《权贵的五指山》 第1章 第1章 杏花,黄昏,天街小雨润如酥。 雨后的初春空气清冽,夹杂着清淡的杏花香自菱花窗透入屋内。 伏案执笔的沈晚深吸了口这清冽杏花香,不由轻微打了个寒颤,虽是初春天气回暖,可这天气依旧寒凉,窗户开久了难免觉得清寒。 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按上了她的肩,不等她回头看去,责备的声音便从她身后响起“晚娘,都说过你多少回了,初春寒气易侵体,莫要贪凉。你身子骨本就偏凉,若再受了这凉风,寒邪入体,那可如何是好” 沈晚常听这碎碎念已有了免疫力,闻言也不辩驳,仔细将案上的书稿按次序整理,拉了抽屉放好,这才回身柔柔笑着“行行行,都听你的罢,我的小唐僧。” 顾立轩长眉一挑,瞪眼看她“又说些没边际的鬼话。”又有些好奇的伸长脖子往那放书稿的抽屉里瞅了瞅,好奇道“晚娘,你这回写了什么话本可又是奇人异事还是妖狐鬼怪” “这回写的是奇人异事,大概是个小子去仙山拜师学艺,而后归家行侠仗义之事。故事还差一回结局,待都章回了了,你再拿去润笔一番,誊写份拿到外头的书局去。”沈晚也不细说,弯身拉过菱花窗外的支架,搁在案上便缓缓阖了窗户。 屋内的光线倏地就暗了下来,四周就影影绰绰有些模糊。 吩咐顾立轩点燃了高几上以细木为骨架的彩绘灯,盖上罩子,昏黄的光线便氤氲在不算宽敞的卧室中。 顾立轩拉过沈晚柔弱无骨的手,走到床榻边相对坐下,扭头看着那哪怕在昏黄烛光中也掩映不住的苍白面庞,不由便联想着她打小受的那些苦楚,不由心中一痛,口中不由责备起来“你自小受了磨难,打那起身子骨就不利索,好汤好药补着都唯恐补不回来个康健来,你又何苦日日伏案费那精气神去虽说我仅是个兵部小官,但好歹也是个京官,家里吃的用的也不短缺,哪里就用的着你来贴补家用你这般日日费神劳力,倒是显得我这相公做的甚是无能。” 沈晚瞧他臊眉耷眼的,便知他虽嘴上埋怨着,可心里头仅仅是怕她累着自个,不由软了心肠,反拉过他的手挨着自个的脸颊缓缓摩挲,柔声着“顾郎莫要恼,你从认识我便知我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不找点事情来做怕是闷都要闷出病灶来。说起早年,你也晓得我家里的那些龌龊,日日不是洒扫便是洗衣挑水做饭,我那继母便是连针线活都不曾让我碰半分,除了些粗活,我又会些什么如今进了顾郎这富贵窝,多亏你也不嫌我愚笨,教我又是读书写字又是作诗作画的,你说我既然跟你学了这些,此后不写写画画的,难道还要日日鸡打鸣便起早去给顾郎你挑水做饭去”沈晚说话间拿眼觑他,盈盈的美眸含着笑意,专注看人那模样煞是动人。 顾立轩被这样一调侃,面皮倏地就红了,讷讷“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呢,哪里舍得你做这些粗活再说了,哪里就你说的那般富贵窝了,如今我也仅仅是个六品小官,府邸也是个不大的院子” “顾郎。”沈晚打断他,看着他,目光转为郑重“莫要妄自菲薄,或许在这富贵云集的汴京城内,咱们顾府门第不显,可在沈晚心里,顾郎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豪,这顾府便是救我出火坑的富贵窝,外头千好万好都不及顾府一丝半点,你都不知道我都多庆幸当初能不早不晚刚好遇见你。且顾郎你为人正直仁善,又满腹才华,刚过弱冠之年就已是正六品朝中官员,假以时日,定会一飞冲天,实现心中抱负。” 顾立轩猛地抬头,见沈晚眼中满是信任、鼓励和期许,不由心中一热,微驼的背也不由挺了起来,面泛红光,竟有些褪去了往日素有的自卑之意,隐隐有自信之态。 见他这般,沈晚的心就突了一下,本是想着拿话语激励他期望他能少些自卑自怜、自叹自伤之意,可瞧着莫不是她激励过甚,他又起了那方面的自信 沈晚心中不安,可面上哪里敢显露,唯恐伤了他自尊,只是依然柔柔笑着看他。 顾立轩隐约有些激动,想着连日来偷偷进的补药,此刻身体似乎有些发热,应该是那药真起了效果。 思及至此,顾立轩给自个打了股劲,颤着双手慢慢抚摸上她那瓷白细滑的脸颊,感触着掌心柔嫩的触觉,不由激动的浑身颤栗呼吸粗重,掌心也不由从脸庞由领口滑向了那柔软的胸口。 “娘子,晚娘”顾立轩一手按捏着她的柔软,一手按着她的肩欲将她推到于榻“晚娘,这几日我我得了个新方子,你相信我,这次肯定能成。” 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晃在那急切、潮红、却又焦虑紧张的脸庞上,沈晚却心中酸涩,有些同情这个刚过二十岁的青年。放在现代,他也不过刚上大一大二的年纪,仅仅是个天真无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稚嫩学生,可放在这个年代,他却是作为家中独子早早的入朝为官,白天经历官场的尔虞我诈,晚上却深受身体上无能无力的打击沈晚闭眸无声叹了口气,三年了,顾立轩也暗下走访良医无数,却无半点起色。至于他说的新方子这三年的经验告诉她,不提也罢,她实在不忍心看他必受打击的模样。 仿佛为了印证她心中猜想,不等他手忙脚乱的解开她的亵裤,一阵湿热便由那柔软的绸缎亵裤浸润到她腿根那柔滑的肌肤上。 顾立轩身子一僵。 沈晚忙抬头看他,待见他睁大了双眼,震惊、无措、慌乱以及难堪等情绪纷杂在他眸底变幻时,喉中不由干涩,心疼的想要抬手抚上他的脸庞,却见他下一秒从她身上慌乱起身,落荒而逃。 沈晚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无声的叹息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流淌。 换了衣裤擦洗罢,她放下了床帐缓缓躺在里侧,闭了眼让自己不去想不去说也不去做,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入睡。 在她呼吸渐渐平稳时,床榻的外侧慢慢陷落了下来。 两个人背对而眠,亦如往常。 第2章 第2章 顾府膳食一向清淡,今日的早膳尤甚,空荡荡的檀木桌上除了两笼蟹黄小笼包,也就三四样点心和些清淡米粥,一眼看去也着实可怜了些。 顾父顾明理素日就对家里的膳食极为不满,现瞧着今日的膳食还变本加厉了,顿时就来了气,啪的搁了筷子,吹胡子瞪眼的冲着顾母苏氏就抱怨起来“咱们顾府莫不是断粮了,揭不开锅了罢天天清汤寡水的倒也罢了,好歹还能填个肚饱,可今个瞧来,却是连饱腹也给不得了,日后莫不是要府里的爷们都勒紧了裤腰带缩衣紧食了去” 顾母本就心里头装着事甚是不爽快,听得顾父当着儿子儿媳妇面竟开始口不择言的胡咧咧起来,也气得够呛,啪的一拍桌子,当即指着顾父的脸呛了回去“你堂堂个举人老爷,堂堂一家之主,这么多年了,可曾给家里进项半分整日无所事事的东窜西荡的,堂堂老子,还靠着儿子的这点俸禄奉养,莫不是面上有光有的吃就甚是不错了,还东挑西拣的,要不要脸去” 顾父被当堂打脸,当场一张脸爆紫,睁眼怒瞪着顾母,羞愤难当“你你素日你私下与我说便罢了,当着儿媳妇面你怎这般不给我留脸子” 正闷头喝粥的沈晚差点被一口米粥呛到了气管中。苦着脸放下粥碗,她真不想参与到这每日一闹中,可当众被点了名,若不说些什么,真怕她那不着调的公爹就要胡咧咧个什么来。 “公公,早膳清淡些更养生提神,太油腻于身体无益,婆婆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若觉得寡淡,午膳吃些荤食无妨,待午膳时我去吩咐厨房再给您加道卤子鹅,您看成么” 顾父有了台阶下,脸色当即就好看了起来,尤其听到午膳有卤子鹅,只觉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那” “晚娘你别理他,别一直喝粥,趁热吃个蟹黄包,待凉了那味道就差远去了。”顾母毫不留情面的截断顾父的话,夹了个冒着热气的蟹黄包到沈晚白瓷碟中。 沈晚笑着应了声,当即也夹了个给顾母、顾父,看了眼身旁低着头沉默喝着粥的顾立轩,也夹了个给他。 顾立轩似没看见,愈发垂着头继续喝着碗里的米粥。 沈晚的笑容淡了些。 顾母神色略有忧虑。 只有顾父似乎对桌上的情形一无所知,两口一个蟹黄包吃的欢实。吃了会,桌上没人说话吧他又觉得无聊了些,开始自说自话了起来“嗯,今个这蟹黄包做的汤清不腻,稠而不油,味道极为鲜美,当真是不错。” 顾家人低头吃饭,恍若未闻。 见无人搭话,顾父遂有些不悦。眯缝着眼环顾了四周,顾母那边他自然万万不敢挑衅,儿子那边他素来又摆不起老子的谱,倒是儿媳妇那边,他这公爹的谱总摆的得吧腰杆挺直了些,他尽力睁开那双不大的眯缝眼,盯着沈晚碗中的蟹黄包,极为不悦道“不过到底蟹黄寒凉,儿媳妇啊,你可莫怪我这当公公的多嘴,这寒凉之物你们妇人切莫多食,这可与子嗣” 话未说完,顾母的筷子已经飞上了顾父的头顶。 “知道多嘴还不赶紧的闭嘴一天到晚的,除了瞎想些没边着的东西,你就不能想想找个正经事情做嫁与你,真是瞎了我这双好眼” 顾父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给惊呆了,他摸索着拿下头顶的筷子,简直不可思议“我究竟怎么了我我难道这个家还不让老子说句话了” “你这个” “母亲”顾立轩抬起头看着暴躁的母亲,深吸口气,有些颓然道“莫与父亲再吵了” 顾母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闭了嘴沉默不语。 顾父见儿子一说话,旁边顾母就蔫了,顿时犹如战胜的公鸡,精神立马抖擞了起来“轩儿,爹就知道你才是这个家里最明事理的你说说,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你们成亲这都三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都不想想外头怎么编排咱们老顾家那些个腌臜话我都不忍心说给你们听。反正我每每听着,回回都气得的想上吊儿媳妇,这里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得不说你两句了,咱们老顾家厚道,饶是你三年无所出,我们也没拿你怎么着是不可我们顾家三代单传,儿媳妇你也得体谅体谅你相公,总不能拘着不让他纳妾吧” 话未尽,顾母已经抓起桌上的笼框盖到了他的头上。 “你、你这个老匹妇你真当老子不敢动你是不” “打,你打左右你早就看我这个老匹妇百般不顺眼,索性今个你就一并打死了我,赶明个你就算敲锣打鼓的纳个十房八房的小妾,也没人碍你的眼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我明明说轩儿他们两口子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我要纳妾了” “轩儿小两口的事关你何事了闲人生巧病,你就是吃饱了撑的罢你去汴京城里打探一圈去,问问可有人家的公爹插手儿媳妇房里的事枉你整天见的以举人老爷自居,成天的可做半点人事来” “哎哟你说话归说话,打我作甚”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着调的老匹夫” “哎哟,嗷” 沈晚怔怔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位子,脑中一直回放着刚才顾立轩踉跄着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一时间心里如被灌了酸浆,酸涩涩难受的打紧。 如果能过继个孩子就好了 她脑中再一次的闪过这般念头,可目光稍一略过那正在追打顾父的顾母,这念头升起的火焰犹如被人浇了水,倏地就灭的干干净净。 顾家这支隶属于陇西顾家,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可偏的大家族内里多有龃龉,她婆婆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当年一气之下就怂恿顾父离开了本家独自外出闯荡,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如今,若是要让她回陇西低三下四的向本家求说这过继之事,恐怕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况且若真是要过继了沈晚目光黯淡了下来,那时只怕她相公的隐疾便再也无法隐瞒,届时周围街坊邻居如何看他官场同僚如何看他他又要如何来应对周围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不堪入耳的话语 第3章 第3章 和顾家宅子遥隔数条街的淮阴侯府,是朝中正二品官员兵部尚书霍殷的官邸。远远望去,府邸建筑庄重肃穆,朱红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子阔臆修尾,钩爪锯牙,威风英武;府邸内尚朴去华,明廊通脊,气宇轩昂,放眼瞧去也不亚于一个小王府了。府后的萃锦园则衔水环山,古树参天,曲廊亭榭,富丽天然,甚是恢弘大气。 此刻府内不时传出兵器相碰声及众人喝彩声,却原来是府上侯爷难得今个休沐,便召集阖府上下仆役擂台比武,不拘兵器和招式,仅一条限制便是点到为止,战到最后便可拿到彩头。 “好”一阵激烈的兵器相交声后,众人齐齐喝彩,擂台上的秦六今日鏖战群雄,此刻在他红缨下败北的,已经是向他发起挑战的第八人。 “承让”收回,秦六拄枪而立,环顾四周,甚是意气风发“还有哪个小子想上来请教一番的” 淮阴侯府以军功起家,府内仆役也多是故去老侯爷部下的后代,骨子里都是有血性的,被秦六这一激,只有冲上去的,绝无往后退的,只听秦六话一刚落,就有一小子嗷嗷的提着剑就冲了上去。 又是一阵金属交鸣声。 廊檐下观战的秦九笑出了声“侯爷您看,我就说秦六这小子不厚道吧他这身法招式都得侯爷的亲传,拿这群毛小子们来喂招,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霍殷身披黑色鹤氅,双手拢于袖内,凝视着前方擂台上的赛事,神色平静。 直待擂台上的秦六击败了第十人,他方收回了目光,指腹摩挲着拇指的玉扳指,似有若无的低叹“到底不如他们父辈多矣。” 秦九神色一凛,忙垂低了头。 霍殷闭眸挥手“你先下去吧。” 秦九行了退礼,忙躬身离去。 刚一出了回廊,秦九胳膊一紧就被人拽到了一旁偏僻角落,抬头一瞧,那正苦大仇深皱着眉头的老妇人,不是他和秦六的亲娘又是哪个 秦九的老娘是侯府的秦嬷嬷,当年生了秦九以后就进了淮阴侯府给如今的侯爷做奶娘,如今算来,也有二十八个年头。虽是仆人,可侯爷是她从小奶大的,府里上下谁又敢看低她半分平日里见她,无不恭敬的喊声秦嬷嬷。 因秦嬷嬷对他亲事逼的紧,所以秦九一见他娘就忍不住扶额“娘呐,你又想咋样前些日子不是都与您说过了么,真的是那柳家小姐没瞧得上我,那我能有什么招是吧总不能逼得人家姑娘非得与我好吧再说了,我比老六可小上好几岁来着,您不去操心老六的婚事,老盯着我是个什么道理” 秦嬷嬷的眉心拧成了川字,拍了秦九后背一巴掌,斥道“什么老六老六的,那是你六哥嘴里都没个规矩。你六哥他,成天的就爱舞刀弄剑的耍着,你要是能掰正他,我就不逼你。”顿了下,她拉过他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听说相爷大人有意和咱侯府联姻事关侯爷大事,你可不得瞒我。” 虽事关侯爷亲事,可到底也涉及到朝廷党派之争,秦九不好吐露太多,只含糊道“这个今上倒是有意撮合,可侯爷自有考虑。” 在侯府几十年,见过淮阴侯府兴衰起落的她又岂是寻常府里无知老妇稍微琢磨了下,便已知侯爷怕是不愿与相府掺和过深,回绝了这门亲。 秦嬷嬷面上难免露出惋惜之色,相府嫡女貌美知礼,于汴京城内也素有才名,若不考虑政治因素,与他们家侯爷自是顶顶的般配。 压下心中种种思量,秦嬷嬷想起后院之事,脸色不由沉了下来“自打侯爷处置了寒霜那个贱蹄子,后院已经空置了两月有余,旷空过久有伤侯爷身子。你也早早的去寻了人,这回可要擦亮眼睛看着,莫要人再混了奸细进来。” 提起这茬,秦九面色有一瞬的阴冷。淮阴侯府声势日涨,到底是碍了许多人的眼,总有些削尖了脑门也想钻进侯府查看一二的小人,真是防不胜防。那些个想作死的人,他有一千种办法成全他们,就如那个叫寒霜的贱人。 舔了舔后牙槽,秦九觉得口腔里一股血腥味,他对着老娘笑了笑“放心吧娘,这回我定会擦亮眼睛给侯爷仔细瞧着。娘您这边也瞧看着,若觉得有合眼缘的,告知我一声,我定将她祖宗十八代查个清楚明了。” 秦嬷嬷终于放心的离开。 待他娘走远了,秦九收了脸上的笑。隐晦的看向北边金銮殿的方向,他带丝冷意的眯了眯眼,早晚有一日,他们家侯爷会带着淮阴侯府的亡灵,北疆冤屈的亡魂,向这肮脏的世间讨回公道 第4章 第4章 因那日被气急败坏的顾母抓伤了脸,顾父这般好面的人哪里肯顶着伤脸外出唯恐被外头那些个狐朋狗友笑话他惧内,顾父索性就称病闭门不出,在府里倒是过了好些天的安生日子。 府里憋了天左右,眼见着脸上的伤渐渐消了,好些天没外出吃酒吹牛的顾父在家便再也待不住了,这日草草吃过几口早膳后,便犹如出笼的野鸡,拽了荷包就风驰电掣的窜出了门。 这些年来,顾母对她这个不着调的夫君早已没了半点指望,只要他在家能别出口喷粪,在外能别招灾惹事,她就能权当家里没这号人。 顾立轩照旧去朝廷上值了,家里除了丫头婆子等几个下人就剩下了顾母和沈晚。让下人都散了去,顾母拉着沈晚到了里间,放下了厚重的软帘。 里间设了暖炕,此刻已经烧了火,连炕沿都是热融融的。 “你素来畏寒,别傻站了,快上炕暖和去。” 听得顾母嘱咐,沈晚也不矫情,脱了绣鞋便上了暖炕,接过顾母递来的薄毯盖在双膝,身子微微后仰半倚着引枕有些惫懒。 顾母的身材有些肥胖,也是懒得再弯腰脱鞋上炕,只坐在炕沿上,随手抓了把炕桌上碟盘里的原味干炒南瓜子,有一沓没一沓的嗑了起来。 “立轩他媳妇,这些天你要是得空了,就画些鸟兽虫鱼或些花草树木的花样给我,等过些日子天暖和了,立轩那些同窗同僚们怕是要约他出门踏青去了,趁着这几日得闲我也好给他多做几件衣裳,再刺上你给的花样,出去也体面些。” 沈晚拿起瓜果碟里的酸枣,一颗一颗慢慢吃着,闻言笑道“娘这倒跟媳妇想到一块去了。花样子早就画好了,可气我这手笨拿不得针线,否则又哪里轮得到娘来受累” 顾母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双纤细素白的手上,十指尖尖小巧而细长,远远看去指如葱根柔弱无骨,细腻柔滑如脂膏,当然前提是能忽略手指上隐约的纵横交错的泛白伤痕。 收回目光,顾母的脸色有些沉“你那继母是缺了大德的,这般恶毒心肠的人,早晚老天爷会收拾她。” 沈晚不在意的笑笑“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没那一番寒彻骨,如今我又哪来这梅花扑鼻香说来也得感激她,若没那番磋磨,我也换不来今日这般好的娘。” 顾母好气的剜她一眼,笑骂“嘴贫。” 沈晚展颜甜甜一笑。 沈晚面貌生的好,桃李年华正是绽放的好时期,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就如此刻眉眼间漾开的笑意甚是生动。 想到儿子那难以启齿的隐疾,顾母嘴角的笑就僵了起来,说人家继母百般不是,可她这个婆母又哪里是个好的呢本是好年华的女儿家,容貌上乘品行纯良,如若当初没嫁与他们顾家,恐怕如今也能儿女绕膝了吧到底当初是她存了私心,明知不该,可还是 “娘。”沈晚轻轻握住顾母肥厚的手掌,垂眸看着交握的两只手,放缓声音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提,相公的事,在婚前我便已经知晓了。” 顾母倏地抬头,定定看着她。 沈晚摇头轻笑“娘您别误会,是相公不忍欺骗,于婚嫁前便告知我详情。”说到这,沈晚神色郑重,一字一句坚定道“所以,娘,嫁与相公是我心甘情愿,我万分甘之如饴。娘,也望您切莫多思多虑,你总这般我心里头也不好受。” 顿了顿,沈晚低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将您当做亲娘的” 一句话顿时令顾母红了眼圈。 反手轻轻拍拍沈晚纤细的手背,顾母深吸口气“你既然喊我一声娘,那就断然没有白喊的道理。放心孩子,为娘定会替你谋划。” 沈晚也深为动容。 顾府里的娘俩说着贴己话,顾府外的顾父在西市一间酒肆里吆五喝六的喝的酩酊大醉。 往日里顾父断不敢这般放飞自我的喝个大醉,因为喝醉回府后的遭遇简直堪比十八层地狱般的残酷,所以素日里哪怕再馋酒,可于酒量上他也会加以斟酌控制,一般二两过后就不敢再动半盅。 可今儿个便是例外了。 一来,多日没出来撒欢的顾父自然是憋坏了,狐朋狗友一聚,堪堪二两白酒那就没甚滋味了;二来,喝了酒的人难免就回忆起往日愁苦之事,想起前些日子受自家母夜叉的那个窝囊气,难免就气苦了些;三来,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唯恐天下不乱,嘴里大义凛然的说教他莫要被女人家轻易拿捏,实则暗搓搓的希望他回去被他娘子暴打,也好让他们扒在门缝上看场热闹,于是几个人轮番的又是劝酒又是激将。 这连番下来,顾父的理智就焚烧个差不多了,等旁人再劝酒时,就索性将心一横,壮着狗胆再次端起了酒盅,咕隆咕隆又是几盅酒下肚。 待到顾父终于喝到尽兴了,他眼里的世界就开始变了。 若说醉酒前的顾父是个小人物,仅多就是吹吹牛皮打打响屁,充其量也就恶心恶心旁人罢了;那醉酒后顾父那可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瞧他此刻脚踩桌椅,手指苍天,气场直升七丈高,俨然一副上天入地他第一,玉帝老儿算老几的架势。 在店小二的千恩万谢中,那群狐朋狗友们拥簇着气场七丈高的顾父出了酒肆扬长而去。 这一去自然不是打道回府,却是被怂恿着去了东市的顾记绸缎庄。 说起这绸缎庄,还是顾母的陪嫁,本来应该是三个的,可当初沈晚的继母狮子大开口,扬言没一千两纹银便不放人。顾母无法,只得咬牙卖了其中两个大的,方才凑够了银两娶了沈晚过门。 如今仅剩的这个顾记绸缎庄,顾母自然看的跟眼珠子般精细,为此还特意托人聘请了业界稍有名气的李业李掌柜的坐镇。 三年间绸缎庄的利润较之往些年翻了一番有余,这也让因着和沈家结亲而伤了元气的顾家缓了口气,否则单以顾立轩这小小六品主事的俸禄是很难维持一家上下的体面的。 素日里唯恐那不着调的顾父吓跑店里的娇客,顾母自然耳提面命外加恐吓威胁的不准他靠近绸缎庄一里以内。 若说之前那顾父自然是不敢碰雷区半步,可现今喝醉酒的顾父那是谁啊,他是上天入地他第一,玉帝老儿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存在 于是,在一干狐朋狗友的拥簇下,顾父昂首挺胸,牛逼哄哄的进了顾记绸缎庄。 第5章 第5章 “不好了,不好了东家” 沈晚和顾母正在里屋说着话,不期然屋外那惊慌失措的叫嚷声惊的她们娘俩一跳。 顾母最先反应过来,惊道“是绸缎庄李掌柜。”说着便急急下了炕,快走几步出了里间。 沈晚忙拍拍手上的碎屑,下了炕穿了绣鞋,扶正了头上发饰,抻了抻衣裳也忙追了出去。 甫一到外间,就听得她婆母那暴怒的吼声“什么顾明理那个老东西竟敢去绸缎庄闹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 李掌柜的跑的满头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偏又着急,此刻又是双手比划着又是跺脚的向顾母诉说着刚绸缎庄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那顾父吃了酒后,被人一怂恿,便借着酒劲来了绸缎庄,想来是逞酒耍一番威风的。如若当时铺子里没人倒也好说,大不了就暂且关了门停业,让顾父耍够了威风,待他酒醒后离去他们再开门营业也不迟。 偏的今个也是做年遇到闰月背时的很,今个铺子里不但有客人,且这客人来头可不一般,不提那兵部侍郎的家眷虞夫人,就她旁边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妇人,别看穿着不显,可那是堂堂淮阴侯府家的秦嬷嬷霍侯爷的奶嬷嬷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从她们两人进了铺子,那虞夫人就一口一个秦嬷嬷一口一个侯爷的既谄媚又殷勤,他即便再傻也能猜到了老妇人的来历。 李掌柜当时激动的直搓手,他们绸缎庄在整个汴京城内名气不算凸显,生意也一直不好不坏,难得店里能来这样的贵人,若贵人真能看上他们这里的哪怕随便一块绸布,那还愁他们顾记绸缎庄今后打不出小小的名气来 李掌柜踌躇满志,殷勤的跑上跑下,舌灿兰花的将虞夫人夸了又夸,又不着痕迹的将淮阴侯府夸了夸。总算功夫没白费,侯府秦嬷嬷挑中了一匹天青色的绸缎,在她正打算掏钱买下的那瞬间,顾父呼着酒气浑身散发着王霸之气的闯了进来。 结果可想而知。 顾母又怒且惧,身体摇摇欲坠“那个老货竟然、竟然敢冲撞淮阴侯府家的人”且不提那霍侯爷是皇亲贵戚,就单凭人家如今是手握重权、叱咤半个朝野的正二品兵部尚书,他们也半分得罪不起。更遑论,听闻那宰辅大人明年致仕,而接替之人也早已内定,便是那霍侯爷这样的人家,旁人巴结还来不及,他们家却白白给开罪了去,岂不是老寿星吃,活腻歪了 沈晚扶住顾母,在旁听得此事,心下也有几分忧虑。她相公在朝为官,要因此事波及到了他,那真是无妄之灾了。 李掌柜摸把额上的汗,跺脚“哎呀东家,要是单单冲撞了倒也好说,我就是拼了这张老脸也能下跪磕头给人请罪,让人消了这肚里的火。可偏的举人老爷吃醉了酒,嘴里没什么把门,有的没的乱说一通。开始那老妇人面上倒也没什么表示,倒是旁边那虞夫人恼怒的很,斥责了举人老爷,举人老爷那是什么性儿啊,唇枪舌剑的就给怼了去两人一来二去的,倒是叫举人老爷知晓了那老妇人是淮阴侯府家的嬷嬷,便便开始大放厥词起来。” 说到这,李掌柜欲言又止,开始唉声叹气。 顾母脸色刷白刷白的,强稳着心神,发颤着声音问道“他他胡说了些什么” 李掌柜看了她一眼,苦笑“举人老爷说他祖上和淮阴侯府已故的老夫人祖上是连着亲,要真论起来,霍侯爷还得称他一声表兄” 顾母再也站不住,噗通了一声栽倒于地,面白如纸。 顾母身子重,冷不丁一拉,沈晚也被她带的一个踉跄。险险稳住后,她定了定神,抬头看向李掌柜“李叔,您就一并将话都说完了罢。” 李掌柜叹气“汴京城内谁人不知那秦嬷嬷是霍侯爷的奶嬷嬷侯府已故去的老侯爷夫人是对秦嬷嬷有再造之恩的主子举人老爷这么一说,可是戳了她肺管子了,秦嬷嬷当即就变了脸色怼了过去。举人老爷自是不甘示弱,厉声呛了回去,旁边虞夫人瞧不过眼,便唤了人进来要打老爷,老爷一急,对着秦嬷嬷和虞夫人就推搡了过去” 顾母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沈晚也呆住了,她这个作死都要作到天上的公爹啊 李掌柜急道“少夫人,您这边可得要拿个章程啊” 沈晚扶着丫鬟,觉得头也有点晕,强打精神道“那秦嬷嬷可有伤着” 李掌柜摇头“好在虞夫人眼疾手快,当即护住了秦嬷嬷。可因着老爷吃醉了酒,手下也没个轻重,虞夫人因护着秦嬷嬷,额头就碰上了柜台边角,当下就磕出了血。” 沈晚觉得天地都在旋,她真的很想像她婆婆那般晕过去,一了百了。 深吸口气,她觉得此刻连苦笑也做不出,艰涩道“那秦嬷嬷此刻可还在铺中” 李掌柜道“秦嬷嬷气得当场拔脚就走,我苦苦相求也拦不住,追上去送给的赔礼也被那虞夫人当场摔在了地上踩了上去。我瞧着情形大不好,便急三火四的来秉明东家,拿个章程也好,或有个准备也好,省的到时惊慌忙乱。” 听到准备二字,沈晚心头狂跳,她可从来不敢小看官场上的龌龊,就凭他们小小主事府,竟敢撩淮阴侯府的胡须,就算侯爷不屑出手对付他们,今个伤了侍郎府的夫人,想那侍郎府也饶不了他们更何况,这世上多的是汲汲营营的小人,保不齐就要拿他们做踏脚石,好给霍侯爷上缴一份投名状。 最坏的准备在脑海中一过,沈晚的后背就细细密密渗出了汗。此刻天色尚早,离她相公下值还有两个多时辰,此时事情紧急,若等到她相公下值再去处理未免也太晚。 各种思量在脑中一过,沈晚抓紧丫鬟胳膊借力站直“李叔,秦嬷嬷走了有多长时间” 李掌柜闻言一愣,继而正色道“有一刻钟了。” “坐马车还是坐轿” “坐轿。” 沈晚飞快在脑中过算了下,从东市他们顾记绸缎庄回淮阴侯府,男子步行少说也得半个时辰,四个人抬轿这个时间也得只多不少。他们主事府到淮阴侯府步行得两刻钟,女子脚程慢怕也得两刻钟多些,她自然不能直接在淮阴侯府等人,只能在朱雀东街的街头候着。如此,两刻钟内可以赶到街头,时间算来倒也能赶得上。 “李叔,你赶紧回去将铺子新收来的那批料子,上次听得你说是江南如意坊织造的那批,有没有天青色的,拿上匹,让脚程快的小厮赶紧送到朱雀东街街头。” “啊那批料子统共就那么一匹天青色的,可惜让虞夫人摔在了地上,还踩了几脚,划了丝,废了。” “那相近的颜色有吗” “倒是石青色还有几匹。” 沈晚心中微定,呼口气“那就石青色,有多少就拿多少。要快。” 李掌柜也不问缘由,有了主事的他心里仿佛也有了主心骨,哎了声,就飞快的往绸缎庄的方向奔去。 “春桃,你赶紧去我屋里书案抽屉里有个梨花木的盒子,你带上快点跟我走。” “双寿,你快去宫门外候着少爷,一旦少爷散值,你需迅速将老爷今日所做之事秉明少爷,千万要嘱咐他不要慌乱,需第一时间去向霍侯爷请罪。” “福伯你找个小厮随你一块出门将老爷寻回来,他不回来绑也得绑回来,然后将他锁入屋内,待他醒酒。” “刘妈,婆母这边劳你好生照看。” 一叠声命令下去,沈晚也来不及歇息片刻,带上春桃脚步如风的往朱雀东街而去。 第6章 第6章 一路上,沈晚提着裙摆飞似的往朱雀东街赶去,也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目光,脑里飞快模拟着一会请罪的几套方案。虽然她也知秦嬷嬷和虞夫人断不会轻易原谅他们顾府,可到底也得要将态度摆在这,否则顾府真要祸事临门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两刻钟内抵达了朱雀东街街口。 嫁与顾家这三年,到底将她养成了深闺弱质,不过才快步走了两刻钟,她身子就虚脱的厉害,喉咙犹如火燎过般灼痛,只觉得连呼出的气都刮着层热烫来。 因走的急,此刻她钗环有些倾斜散乱,几缕碎发被额上细汗濡湿,紧贴着额角。周身也出了层细汗,凉风一扫便令她打了阵哆嗦,可此时此刻她也无暇顾及,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唇瓣,深吸口气用力扶着膝盖站直身子,之后就焦灼朝着东市的方向望去。 直待远远望见两顶轿子一前一后稳稳朝这边而来,她方眼眸一亮,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一半下来。 总算还是让她赶上了。 最前的那顶轿子,轿厢并无过多装饰,轿顶为银色,轿盖、轿帏多为皂色;抬轿的四个轿夫,走路四平八稳步伐矫健,行走间隐然带着威势,这让沈晚不由得联想到前世军队里的士兵。 沈晚心里有了数,这顶轿子里坐的定是淮阴侯府的秦嬷嬷无疑。 迅速对春桃低声嘱咐两句,然后她就提步到街口正中方向,盈盈拜下。 一炷香的功夫后,最前方的银顶轿子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轿中传来一老妇人疑惑的声音“何故停下” 前面一轿夫沉吟道“是前方一小妇人不知何故拜道中挡了路,嬷嬷莫急,我这就呵斥了她去。” “嬷嬷”沈晚哪里肯让轿夫呵斥她离开,忙焦急开口道“烦请嬷嬷莫怪小妇人乃是兵部主事顾家的媳妇,因今日家中人醉酒误事惊扰了嬷嬷和虞夫人,深感惶恐不安,特意带着薄礼来向嬷嬷和虞夫人请罪” 沈晚话未尽,轿中人已然沉了声道“让她速速离开。” 轿夫厉声喝道“还不快离开再不离去,休怪我等不客气” 沈晚急急朝着轿子方向靠近了几步后,再次深拜“家中人狂悖无知冒犯了两位贵人,顾家上下深感惶惶,家中婆母乍然听闻此事已经不省人事。顾家自知无颜面对两位贵人,更不敢祈求贵人能原谅顾家一二,但求能当面跟两位贵人陪个不是,望两位贵人能消消气,若是因此气伤了身子,我们顾家便是天大的罪过了。这是些薄礼,还望两位贵人不要嫌弃,若是看不上便是赏了下人或扔了都使得,待相公散值归来,定会带着公爹到两位府上负荆请罪,以恕罪过。” 未等秦嬷嬷回应,后面轿里坐着的虞夫人早就按捺不住的掀了轿帘,一手按着缠着白布的额头,冲着沈晚的方向冷笑“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未免也太异想天开,随便的阿猫阿狗的东西都能塞进淮阴侯府不成回去告诉你家那腌臜老货,休要妄想此事能随便揭过,识趣点就洗干净了皮,等着侍郎府的人上门来请教罢你识趣点就快点滚开,也免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秦嬷嬷听得有些皱眉,却未对此置喙什么。 沈晚心下一凉,瞧那虞夫人咬牙切齿的,怕是回去要扇枕边风,不整死他们顾家不罢休了。 “虞夫人,今日确是我们顾家做得不对,您要打要骂都使得,小妇人在这愿受些皮肉之苦,来换取虞夫人您的宽恕。”沈晚面色泛苦,冲着虞夫人轿子的方向拜了又拜。 莫不是你还杠上了虞夫人硬生生吞下了要脱口而出的话,此刻她也咂摸出几分不对味来,怎么这般看来她像个仗势欺人杀人灭族的恶霸一般再说秦嬷嬷尚未表态,她之前急急替侍郎府拿章程似乎也不太合适。 放了轿帘,虞夫人闭口不言。 “绕过去。”老妇人沉声道。 听得吩咐,轿夫应了声,抬轿往侧边去欲绕开沈晚而行。 未达目的,沈晚哪里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去所以轿夫往哪个方向抬,她就往哪个方向挪身。 几次之后,前面的一个轿夫恼了,抬起胳膊肘用力抵上了沈晚的左肩。 “滚开” “少夫人” 一声闷哼,沈晚被巨大的力道怼的左肩剧痛,人也随之倒在了一旁。 倒下的瞬间她侧身看了一眼,春桃随即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退到路边低声啜泣。 听得动静,秦嬷嬷一惊,手握轿帘想要掀开查看,顿了一瞬终究停了念头松了手,只沉声道“走吧。” 后头轿子里,已探出去身子的虞夫人也忙放了轿帘,端正坐好。 沈晚心凉了半截。 见轿子毫不迟疑的要往淮阴侯府的方向而去,沈晚焦灼万分,哪怕知道这秦嬷嬷她们断不会轻易原谅他们顾家,可她还想再试一回。遂踉跄起身,几步扑上了前方轿子,双手紧紧环抱轿子栏槛。 “嬷嬷小妇人并无他意,只求能当面跟两位贵人致歉” “放肆” 轿夫大怒,单手去拉扯她想要扯离轿子。沈晚咬牙忍着臂上的剧痛,整个人犹如抱浮木般贴着栏槛不放,双手也死命紧抠着栏槛上面纹理。 一来一回间,轿子就开始摇晃起来,轿夫唯恐伤着里面嬷嬷,下手愈发重了起来,握紧沈晚的胳膊使劲朝外一掰,只听她含着一声哭腔的痛哼声,却原来是她手指攥的厉害,不期然被这么一掰扯,竟生生将她的手指掰断了去。 轿中的秦嬷嬷终于出声“落轿罢。” 与此同时,她快速掀起轿窗的布帘,抬起褶皱的眼皮犀利的扫过一周,然后定在那动手的轿夫身上“淮阴侯府断无欺凌妇孺之流。” 那轿夫一惊,七尺的汉子惊的脸色煞白,慌忙跪下请罪。 秦嬷嬷别过目光,一转眼就看到尚伏在栏槛上的小妇人。身着水蓝色的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细手细脚的瞧着身子着实单薄了些。此时此刻她略显狼狈,钗乱鬓斜,几缕碎发紧贴面颊,额上似被石子划过了几道红痕。虽已嫁为人妇,可面上稚嫩的很,五官姣好,一双桃花眸里含着泪水,楚楚可怜。 目光顺着她单薄的肩看向那垂下来的手臂,见那纤细的手指轻颤不止,想来是痛的厉害,偏见她脊背挺直,牙关紧咬也不在她面前痛哭,也是倔强的很。 见此,秦嬷嬷心下怜惜了几分,偏又难消心头恼意“堂堂主事府,就剩下你个小妇人了不成” 沈晚闻弦知雅意,顿时知道此事有了几分转机,忙道“嬷嬷莫恼,婆婆惊闻此事,气得当场昏厥不省人事,而相公今日上值尚未归来,顾家人丁单薄,此刻能主事的便只有小妇人。小妇人唯恐嬷嬷和虞夫人两位贵人气坏了身子,便赶紧先行过来请罪。待相公散值归来,定带着公公到淮阴侯府和侍郎府给两位贵人负荆请罪。” 此时虞夫人已经下了轿,立在秦嬷嬷的轿窗旁,上下打量了一番沈晚,拿帕子掩了掩口,冷笑“怎么,难不成你还妄想着当面请了罪此事就轻飘飘的能过去”抬手不由覆上了额头,甫一触及,乍然的疼痛让她嘴角抽痛,目光愈发的恼怒,要是她因此面上留了疤,她定要他们主事府顾家好看。 沈晚忙垂首回道“顾家断不敢这般妄想。既然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顾家不敢求贵人们原谅,只求能当面请罪,以求心安。”语罢,沈晚敛容肃穆,郑重的给秦嬷嬷和虞夫人行了跪拜礼。 虞夫人的脸色好看了几许,可到底意难平。 待沈晚起身,秦嬷嬷已放了轿帘,虞夫人已回了轿中。 沈晚抬眼给稍远处正捧着绸缎瑟瑟发抖的小厮打了个眼色,那小厮打了个激灵,忙两股战战的将那绸缎捧上前来。 “嬷嬷,这几匹绸缎是江南名声颇盛的如意坊织造,这几匹石青色的料子瞧着颜色极正,既稳重又大气,阳光下又流光溢彩的,霎是夺目。当然这也不值当什么,给嬷嬷赔礼的确是寒碜了些,还望嬷嬷莫要嫌弃。” 沈晚眼尖,瞧着那虞夫人轿中的帘子微动,便心知这虞夫人只要掀帘就要口吐于她不利之言,唯恐生变故,也不等秦嬷嬷出声,就赶紧示意小厮将布匹放到那尚在跪着的轿夫手上。 轿夫怒目而视。 沈晚视而不见,示意春桃上前,走到虞夫人的轿前,由轿窗将梨花木盒子塞到虞夫人轿中“虞夫人,这些是些浅陋的玩意,想来虞夫人眼界高素来是瞧不上这些的,可顾家家业浅,也没什么值当东西赔给夫人的,望夫人切莫嫌弃。” 虞夫人不屑的掀了掀唇角,随意打开了梨花木盒,本是想借此奚落她一番,可待见了里面厚厚的一摞银票,顿了下随即合了盖子,只轻轻的哼了声。 沈晚心中微定。 起轿的时候,秦嬷嬷严厉的声音从轿中传来“你回去转告你那不着调的公爹,我们淮阴侯府可从未多了一门亲,再敢胡乱攀扯,老身定不饶他” 沈晚大喜过望,忙应着“嬷嬷放心。嬷嬷大恩,顾家铭感五内,望嬷嬷长寿安康,一生安泰。” 秦嬷嬷脸色好了几许。 沈晚站直了身子,一直含笑看着秦嬷嬷和虞夫人的轿子消失在视线中,方缓缓收了笑意。 “帮我整整钗环和衣裳。” 春桃忙应着,手脚麻利的给沈晚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和歪斜的头饰,扑打干净衣裳的灰尘,抚平褶皱,可看着那依旧垂下的不停轻颤的手指,不由红了眼圈。 “止住”沈晚轻斥“你也把自己拾掇整齐。回去的路上,我们慢些走,不可哭哭啼啼,要开心笑着。若有人问起,只笑不语便罢。” 她要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知道,此事已和解,休想再起拿他们主事府顾家当投名状开刀的念头 第7章 第7章 此时,刚散值出衙门的顾立轩也从双寿那得了信,惊闻他老父醉酒闯下的祸事,顷刻就脚底发软,只恨不得能如他母亲般晕死过去一了百了。 双寿忙上前扶住,忧虑道“少爷,少夫人嘱咐您千万不可自乱阵脚,需即刻去找霍侯爷请罪。” 一听霍侯爷三个字,顾立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去年冬天吏部尚书李涵犯事,罪因是草菅人命、收受贿赂外加卖官鬻爵,事发后数罪并罚被判腰斩,当时他们兵部所有人被霍侯爷勒令观刑。直至今时今日,他仍无法彻底忘记那样惨烈的场景,只要稍微一回忆,他仿佛就能立刻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听到李尚书那痛不欲生的哀嚎声,看到那喷溅满地的血,蠕动的肠子和掉落多处的内脏 顾立轩胃部一阵痉挛,遍身发冷,脸色更是青白的不似活人。他可是听其他官僚私下隐晦提起,明面上那李尚书是犯了事罪有应得,可实际上却是他曾不知因何事开罪了霍侯爷,方得此下场 “少爷,您可得稳住啊。少夫人说了,您这边得第一时间给霍侯爷请罪,可不能再耽搁了。” 顾立轩俊逸的面上浮现惊慌之色“不不是,是我我素日掌章奏文移及缮写诸事,协助郎中处理该司各项事务,位卑言轻,又哪里够资格拜见尚书大人” 双寿一听傻了眼,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不去给那霍侯爷请罪了 陆续有散值的官员从官署内出来,也有眼尖的瞧见顾立轩这边的异状,不由低声窃语,猜测着发生了何事。 有和顾立轩素日交好的官员欲上前询问,可此时的他犹如惊弓之鸟,唯恐旁人知晓了他家开罪霍侯爷之事,此刻见人前来询问,只恨不得能插翅而飞,哪里还肯待在原地半刻 前来好心询问的三两官员惊愕的看着那仓皇而逃的身影,呆若木鸡。 主事府顾家这边,大夫嘱咐顾母切莫再忧心劳神,开了药方嘱咐她禁口之物,又叮嘱了沈晚受伤的手指莫碰凉水,肩上要按时涂药揉开淤血,样样都仔细嘱咐完后,方领了坐诊看病的银两,叹着气离开。 待大夫一走,顾母就撑着炕沿挣扎起身,面色狰狞,手指着顾父所在的屋子凄厉的破口大骂“顾明理你这个浮浪破落户,亡家灭户的玩意,老娘真是几辈子损了阴德,这辈子才嫁给你这个腌臜玩意可怜我儿,摊上你这么个破烂爹,生生要被你给连累致死啊你不让我们娘俩好过,老娘也不让你安生了,要死也得拖你一块下地狱去,省的留在世上继续祸害立轩他们可怜的小两口”说道最后,顾母凄厉的声音渐渐转为悲哀,向来强硬的她流着泪哭嚎起来。 此刻顾父早已醒酒,缩在里屋惶惶瑟瑟,扒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娘,您别这样。”沈晚心里哪里好受,因左手缠满绷带不宜动,只能轻轻抬手右手去擦顾母脸上的泪“秦嬷嬷虽面冷,可到底心不是硬的,既然她已经收了顾家的赔礼,那么此事也就揭过了。霍侯爷那边有相公呢,同在一官署,相公又是霍侯爷一手提拔的官员,只要相公诚心请罪,霍侯爷那边还能不念及几分面子情” “娘,晚娘” 沈晚话音未落,外间就传来顾立轩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沈晚心里咯噔一下。 顾母也受了惊,闻声仓皇望去,正好此刻顾立轩从外间掀帘而入,母子俩瞬间都看见了对方的惊惶无措。 “轩儿你、可是霍侯爷开罪你了” 顾立轩面色惶惶,头重脚轻的扑到炕前,冰凉的手紧紧攥着顾母的胳膊,闻言只茫然机械的回道“我,我没见到霍侯爷” 沈晚倏地站了起来。 “没见到可是霍侯爷不见你还是侯爷今日没在官署如在,那可是侯爷家的仆人传的话给你传话人可与你说过什么” 顾立轩闻言一怔,这会似乎稍稍回了神,想起在官署的行事,面色微赧,不由垂了头缩在两臂之间“是当时思绪混乱,六神无主间只想着速速归家,所以并没拜见霍侯爷” 沈晚也怔了。 顾母生气的拍了他肩背一下,斥道“你这孩子怎能这般冒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单单想着归家归家又有何用,只有向霍侯爷请罪,求得他原谅方能止了祸事你想想,你可是在他手底下当差,如今你开罪了他们府上人,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要是他迁怒于你,你这差事还要不要得” 这可不单是差事的问题。 沈晚吐口浊气,压住心底升起的烦躁,目光紧盯着顾立轩正色道“顾郎,官场上的事你自是比我们妇道人家懂得多,稍有差池,那可是万劫不复。先前我已求得秦嬷嬷这边谅解,秦嬷嬷和虞夫人也收下了咱家准备的赔礼,她们那厢自是揭过了。现在只要霍侯爷能散了心中这口气,那么此事便是真正翻篇了。” 顾立轩惊喜的看她“那侯府的秦嬷嬷她们真的原谅了咱们” 顾母忙道“可不是,这也多亏了你媳妇” 沈晚打断她“娘,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顾郎,你还是速速给霍侯爷请罪去要紧。” 此刻顾立轩似乎有了些许底气,双腿也不似之前般发软。勉强站起身,他闭着眼握了握拳,呼口气就要往外走。 沈晚叫住了他。 顾立轩疑惑的回头看她,沈晚顿了顿,道“带上爹一块去吧,霍侯爷府和侍郎府都要走上一遭,也再备上份厚礼,只要能过了这一遭,就是倾家荡产也使得。” 顾母神色一正“到底是晚娘想的周到。”当即唤了刘妈拿来库房钥匙,交予顾立轩“所有家当都在那,需要什么你尽管拿。” 顾立轩知道其中厉害,自是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去抠唆含糊,当即拿了钥匙就奔去了库房。 第8章 第8章 今日恰逢早朝,霍殷就没去衙署,散朝之后又被圣上留在尚书房里商议政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知道秦嬷嬷被人冲撞的事情。 待议事完毕从宫里出来,马车旁候着的秦九方将秦嬷嬷的事情大概说与他听。 转着玉扳指,霍殷垂了眼,沉声问道“顾立轩何在” 说到他,秦九咬牙切齿“这个懦夫听闻此事竟一言不发的跑回了家,要是他还在衙署,我定一脚踢碎了他” 闻言,霍殷面上冷了几分,他素来不喜懦弱胆怯之徒,之前破格提拔顾立轩是看他颇有几分才气,未想倒是块废料,不堪大用。 兵部主事看来要换一换了。人选便让虞侍郎定吧。 捏了捏眉心,霍殷坐在马车中闭眸小憩,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响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的清晰。 一刻钟后,马车抵达了淮阴侯府门前。 秦九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睨着马车前方正巴巴望着他的两人,唇角扯出嘲讽之意。 察觉车轮停下,马车内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何事” 秦九忙正了神色,回神恭谨道“回爷的话,是顾主事父子拜于府前,求见侯爷。” 许久,马车内方传出霍侯爷的声音,却明显比之前冷了几许“回府。” “是,侯爷” 秦九抬头,甩鞭,看也不看那跪拜的父子俩,驱赶着马车由大门进了府邸。 待马车进了府邸,厚重的两扇铜门就缓缓的合上,隔绝了府外父子俩焦灼不安的视线。 顾父浑身直颤,扭头一个劲巴望着他儿子,抖着唇也不知该说什么。 顾立轩瘫坐在地上,脸色发白两眼发直的望着那两扇朱红铜门,脑中反反复复闪过两个字完了 回府后,霍殷径直去了秦嬷嬷院子,他是秦嬷嬷一手带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见霍侯爷到来,秦嬷嬷自然欣喜,亲自给他搬了座,又一叠声的吩咐秦六秦九倒茶端水。 “嬷嬷今个受惊了。” 霍殷淡淡的说着,可秦嬷嬷依旧感到受宠若惊。一张褶皱的老脸笑开了花,平日里严厉的折痕此刻看起来都淡化了许多。 “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婆子了,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妇人家,哪里就那般娇贵了不打紧,就个老泼皮吃醉了酒瞎咧咧两句,好生让我怼了回去,没多大事。” 霍殷难得扯出抹笑意“嬷嬷无碍便好。”抬起杯盖抚了抚上方浮叶,低头轻啜一口。 “秦九,今个不用你当值,你且留在嬷嬷这陪会嬷嬷。” 秦九忙道“是,爷。” 稍坐了会,霍殷起身离开,秦嬷嬷和秦六秦九忙起身相送。 待霍殷离开,秦六忙松了口气,惹得秦嬷嬷狠瞪他一眼。 秦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讪讪的抓了竿红缨就去院子里练武了,不是他没出息,实在是侯爷身上威压渐重,面对侯爷他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秦九拉过他娘的手,从上而下仔仔细细看着。 秦嬷嬷拍了他一下,轻斥“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多,都说我没事了,若真有事难道还瞒着你们不成” 秦九冷哼“那喝醉酒的泼皮还有什么轻重可讲我可听说那泼皮对你们动了手。” 秦嬷嬷摆摆手“也就推搡了一下,我倒是没事,就苦了那虞夫人,为了护着我脑袋磕在了柜台沿上,磕破了皮出了血,就怕留了疤。”不由皱了眉,人因她而受难,她心里到底不好受,赶明她得亲自去侍郎府上看看,人要无恙她才能安心。 想到要不是侍郎府夫人护着他娘,可能最后就要换做她娘头破血流的模样,秦九到底还是心中恼恨,声音不由带出了几分“那泼皮一家,我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秦嬷嬷闻言回了神,不由出口道“那泼皮惹出的祸,让人教训一顿便罢了,至于他们家人倒是知礼的本分人家,他家的儿媳妇当即就送了赔礼,又是行礼赔罪又是软言告罪,为此还折断了手指”想起那疼的几欲落泪可怜的娘子,秦嬷嬷到底叹了口气“此事便罢了吧,怪可怜的。” 秦九诧异的看她。 秦嬷嬷道“虞夫人也接受了赔礼。既然如此,就莫要牵连其他。” 秦九垂了眼,至于牵不牵连这也不是他秦九能说的算的。 书房内,今日随秦嬷嬷外出的四个车夫并排单跪在书案前,事无巨细的向霍侯爷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书案后,霍殷手指轻叩案面,跳动的烛火在他冷硬的面庞上留下明暗的阴影。 “那顾家娘子遂将赔礼强塞给属下,又将那不知盛放何物的梨花木盒子硬塞到虞夫人的轿中。之后,嬷嬷便让咱们启程回府。侯爷,这便是今日事情经过。”回话的这轿夫正是今日拉扯沈晚那人,他对沈晚自是没什么好印象,自然而然的说出的话里话外就带出了几分。 霍殷目光淡淡扫他一眼,那轿夫呼吸一窒,瞬息感到那威势压于他背部让他难以抬头。 目光扫过其他人,霍殷漫不经心道“可还有什么” 其他人相互看看,摇头。 “下去吧。” 待他们四人如临大赦般的退下,霍殷又重新拿起案上那本兵书仔细看了起来。此间小事,本来他也没打算详细过问,可回府得知秦嬷嬷收了赔礼,倒是令他微诧,毕竟秦嬷嬷的性子摆在那,那泼皮这般得罪了她还能收下赔礼,着实令人费解了些。待了解其中缘故,霍殷也了了心里疑惑,怕是嬷嬷她一时恻隐之心起了作用。 那顾家娘子倒是有几分心智和手段,可到底只是妇人见识罢了。思量撂过一旁,他将心神重新放回兵书上,修长的五指握着兵书,指腹带着薄茧,指骨指节清晰有力,不难看出其手掌的遒劲强韧。 顾立轩在淮阴侯府门前跪了半个时辰,见门卫不进去通秉,侯爷也无让他进来的意思,只觉惶惶难安,遂带着顾父辗转来到兵部侍郎虞府门前,求见虞大人。 那虞大人名唤虞铭,为人八面玲珑善于钻营,早在顾家父子到他府上前,他便让人早早的打听了淮阴侯府的态度。听闻淮阴侯府连个门都没让他们父子迈进一步,虞铭心里就有数了。 顾立轩素日办公与他这位上峰颇有交集,似乎这上峰对他青眼有加额外赏识,连兵部郎中都颇为嫉妒眼红。本以为上峰待他有几分面子情,他这厢舍了脸面带着老父亲自来赔罪,上峰大人能看在他面子上将此事给翻篇。未曾想,饶是他好说歹说让门卫进去通报,那府前的两个门卫犹如金刚铁塔,动也不动。 若是那虞铭知他此刻所想,定会呵呵冷笑两声,他堂堂正三品兵部侍郎,部里副长官,与顾立轩那区区六品小主事有面子情未免也自视甚高的很。 苦苦哀求了将近一个时辰,别说进门赔罪了,就是侧门后门都未曾给他开半条缝。 这会,顾立轩也总算反应过来了,上峰这是半点脸面都不给他留了。 这一刹那,他就觉得他脸上腾的就烧了起来,尤其是门卫那隐藏不屑的目光,就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烧的他摇摇欲坠。 “轩儿,你说你说这可咋办啊要不我再求求门前这位大爷,我给他跪下磕头” 顾立轩一把攥住了顾父的胳膊,两只眼睛通红,狠狠盯了那两门卫一眼,咬牙切齿道“走,父亲我们回家。” “可是” “走”这个字,几乎是顾立轩咆哮而出。 顾父被吓住了,瑟缩着被儿子拉回了家。 回了顾府,顾立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进了卧室,然后砰的声将门从里面踹死,将顾母和沈晚冷不丁的关在了门外。 顾母和沈晚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不妙的信息。 顾母压住心中一口气,拧了顾父耳朵就进了外间,不等顾母恐吓殴打,顾父就一骨碌乖乖倒出今日请罪经过。 说道最后,顾父又羞愧又惶恐,声音直颤“轩儿回来的路上跟我说,他今日算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还说,此间事便听天由命吧,他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沈晚在这边将顾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紧闭的房门,嫁与他三年,她印象中的他向来是清风霁月又富有责任感的男人,至今的她仍记得三年前他拉着她的手,义无反顾要将她救出泥潭的模样。那时的他,犹如天祗下凡,从此她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可如今,他竟然会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来 听天由命政治打击一旦下来,严重的话可能是抄家,下狱,流放充妓。 一股泪意涌上了眼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过她么 是读书人的面子重要,还是家人爱人的安危重要 仰脸逼回了泪意,沈晚深吸口气走到外间,看了眼顾母,艰涩道“既然相公说要听天由命,那就看天意吧。真到了那天,我也不辱顾家脸面,娘便送我白绫一条罢。”说罢,扭身去了耳房,也重重合了房门。 沈晚的声音自然传到了卧房内顾立轩的耳中,顾立轩捂着耳朵扑到了被褥中,后又蹬了鞋子上了炕,整个人钻进了被褥里。 门外,沉寂了片刻后,陡然响起了顾父的哀嚎声。 顾母声音凄厉“顾家要是完了,我首先屠宰了你这个亡家灭户的玩意” 第9章 第9章 翌日早晨,顾立轩脸色灰败的去了衙署。到了兵部,他就敏感的察觉到昔日同僚异样的神色,待他一走过去他们就开始指指点点,连昔日与他交好的同僚见了他犹如遇到了瘟疫,远远躲着唯恐避之不及。 顾立轩心下发沉,他很想扭头就大步跑出衙署,可他不敢,只能硬着头皮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装作若无其事的办公。 没等他坐上一刻钟,兵部侍郎虞铭派人传话,勒令他交接手中工作,暂且停职,归家自省。 顾立轩浑浑噩噩的出了衙署,耳中反反复复回荡着传话人最后的一句话“官印劳烦上缴,还有官服官帽劳烦洗干净,明日午时前上交衙署” 一直到散值的点,顾立轩还未归家,这让一直在家惶惶等待的顾家上下愈发的坐立不安。 顾母攥着沈晚的手,手心里尽是冰凉黏腻的汗。时间拖得越久,她面色就越青白,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大门的方向,焦灼和空洞于眼底不停的替换。 沈晚先前还有精力去安慰顾母,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心里也开始急了,人一急就不由自主的开始胡思乱想,脑海中尽是他上峰单独留下他故意为难斥责的画面 “夫人”双寿的声音打门外远远传来,顾母和沈晚同一时间腾的站直了身。 “可是轩儿回来了”顾母急急问道。 双寿惊慌失措的推门进来,手脚比划说的语无伦次“夫人,少爷早就回来了哦不衙署的人说少爷被革职了,一大早就出了衙署” 听到革职两字,顾母的脑袋嗡了声就炸了,后面说的什么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沈晚惊道“革革职了如何就到这种地步了那少爷人呢人一大早出了衙署,那他去哪了” 双寿急的满头汗,直摇头“问了一圈人了,可谁也说不准少爷去了哪。” 沈晚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左右就要宵禁了,她相公能去哪儿呢酒肆赌坊沈晚打了个寒颤,她实在无法想象她相公喝的酩酊烂醉或手摇骰子大吼大叫的模样。 “去,去酒楼酒肆酒馆,大小赌坊,叫上府上所有人都出去找,一有消息就赶紧令人回来传话。” 双寿赶忙叫上府上的婆子丫鬟小厮,分开来四处打探消息。 待府里下人一离开,沈晚仿佛没了支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一张娇容此刻白的没了颜色。 顾母也仿佛被人抽走了生机,茫然的看着大门的方向,喃喃的也不知是问谁“接下来,莫不是要下大狱了” 一直在房里躲着的顾父仿佛抽了口冷气。 顾母和沈晚都恍若未闻。 一个时辰后,双寿跑回来带来消息,说是有人见着少爷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听到城外,顾母还在茫然,他们顾家的亲朋好友俱不在城外,他去城外做什么呢 沈晚却在一刹那遍体生寒。 城外,有护城河 狂奔而出的沈晚让顾母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一手抚胸一手撑在椅背上,心脏跳的仿佛要跳出胸腔“快,快追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巷里人影寥寥,不同白日的喧嚣,夜晚的汴京城内大多是寂寥肃静的。 沈晚从来都是怕黑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全然不怕了,因为心中隐隐升起的另一份恐惧全完压过了她对黑夜的怕。 她早该想到的,她相公那般自尊心强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打击而她呢,危难之时本该更加体谅他宽慰他,为何昨晚她偏偏就没忍住,口不择言说出那般伤人的话给人低头请罪本就令他自尊心受挫,回来又遭遇她的冷语打击,转眼今日再遇到官场无情打击是的,他才刚及弱冠,一系列的打击如何让他区区弱冠少年能承受的住若她相公有个万一,她就是罪魁祸首。 沈晚惨白着一张脸,濡湿了冷汗的发丝凌乱的贴在她的面颊额角,她踉跄的往城门的方向跑着,失魂落魄的犹如那无所归处游荡世间的鬼魂。 她越是不愿去想那最坏的结果,可脑海中越是反复刻画着她相公孤零零飘在护城河上的惨烈场景,越想越慌,越想越怕,越想这个画面就越清晰,就仿佛只要踏出城门,她所想象的画面就要真实出现在她眼前 沈晚瞳孔急剧收缩。 城门近在咫尺,可她却浑身的每一寸都叫嚣着拒绝再迈前一步。 在距离城门几步远处一个趔趄,沈晚蓦地停住了脚步。 呆立在城门口的沈晚无疑是令人生疑的,一守卫手按上腰间挎刀,大步向前,将她从上看到下,冷冷叱问“你是何人这么晚了,出城为何” 沈晚恍若未闻,只是无意识的盯着城门的方向。 那守卫再次厉喝“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沈晚这才有了反应,僵硬的扭头看他,神色茫然。只好半晌才微微翕动唇瓣,一张一合间似乎对着面前人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偏的面前这守卫听清楚她刚说的话。 那守卫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的搓着手臂往外挪了一步。本来深更半夜的一娘子钗斜鬓乱的跑到这来就够令人生疑的,偏这娘子面上惨无人色,眸光茫然呆滞,还张口就是她家相公躺在护城河里,想想就令人瘆得慌。 正想开口叱她快速离去,这时自城门外缓缓走来一身穿绛紫色官服的官员,守卫惊讶的发现,在这个官员出现的那一刹,面前犹如失了魂的娘子仿佛由泥胎雕塑瞬间被人抓了灵魂重新灌入体内,一刹那间活了过来,那姣好的容貌瞬间犹如春花绽放,在朦胧夜色中都仿佛泛着莹莹的光。 守卫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娘子长得竟这般好看。 顾立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沈晚面前。 沈晚的眼泪刷的下就流了下来。 顾立轩脸色惨白的比之前的沈晚还像幽魂,声音仿佛都在夜里飘“晚娘,我什么都没了” 沈晚哭的几乎脱力,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头。 “我被勒令停职了晚娘没了,一夜间都没了” 停职而非革职查办沈晚脑中飞快过了这个念头,隐约觉得事情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糟。可因着此刻情绪过于激动,她也没细想,只一个劲抓着顾立轩的胳膊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情绪中。 顾立轩还在喃喃着“活着又有何脸面我真该跳下护城河淹死了干净可晚娘,都到这份上了,我怎么还是怕死呢今天站在岸上许久,都好几次下定了决心,可到底没勇气往下跳连死都不敢死,我真是个懦夫啊”说到最后,他似哭似笑,似癫似狂,隐有崩溃之相。 沈晚心中大痛,不由脱口而出“不是的顾郎” 同时她猛地抬头看他,右手用力攥着他的胳膊,紧盯着他涣散的双眼,用尽气力一字一句道“死易活难,活着才是真正需要勇气的顾郎你切莫自弃,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出路就算做不了官老爷,那就做富家翁,人生起落本就寻常,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 说到这沈晚突然止住了话,压了压情绪止了泪,反手拉着顾立轩往归家的方向缓缓走去。 直待距离城门的方向足够远,方缓缓吐了口气。 抬臂拭去脸颊泪痕,沈晚压低声音眸色微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谓风水轮流转,明日的事谁又说得准顾郎,我之前曾听说过这么一段话,有人俗事缠身,遂向一得道高僧请教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顾立轩一怔,下意识的脱口问道“那该如何处之呢” 沈晚轻声道“大师道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所以顾郎,今日他们笑就由他们笑去,我们就且忍他、由他、耐他,只待来日看他们能否一直笑到最后罢顾郎你定要信我,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人要死了那才叫什么都没了。” 顾立轩面上崩溃之相渐去,慢慢浮现沉思之色。 直待顾立轩和沈晚走远了,一旁街巷里静立许久的一主一仆方缓缓踱步出来。 霍殷淡淡的收回目光,指腹摩挲着玉扳指,有些漫不经心。今个他图夜色清凉便出来走走,没成想倒是看了出好戏。 秦九则紧紧盯着那远去的人形轮廓,咬牙切齿,心里恶狠狠想着,还妄想三十年翻盘,明个就找个机会弄死你们。 似乎是察觉到秦九意图,霍殷扫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可擅自妄动。” 秦九难消心头气“侯爷,倒是不是怕他们来日算账,但是那小娘子话里话外将咱比作那欺人的恶霸,着实令人咽不下这口气。” 霍殷的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小娘子舒缓却温凉的声音。 抬手随意掸了掸袖口,霍殷不咸不淡道“无需多做。只需看他们如何忍、让、由、避、耐、敬吧。走罢,回府。” 第10章 第10章 回顾家后,少不得母子抱头痛哭一场。 之前痛哭过一场的沈晚情绪已然宣泄了去,此刻也哭不出来,想到顾立轩提到明日午时前需洗干净官服官帽上缴,索性就哄了他脱了衣帽,令人打了水,拿到院子里清洗去了。 这官身是在顾家的最后一夜,沈晚本也不想假手于人,奈何左手被那轿夫之前给折断了去,此刻尚缠着绷带沾水不得,只得让春桃帮忙,而她则搬了杌子在旁坐着静静看着。 待衣帽洗净,她收回了放空的思绪回屋,此刻顾家母子已收歇了哭声。 顾立轩因突逢巨变又在城外不吃不喝的刮了一白日冷风,身心俱疲又有些头昏脑涨,便草草洗漱一番回房卧下。 顾母也精神不济,勉强跟沈晚说罢三两句话,便回屋歇着了。 至于顾父,恕顾母和沈晚此刻不想提这个人。 此刻缓了神,沈晚也觉得心神俱疲。不提一白日的担惊受怕,就这小半个夜里连哭带跑的,也着实令她身子吃不消。 勉强洗漱一番后,沈晚换了身衣裳进了卧房。 吹灭了彩绘灯,她上了床榻合衣躺在里侧,闭了眼想要入睡,可脑中却纷繁的演绎起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从顾父醉酒伤人起,一直到今天她相公被停职险跳护城河终。种种思绪,纷繁错乱,她想从中缕出条明线,可又不知从那处开始着手 不知不觉,她躺下已有小半个时辰,身疲心累却依旧没有睡意。 沈晚叹着气拥被坐了起来,不其然侧眸瞥到旁边正背对着她,身体紧紧蜷缩着的顾立轩,一时间竟怔了眸光,怔怔的望着那后背竟忘了自己为何坐了起来。 好半晌,沈晚方收回了目光,静谧的夜色中流淌着她似有若无的叹息 翌日,顾家上下均是日上三竿方起。 围坐在餐桌前,顾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刻上了失落和颓丧之意。 吃过这顿饭后,顾立轩就要将官服官帽送还衙署,这便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便是白身了。 顾父战战兢兢的喝着白粥,却是食不下咽的,几次小心拿眼瞥着对面的儿子,欲言又止。终于,他没忍住心中惊惶,小心开口询问道“轩儿,你他们撸了你的职,那还会不会将咱们都下大狱去” 顾父一开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静止流动了片刻。 顾母沉着脸,有些阴恻恻的,她现在是连打骂他都懒得废力气了。 顾立轩恍然未闻,低头喝粥的瞬间却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嘴角,即便要让他们顾家下大狱也不会急于这两天,首先要罗列罪名,再找人弹劾,接着众人附议,最后才是定罪抄家下狱。至于要不要下狱,哪里是他能说的算的,端看上面人心情如何罢。 沈晚面无表情的吃着小笼包,她真的是不想再搭理这个公爹。 顾父 早膳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顾立轩托着叠好的官服官帽,脚步沉重的出了顾家大门。 待顾立轩离开,顾母便回了房,临窗木然坐了会后,似下定决心般搬出纸笔刷刷书写起来。写好后晾干,便仔细折叠好压在枕下。临到此刻,她也无法顾及面子里子的事了,一旦顾家情况不妙,她就会将这封求救家书托人送到本家,以求本家就顾及同宗同姓,搭救一二。 沈晚也回了房。其实昨夜她静下心来对这起祸事仔细分析了许久,怎么想也觉得顾家不至于走到最坏的那一步。虽说汴京城内私下暗传淮阴侯为人严酷,可沈晚觉得淮阴侯府世代忠良,上数几代侯爷戍卫边关爱民如子,饶是如今淮阴侯遭遇了十年前变故,也不至于连祖训都忘了干净吧都说他如今行事多为狠辣,可那也只是针对政敌,但顾立轩并非他的不死不休的政敌不是吗 更遑论秦嬷嬷和虞夫人两个当事人都有谅解之意,他淮阴侯再怎么不近人情,也总不能揪着此事不放,非要将他们顾家整的家破人亡吧 给他们顾家的惩戒,顶多不过撸了官职罢了,不至于再往深里走一步。 思及至此,沈晚心中大定。 拉开抽屉,拿了宣纸于案上铺好,镇纸压上。研好了墨汁,提笔蘸上,她微微一思忖就飞快下笔。 只要淮阴侯不打算再追究一步,那顾家就有转圜的契机。虽说富家翁于顾家而言也算是个不错退路,可想来她相公必定不会甘心,而她也不会放心。小人难防,顾家若没了官职护身,只怕有那起子小人落井下石,那又如何安心做的这富家翁 停职查看并非革职查办,既然此间事并未说死,那就说明还有运作的余地。 挥笔书写间,沈晚的面容愈发的平静从容。她相公当初既然是以才入仕,那如今她就要助他以才起复。 兵部官署的大堂,气势盛大,往日的顾立轩有多么的引以为豪,如今的他就有多么的恐慌畏怯。 虽是兵部侍郎下的令让顾立轩停职交接工作,可待顾立轩来上缴官服官帽,虞大人却连面都未露,毕竟是兵部的副长官,并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他亲力亲为的。 来给顾立轩办相关交接手续的是兵部郎中于修。 说起这兵部于郎中,倒是个颇有能力的实干人物,唯独一点,此人心胸狭隘,颇有些嫉贤妒能之态。 素日里他就眼红嫉妒上峰大人对这兵部顾主事的青眼相加,又看不惯那仗着才气清高自傲劲,要不是他畏惧他们兵部长官的狠辣手段,他早就作妖整死这姓顾的。没成想这顾主事霉运当头,如今反倒被自个的家人拖累了官身,早就巴望这一天的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遂要过来亲眼看下往日里以清高自诩的顾主事如何做那丧家之犬之态。 兵部令史刘琦裕接过浆洗干净的正六品官服官帽,看着面前顾主事那惨无人色的脸,有些不忍,又有些唏嘘感慨。虽这位顾主事往日也待他不薄,可碍于兵部郎中和职方主事都在场,他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托着官服官帽就赶紧退了一旁。 职方主事于立是于修的本家侄子,在官场上自然是与本家叔叔同气连枝。更何况,不提他叔叔这茬,就单这顾主事差点阻了他晋升之路一条,就足以令他恨得咬牙切齿,与他不共戴天。 于主事目光一冷继而又转为庆幸,之前他从叔叔那里得知,兵部员外郎近期要请辞归乡为母丁忧,得知此事他叔叔遂私下积极为他奔走,以求他能借此机会晋升一阶,没成想他们上峰虞大人竟属意这顾主事接任员外郎一职,生生断了他的念想。这几日他心中一直憋着暗火,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对这顾主事自然是既嫉且恨,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算不到马上要春风得意的顾主事人走背字,偏偏摊上个不着调的老父呢 思及至此,于主事脸上阴霾尽去,尽是快意。 “顾主事,哦,错啦错啦,本官到底还是不习惯身份的突然转变。”于主事哈哈大笑,笑着过去拍顾立轩的肩膀,无不挪揄着“顾老弟,不知接下来你这厢打算去哪高就啊想以顾老弟的才华,谋生应该不成问题吧” 顾立轩一张脸瞬间又惨白转为绛紫色。 于郎中看着也觉得快意的很。他捋着颌上短须,假意轻斥“这说的是什么话,顾主事哪里需为生计发愁,东市的顾记绸缎庄生意兴隆,以后见了面,少不得要尊称声顾掌柜的。” 顾立轩头重脚轻的落荒而逃。 后面于主事偏还在喋喋不休的奚落“瞧这顾掌柜的,真是个急性,做这狼奔豕突之态,着实有失读书人的体面。不过大家也要体谅下,毕竟如今生意难做。到底同僚一场,日后大家若得空了,多去照顾下他绸缎庄的生意。” 众人的笑声如魔音般传入顾立轩的耳中。 顾立轩浑身颤抖,双眼赤红,这般折辱,这般羞辱,是诛心之耻若是有朝权在手他定屠尽世上辱他人 “兀那小子” 一道声音猛地衙署外传来,这极为无礼之言令兵部的人诧异,不由纷纷出了大堂,杵在门口像外打量。 只见一五短三粗的汉子从隔壁衙署急急赶来,瞧那汉子身上的官服断定他为从七品低价官员,隔壁是吏部,吏部的掌固 于立觉得这官员有些面善,左右打量了一番后,猛地抚掌大笑,这不是吏部掌固沈扬么是那顾立轩顾主事的岳丈大人。 顾立轩冷不丁被人叫住又被人拽住了胳膊,便赤红了眼恶狠狠看去,待看清来人,有一刹那的怔忡。 自从沈晚嫁给了他,这位岳丈大人从来见他都是目不斜视,更别提拉住他讲话了。 沈扬也冷不丁被这恶狠狠的目光盯得心脏一颤。满是横肉的脸抽了下,想起来意,他猛地沉了脸,抬起手里一直攥着的文书,一把扔到了顾立轩脸上“我们沈家世代清白治家,断没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儿女亲家以此文书为誓,从今我沈家便没了这个女儿,也没了你们顾家这个亲你们是死是活与我们沈家再无半点干系” 断亲文书兵部众人面面相觑,这沈家釜底抽薪来的真狠。 沈扬才不去管众人怎么看他,他只知道这姓顾的一家得罪了淮阴侯。那是心狠手辣的淮阴侯啊,他们之前的吏部长官李涵,同样也是正二品尚书大人,就因为开罪了他,生生被设计给腰斩了去当时不仅兵部的官员被勒令观刑,他们吏部的官员同样也被勒令观刑,以兹为戒。 沈扬后背泛起寒意,那样的场景,有生之年他实在不想再行回忆。 看了眼面前呆若木鸡的女婿,沈扬狠狠啐了口,而后扬长而去。 顾立轩颤抖的弯身捡起那刺目的红色文书,一双眼被这文书的颜色映射的通红如血。 都欺他,都辱他,他年少及第,冠绝京城一时,怎么就走到让人如此轻贱的地步 第11章 第11章 顾立轩从外回来的时候,面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的让人看了总觉得心中不安。 顾母按下心慌,也不敢过问今日去衙署之事,张罗好饭菜之后,喊了众人入堂开饭。 沈晚悄悄握住了他垂在身在的手,本想稍微跟他说下她今日筹谋之事,不曾想她刚一覆上他微凉的手,便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去。 顾立轩大步入了厅堂,未曾等她片刻。 沈晚怔住了,好一会方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顿饭无疑是吃的压抑又沉默的。 顾立轩象征性的扒了两口饭,便罢了筷,一言不发的起身去了他的卧室。 顾母也没了胃口。她觉得头晕,又觉得心悸,跟沈晚简单交代几句,便搁了碗筷,由刘妈扶着去歇息了。 餐桌上只剩下闷头吃着饭的顾父和食不下咽的沈晚。 面对着那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破罐子破摔的顾父,沈晚实在没进食的心情。 手指揉着额头,沈晚垂着眼眸百般思绪绕心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相公回来之后,便对她带了丝隐约的怨意。 是错觉么沈晚苦笑,这个说法她连自己都骗不得。 “春桃,再给老爷我添碗饭。”顾父的乍然出口吓了沈晚一跳。 沈晚重重揉了揉额角,暗下吐了口浊气。余光扫过顾父满嘴油光的模样,简直无力吐槽,家里因他而遭逢变故,他却能一如既往的胃口大开,也算是父亲界的一大奇葩了。 沈晚目光微微一凝。 是了,她怎么忘了沈父这号奇葩 顾家值此危难之际,沈父这种自私自利见风使舵的小人,焉能坐视不管只怕早就急三火四的要上门撇清关系,以免开罪了淮阴侯累及他自身。 沈晚下意识的看向门外,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找上门来,确实不像沈父平日的作风。 看来原因便只有一个,怕那沈父已经先一步找上了顾立轩。 沈晚简直可以想象沈父在衙署外趾高气昂给予她相公难堪的场面。 当下肝火大冒沈晚嘴唇气的发白,一双莹莹美眸此刻犹如燃烧着烈焰,整个人仿佛随时在暴走的边缘。 顾父被唬了一跳,他不过是添了碗饭,不至于吧 飞快的扒完了饭,顾父头也不回的出了厅堂到院子里躲着,自从出了事,家里的人一个变得比一个奇怪,当真令人怵得慌。 沈晚 吩咐人将厅堂打扫干净,沈晚定了定神,心下打好说辞,带着愧疚便起身去卧房寻她相公。 不成想刚打开房门,手腕一紧便被人给扯到了书案前。 这一拉扯便累及了她受伤未愈的手指。沈晚轻声咝了下,倒吸口凉气,忍痛抬眼看去,却见她相公一改之前颓然沉默之态,清俊的面庞熠熠发光,因激动白皙的脸庞都浮现抹潮红之色。 “晚娘,晚娘你可知,你可知你写的这兵法意味着什么”顾立轩另一手攥着书稿,激动的连声音都在发颤。 沈晚不着痕迹的动了动手腕,转了方向避过受伤部位,待好受了些方出声道“顾郎,今日我父亲他可曾” 顾立轩打断她的话“暂且不提其他,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晚娘,你写这些书稿,可是有所打算” 面对顾立轩那灼灼目光,沈晚只得咽下满腔话语,依着他的意思转了话头“之前便打算跟相公说道的。所谓停职其实还是留有一丝余地的。当初相公既然以才入仕,如今何不能以才起复淮阴侯府以军功起家,淮阴侯年少便随军出征,如今又任兵部尚书一职,对兵法谋略必定看重。如果你于这方面有所建树,难道那淮阴侯能因私废公” 顾立轩愈发的激动。 沈晚顿了顿,看向书稿“上之所好,下必从之。你也曾说你们兵部同僚们素日里也没少琢磨些兵法谋略,回来也时常与我说一道二,久而久之我也甚感兴趣,平日无事我也会暗下琢磨些。书稿内容仅是些想法,严谨来说算不上兵法谋略,仅一个个涉及战事的人物故事,合成一册充其量算作人物传记。这只是粗略的草稿,细节部分需要相公你仔细推敲。” 顾立轩点头,他自然看出了其中的诸多漏洞,细节部分的确需再仔细斟酌。但也不可否认,这些故事里涉及的兵法谋略的确新颖,甚至有些战术都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兵部官员不同于常年作战的将领,他们没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对于兵法谋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可为了赢得上峰关注,素日里他们常将战术挂嘴边,稍有些想法便拿出来夸夸其谈,殊不知其话中浅鄙却令人贻笑大方。 顾立轩看向手中书稿,目光愈发炙热,这只要整理完毕拿到书局印刷成册,一旦推及开来,整个兵部的人都会对此大为推崇。甚至连霍侯爷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只要得了霍侯爷青眼,他又何愁不起复 顾立轩踌躇满志,挽起袖子,饱蘸狼毫,稍一沉思便挥挥洒洒的书写起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到底不负年少才名。 沈晚悄然搬了梨花木椅坐在案边,手背托着下颌静静的看他,潋滟的桃花眸逐渐泛起柔软的光。 有多久没见他如此神采飞扬的模样了沈晚心中欢喜又酸涩,他本就该是这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啊,就一如初次见他时,少年郎那般的风姿娟秀,犹如清风朗月,就单单那般负手站着就令人自惭形秽。那么不其然闯入了她那尽是泥沼的深潭中,奋力拉住她,义无反顾的将她带离不见天日的沼泽泥潭 收回思绪,沈晚的目光从那张清秀的面庞上缓缓转到书稿上。也全赖前世她的领导喜欢看三国演义权谋战术之类的书籍,作为助理自然要投其所好,饶是再看不下去也硬逼自己将三国演义囫囵看过了两遍。若说要她全文复述下来那是绝无可能的,可若说摘取其中一人的事迹大体写下那尚不成问题。三国中她印象颇深的便是诸葛亮了,因此这份书稿她摘选的就是诸葛亮的一些事迹。也是万分庆幸,这个架空时代并无三国。 第12章 第12章 诸葛十计的问世在汴京城引起一阵小范围内轰动。 万卷书坊的掌柜的这些天笑得合不拢嘴,数银子数到手发软。他的万卷书坊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没成想近日倒是出了爆款,着实令人惊喜的很。 竹帘一掀,书坊外进来两人,最前面那人着一身靛蓝色直缀蟒袍,周身并无过多修饰,仅腰间系着一块质地极佳的墨玉,古朴沉郁。 书坊掌柜见那人面容肃沉却隐含凛凛威势令人不敢直视,隐约断定来人来头不小,不敢怠慢,便赶忙起身相迎道“不知这位老爷要些什么书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抑或话本小说小店书目不敢说全,可南派北派的书籍应有尽有,在汴京城内也是数得上号的。” 前面那人面无表情的扫过书坊一眼,此刻正值午时,可书坊内的人依旧不少。 书坊掌柜惊见那人身旁随从冷冷拍了两下手,之后房外闯进五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不由分说的就将他书坊内的客人及小二都赶了出去,之后放下了竹帘,还重重将他书坊内从外给阖死了去。 书房掌柜刷的下白了脸,额头上肉眼可见的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抓着身旁柜台的手直哆嗦。 “贵人这是可是小的有所冒犯” 那人旁边的随从开口冷喝道“玉面小生可是你这书坊请来的作书先生” 书房掌柜一愣,接着赶紧否认“并非是鄙坊专程请来的坐镇先生,只是他的书稿会卖于鄙坊,只是合作买卖关系。您瞧,这些都是他卖于鄙坊的书稿,统共8份,其中3份有印刷现成的,其余几份因之前不算太畅销,统共就印了几本卖完后就没再印。若是贵人需要的话,鄙坊定加急连夜给您印刷出来。”书坊掌柜说着便弯腰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8份书稿,小心的摊开在柜台上。也亏得那诸葛十计近期火了把,他这才费时费力的将那玉面小生的书稿从众多书稿中找了出来单独放好,否则这一时半会的他哪里找的出来。 那随从一张一张飞速翻过,待翻完后,方恭敬对旁边人说道“爷,除了诸葛十计,其他的均是些仙侠鬼怪诸类的话本,都不涉及到兵事。” 那人微微颔首。 随从将目光转向那书坊掌柜,目光如炬“我且问你,你可知玉面书生的身份” 书坊掌柜一惊。业内规矩,除非作书先生愿意,否则擅自透露作书先生身份可是大忌。 这一迟疑,书坊掌柜面色就带出了几分。 那随从目光一厉,手握腰间佩剑,刷的下剑出鞘三寸。 书坊掌柜冷汗如瀑,却咬紧牙关不说,这倒是令那两人高看了半眼。 剑重新入鞘,那随从掏出令牌,在书坊掌柜面前一晃,冷笑“这回你可以说了罢。” 书坊掌柜目若铜铃,瞬间惊得魂不附体,慌忙下跪倒头就拜 从顾立轩修订好书稿卖到外面书坊,至如今已有十日功夫。粗浅来看,诸葛十计在汴京城内引起小小一波重视,也达到了初步预期效果,可离最终的预期还差了一步。 始终没有等来兵部的人到来,顾立轩开始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诸葛十计是他此番翻身仗最为关键的一环,要是此环不起作用,那他起复的希望怕是渺茫了。 沈晚倒是不急,若是此环砝码不足,那她再加砝码就是,曹操的相关事迹虽是记得不甚全,可与他相关的一些重大战役她还是有印象的,大不了接下来再加上个曹操传。 没等沈晚开始起草曹操传,翌日清晨,兵部令史刘琦裕就满面含笑的进了顾家,手托官服官帽,嘴里大声道着喜“顾主事,您这厢在家吗愚弟给您道喜来了” 这日清早,当身着官袍头戴官帽脚踩官靴的顾立轩,面含笑意重新踏进兵部官署时,到底惊呆了不少人的眼球。 有提前得了信的,暗自感叹这顾主事的好运道,没提前得信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已经被打到尘埃里眼见着万劫不复的,怎么仿佛一夜间就咸鱼翻身了 兵部郎中于修大笑着走上前,拍拍顾立轩的肩,似长辈看晚辈般的亲切“顾主事可算归来了少了顾主事你,本官如断了一臂,诸多公事都做的不顺畅。如今顾主事能重新归位,甚好,甚好啊今日散值之后,你说什么也不能归家,本官今日做东,邀请诸位同僚一起给顾主事你洗尘接风,你看如何啊” 其他同僚包括那职方主事于立也纷纷应和,仿佛之前的芥蒂丝毫不存在。 若是以往,顾立轩定会严词拒绝,以他心高气傲的气性如何能容忍自己与这些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虚与委蛇可短短时间内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他,心性已经不同往常。 “郎中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那今日就劳烦郎中大人破费了,待来日便由我来做东,回请郎中大人及各位同僚们,还望诸位能赏脸前来啊。”顾立轩笑着连连拱手,不用照着铜镜相看,他都能感知自己假笑的亦如他曾厌恶的那些两面三刀的虚伪小人。 于郎中惊觉顾立轩的转变,心下忌惮了几分,可面上丝毫不显。 正在此时,兵部侍郎虞铭从外面踱步进来。不等众人大吃一惊赶忙要行礼,那虞大人大手一挥免了众人的礼,却径直走到顾立轩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颔首叹道“年轻人受些磋磨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不得顾立轩开口回应,虞大人接着说道“顾主事,你随我过来一下。” 顾立轩微愣了下,就赶忙整整衣冠随虞大人出了官署偏殿。 一直待虞大人带着顾立轩离开许久,职方主事于立方脸色难看的从外面回来,在于郎中耳边小声道“瞧着他们是往主殿的方向去了。” 于郎中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主殿,是他们兵部尚书霍大人霍侯爷的办公之所。 此刻候在主殿外的顾立轩,脸色也是忽白忽红的不甚好看,掌心脚底后背都细细密密的泛起了汗。他也万万没成想虞大人竟带他来见霍侯爷。 他隐约预感到霍侯爷见他的原因,心下自然激动窃喜,毕竟是他难得的机遇,只要能得了霍侯爷的赏识,他日后的官途必定青云直上。 可另一方面他又着实紧张怯场。诸葛十计虽说最终由他润笔,可到底并非他构思所想,他心下难免虚了些。 微微抬眼飞速扫过那两扇紧闭的主殿大门,仿佛还是印象中那般威严气派。记得霍侯爷上一次召见他,还是数年前他年少及第之后,霍侯爷单独召见考校他。那时候的他大概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鼎鼎大名的霍侯爷也丝毫不怵,洋洋洒洒侃侃而谈,之后就被霍侯爷破格提拔为正六品兵部主事。 想起当年,顾立轩有瞬间的怔忡,似乎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厚重的殿门从里面缓缓开启,顾立轩一惊,忙敛容垂首。 秦九从里面大步出来,对虞侍郎点头示意后,看向一旁的顾主事,道“顾主事,烦请您进殿,侯爷有事相问。” 顾立轩下意识看向身旁虞侍郎,虞侍郎对他微微颔首。 深吸口气,又整了整衣冠,掸了掸衣袖,顾立轩尽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自然,抬脚迈上了主殿台阶。 第13章 第13章 主殿里宽敞空阔,除了一扇极为显眼的黑檀木书架,殿内并无多余的摆饰。大殿正中设着大紫檀雕螭书案,案旁难得设了一尊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而案上则摞了厚厚书籍文案及手札信件,霍侯爷此刻正端坐于案前,似乎在执笔描红。 顾立轩不敢多看,裣衽行礼“下官兵部主事顾立轩,拜见大人。” 闻言,霍侯爷淡淡应了声,却未抬头,只沉声道“那诸葛十计可是由你所作” 顾立轩拱手回道“下官不才,闲暇时就素爱舞文弄墨,区区拙作正是下官所著,令大人您见笑了。” 霍侯爷顿了下,抬头看向殿下之人“不必自谦,诸葛十计,甚好。” 顾立轩脚底一飘,头晕目眩,呼吸顿时都粗重了几许。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素来以严苛闻名于朝野的霍侯爷,竟然开口夸奖了他 “大大人过奖了” 颤抖着巴巴说了一句后,顾立轩就住了嘴,他自己都暗恨自己此刻没出息的很。 对于有才之人,尤其是在军事方面才华出众的人,霍侯爷向来都是宽容的很。 似乎丝毫不介意顾立轩此刻表现出来的窘态,霍侯爷难得缓了声音道“顾主事,你才华出众,于战事方面颇有些心得谋略,往日倒是本官没能及时慧眼识珠,埋没了你大才。”稍微一顿,他方缓缓开口道“不知你可有弃文从武之意” 犹如一剂惊雷瞬间将顾立轩所有的飘飘然轰了个粉碎。 霍侯爷他,他莫不是想让他做武官,带兵打仗 顾立轩脸色发白,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书生,做武官战场上刀剑无眼,就他这样身上无二两肉的,哪里能够敌军一个回合砍杀的 偏得那霍侯爷还在开口试探“自来也有文官上战场的,功夫武艺可以后天修练,就算差些也不打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儒将,胜过单枪匹马的勇夫千万倍。” 顾立轩心下发苦,他又哪里会什么谋略,让他润笔写写文章尚可,若让他排兵布阵指挥千军万马光想想那场面他就手脚颤的慌,那还不如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当个绸缎庄的掌柜的,也省的到头来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想想被腰斩的李尚书,顾立轩觉得腰椎都在隐隐发痛。 “大人,下官并无弃文从武之意”敏锐察觉到他此话一出,殿内温度明显低了几分,顾立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颤声道“下官并非精通兵法,不过素日听得同僚间讨论,偶得思路遂以将其整合编纂,实在非下官一人之功对于带兵打仗下官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将不成累死三军的道理下官还是懂的,实在实在不敢自误。” 霍侯爷捏了捏眉心。心下略带失望,本还以为是块璞玉。 “罢了。”既然无此血性,强令他弃文从武也并非件益事。 随手抓起案前的几本书册,霍侯爷将其扔到顾立轩面前,冷声道“纵然有才,也切莫在邪门歪道上钻研过甚。多花些心思在正途上,琢磨些兵法战略方是正道,少钻研些下九流的东西,听清楚了么” 霍侯爷冷不丁的扔了书在他跟前,还吓了他一跳,待他颤着手捡起一瞧,均是以往晚娘写的些什么仙侠鬼怪之类的书,一张脸顿时爆红。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也只能低头认了,保证再也不会写这些下九流的文章。 霍侯爷又扫了他两眼,觉得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碍眼,遂皱了眉道“你何故以玉面书生为署名”他甚是难解,这般轻浮浪荡的署名,他的下属怎能就用的这般安之泰然 顾立轩摇摇欲坠,一张清逸的面庞涨红爆紫。 “是是下官拙荆所起” “荒唐。”霍侯爷沉声冷斥“纵然是署名,却也焉能起于妇人之手难怪你那署名起的如此不伦不类,有伤大雅,简直滑稽可笑。那般轻浮署名,若要流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揣测本官这兵部的作风素来如此” 霍侯爷的连声喝斥让顾立轩大气都不敢喘。冷汗浃背,连声颤道不敢,头愈发的低垂。 顾立轩不堪的表现,令霍侯爷甚是怀疑自己重新起复他的决定是否正确。 捏了捏眉心,霍侯爷不耐的挥挥手,真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甭管顾立轩在主殿内表现的有多么不尽人意,可从主殿归来的他,刚一踏进偏殿大门就受到同僚们的热情拥簇,或虚情或假意的恭维及试探。 顾立轩已经熟练的挂起得体的笑虚与委蛇。 看他们之中不少人明明心下嫉恨,却不得不满脸堆笑的过来对他恭维吹捧,顾立轩犹如被疏通了筋骨,通体舒畅。耳畔听着这些溜须拍马之言,他仿佛忘却了在主殿的惊惶狼狈,素来在衙署里被人忽视惯了的他,此刻心下几许快意又有几分隐晦的受用。 顾立轩眯眼低头看了看双手,摊开又微微攥起,神思恍惚了刹那。 怪不得世人争名逐利,这个中滋味,当真令人欲罢不能 一直到戌时三刻,喝的酩酊大醉的顾立轩才被人搀扶着趔趔趄趄的归了家。 待拜别了两位特意送他归来的同僚,顾母和沈晚便扶着他进了屋,令人打来温水,给他擦洗了面部和手脚。 好在顾立轩的酒品尚可,醉了酒不吵也不闹,迷瞪着眼任由沈晚他们给他上下拾掇,待终于收拾完毕被人扶着躺下,甫一沾了枕头,不一会便闭了眼徐徐打起了呼噜。 婆媳两累了一身的汗。 顾母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顾立轩一眼,瞧他饶是熟睡可唇边隐约挂了丝笑容,不由低声叹道“这些日子到底苦了他了。好在如今雨过天晴了,那些噩梦般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沈晚给顾立轩掖了掖被角,笑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顾家向来以仁善治家,老天爷还能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哪里就能让好人家蒙难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娘您就等着看吧,咱顾家过了这道坎,日后指不定有享不完的大富贵等着呢。” 顾母心情大好的回自己厢房去了。 沈晚内心也极为欢喜,来到这个陌生朝代六年了,她深知于这等级森严律法严苛的封建王朝,无论是达官贵人抑或是平民百姓,想要一直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有多么难。尤其对于女子而言,能嫁给自己倾慕的人有多难,嫁人后遇到明理的公婆又有多难。偏她自打嫁人后就时来运转,这外人眼里难上加难的机遇让她全占了,嫁与顾家这三年过了难得平静安稳的日子,天知道她有多么珍惜。 总算如今相公重新起复,顾家的日子总算重归轨道,她也能继续过这安稳日子,甚幸。 躺在顾立轩身侧,沈晚悄悄握住他露在锦被外面的手,听着他是有若无的呼噜声,慢慢合了眼,姣好的脸庞上难得浸染了欣喜的娇憨之态 沈晚的欣喜止于清早顾立轩出门前的谆谆嘱咐。 “从今往后,你那些话本就莫要再写了罢。” 沈晚还以为自己听差了。 顾立轩遂小声解释道“是霍侯爷的吩咐。”说着,便附于沈晚耳畔,将昨日主殿发生之事,择其一二讲于她听。 沈晚听得目瞪口呆。 顾立轩也知突然剥夺了她的一大喜好也着实残忍了些,此事皆因他而起,心下也有几分愧疚,遂握了握她的手道“实在是霍侯爷的命令难违。若是你在家觉得闷了,就带着春桃出去转转,听说普济寺的香火极盛,想来也十分热闹,你不妨去看看。若是不喜,也可以去东西市胭脂铺银楼等处逛逛,喜欢什么就买下,也用不着省着。” 安慰了沈晚几句后,眼见着上值的时间要到了,顾立轩也来不及多说,整整官服便坐轿上值去了。 沈晚一个人风中凌乱。 耳畔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几个字那些个下九流的东西 她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喉间,吐她吐不出来,咽她又咽不下去。 要不要她拿金瓶梅做范本写上几篇香艳小黄文来,让那姓霍的侯爷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下九流 亏得她怕有伤风化,素来的文稿中半点不提男女之情,只以男子视角写上些行侠仗义之事,仅是这般就被视为不堪入目的下九流,若真要带上一星子半点的男欢女爱,那霍侯爷岂不是要来逮了她兴师问罪去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霍侯爷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的文风了 甚至连人家的署名也管上了。玉面书生怎么了她就觉得她相公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当得起玉面书生四个字又怎么了 简直无理取闹 第14章 第14章 虞夫人掀起额头的刘海,对着铜镜左照右看,见丰满白皙的额头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光滑,方满意的抚着丰盈的脸庞笑了。 虞铭坐在床边由丫鬟给他穿好官靴,觑了眼镜中那笑意莹莹的俏脸,不由打趣道“夫人面若银盘,就算是留下一二痕迹,那就好比贴上花黄的绝代美人,更是平添了几分风情,又岂是寻常女子必得的怕甚。” 虞夫人若信了他的鬼话那才叫见鬼了。她轻哼了声,斜眼睨他“我这还未人老珠黄呢,郎君的魂都被后院里那些个王美人刘美人等娇俏娘子勾了大半去,若是脸上再杵个难看的疤挂上,那郎君岂不是要将妾身给忘到天边吹冷风去” 虞铭哈哈大笑着起身从身后揽过她“什么王美人刘美人的,为夫可记不得了。为夫就知道个虞美人,偏还是个醋坛子。” 虞夫人扭捏了下,便顺从的由他揽在怀中。 “对了相公,之前收的那顾主事家的赔礼,可是需要还回去” 虞铭略一沉吟,便道“不必。既然那顾主事已然起复,想必侯爷便无再继续追究之意,赔礼你收着便是,没见那侯府秦嬷嬷也未曾将赔礼送还那事就此过去了。” 虞夫人欢快应了声,心下欢喜,那可是整整五百两银票呢,若要送还回去她还真舍不得。 虞铭略一沉思,又道“对于顾主事,侯爷到底还是有几分赏识他的才华的。至于他的仕途可期不可期倒是说不准,可与顾府却不宜交恶了去,改日你约上顾府的家眷走动走动,就当提前结个善缘了。” 虞夫人应下,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自然不懂,从来都是她相公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左右当了官夫人这么多年,跟汴京城内达官贵人的家眷打交道这事,她最为拿手。 待她相公出了房门,虞夫人就忙令她贴身丫鬟绿萝将那梨花木盒子拿给她,掀开盒盖拿起里面那厚厚的一摞银票,心下欢喜着她的私库又多了笔进项。 手里银钱丰足,虞夫人想着待换季时,她这厢可以再多添几套罗裙,也正好约上那顾府家眷,去他们家开的那绸缎坊,那江南如意坊制造的绸缎料子极好。这样一来既买了好料子,又能顺道完成她家相公交代于她的事情,岂不一举两得 虞夫人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不禁抚掌赞叹,却忘了手里尚拿着银票以及梨花木盒子,手一动银票便飘飘洒洒的落地,梨花木盒子也吧嗒一声落地。 “哎呀。”虞夫人懊恼的一跺脚,不等她吩咐,身旁的丫鬟绿萝手疾眼快,赶紧蹲下身来利落的将地上银票拾起,叠好,重新放回虞夫人手中。 虞夫人踢了一脚那梨花木盒子“拿去扔了吧。” 绿萝忙应了声。弯身拿起那梨花木盒子后,不其然一扫,却惊呼了声。 虞夫人挑眉寻声看去,绿萝赶忙将自己的发现呈现在她主子面前“夫人您瞧,原来这盒子里有夹层呢,也是刚摔了下,这才露出些端倪来。” 见虞夫人默许,绿萝便将中间夹板给抽了去,露出夹层里满满的一摞纸张。 虞夫人疑惑的伸手捻起最上面一张,定睛一瞧,顿时来了精神,是花样子。难得的是这花样子她见所未见,却异样生动好看,若是勾勒在她罗裙周边,行走间隐隐绰绰,想来定是迤逦好看。 接着翻看其他的花样子,虞夫人惊讶的发现,里面的花样无论是花卉抑或草木,大多是她未曾见过的样式,可偏偏异样的好看。 “夫人,这里貌似还有一份书信。” 虞夫人诧异的接过,打开来大体扫了眼,却原来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份话本书稿。 心下有些疑惑,她却并无细想,左右她的心神都被那花样子给吸引了去,心道改日就去会会那顾府少夫人,应该是个妙人。 至于那书稿,便被她随意压在了案下。 再说沈晚这厢,因着顾立轩的嘱咐,她不得不暂且歇了写文的心思。虽说之前的那篇仙侠文还有最后一章就能收尾,可既然诸类此文被霍侯爷定为下九流,只要她相公尚在官署一日,她便不可顶风作案。遂也没了将那文稿翻找出来,继续收尾的心情。 乍然闲赋下来,沈晚多少有些不适,索性就依了她相公所言,带着春桃出门闲逛,权当领略这个陌生朝代的风土人情。 逛了胭脂铺子,又逛了几家银楼,因着前头拿了私房给侍郎府做了赔礼,此刻沈晚手头也没多少余钱,仅添了一两件好看却也实惠的首饰,令掌柜的仔细包好,便跟春桃打道回府了。 这日临到日暮时分,顾立轩派人稍话,说是同僚宴请,晚膳就不必等他了。 大概又到了戌时三刻,顾立轩摇摇晃晃的大醉而归。 沈晚倒也不以为意,他官途骤然大落又大起,心里面高兴,贪杯些也是寻常。 可一连数日,顾立轩都是戌时时分醉酒而归,沈晚便有些坐不住了。 翌日清晨起来,她遂劝道“顾郎,醉酒伤身,况你平素滴酒不沾,乍然大饮于身子有碍。若是遇上同僚盛情难却,你可稍饮一二,其余均可拿话搪塞过去,切莫同僚一敬你便顺势吃下酒,那样旁人只道相公海量,愈发要敬你酒吃。酒宴上你需斟酌酒量,切莫逞一时之勇,需知身子要紧。” 听得沈晚左一句伤身,有一句于身体有碍,顾立轩觉得刺耳极了。尤其近来他听惯了阿谀奉承,乍然一听这劝诫之言,便觉得相当逆耳。 面色带出几分难看,转瞬却又恢复如常。他整着衣冠,解释道“晚娘,你呀到底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哪里知道官场上应酬门道旁人既敬我酒,那便是瞧得上我的,若我拿乔不吃,岂不生生将人开罪了去若说酒量,谁人生下来便是海量,还不是练出来的算了,与你也细说不着,若素日在家觉得无趣,出去添些衣裳首饰罢,莫再胡思乱想。” 仿佛觉得与妇人讲官场应酬之事是夏虫语冰,顾立轩懒得再细说半句,只挺直了背,端着官架踌躇满志的出门上值。 望着那潇洒远去的身影,沈晚只觉得心中发闷。 近一年来,她愈发的感觉她跟顾立轩的相处之道貌似有些不妥,可具体她又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觉两人中间不知何时竖了道隔阂,而这道隔阂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逐渐消融,反而越竖越高,越竖越厚。她也说不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毕竟是两世为人的首次婚姻,又哪里有经验可以借鉴而在这个陌生朝代,她又是半路出家,也没个交心密友,虽顾母待她如亲女,可到底不是亲娘,说道这些也不合适。因而,这些困惑她也无处倾诉。 思来想去又无个头绪,沈晚愈发烦闷,遂又带着春桃出门闲逛去了。可刚走到银楼外,又不期想起顾立轩说她若觉无聊可买些胭脂首饰之类的话,她突然莫名觉得气苦,只觉得自己愈发像个金丝雀,日日无所事事荒废度日,只需按照主人家要求打扮精致了令人赏心悦目了即可。 “算了春桃,去万卷书坊。”有那功夫烦闷气苦,还不如去书坊选上几本可心的话本,解乏消闷来的妥当。 万卷书坊长年累月的半卷竹帘,依稀是往日的配方。 春桃笑道“少夫人,还记得当初您跟我说,少爷当初正是在这遇上的您。” 忆起往事,沈晚神思微微恍惚,继而有些感慨轻叹“是的,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是她最为狼狈的时候,遇见了最为意气风发时候的他。 春桃掀了竹帘,沈晚微提裙摆低头款款入内,却正在此时,书坊内有人正迎面阔步而来欲出书坊,不巧与她迎面相对。 冷不丁映入眼帘的黑底绣苍鹰的官靴令沈晚一惊,堪堪站稳后忙垂低眉眼侧身让过,心下却略微分神想着,也不知是哪路官员竟有这般肆意,敢在上值的时间来书坊闲逛 那官靴却在她跟前蓦然停住。 似有一道锋利的目光飞快将她打量,在沈晚大惊抬眸看去之际,面前人已重新抬脚阔步与她堪堪擦身而过,她探寻的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那官员挺拔的背影以及他身后随从来不及收回的唇边冷笑。 沈晚顿感心惊肉跳,攥紧身旁春桃的手腕,无意识的连连后退数步,盈润黑亮的瞳仁难掩惶惶之态。刚绝不是她会错意,那对主仆绝对认得她,且对她有几分说不明的敌意 霍殷躬身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的响声湮没在热闹喧杂的繁华街巷中,霍殷皱眉随手扯开了皂色轿帷,让马车外的纷杂气息透进来,冲淡些那似乎还隐约缠绕他周身的若有似无的清冽兰香。 今日本是偶然路过此间书坊,想着左右无事,便进了书坊随意看看,才华出众者均大隐隐于市,指不定就湮没于这些故纸堆中。可连翻数十本,无一可用之才,目光所及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所述观点浅显鄙陋,实在没有可圈点之处。他愈发不耐,对此间也没了期待。 倒是没想到,临走之际竟遇上了那顾家娘子。 饶是那夜月色朦胧,他见得不甚清楚,但那温凉的声音却令他过耳不忘。所以她甫一出声,他便即刻记起了她。之后本该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的他,偏偏鬼使神差的停了片刻,孟浪的将人从上打量到下。 霍殷眼前浮现了那穿戴素净,容貌虽不惊艳却气质干净清透的娘子,之前有关她的本有些淡忘的记忆又于他脑海中清晰浮现了一遍。 头痛的捏了捏眉心。他从不知,光天化日下,他堂堂淮阴侯霍殷还能做出如此孟浪之举。 看来得催促嬷嬷早些给他找个女人进府了。 第15章 第15章 怀着重重心事,沈晚回了顾府,刚一进门,就被喜形于色的顾母给拉住了进房。 “晚娘,咱顾家怕真如你所说,要时来运转了今个你刚出府,那侍郎府的夫人就派人过来传话,说是明个大早就约你一道去绸缎庄看料子去,让你帮忙掌掌眼。” 顾母自顾开心道“这哪里是要看料子,分明是要借此与咱家走动的苗头啊。一会我就派人给李掌柜带个话,千万令他好生将那江南如意坊的料子仔细收好,选些颜色好的明个专程摆出来,那虞夫人瞧中哪匹就送她哪匹,可万万不能收了人家的银钱。” 想了想又忙道“明个大早我还是提早去绸缎庄候着,这样也显得庄重些,人家堂堂侍郎府的夫人特意来交好,咱不能失了礼数。” 沈晚终于从这大量的信息中回了神。不由吃惊道“侍郎府上的虞夫人” 顾母喜道“对啊,就是那侍郎府的主母,虞夫人。人家可是顶顶尊贵的人,还是有诰命的三品淑人,能主动与咱交好,着实是咱顾家的福气。” 沈晚迅速在心里思量了一番,之前那五百两银子怎么看也合该填饱了她的胃口,且她相公已经重新起复,她们相公同在一衙署就事,虞夫人此番试探应该不是借此生事或勒索银钱,否则吃相未免就太难看了些。 大抵是那兵部侍郎瞧她相公得了上峰青眼,嘱咐她夫人过来走动交好的。 心中有了底,沈晚也就安了心,想着那侍郎夫人能主动来交好,到底是件好事,遂展颜笑道“娘放心,明儿个定让那虞夫人满意而归。” 戌时二刻,顾立轩散发着满身酒气归来。 沈晚照旧给他擦身梳洗,终于将他拾掇完后,放了帏帐也上床躺下。 因有心事,躺下之后她也睡不着,努力回想着今日书坊遇见的那对主仆的穿着及身形,心下琢磨着待明个得空定将此二人大体轮廓画下,拿给他相公认下,若真是他朝中政敌,那得嘱咐他千万要行事小心仔细防范。 翻了个身,沈晚对着他相公微微拱起的后背,又琢磨起明日相陪侍郎夫人的事。提前在脑中演了个过场,又反复考虑周详了要注意的相关事项,这么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已到了夜半时分,意识也渐渐有些恍惚起来 她枕边人突然翻了个身,带着浓浓的酒气咕哝了一声。 沈晚瞬间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了。 她听清了喝酒两个字,可后面的那两个字却让他说的含糊,是玉娘芸娘元娘还是他压根在唤她的名字晚娘 这一夜,沈晚到底半宿未眠。 翌日清晨,当从顾母口里得知虞夫人的刻意交好的消息时,顾立轩又惊又喜,却又埋怨的对沈晚道“晚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早些告知我呢” 沈晚情绪不高,垂了眸“大抵是忘了。” 顾立轩不可思议高声责备“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忘了” 顾母有些看不下去,皱眉道“连日来你夜夜宿醉晚归,害你媳妇几乎夜半方睡,如此精神不济忘了也是应该,你何故大呼小叫再说那虞夫人身份尊贵,哪个料想到她突然就要与咱走动,晚娘素无与她们这些贵人交际的经验,紧张也是自然。” 顾立轩自动忽略了顾母的前半句,他关注的重点全在顾母的后半句“晚娘,纵然我如今仅是六品小官,可我在兵部日益受到重用,焉知我不能再进一步你既然身为官夫人,少不了参与到与其他官眷交际的场合中,日后来与咱家交好的官眷会只多不少,若是一味地上不得台面,岂不是打咱顾家的脸面,让人贻笑大方” 沈晚骤然抬头,一双眸子湛黑的不见底。 顾母怒了“你这说的什么话纵然你是我亲儿我也不爱听这话逢年过节,晚娘可有哪次忘记给你那些交好的官员家里送礼的晚娘与那些官眷素日里又不是完全不走动,不过次数少些罢了。至于你官署那些个员外郎、郎中、侍郎的上峰们,不是你这厢死活拦着,说什么巴结上峰有失体面有失骨气的,硬是不许晚娘送礼也不许走动的么怎么到头来,错全都成了晚娘的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是家中霸王不成” 顾立轩气结“我这是为她着想,更为这个家着想,难道我还说错了么不爱听就算了,到底是忠言逆耳” 语罢,拂袖而去。 顾母也气的要命。 拉过沈晚的手,顾母余怒未消“晚娘你莫要理那浑人的话,自打复了职,他脑门就坏掉了,一日赛过一日的猖狂。待这股余热散了去,你再瞧他哪里猖狂了去,定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到时候我便拧了他,让他低三下四的向你认罪去。” 沈晚扯了笑,未语。 顾母还欲再说,恰在此刻虞夫人的丫鬟进来拜见,却是那虞夫人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顾母忙收拾了心思,携着沈晚出门拜见。 虞夫人依然是乘轿而来,见顾家婆媳出门拜见,她便掀了轿帘下了轿,笑着寒暄道“之前早就听闻汴京城内最数主事府顾家婆媳最令人称羡,婆婆厚道,媳妇孝顺,一对婆媳硬是处成了亲母女俩,堪称汴京城内的一段佳话。以往我还不信哩,不想今日一瞧,却真是心服口服,瞧着你们娘俩倒是比亲母女还亲呢。” 顾母笑道“夫人真是抬举了。我们顾家门第小,哪里哪里就值当艳羡的倒是虞老太君和夫人您都是身具诰命的贵人,一门两淑人,这才是汴京城内的佳话呢,不知达官贵妇羡慕您的好福气。” 提到诰命,虞夫人难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来,纵然有品级的官员道理来讲都可以为家眷请封,可真要论起来却也不是随便的官员都能请的,否则这汴京城内岂不是家家都有诰命请封也是不易的,且看汴京城内有封的,哪个不是得隆圣眷或家世显赫而他们侍郎府,却能一门两淑人,在这汴京城内的确是独一份了,她引以为豪亦是自然。 双方都本着交好的目的,几番寒暄的话下来自然聊得投机。 虞夫人看了看天色,笑道“真真是相见恨晚。不过再说下去可就要到晌午了,不如咱们一块去绸缎庄看料子,边看边聊” 顾母却摆手道“你们年轻娘子去看罢,我一个老婆子就不去瞎凑热闹了。” 虞夫人也不勉强,笑着“那成,今个我就让顾娘子帮我掌掌眼,待改日,若能邀得秦嬷嬷一同前去,定找机会引荐顾夫人你拜见一番,想来秦嬷嬷定喜你这般爽利性子。” 顾母大喜过望。 虞夫人遂拉过沈晚走向那皂色盖帏的银顶轿子,邀她同轿。 直到四人抬的银顶官轿渐渐消失于视线中,顾母方收了笑容,皱了眉。 顾家自然有个二人抬官轿的,从前顾立轩上值大抵是不用的,毕竟官轿的修缮和维护每年也是一大笔出项,所以除非必要,他从来都是步行去上值,左右也费不上什么功夫。 可没成想,自打他复职以来,就莫名的摆上了谱,隔三差五的就要坐轿上值,偏得今个这么个日子,他又偏将轿子用了去 顾母眼中冒火,若不是虞夫人今日本着交好之意过来,那岂不是要晚娘在轿旁亦如别人家丫鬟般,别人坐轿她却在旁巴巴的走着过去 第16章 第16章 侍郎府的官轿自然不同他们家官轿内部窄小褊狭,反而空间宽敞,坐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一路上两人不时的说着话,其实大部分都是虞夫人说着,沈晚倾耳听着,不过间或也会说出自己的一二分观点,却往往能一针见血,倒是令虞夫人高看了几分。 不由又暗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顾家娘子,依旧打扮的极为素净,简单的蓝色的罗衫搭配散花水雾百褶裙,低垂鬓发斜插镂空木兰簪,观其周身竟再无其他装饰,着实简单素净了些。肤色细白,眉眼也出落的细致,瞧着细手细脚的,似乎稍有些羸弱。 最难得是那周身气质,虽瞧着身子骨细小羸弱,可整个人却沉稳大气。人安安静静的在那一坐,目光沉静,唇边含笑,既不怯场又不浮躁。话虽不多,偶尔开口却是言之有物,切中要理,就连刚才几番换了话题,她也能接的了话,得体又大方。 虞夫人心下称奇,这样的娘子着实不像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 又随意聊了两句,虞夫人似不经意轻叹道“说起来,咱们两家也是不打不相识了。之前心慌意乱的也没注意,今个无意打翻了那梨花木盒子,这才吃惊的发现,顾娘子未免也太破费了些” 沈晚忙打断“虞夫人这话可要折煞我们了,区区薄礼哪里就值当您特意提及也就是夫人您宅心仁厚,心肠大度没有再度追究顾家的冒失,若换做其他贵人,无端被人伤了容貌,顾家只怕要大祸临头了。所以还望夫人莫再提及,否则顾家真是羞愧无颜了。” 虞夫人笑了笑,显然满意沈晚的说辞。 将身旁的小紫檀木盒拿起,虞夫人将其打开,抬眼笑道“倒是忘了,今个无意发现那梨花木盒中还有夹层,没成想里面还夹着一摞花样子。瞧着大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新颖别致,着实令人喜欢。那些花样子可是顾娘子你画的” 沈晚这次恍然记起,似乎许久之前她闲来无事,忆起上世她喜欢的花卉草木,便随手一画。因为很多花草是这个朝代没有的,为避免麻烦她就从未拿出来示人,画好之后只是放在了梨花木盒子夹层中。没成想那日事发紧急,她只想着送赔礼,却把这事给忘了。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若无其事的跟虞夫人解释,这些花样子有她借鉴其他书籍中的,也有她凭空想象随意而画的。 虞夫人信不信她倒不知,可对这些花样子是真心喜欢倒是真的。 总之这一日,沈晚花了大半日功夫给虞夫人选料子,又花了大半日功夫跟她讨论这些料子做什么样式的罗裙好看,裙裾纹什么样的花纹好看 待到虞夫人心满意足的带着绸缎料子回去,她对沈晚的称呼已由顾娘子变成了晚娘。 今日,顾立轩难得没在外面应酬,反而在散值后早早地归了家。 一回来,他就急冲冲的进了内堂,环顾了一周没见着沈晚,遂疑惑的问顾母“娘,晚娘人呢” 顾母头也不抬的打着络子“晚娘今个累了,便早早的回房歇着了。对了,你没了应酬也不特意让人回来捎个话,今个我们晚膳吃得早,也没给你留饭。若饿了,自个吩咐厨房给你做些。” 顾立轩觉得脸有些僵硬。 “那她可有说今个侍郎夫人” 他话未说完,顾母就不耐的挥手打断“你这么有能耐还用巴结人家侍郎府的人吗左右你神通广大的很,以后官场上的事,你就靠自个就成了,我们妇道人家能懂什么”说完,看也不看顾立轩的脸色,将络子放进笸箩里,拍拍衣裳起身头也不回的回了房。 顾立轩脸色难看的回了卧房。 一回房便见光线昏暗的房中,床榻上已经放了帏帐,帏帐后面的人正盖了薄薄寝被侧卧着,似乎有种置气的意味拿后背冷冷对着他。 顾立轩心下顿时憋了股气,他累死累活在外拼功名拼功绩,舍了一身傲骨与那群两面三刀的小人虚与委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他一己之力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回来后一个两个却都给他脸色看,凭甚么。 摔门而出,顾立轩怒气难平的来到院子,盯着院落那株葡萄架子,此时此刻竟有种将它连根拔起的冲动。 顾父磨磨蹭蹭的过来,指指堂内,小声说道“莫要跟她们置气,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圣人都说,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顾立轩深口气,竟莫名觉得这话说得对。转头看了看父亲,往日里觉得他父亲不着调,他母亲打骂都是正常,可如今想来,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夫君再怎么不成器哪里有随意打骂的道理简直乱了纲常。 说到底也是母亲做了不好的示范,这才令晚娘有样学样,愈发的乖戾起来,连对他这个相公都开始使性子使脸子。是不能再太过纵容她了。 之后一个多月,每隔日,虞夫人都会过来寻沈晚,或去她侍郎府说说话,或外出逛逛铺子,再或一道去茶楼听个小曲吃个茶。几番相处下来,虞夫人倒是愈发喜欢沈晚那沉着稳重的性子,进退知礼懂分寸,瞧着就是个稳当人;而沈晚也大概摸清了虞夫人的性子,人虽有些势力,性子稍急嘴又有些碎,可到底心肠不坏,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筒性子,与她一道倒也颇为自在。 侍郎府和主事府走动的愈发频繁,其他官眷瞧这风向又哪有不明白的不用侍郎府虞夫人再额外引荐,其他府上的官眷自然向沈晚投去橄榄枝,今个不是这个夫人邀她共赏花卉,明个就是那个夫人请她参加诗社,林林总总算下来,这些日子她跟其他官眷交际的次数,竟比过去三年加起来的总和都多。 对此沈晚也不打怵,前世的工作性质注定少不了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各怀鬼胎的男人她都应付的了,那么一群相较而言心思略显单纯的娘子们她又何愁交际在官眷们的交际圈中,沈晚愈发的如鱼得水了。 第17章 第17章 “还别说,你们这铺里的料子真是不错,连我们府上裁缝都说你们这料子既轻薄又柔软,做好的衣裳穿身上体面又有型,极为衬人。”东市顾记绸缎庄二楼茶座间,秦嬷嬷端着茶杯低头饮了口,一张褶皱的脸上虽然不见笑意而略显严厉古板,可旁人知晓她素来都是这副肃然的模样,倒也不以为怵,反而因她话里的夸赞而额外欣喜。 秦嬷嬷能不计前嫌来顾记,自然是虞夫人的功劳。 当初听得虞夫人说要给顾母引荐秦嬷嬷,顾母和沈晚只当她那是随口一说,想来那淮阴侯府的秦嬷嬷身份贵重,哪里会有时间来认识他们小官家眷更遑论当初顾父无状开罪了人家,人家秦嬷嬷大人大量不计较已然是给足了他们脸面,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倒没成想虞夫人言出必行,不知她是如何说动那秦嬷嬷的,前些日子还真的将人邀请到了顾记。顾母和沈晚早就得了信早早于绸缎庄外候着,待秦嬷嬷她们一来,便赶紧引人来到了二楼的茶座间,再一次郑重向秦嬷嬷斟茶谢罪。 既见了面便有几分面子情,况且顾母心宽体胖的模样瞧着就是和善妇人,说话又爽利干脆,着实对了秦嬷嬷的眼缘,几番对话下来,便彻底打消了她心里最后的那丝芥蒂。 之后秦嬷嬷在虞夫人陪同下又来了两次,依旧是顾母和沈晚作陪。沈晚的眼光好,推荐给秦嬷嬷的几匹绸缎料子极为合她心意,这一来二去的相互间便愈发熟稔了起来。 几个妇人在一起闲聊,难免就东家长西家短的扯些八卦。要论扯八卦,这虞夫人恰是个中翘楚,说起汴京城内各达官贵人的家事那是如数家珍,也不知她是从何渠道得来的这些私密之事。 “哎哟,你们可别看礼部韩侍郎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他那家里可乱着呢。本来妻妾在家里就掐的厉害,偏的前不久他老娘的内侄女没了双亲前来投靠,那娇娇柔柔的模样可不一下子就挠了男人心坎里听说啊,大白天的两人就滚做了一团,还让丫鬟给抓了正着,大房一得了信当即就气撅了去,醒来就寻死觅活的,这下啊他后院更是乌烟瘴气的一团糟。”虞夫人半是唏嘘半是幸灾乐祸的抚胸,相较起来她家那死鬼倒是个好的了,人虽贪花好色了些,但好歹没宠妾灭妻了不是 顾母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不清不楚的,两人就那样啦还大白日的让人抓了个正着,这脸面还要不要得” 虞夫人一副这你就不知道的了神色“别看这些官老爷们人前人五人六的,私下不知道的脏事多着呢,这才哪到哪” 秦嬷嬷从来只是静坐在那听着,鲜少出言表态,但她心里却将这些事情一件件的全记上,回头就会说与她儿子秦九听。可别小看这些八卦的厉害,关键的时候,其中的一二把柄就可能是压倒政敌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年来虞夫人也大抵猜着了秦嬷嬷常与她来往的意图,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愈发积极的网罗搜集各种八卦信息。毕竟,人家秦嬷嬷能用的上她那是瞧得起她,更遑论,借着秦嬷嬷的这股东风,她区区个侍郎夫人,在其他二品甚至一品官员的家眷圈里都极有体面,她相公这几年也平步青云,各得了实惠,何乐而不为 喝了口茶润润喉,虞夫人抬袖半掩着口,低声说道“忠勤伯爵府近期也不得安宁。这不他家的嫡长子年底不是染病没了吗,本来这嫡长子身子骨就差,成亲这么多年就无一儿半女的,他们这房从此可不就断了香火那长房媳妇想来也是心有不甘的,才堪堪守了不到半年的功夫,听说啊”虞夫人下意识的朝门的方向飞快一瞥,随即愈发压低了声音“便与人暗度陈仓,还怀上了。” 顾母倒抽口凉气。 秦嬷嬷也诧异的侧目,难得出口发问“他家长媳我记得是永安公府的庶女,常听人说永安公府家教甚严,他家女儿焉能做出这般轻浮浪荡之事纵然忠勤伯爵府门第不及永安公府,可到底出了这么大的丑,焉能就此轻易绕过那长媳再怎么鬼迷心窍,也不至于糊涂至此罢。” 虞夫人隐秘的笑了“嬷嬷可莫要当我混说,这事可是八九不离十,且看吧,过不了多久只怕这肚子就要瞒不住了。” 面对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虞夫人这才解释道“当然,他们长媳长在私侯门望族,哪里就是个傻的与她私通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忠勤伯爵府上的嫡次子。这下可别说怪罪了,只怕那忠勤伯爵夫人要欢欢喜喜的将她给供起来了。” 不必点的太明白,秦嬷嬷和顾母就立即明白那长媳的打算。这是打着让嫡次子一肩挑两房的目的,若那长媳真怀上了,那么长房便有了香火继承,想那爱子心切的忠勤伯爵夫人,只怕只有感激的份,又哪里会去怪罪 土生土长的人不用点便会明白,可半路出家的沈晚可就听不明白了。饶是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管束不似其他朝代般的苛刻,可也与人私通这样的事总不会也能轻描淡写的原谅吧更何况丈夫尸骨未寒,自己的妻子却与亲弟弟搞在了一起,还怀上了骨肉,这不更是有违伦理纲常换做她是那长媳的婆婆,不持棍将他们二人打出府去已经是额外开恩,还要欢欢喜喜供着疯了吧这是。 沈晚脑中一团懵,又不好张口询问,只得按捺下疑惑,心道等归家后再私下问问顾母是什么情况,原谅她实在是好奇的很。 秦嬷嬷不知什么意味的叹道“到底是不体面。汴京城内好多年没出过这样的事了,只怕这伯爵府要好生一阵沦为谈资了。” 虞夫人掩口笑着“那可不是。可笑那伯爵柳大人常自持身份,这下可刮了一层他的脸面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只怕是连门都不敢出。可纵使丢脸他也发作不得,谁叫他的长媳争气,左右怀的还不是他们柳家的骨肉” 秦嬷嬷心知肚明,但笑不语。 沈晚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笑笑不语假装自己听得懂。 唯有顾母,被虞夫人最后一句话给震了下,仿佛当头棒喝,突然反应极大的看了眼身旁的沈晚。 沈晚被顾母突如其来的目光看了一跳“娘” 秦嬷嬷和虞夫人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顾母乍然反应过来,忙亡羊补牢般转过目光,极力自然的笑着“无事,左右想起这马上初夏天也要热了,做夏衫正好用得上晚娘上次给我的花样子。” 人家正说着八卦,你却想着夏衫花样子,信你个鬼。 虞夫人和秦嬷嬷隐晦的对视一眼,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却说着“还别说,晚娘还真是心灵手巧,那花样子又新颖又别致,栩栩如生的异常生动。上次我将那花样子勾勒在裙裾边,可别提那些贵妇人们看了有多羡慕眼馋了,都纷纷向我打听是打哪重金请来的画师帮忙画的呢。” 沈晚正欲开口自谦,此时秦嬷嬷却道“晚娘的确是心灵手巧,连我们家侯爷都夸赞,那罗汉竹画的极通神韵。”虞夫人之前送来的诸多花样子,俱是与往常不同的样式,着实给她了个惊喜。本来她还发愁如何寻得新样式给侯爷纹于新作衣裳的袖口领边,如此一来倒是瞌睡遇上枕头,那些个花样子恰好就解了她当下之愁。前几日刚将绣好暗纹的衣裳拿给侯爷,没成想侯爷倒是有几分喜欢,难得夸了口赞那罗汉竹神韵非常。 虞夫人听闻侯爷出口称赞,顿时喜得红光满面,当时她就想着那秦嬷嬷素来负责霍侯爷的内务,尤其衣物方面从来亲力亲为,无论是衣物的浆洗或剪裁、缝合、补缀、刺绣都不会假手于人,想来这些新颖的树木之类的花样子应该用的到。所以在得了这些花样子后,虞夫人第一时间选了草木之类的亲自送到秦嬷嬷那,没成想真得了秦嬷嬷青眼刺在了衣裳上不说,连侯爷都赞赏有加,着实令她与有荣焉。 沈晚自不敢居功,忙道“浅薄技艺罢了,倒是嬷嬷的手巧,饶是刺于衣袍上也神韵非常,想来侯爷是夸嬷嬷的手艺好。” “不必自谦,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若没你画的那些花样子,饶是手艺再好也无济于事。”秦嬷嬷难得露出抹笑意,目光不经意落在沈晚的纤纤细手上,那隐约纵横的陈年伤痕令她眉头轻微一挑,随即转了目光。 又稍坐了会,秦嬷嬷和虞夫人就起身离开,顾母和沈晚忙下楼相送,待送至顾记门外十几步远处,秦嬷嬷就令她们不必再相送。 回去的路上,秦嬷嬷和虞夫人下轿走了一段路。秦嬷嬷便随口问了下沈晚的一些情况,虞夫人便将她所打听到的消息事无巨细的一一道出。 秦嬷嬷冷嗤“吏部掌固沈扬往日倒是没听说这号人物。所谓虎毒还不食子,他这种爹竟比那畜生还不如。” 虞夫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消息可靠,我也是难以置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亲爹,任由那狠毒继母打骂作践不说,仿佛有深仇大恨般,竟还打算将女儿卖给那行将就木的老员外。听说那老员外还有些难以启齿的癖好,若不是当时顾主事对她一见倾心坚决去沈家提亲娶了她过门,那般灵透的人指不定现今被折磨个什么样。” “竟是个苦命的。”秦嬷嬷叹气,又想到今个顾母异样的神色,微顿了下,道“改日你得了闲,你再单独约上她去你府上,我请那张太医去你府上给她悄悄把个脉。成亲三年了也没个动静,饶是婆家再疼她,想来也是颇有芥蒂的。” 虞夫人也想到了那顾母瞬间不自在的神色,有些唏嘘“成婚三年府上无半个妾室添堵,能摊上这样的婆家也是福气。可这顾家三代单传,想来对子嗣看的极为重要,若是她再无动静,只怕她府上不得不再添人。得了,过两日我就约她入府,那张太医是妇科圣手,届时再请他开个对症方子好生调理一番,说不准过上一段时日她府上就能传来好消息呢。” 第18章 第18章 顾母此刻尚不知因她的无心之举造成怎样的误会,又将引来怎样的惊天大雷。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回荡着虞夫人那句话左右怀的还不是他们柳家的骨肉 回了府上后,顾母也是满腹心事,心不在焉的吃罢几口晚膳后,就由刘妈扶着回了房。之后就让刘妈在房门口看着,没她的准许,不许那顾父入内。 还在扒饭的顾父 顾母将藏在被褥下的那封书信拿了出来,拆开来,再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想她当初的求救家书尚未有机会送出,却没成想本家却在这个时候给他们顾家来了信。这么多年来,本家还是头一回有人来主动联系他们。 前些日子接到本家来信的她心头自然百味杂陈,她擅自将信藏了起来,也未跟家里其他人讲,毕竟当初与本家闹得极僵,此时她自个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此信,又如何跟家里其他人说起 信中的内容早前她已看不过不下三遍,是顾立轩的三堂婶戚氏的来信。信上开篇问他们近些年来可好,接着话里话外尽是对他们家的恭维之话,无不钦羡的说他们家立轩如今在京为官是如何如何的了不得,如何如何的光耀门楣。之后再隐晦的提及当年皆是重重误会,所谓同根同宗,日后应常联系,毕竟同属陇西顾氏,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信的最后,终于道明了她来信的主要目的。却原来是来年春日正好赶上三年一度的春闱,而他们的唯一嫡子,也是立轩的堂弟顾立允正赶上此届。为能提前熟悉京城环境,届时会试也能多一份把握,所以顾立允不日便启程进京,因而戚氏特来此书信,也是爱子心切,希望京城顾家这边能摒弃前嫌,顾及同根同宗的份,照顾一二。 之前心里面坦荡,顾母看这家书没曾觉得有什么,可此刻心头隐约怀着不为人知的隐秘打算,所以拿着书信每看一次顾立允三个字,她的心头就狂跳一次。看到最后她双手颤抖连信都捏不住,眼睛对着那三个字发直,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句话左右怀的不过是顾家的骨肉 沈晚这厢自然不知顾母脑海中正有着怎样的天大策划,此时此刻她心里头颇为烦闷。一连一个多月来,她的相公仿佛跟她较上了劲,夜夜晚归不提,还对她愈发的冷淡。纵然有几次她实在忍不住主动搭话,已然是她主动服了软,可他依旧不予理睬,晚归后甚至连梳洗都不让她服侍,躺下后就背对着她给她冷冷一个背影,之后就一夜无话。 碰壁几次之后,她也恼了,都放下了女子的矜持主动向他服过软,他还待如何哪里有这般做人家相公的,一言不合就不冷不热的晾着,一连一个多月的施行冷暴力更何况,她压根就不知自个究竟怎么得罪了他。明明之前就是他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连声呵斥,她的气都消了,他却怎么气上了不可理喻。 这一夜,顾立轩依旧深夜方归。 在他侧身躺下的那刹,隐约从他发间透过几缕若有似无胭脂香味 一连几日,沈晚都未睡好,顾母也未睡好,因为彼此都装着心事,所以均为发现对方的异样来。 这日,虞夫人的贴身丫鬟绿萝前来传话,问沈晚今日可否有时间,想请她过府一叙。 沈晚自然应下。在青黑的眼底敷了层妆,浅浅涂了口脂,沈晚便上了侍郎府的轿子,心下揣测着这虞夫人今个不知寻她何事。 到了侍郎府,虞夫人亲自出来相迎,亲热的挽过沈晚的胳膊,拉她进了内堂。 之后虞夫人与她就聊家常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沈晚还当她这是闲来无事,拉她来嗑嘴聊天的,不成想没待她们聊过一会,外头有仆人来通秉,说是张太医已经进了府上,此刻正在厢房外候着。 沈晚正纳闷着呢,既然今日府上请了太医过来请脉,那又何必找她过来叙话呢 眼见虞夫人已然起身,沈晚也来不及想太多,刚想出口请辞避让,却见那虞夫人却一把忙拉过她,竟是要带着她出门相迎。 见沈晚不明所以的样子,虞夫人这才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概漏些口风道“这张太医可是妇科圣手,是秦嬷嬷专程替你请来的,你这厢也莫要害羞,需知讳疾忌医是要不得的。放心,此事我定给你守口如瓶,待他给你看完诊,开了药方好生调理一番,保管你日后心想事成。” 沈晚耳边轰了一声,犹如惊雷轰炸,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那虞夫人还在兀自说着“人家张太医素来只给宫中的贵人坐诊,如今咱也是沾了秦嬷嬷的光,要是此间事能成,你呀就是欠了嬷嬷天大的恩情了。” 此时她们已经来到了厢房外,虞夫人笑着跟张太医寒暄起来,丝毫没察觉旁边的沈晚那煞白的脸色。 张太医倒是瞧见了,却只当她是病人,心道一会便给她好生瞧看一番。 三人进了厅堂,虞夫人让下人们都出去,便请张太医给沈晚把下脉。 沈晚煞白着脸,仿佛接下来就要被人捏住了七寸命脉,既恐惧惶惶又无力反抗,最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手腕慢慢的递过去。 事到如今,任何推托之词反而显得她心中有鬼,还不如她坦然一些来的妥当。当下也只能祈求这号脉之术并无传说的那般神奇,能诊病症倒也罢了,难道还能诊出她未经人事 沈晚一直密切观察着面前老太医的神色,偏的那老太医三指搭脉,闭着眼另一手捋着胡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人瞧不见半丝异样来,愈发的令她坐立不安。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张太医收了脉,与此同时也睁了眼。 虞夫人是个急性子,忙问“如何” 沈晚脸色收紧,一颗心也高高提着。 张太医捋着胡须,好半会方缓缓沉吟道“早些年怕是有些亏空不过好在这几年调理妥当,倒也没什么不妥当。” 虞夫人和沈晚皆是松了口气。 “只是” 张太医这迟疑的两字又令她们二人提起了心。尤其是沈晚,若是有人此刻细看,便能发现她脸上的僵硬来。 张太医看向沈晚,探究的目光在她面上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在沈晚被他打量的心脏狂跳之时,方缓缓开口道“恕老朽多嘴一句,瞧这位夫人眼底发青精神伤沮,只怕近来忧思过甚,寝不能安,食不知味。需知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此是五脏症结,长此以往,于身子有损。还望夫人能放宽心才是。” 沈晚攥于身侧的手松开了些,尽是黏腻的冷汗。她微微笑着应是,又谢过他的提点。 送了张太医出门,虞夫人拉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女人这辈子啊,终究是不容易的。你也莫凡事憋在心里,若有事就常来与我说道说道,纵然帮不上什么忙,也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好。过些天,待稍微凉快些,咱们一道去普济寺,你便好生拜拜那送子观音,最好请一座回来供着,指不定哪日菩萨就开了眼,如了你愿。” 沈晚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没有那么僵硬,连连谢过。 张太医从侍郎府出来,转头就去了淮阴侯府。 待张太医从侯府出来,秦嬷嬷却是对他带来的消息,震惊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直待她小儿子秦九当完值打外头回来,秦嬷嬷方回了神,可到底心里头怪怪的,一时觉得那顾家不厚道,明知自家事却要拖累人家大好年华的娘子嫁进来守活寡,一时又觉是自己多事非要给人家请什么太医瞧病,指不定人家是心甘情愿的,自己这厢多的什么事到底是心里不得劲,毕竟无意窥见了人家的私密之事,以后见了面难免会不自在。 秦九瞧他娘紧缩眉头的模样,不由关心问道“娘可是身子哪里不舒坦怎么听说你今个请那张太医过府了” 提到张太医,秦嬷嬷眼皮一跳,继而欲言又止道“倒不是给我坐诊,是请他给其他娘子看诊。” 听得不是他娘身子有碍,秦九就放了心,至于给谁坐诊,其他人自然不值当他放在心上。 今日随侯爷在军营里视察了一天,此刻只觉得又热又渴,秦九就拉了椅子坐下,随手拿桌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碗。 秦嬷嬷看了秦九一眼,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将顾家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往若哪家官员家里有个什么隐秘事儿,她得知后自然事无巨细的向他道来,纵然她们这些妇道人家可能察觉不到其中隐藏的猫腻,可不代表侯爷他们不能从中寻到些蛛丝马迹来。 可今日对于顾家的事她却迟疑了,一来那顾主事又不是侯爷的政敌,再说此事也的确牵扯不了侯府的丝毫利益相关,即便他们的事有朝一日不慎暴露,损的也是他们顾家的名声,于侯府何干二来,几次接触下来,她瞧那顾家婆婆是个心肠好的,儿媳妇也是心地纯良的,一对婆媳摊上这样的事情已然可怜,若让她再拿出口来说道,总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忍心。 罢了,待回头也嘱咐下那侍郎夫人,切记要守口如瓶。 “对了娘,后院的人你可定了人趁这些天得闲我也好好生查查她底细。” 秦九的话令秦嬷嬷眉头一跳“可是侯爷那边催了” 秦九灌了一肚子凉茶,此刻方觉得热意消散了些,拿过椅袱上的湿毛巾擦过脸和脖子,方道“侯爷今个倒是随口问了一句,再就没说什么。不过娘您也知咱们侯爷寡淡的性子,既然因此事开了尊口,便是有那方面想法了。您看这两日也抓点紧,好歹先定几个人选来,让侯爷过下目。” 闻言,秦嬷嬷眉间的折痕深了起来。之前她倒是见过两批人牙子送进府来的丫头,有三两个的确姿容上等,可她总觉得她们妖里妖气的,眼神也勾勾搭搭的,瞧着就令人不喜。 之后那人牙子也承认,这两批丫头中一半以上是他从扬州贩进的瘦马,是从事这项买卖的人专门为达官贵人豢养的,各个姿色上等不说,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且都是清白的身子,若不提出身,瞧起来也跟大家闺秀差不多。 秦嬷嬷对此不置可否,到底是被以供男人取乐的玩意,行为举止间就带出些轻浮。虽她也信那人牙子不敢拿坏了身子的丫头糊弄他们淮阴侯府,可这专勾搭男人的女子进了府,她还真不放心,毕竟哪个知道她们都被了哪些手段万一有哪个不睁眼的,哪日若是将手段用在侯爷身上,要是因此伤及侯爷身子,那她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的。 思及至此,那几个扬州瘦马她自然是不再考虑。 再放眼看去其他几个丫头,模样倒是端正了,可与美搭不上边。即便她们侯爷再清心寡欲,可到底也是挑嘴的,这样模样的又哪里能如得了侯爷的眼 那人牙子虽是表示,过几日他会去蜀地走一圈,听说蜀地多美人,若是侯府不急的话,可多等些时日,待下次他多带些美貌娘子过来供她挑选。 汴京城内也就数这个人牙子门路广,手上有好货色,秦嬷嬷也只能先应下。只是这人牙子去蜀地,一来一回起码也得数月光景,可眼下侯爷开口催了,又哪里能等得起这数月功夫 第19章 第19章 本来后院进人的事,秦嬷嬷也没将其当成件难事,可这阴差阳错下偏偏又赶时间,如今反倒难住了她。这日的功夫里,她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纵然有心想重新考虑那几个扬州瘦马,如今怕是也有心无力,因为那两批丫头在被那人牙子带出侯府后,很快就被他脱了手,毕竟汴京城内的贵人老爷们还是很好这口的。 秦嬷嬷只能退而求其次,心道,不行的话就从其他的人牙子手中挑挑看,指不定矮子里头能挑出个高个来。 思及至此,秦嬷嬷却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心中郁郁难解。想他们侯爷堂堂皇亲贵戚,又是朝中二品重臣,身份贵不可言,本来要什么大家闺秀要不得,如今偏偏只能从卖身的奴婢中挑挑拣拣,着实令人憋屈的慌。 憋气的捶了捶胸口,秦嬷嬷的脸色带出几分郁卒“要我来说,侯爷便是娶亲也无妨,只要侯府无嗣,上面那位还能忌惮什么反正那位不是也私下撮合侯爷和宰辅千金我瞧那刘相家的嫡长女不错,身份尊贵不提,貌美知礼又素有才名,堪堪能配得上咱侯爷的。” 秦九刚进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咳嗽两声,他苦笑“娘,您这话可要捂住,千万别在侯爷跟前提,否则会平白惹得侯爷不快。”与刘相结亲若与刘相的女儿夜夜相对,只怕侯爷终有一日忍不住恨起拔刀抹了她脖子。 如今汴京城内都传刘相和他们侯爷私交甚好,对侯爷又极为赏识,待今年年底刘相致仕,便会举荐侯爷接任宰辅之位。殊不知世人所见均是繁花似锦的表象,又哪里知道暗下的凶潮暗涌 秦九忍不住舔了舔后牙槽,眼睛眯了眯,近两年搜集的线索来看,刘相与十年前北疆战事脱不得干系。想来近些年来随着侯爷权势日长,他也愈发的心虚,私底下的动作也愈发的频繁起来。还妄想拿女儿当筹码,嫁进侯府当冷钉子使也不看看他家侯爷接不接他这一茬。 秦嬷嬷到底还是耿耿于怀“哪怕不是刘相千金,礼部尚书家的也成。咱侯府后院来来回回都是些奴婢,到底委屈了侯爷。” 秦九沉吟了会,方道“此间事侯爷自有他的打算,既然侯爷不主动提及,我们也莫要冒然开口,以免惹了侯爷不快。”顿了些许,到底小声透露了些许“这两年朝中形势会愈发严峻,那起子小人眼见就要按捺不住了,也说不准哪日就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往后出门您也千万小心些,以防那些不长眼的打什么歪主意。府上人员您也多加留意,若有什么不对的,及时遣人跟我说声。” 秦嬷嬷心头一跳“这么快” 秦九不明意味的笑笑,皇子们都已成年,汴京城内这滩水自然就要浑起来了。 “那”秦嬷嬷只觉得心慌,忍不住去握秦九的手“你千万要保护好侯爷。九儿,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千万要当心啊。” 秦九怔忡了好一会,他大概有好些年没有听到他娘这般称呼他了。 秦嬷嬷缓了缓情绪,整了面色,抬头看着他此刻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等过些日子忙完侯爷的事,我便帮你相看些身家清白的娘子,你莫要再找些借口推辞,此番务必抽出时间来看上几眼。若能看上眼,那咱就选个黄道吉日将人迎回来。若是你还是哪个也瞧不中,那也成,娘也不硬逼你,只是你得答应娘,千万给秦家留个后。” 秦九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想像以往那般嬉皮笑脸的打哈哈过去,可如今瞧着他娘沧桑的面容和难掩心慌的神色,却是如何也笑不出半分来。 反握住他娘的手,秦九郑重保证道“您放心,秦家断不会绝后。最迟明年,我便让您抱上孙子。” 秦嬷嬷觉得心口块垒去了一大半。 “秦家后继有人,我老婆子也算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了,即便将来到了泉下,面对你那死鬼爹,也能抬得起头来。想当年,你爹在侯府”秦嬷嬷骤然止了声。 她突然想到,将来有个万一,他们秦家倒是有后了,可侯府呢若是她眼睁睁的看着侯府断了嗣,将来到泉下,她如何面对待她有恩的夫人 呸呸,秦嬷嬷赶紧唾了自己两口,尽是想些不吉利的,他们侯爷吉人天相,是长命百岁的福相。要有万一,也是那起子丧尽天良的心黑小人的下场。 话说沈晚这边,白白受了一场惊,饶是从侍郎府回到顾家好长一会,还是心有余悸。哪怕那张太医没点到其中要害,可她还是觉得心慌,说不上来什么,总觉得似乎要因此起些不妙的苗头。 此事她终究还是未向顾母提及。顾家刚经历了一场动荡,大起大落下,顾母的身子就有些不爽利,如今再让她因为此事而担惊受怕,反而不甚妥当。 至于她相公那里 一提起他,她就觉得心堵的慌,有时候她甚至隐约有种想法,莫不是他们提前进入了七年之痒的时期否则,他们夫妻的相处怎么会愈发的冷淡,没有沟通和交流,同床却异梦 今日是官员休沐日,一大清早,顾立轩便翻箱倒柜的将他夏日的衣衫都翻了出来,换在身上不下四五套,挂上玉珏、香囊,对着铜镜左看右瞧,又扶正了头上的嵌紫玉发冠。待终于满意了,他挺了挺脊背,唇边含着抹温柔的笑意,一拂袖便意气风发的打沈晚身侧走过,竟是连个余光都不曾施舍给她片刻。 沈晚冷眼瞧着,面上不显,殊不知此刻她的肺都要气炸了。 成亲三年,她还从未得知他竟是如此热衷于打扮的美男子今日打扮的这般风骚,要不是去见哪个美貌娘子,她敢把脑袋割下来给他当板凳坐。连日的怀疑似乎于此刻终于得到了证实,饶是再好脾气,她也快要忍无可忍了。 “你作什么”顾立轩俊逸的脸庞写满了不悦,盯着沈晚拉扯他胳膊的手,语气满满的不耐。 沈晚到底没忍住,盯着顾立轩的双眼,瓷白的脸庞染上压抑着薄怒“今个是休沐日,大清早的,你饭也来不及吃就急急出门,能有何急事” 顾立轩诧异的看她,似乎不敢相信向来温婉淡然的她,还能有如此急切的时候。 有丝隐晦的得意,却有几分被人质问的不悦,顾立轩冷冷抽出胳膊,抻了抻袖口的褶皱,斥责道“我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还得要向你报备身为娘子,未免管的也忒宽了些。” 说着,便又想抬脚而去。 沈晚最不喜他这副有事不说事,动不动语言冷暴力,留个冰冷背影啥事让她猜的模样。 又抬手从身后扯住他袖子,沈晚有些无力又有些难堪道“顾郎,你究竟是怎么了若真是我哪里做的不当,你可以提出来,咱们总这般耗着到底有损情分。” 顾立轩不悦的再次扯过袖子,闻言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耐“你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了大清早的堵了门不让我出去,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这就是拒绝交流了。 沈晚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望着他潇洒而去的背影,沈晚突然想要跟随过去的冲动。然后呢沈晚扯了唇角僵硬的苦笑了下,然后再冲上前去狠狠厮打那娘子,抓花那娘子的脸,质问她还要不要脸,为何要勾引人家相公 望着空荡荡的床帐,沈晚狠狠吐了口气,婚姻是女人的坟墓,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假。短短三年,不仅将她变成了黄脸婆,还将她逐步逼成了泼妇。 这一大清早的,他们房里的动静不小,自然瞒不住旁人。 顾母有些担心,吃罢早膳过后便将沈晚拉到房里,小心询问了一番。 沈晚心里七上八下的乱的要命,此刻面对顾母的询问,也不想再隐瞒,便将近些时日的怀疑猜测告知了顾母。 闻言,顾母骇笑“不可能吧,晚娘你也莫疑神疑鬼,我觉得大概是你多想了。”不是她向着儿子说话,只是立轩的身体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一清二楚,纵使他有心,又焉能有力 顾母的想法沈晚自然知道。之前她也如顾母那般所想,所以也觉得不太可能,但是近些时日顾立轩的表现,怎么看怎么像外头有人的趋势,实在架不住她往那方面去猜测。 其实顾母因着心中的那件打算,这几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没个安稳,本想着稍微透露些给沈晚,也好探知一下她对此有什么章程。可如今瞧她神思不属,精神恹恹的模样,也觉得此刻谈及此事不是个好时机,遂咽了话头。 毕竟她心中打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就难以启齿,此刻泄了气,顾母只觉得日后怕是很难再鼓起劲对沈晚提及此番打算。思来想去,不由咬咬牙,不成的话那就要不先探探立轩的口风。 第20章 第20章 五黄六月,正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汴京城内愈发的酷暑难当,连鸣虫鸟儿都叫的有气无力的。 沈晚的身子素来是个娇的,畏寒又畏热。这些天缩在府上房门也不敢出,只觉得踏出屋子一步,那天上的烈日便能将她给烤化了去。 为了消暑,也只能门窗大开,人则铺就着凉席坐在窗前,让人再打了深井的凉水于周围放置着,不时拿着蒲扇扇着风,好歹消些暑气。 而顾母体胖,更是怕热的厉害,婆媳俩索性就绝了出门的心思,大半个夏日都窝在府上唠着嗑,打着络子,讨论衣裳的样式。 当然也有避免不了出府的时候。就比如此刻那侍郎府的轿子已到顾家门前,便是那虞夫人遣人过来,请沈晚去侍郎府小叙。 沈晚只得重新穿戴一番出府,好在虽路上煎熬些,可待入了侍郎府的门,那就凉快了很多。毕竟侍郎府比他们主事府家底厚了不止一分半分,人手也足够,所以井水换得勤不说,丫鬟婆子们也能腾出手来不时轮换着扇着风,着实凉快。更何况淮阴侯府待侍郎府自然亲厚,三不五时的遣人送来冰鉴,些许冰块一放入室内,那温度就天差地别了。 今日秦嬷嬷恰巧也在,见沈晚进门,便招呼她来窗前坐。 “哎呀,瞧你这满头细汗的,热坏了吧快吃片瓜消消暑,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不久,凉快着呢。”没等沈晚坐下,虞夫人便将梅花案几上的果盘推到她面前,招呼着她吃瓜。 沈晚先给秦嬷嬷和虞夫人见了礼。坐下后随手从袖口掏出水蓝色绣兰花帕子,边擦拭着额上颈上细汗,边轻笑着“就喜欢到您这府上来,消暑不说还能享口福。瞧这西域的番瓜,那可是个稀罕物,于这汴京城内那是使银子都难买到的,倒是让我在这白食了去,多过意不去。” 虞夫人觑眼瞅她笑“要知别人可给我起别号称虞扒皮,在我这里又岂有白食的份等会就让你再画些花样子来,非要你抵了这瓜费才是。” 秦嬷嬷和沈晚都笑了起来。 擦净了手,沈晚放好了帕子,探手捏了片瓜,笑道“那我今个索性就壮了胆子尝尝虞扒皮家的瓜是啥味道的,大不了就卖身献艺,给您多画几张花样子,区区几张纸就换的金贵的几片瓜,怎么瞧都划算的很。” 虞夫人素喜沈晚那副大方不扭捏的模样,闻言也玩笑道“哟,怎么听怎么觉得我这厢吃了亏了,莫不是这做的是赔本的买卖” 沈晚咬口清凉的瓜,只觉满口生津,莹莹美眸都笑的弯了起来“赔不赔本我这厢倒是不知,只知道您这瓜是相当甜呐。” 秦嬷嬷瞧沈晚举止大方得体,既不骄矜拿乔又不畏缩扭捏,观其言行,既有女子的端庄娴雅,又有几分男儿的坦率爽朗。几番接触下来,她愈发觉得这顾家娘子心性难得,与她一道说说话也的确轻松,倒也难怪那虞夫人那样眼高于顶的人物,对她倒是处出了几分真心。 众人又说笑了会,虞夫人又开始道起京城的八卦“先前我就说嘛,那忠勤伯爵府是瞒不了多长时日的,瞧,这才过了多久,还不是对外宣称嫡次子一肩挑两房听说啊,二房那位差点没气炸了,自己好好的相公一夜之间被另外一个女人分了一半去,换谁谁又能受得了说到底,还不是长房那位不甘空守着灵位,寂寞难耐贪恋世间红尘呗。一个贪花好色,一个不甘寂寞,倒是绝顶好配。” 沈晚点点头,这分析一针见血。那日回府后,她自然向顾母请教了一番什么叫一肩挑两房,虽顾母的脸色有些怪异,可到底也给她大体解释了一番。倒是令她好生惊讶,没成想这年代还有这厢操作,简直荒唐。 秦嬷嬷仿佛被勾起了愁绪,这一瞬皱了眉,神色有些许恍惚。好一会,她方似愁肠难解的叹了口气,道“也是子嗣闹得如今长房有了香火,为父母的也安心了。” 虞夫人听着诧异,也不知是不是她会错了意,总觉得这话里话外意有所指。虽心里有几分疑惑,当面却不好细问,便只顺着秦嬷嬷的话题随了句“说起子嗣,听说普济寺的香火极盛,那里的送子娘娘可灵验的很。之前就跟晚娘提过,待天凉快些定去那拜拜,可一晃一个来月过去了,这天也没个凉快时候,真令人恼得很。” 沈晚的事情虞夫人不知情,而知情的秦嬷嬷自然不会主动将这等隐私说与她听,所以至今这虞夫人还只当是沈晚机缘未到,所以尚无孕相。 沈晚最怕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一听这话头心里就咯噔一下,当即要开口将话题转过去,没成想此时秦嬷嬷开口将话头转过“今个本来也想着邀你婆婆前来一道叙叙,可转念又想以她的体质想必更怕热,便别让她来回折腾了。不知近来她可好” 沈晚忙道“劳嬷嬷您还费心婆婆的事。的确天热难耐,婆母最近均是在家避暑,轻易不出门半步,前几日还与我说道待过了暑气,定日日锻炼好清减些去,否则年年暑日都要遭回罪受。” 秦嬷嬷认同的点点头“的确该如此,不单是暑日受罪的事,体型过重也容易遭些病症。” 虞夫人这厢似乎想到些什么,随口说道“对了晚娘,我倒是前些日子我在街上无意间碰见你婆婆了。当时恰见她跟个年轻的后生在客栈说些什么,我自是不好上前打招呼。后来倒是偶然见了那年轻的后生几次,听人说似乎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莫不是你们本家亲戚” 沈晚倒是真的惊讶了,近些时日的事么她怎么从未听她婆婆提起过。再说他们家不是早就跟本家闹翻了,都十几年不联系了,能有可能是本家的亲戚如若不是的话,那他又是谁,婆婆又为何瞒着大家 这么想着,沈晚面上便带出了几分迟疑“应该是哪位交好世叔世伯家的子侄辈,托公婆照看一二。我家公公那性子你们也知,婆婆哪里敢交代给他,也只能亲自出面安排了。” 秦嬷嬷在旁听着,本来也不以为意,虞娘子提到那年轻后生的时候,心念一闪却也未细想。可架不住沈晚那茫然诧异的神色,倒是让人忍不住回头在这厢又琢磨起来。家族里年轻的后生进京赶考,前来投奔,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缘何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的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不成 不得不说顾母的打算极为隐秘,别人轻易也猜不到那厢去。偏偏阴差阳错下秦嬷嬷无意探知了顾家一二私密事,再加之近来她对子嗣一事上极为上心,凡琢磨些事都下意识的先往子嗣方面靠拢一二。多重巧合下,怕是那顾母做梦也没想到秦嬷嬷竟鬼使神差的将两厢事给对上号了。 而此刻的秦嬷嬷瞠目结舌,显然被自己刚一瞬的猜测打了个措手不及。 秦嬷嬷骤然的异样唬了她们二人一跳,忙出声询问。 秦嬷嬷摆摆手,示意她无事,可震惊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沈晚周身打转。忠勤伯爵府嫡次子一肩挑两房,左右长房媳妇怀的是柳家骨血,若此项情景换做顾家来看,岂不是同理左右怀的不过是顾家的骨肉。如此一来,顾家有了后,又保全了顾主事的名声,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想通了这一点的秦嬷嬷,此刻脑中不啻于惊雷轰炸,她如何也想象不到那顾主事的娘看起来本分知礼,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决心,简直堪比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这顾家的媳妇眼前不期然闪过当日在顾记绸缎庄,当虞夫人提到伯爵府上一肩挑两房的事时,那顾夫人看她儿媳那怪异的神色。 秦嬷嬷不知什么意味的暗下叹了口气,瞧她那娇嫩的面容微皱,隐约带了丝疑惑不解的模样,想来此事她那婆婆并未向她透露丝毫,暂且将她蒙在鼓中。若是真有一日揭了这层窗户纸,依她那性子,可是愿意接受这般的安排然而即便是不愿,可若是她婆婆对她提了这般的要求,作为儿媳,她又能如何呢 一直待回到了淮阴侯府,秦嬷嬷还在想这件事。 烈日下,秦六赤膊握枪,哼哧挥舞的起劲,一记飞龙摆尾扫过,差点戳到正神思恍惚进院的秦嬷嬷。 好在收势及时,赶紧跑上前去查看,嘴里不由埋怨着“娘,刚想着什么呢这么入神,也不看着点路,差点让我给挑飞了去。” 秦嬷嬷下意识道“还不是那顾家”忽然一顿,嗦了他一记白眼“与你这个莽夫也说不着。” 秦六立马瞪眼“怎么就与我说不着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主事府顾家上次那个老泼皮想跟您动手,还瞎咧咧与咱侯府沾亲带故啥的,要不是您拦着,我当日就能去揍得他稀巴烂此事我还记着呢,一有机会,我非逮着他狠揍一顿” 秦嬷嬷双眼盯着秦六,心脏砰砰直跳“你说什么” 秦六道“此事我还记着呢,一有机会,我非” 秦嬷嬷打断“上一句。” 秦六愣了,想了好一会,挠挠头道“上次那个老泼皮想跟您动手,要不是您拦着,我当日就能去揍得他稀巴烂还敢瞎咧咧与咱侯府沾亲带故啥的大概是说的这个吧,我也记不得了。” 秦嬷嬷倒抽口冷气。 使劲捶了捶胸口,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了屋,只觉得天旋地转的。 她得好好想想 第21章 第21章 沈晚总觉得那日秦嬷嬷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具体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似乎有那么几分不可置信的震惊,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预知她未来的恍然和些许怜悯 正在打络子的手顿了下,她狐疑,难不成近来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她 沈晚的眼皮猛跳了几下,那秦嬷嬷莫不是知道些什么难道是她相公真的出轨了 越想越可疑,沈晚的脸色当即就发了青,手指死攥着尚未打完的络子,愈发下狠了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从顾立轩嘴里套出话来。他给她冷脸,冷言,甚至对她漠视,这些她都可以容忍,唯独无法忍受他还有别的女人,因为这是对她情感最大的侮辱。哪怕仅是精神出轨,也不成。 难得今日顾立轩没有应酬,散值后便早早的回了家。 一家人吃罢晚膳后,顾父照旧出门遛弯去了,当然自打他闯了大祸那日起,顾母再也不放心将他单独放出去,从来出门都是便让福伯一路随着,一旦顾父故态复萌便会强硬将他扯回家里去。 顾父虽然心有不满,可不敢挑战顾母底线,左右他又能出门喝酒了,好歹比窝在家里受那窝囊气强。 沈晚颇有些煎熬的吃过这顿晚膳。 待终于罢筷收了桌,顾父也出了门,沈晚便定了定神,咬咬牙刚想拉过顾立轩回房,没成想他却被顾母先出声叫住。 顾母只草草跟沈晚解释两句,只道她找顾立轩有事详说,让她先回屋去,然后就拉起顾立轩脚步匆匆的出了厅堂,往东厢房而去。 沈晚神思不属的回了卧房,也没让春桃点灯,只恍惚的坐在窗边透过支棱的窗户遥遥看那东厢房,眼神发直。 傍晚的虫鸣叫的愈发的欢畅,听在人耳中,莫名的觉得烦躁。 沈晚不停的在想,顾母单独叫住顾立轩,到底要说什么事呢这个家里的事,还有什么是她听不得的 要说她听不得的事,那大概就是顾立轩做的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吧是吧,肯定是。 此事招摇的,连顾母都知道了,唯独让她蒙在鼓里 待会他回来,要是他死活不认,那她要待如何 若是他坦承认下然后呢 沈晚突然灼痛般收回了目光。 这一刻,她竟然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想下去。 沈晚这厢胡思乱想,殊不知那厢的顾母是另外一番打算。 被顾母单独拉过来的顾立轩也颇有几分惊讶,自打晚娘进了府,他们母子俩单独叙话的时候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事情与他说也大抵是晚娘也同时在场的。 像今日这般母子单独谈话,是鲜少有的事,顾立轩不由心中揣测,也不知母亲单独叫他来说何事。难道是晚娘对他母亲抱怨了,嫌他近来冷落了她,所以想要母亲施压与他 顾立轩心中即刻对沈晚升起了几许不满来,明知母亲的身子在夏日素来都不爽利,还拿他们的事让母亲烦心,着实不知分寸。 饶是心中这般猜想,顾立轩还是要问上一句“不知娘今日单独叫住儿子,可是有何事要与我相商” 顾母在屋里那把陈旧的朱漆髹金的雕花木椅上坐着,眼睛微垂着盯着身前案几上的纹理,不知是出神还是在考虑如何开口,竟是好一会也没出声。 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顾母开口解释,顾立轩不由皱了眉,又问了句“娘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顾母深吸了口气,既然这是迄今为止她所考虑过的,于立轩而言于顾家香火而言,最好不过的出路,那便由不得她再有所迟疑了。纵然难以启齿,纵然立轩难以接受,她也得出口给他讲明其中利害,此厢时机难得,天时地利均已凑齐,怕也是老天爷特意给他们留了这丝契机。若是过了这茬,怕再很难找到这般良机,而他们顾家却等不得了,三年无所出已经令人侧目了,若再待几年依旧没个动静,那时只怕顾家会更加难堪。 顾母叙话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东厢房便传来顾立轩的怒吼声。紧接着他就摔门而出,不理身后顾母焦灼的喊声,转身就怒火高涨的冲进了卧房,握着拳头冲着沈晚所在的窗前位置怒气走来。 此刻他面容扭曲眼睛赤红,择人而噬的模样甚是恐怖,从未见他如此的沈晚顿时被惊了一跳,可没等她回过神来,顾立轩已经冲到她跟前,抬手一巴掌就将她连人带椅掀翻在地。 “贱人”顾立轩咬牙切齿的怒吼,整个人抑制不住的直颤,滔天的屈辱和恨意此刻快要将他烧灭。 此刻急跑而来的顾母惊叫了一声,随即大声怒斥着令周围受到惊吓的下人都退出屋子远远的,谁若敢靠近当即就发卖了去。 沈晚脑袋嗡嗡的,好半晌也没回神,被掀翻的瞬间她眼角磕上了案角,隐约有些刺痛,抬手抹了把,满眼都是血红。 顾立轩也满眼都是血红,此时此刻他想要疯,想要吼,想要打砸,甚至想要打人,杀人满腔的怒与恨无处宣泄,他只看得到眼前的这女人,今时今日他所有的屈辱都是这个女人带给他的 握着拳头他又想上前,顾母惊见,急的从身后死命将他抱住,急吼“干什么你非要闹得众人皆知不成再说此事是我的主意,与你媳妇无关,她什么都不知情” 一个众人皆知终于令他冷静了片刻。 顾立轩磨着牙,死死盯着沈晚,赫赫喘了两口粗气,虽是怒吼却也到底放低了声调“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早晚是守不住的你这贱人你守不住的枉我待你百依百顺,终究你还是要背我而去贱人贱人” 沈晚浑身发颤,整个人都是木的,手脚发软倒在地上起不了身。恶毒的咒骂声犹如锐利的钉子,一字不漏的全钻进了她的脑中。哆嗦着手在身边摸索,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想找把刀,然后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顾母见他似有癫狂的症状,也被惊吓着了,忙一个劲的安抚着“莫说了,莫说了,今个事是娘不对,是娘对不住你。你要不愿就算了,娘不提,再也不提了” 顾立轩怒瞪着眼,依旧从齿缝间咬着恨意道“一个两个的都瞧不上我,对,是我没用拖累了顾家,拖累了你们,令你们蒙羞了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我死了罢,休想这般作践我”语罢,恶狠狠的掰开顾母的手,烧着满腔的怒恨一头冲了出屋。 “立轩”顾母在身后哭喊,随即又大声叫道“双寿双寿你快去追上少爷” 双寿在外大声应了声,接着就是越来越远的急促脚步声。 顾母哭了一会,猛地想起屋里的沈晚,赶忙抬袖草草擦过一把脸,扭身急急进了屋。 沈晚此刻瘫倒在地,眼角不断往外淌血犹如血泪一般,模样甚是凄惨骇怖,瞬间吓得顾母魂飞魄散。 “晚娘” 顾母几乎是飞奔过去扶起她,沈晚这一动弹,顿时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又隐约觉得有些恶心,随即俯身吐了口血出来。 顾母脑袋一懵,随即惊恐大喊“快来人呐” 话说那自家里跑出来的顾立轩,犹如游魂一般在汴京城的夜里飘荡,走着走着,不由自主的就来到了如意客栈,立于门前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客栈的大门。 耳边似乎又响起顾母的话 立允正赶上进京赶考,即便住在咱府上也是寻常,旁人哪里怀疑到什么 你且忍过,只要晚娘能珠胎暗结,那便是顾家的骨血,你有了后,顾家也有了香火 立允是赶考的举子,自是将名声看的重,唯恐被人得知影响了他科举,定当比咱都要守口如瓶,因而此事便也瞒下了,也就妥当了 成婚三年也没个动静,街坊邻居以及其他官眷私下无不议论,再过些年,又该拿何说辞来搪塞 不是没考虑过继,可立轩你想过没有,一旦咱顾府走过继这条路,你的事可就瞒不住了其他同僚的冷嘲热讽,你可受得住 眼前陡然出现于郎中他们叔侄窃窃私语笑他无能的场景,顾立轩狠狠打了个寒颤,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比起官场同僚的讥笑暗讽,沈晚那厢给他的屈辱倒是好受了些。 第22章 第22章 送走了看病的大夫,顾母来到沈晚床边,只见她死寂一般仰卧于床,一边脸颊高高肿起,白皙的脸上青紫了一片瞧着骇人,另一边眼角划了道口子,饶是敷了药还是隐约有些渗血,心里不由得既愧疚又难受。 俯身给她掖了被角,轻声安慰道“晚娘,你也莫忧心,那刘大夫也说了,刚你那是怒急攻心方吐了口淤血,这口血吐出也好,否则这火气憋在心中可就要伤坏了身子。面上的伤你也莫怕,我定走遍这汴京城给你寻了好伤药来,定然不会让你留了疤去。” 沈晚闭了眼,面上尽显虚弱疲态,却是没什么表情。 “晚娘,今日之事” “娘。”沈晚突然开口,蠕动着干裂的唇瓣,声音嘶哑虚弱“我累了娘。” 顾母慌张的又看向沈晚,但见她仍旧闭着眼睛,一副不欲多言的疲惫之态,当下心里竟生出几分无措来。 “那那晚娘你好生歇着,待来日你伤好些了,我再解释与你听。”顾母巴巴的说完,便仔细给她放了床帐,一步三回头的轻手轻脚的出了卧房,带上了门。 外间顾母嘱咐下人的声音隐约透过门传了进来,沈晚睁开了眼,昏暗中失神的望着影影绰绰的帐顶。 从顾立轩冲她抬手的那刻起,她便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是的,不需要了 顾家这夜闹得人仰马翻,此番动静自然瞒不住有心人。 这日,雨过之后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虞夫人便邀了兵部的一些官眷一同赏花。闲聊中提到了顾主事府上前些日子闹腾的动静,一时间众夫人如同打开了话茬子,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哎呀,活了这把岁数,我还真没听说过哪家的官眷还能这般不得脸的。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竟激的顾主事动了手,听说都打吐血了呢。”说话的是兵部郎中于修家的夫人,于郎中素来与顾立轩不对付,如今可算逮着他们家的丑事,他夫人焉能不幸灾乐祸这话头也是她最先引的,说起此事便满脸放光。 兵部令史的刘娘子有些不落忍道“再怎么说也不能动手啊。堂堂一男子,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动手,到底做的过了。” 库部主事的娘子讥笑道“刘家娘子,你可莫要妄做善心,你倒是可怜那顾家娘子,殊不知她那厢是罪有应得。我可是听说那顾家娘子霸道强横,入府三年肚子没个动静不说,还硬是寻死觅活的不让顾主事纳妾。顾主事这才恼了,没忍住方动了手。” 职方主事的娘子诧异“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虞夫人也有些惊讶的看向她。 库部主事的娘子得意道“我家郎君跟我说道的。前天我家郎君与顾主事一道吃酒,顾主事心中烦闷,便多说了两句。刘家娘子,当时你家郎君不也在场么,难道回去没说与你听” 兵部令史家的娘子尴尬的笑笑。自然是说道与她听了,但她家郎君也说了,毕竟涉及人家的私密事,不便外传。 职方主事的娘子饶有深意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这便说得通了。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素日里瞧着那顾家娘子柔柔弱弱的还当是个贤惠好性的,没料到私下却是善妒强横的。三年都没动静,婆家没逼她自请下堂已是万分仁善了,她却不依不饶连个退路都不给留,莫不是要让人顾家绝后都说那顾主事素来斯文有礼,如今却被逼的直接忘了孔圣人的话,如那乡野村夫般的蛮横,可想而知他家娘子都将他逼成了什么样” 近几日,顾主事的这点家事在兵部被传得沸沸扬扬,相信已然传到了上峰耳中。本来这点私事是不值当什么,毕竟哪个家里也不是一直风平浪静的,难免也有个波折起伏的。可架不住那顾主事近来风头正盛,这就惹了许多人的眼,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点事硬是好几日没消停。 职方主事的娘子隐晦的笑了笑,其中自然有她家郎君的手笔。兵部员外郎前些日子已经请辞回乡丁忧,空出来的位置,不知多少主事都在盯着,可最有可能上位的,除了他们家郎君外,便是那顾主事了。 她家郎君还正愁抓不到那顾主事的把柄呢,不巧那顾家就出了这档子事,虽事情不大,可听在上峰耳中,难免就落下治家不严的印象,不是有句话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官员最为看重风评,更何况值此上位的关键时候,一丁点的岔子就有可能断了晋升的机会。 翌日,虞夫人和秦嬷嬷闲聊时,便将打听到消息说与她听。 虞夫人感慨道“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郎君要纳妾让他纳便是,左右不过是个玩意,也动摇不了她大房的位置,死活还不是她手里捏着这厢倒好闹到如今这般田地,失了体面不说,别人也只会说是她的不是。” 秦嬷嬷不置可否的冷笑,个中干系旁人不知,她心里可门清的很。只怕那日是顾母与那顾主事已然摊了牌,倒是不知是晚娘不愿还是那顾主事心里嫉恨,方让她受了那般无妄之灾。 心不在焉的连喝了几口茶,秦嬷嬷越想眉头皱的越紧,本就不是亲和面相的她,此刻瞧起来愈发的严厉。 虞夫人看着心里头打突,小心询问“嬷嬷,可是茶水不合胃口要不给您换上雨前龙井” 秦嬷嬷摆手示意不用,却依然拧着眉似沉思了好一会,方似下了决心道“改日你约上顾家娘子,我想再瞧上一瞧。” 虞夫人只当秦嬷嬷要关心沈晚的伤势,赶忙应了声,心下也盘算着待过个三两日再去请,那时面上的伤估计也好上个差不多,这般也省的她面上难堪。 兵部官署里,这日散了值,刚从偏殿走出的顾立轩不巧遇上刚出主殿的霍侯爷。 饶是远远碰见,那也是避开不得的,顾立轩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拱手施礼问安。 霍殷在他面前几步远处顿了瞬,沉着脸居高临下的扫他几眼,随即收回了目光,大步从他身边径直而过。 看他那副拘谨无措的模样,还当是个性子窝囊的,没成想倒还是个窝里横。 直待人走远了,顾立轩方狠狠喘了几口气,刚霍侯爷冷眼扫来的那一瞬,着实令他脚底发软。 一连数日,顾立轩都未回府,沈晚不知这几夜他都宿在哪里,也不想知道。 顾母瞧着沈晚不闻不问,一副心如死水的模样,愈发的坐立难安。原本打算这几日便将那事趁机全盘道出的,可不知怎的,只要面对着沈晚,她便半个字都吐不出口。 顾母日夜愁眉紧锁,不知如何开口,而在外的顾立轩数日来也是寝不安枕,食不知味。 这几日他没在别处,恰也在这如意客栈借宿。 他是怀着满腔的怨毒借宿于此的,对那顾立允更是怀着极大恶意。揣着重重恶念,他在这个客栈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在某日,他见着了哪个他母亲口中所说的,所谓本家堂弟,顾立允。 真见着人的那一刻,他却意外的怯了。 一袭青衫,举止斯文,待人彬彬有礼,那顾立允是个尚有几分书生意气的俊俏少年郎。恍惚中,他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竟见到了从前那意气风发模样的他。 顾立允真的像极了当年的他。 每天夜里,他都要在楼下堂上独自坐上许久,直到店里小二过来委婉催促,方游魂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上楼回了房。 回房后也难以入眠,想那书生意气的堂弟,想那一朝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过往,又想在觥筹交错中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再低头看看发颤的双手,想着自己那般扭曲暴虐的模样,想他的嫉妒、狭隘、暴躁、猜忌、冷漠、阴暗 莫名的悲凉突然涌上了心头。 明明不过数年的功夫,他怎么就好似变了个人 从前的他,明明也是那般意气风发胸怀坦荡的啊。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他怎么就让自己变得如此不堪了 第23章 第23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宿未眠的顾立轩起身开始穿戴,外面青白的光亮透过窗纸隐约打在昏沉沉的屋内,愈发衬的他的脸色萎靡又阴沉。 打了水,擦了把脸,又刮了胡渣,顾立轩在房门处站了好一会,终于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深吸口气拉开了房门走出。 下了楼,在店小二惊诧的目光中,他来到堂上那个他昨晚坐过的位置,拉了椅子重新坐下。然后要了一壶茶,脸色沉郁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 店小二觉得这位客官怪异极了,瞧着也不像外地人,毕竟日日都有下人过来给他送换洗衣物,虽是普通常服样式,可那料子瞧着就不便宜,应该出自哪个富贵人家,也不知是因何事有家不住,非得在他们这客栈里耗着。行为也怪异的很,夜里常常一坐就是半宿不说,这大清早的鸡还没打鸣呢,他这厢就起来吃起了茶,当真是怪胎。 甭管别人怎么看他,他却只是一直吃着茶,从寅时二刻一直到卯时三刻。 顾立允下楼的时候,犹在和同窗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今日游湖时该以何为题吟诗作赋。 不想刚到了一楼堂上就被一身穿熟褐色常服的青年男子拦了去路,诧异抬眼瞧去,他便见面前拦路的男子神情倦怠,脸色沉郁,面相端正俊秀,竟瞧着莫名有些眼熟。 “这位兄台” 顾立轩抬眼看他,神色里压抑着莫名的情绪,出口却依旧带着惯有的温润“我是顾立轩。” 顾家这个时辰正在吃早膳,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还纳闷着,大清早的谁赶在这个点过来 顾母吩咐人去开门瞧看,顾父自然两耳不闻窗外事,该吃吃该喝喝,凡事与他无甚干系,沈晚垂着眉眼静静吃着,自从那事以后,她似乎就将自己游离在顾家之外,凡事也有些漠不关心。 顾母对此也深感无力,始作俑者干脆躲在外头迟迟不归,她这个婆婆心中有愧,也不知该从何处劝起,好好的一个家竟隐约有分崩离析之态,早知如此,她又何苦提那起子念头 正暗下自责着,这时外头传来双寿惊喜的声音“夫人,是少爷回来了” 顾母一惊继而一喜,然后反射性的朝着沈晚的方向看去。 沈晚只觉得眼角那处尚未痊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沉了眼,沈晚依旧坐在桌前未动分毫,保持着之前进食的进度。 顾母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吐出半个字,叹了口气起身就要朝着厅堂外迎去,却在此时顾立轩带着人已经打外头进了屋。 几乎是见着来人的那刹,顾母似受到了极大惊吓,下意识的倒退一大步,身后木椅重重的磕上了餐桌,发出沉闷刺耳的响声。 见母亲受到了惊吓,不知为何,顾立轩此刻竟有种莫名的一丝快意。他嘴角含着笑,热情的介绍着“爹,娘,你们恐怕还不知晓吧,这是三堂叔家的立允堂弟,早在前几日便来了京城准备来年会试,今个也是巧了,正让我给遇上了。既然是自家亲戚,哪里有外住客栈的道理,岂不是让人说咱顾家无待客之道因而我便将人带到家中,多年未见咱本家亲戚共聚一块叙叙情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让堂弟在咱家住下,毕竟住在家里方便些,也能安心准备来年的会试。” 手提两大盒礼品的顾立允此刻面皮发红,颇有些手足无措。闻言,连连摇头窘道“不不,都是晚辈失礼了,既然到了汴京,哪里有不先登门拜访的道理直待拖到今时今日,还让堂兄亲自请来,晚辈真是真是无颜了。”顾立允心底哀嚎,今日真是太失礼了,悔不该拗不过堂兄的邀请,大清早的便匆匆来府上拜访。在人家早膳时分拜访,饶是本家亲戚,也够失礼丢脸的,真是足够他羞恼个三日三夜了。 顾母此刻回了神,也惊觉刚从那瞬反应过大,事到如今也只能面上扯出笑意,手上暗暗拉起尚处在懵懵状态的顾父,尽力挽救刚才的失态“早前些收到你母亲的来信,倒没成想你这厢这么快就动身来了汴京。你这孩子也见外,来都来了,干嘛不来家里住着,非去那外头住客栈,那里鱼龙混杂的,你要是出点岔子,我跟你伯父该如何对你爹娘交待” “二伯娘这话可要羞煞晚辈了。都是晚辈的不是,合该先来拜见两位长辈,如今倒是累的长辈们担忧,都是晚辈考虑不周。”顾立允连连拜到。他自然也知自家和二伯父他们一家早年的龃龉,既然二伯娘不愿提及他们早前已见面的事,他自然不会当面戳开,以免面上难堪。 顾父不大的眼睛上下直打量顾立允,惊讶的好一会方回了神“我的天爷,竟是三弟家的你在家排行几” 顾立允忙道“回二伯父的话,在自家是排行二,在本家是排行九。” 顾父似回忆的长叹“三弟家的老二,还记得当初你就这么一点,一晃多年过去都这么大了”顾父拿手比划着,又不由的看了眼儿子,又有些感慨道“瞧你们兄弟俩,长得有多像。” 一言既出,顾母和顾立轩均变了脸色。 似乎本家来人让顾父找到了大家长的感觉,也不管顾母他们的脸色如何,他一家之主范的上前去接过顾立允手里的礼品,交待下人拿下去,又一叠声吩咐再添椅子添副碗筷,拉着他便要入席“人来了便是,带什么礼,真是太见外了。对了,你还未见过你堂嫂吧三年前你堂兄成了亲,担心路途遥远你们前来不便,也就没邀你们前来。” 顾立允进来时已经见着那背对着他的年轻娘子,当时便猜测应该堂嫂,只是先前未经介绍,便不敢多言。如今已经挑明,他自然赶紧拱手施礼“堂弟立允见过堂嫂。堂嫂安。” 早在顾母拉起顾父的时候,沈晚也起身静立一旁。如今顾立允施礼问安,沈晚便侧身让过,颔首道“堂弟安。” 然后顾立允就被顾父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开始了他在顾家的第一餐。 这一顿早膳,顾立允吃的是极为局促又压抑的。二伯父仿佛打开了话茬子般喋喋不休,声音激昂洪亮,时而拍桌时而跺脚,饶是在家早就听说这位二伯父的性情,他还是难以想象一位举人老爷的举止竟如此有伤大雅;二伯娘神色似有僵态,偶尔插话两句也干巴巴的,仿佛硬扯话题;对面堂兄虽面上含笑,可眼神总觉得抑郁,仿佛令人觉得不太好亲近;无意间瞥见的斜对面堂嫂,那眼角的疤痕着实触目惊心了些,令他心中打鼓,愈发坐立难安。 早知堂兄家的氛围如此怪异,当初他就极力阻止母亲给伯娘寄家书了。一想到接下来长达半年的时日都要在如此怪异氛围中度过,顾立允只觉得愈发煎熬,这还不如继续住客栈呢,好歹跟同窗在一起也自在些。 甭管顾立允心中是如何懊恼不已,他在顾家借住是铁板钉钉的事。 当日,顾家就收拾了个单独厢房出来,又遣了人将他在客栈的物件全部打包好搬了进来。 顾立轩今日休沐,自然亲力亲为的安排着,其妥帖和周到倒也让顾立允心生感动。 顾父和顾母也少不了出面,房里若是少些什么,当即就安排了人出去采买,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处置的样样俱到。 沈晚这边大概露过两次脸后,便回了房不再出来,毕竟是外男,饶是本家兄弟,那也是要避嫌的。 夜里,劳累了一日的顾家众人终于得以歇息。 晚膳过后,顾立允问了安后便回了自己所在厢房。顾母担忧的目光在顾立轩和沈晚身上扫了好几圈,到底也没说什么,叹着气和顾父也回了房。 此刻顾立轩也不便再往客栈里住,外宿客栈十几日的他,今夜也不得不跟沈晚同回卧房。 夫妻俩俱是一路沉默,待到卧房后,放下里间轻薄软帘,俩人也不点灯,就着窗外透进的月白光色,隐约摸索着。却是一个走向北边床榻,一个走向南边窗前的小榻。 顾立轩坐在床榻边,目光阴沉着,脸色也极为扭曲。 沈晚兀自脱了鞋袜上榻,别说此刻她没见着顾立轩的神色,即便见着了,她也无所畏惧了。饶是他愤怒暴躁又能拿她如何左右是再打她一顿 背对着他远远侧身躺下的沈晚,激的顾立轩握拳直颤,牙咬的咯吱咯吱响。他都认命了,都要忍着屈辱成全这个家,成全她了,还待要他怎样 昏暗中,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森冷的呵呵声。 沈晚脊背发射性一僵。 继而传来仿若幽灵的阴冷声音“这下,可终于要如你的愿了。你倒是开心了吧” 沈晚闭了眼,强迫自己不去听他胡言乱语,心里隐约有丝悲凉,这人大概是疯了吧。 两人再一夜无话。 第24章 第24章 翌日,去官署上值的顾立轩一身绛紫色官袍,瞧着既威武又尊贵,倒是看的顾立允钦羡不已。心道,难怪父母亲常说别看二伯父不着调,可他这堂兄却是他们顾家立字辈第一人,瞧他年纪轻轻就是朝中正六品官员,听说又及得上峰重用,前途无量,当真是他辈学习之楷模。 顾立允钦羡的目光还是让顾立轩极为受用的。 一晚上阴翳的心情好了些,在顾立允的崇拜中,他挺直了脊背,便钻入了官轿,启程上值。 顾立允握了握拳,暗自下定决心要减少外出游玩的次数,抓紧时间好好读书,来年考取功名,以求能像堂兄一般光耀门楣。 没等他回屋拿起书本好好复习,那顾父便及时叫住了他,非要与他忆往昔,谈理想,简直令他欲哭无泪。 顾母每见一次顾立允,都觉得眼疼胸痛,明明都打算放弃这个念头了,可立轩非要将人带回来,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百般困惑不解,可她再也不敢问顾立轩半个字了,实在是被那日他的突然发狂给吓破了胆。 辰时二刻,虞夫人的轿子来到了顾府门前,她的贴身丫头绿萝前来问沈晚此刻可有空闲,虞夫人请她过府一叙。 沈晚下意识的就要抬手抚眼角伤痕,神色略带犹豫,这个样子出门,让人瞧见的确有些难堪的。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绿萝轻声道“知道夫人素喜清净,所以我们家夫人已经清退了下人,除了秦嬷嬷再无其他外人在场。”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沈晚也拒绝不得,便起身让春桃秉了顾母一声,又找了衣物重新穿戴一番,拾掇妥当后便随着绿萝出门进了侍郎府的轿子。 端坐在轿子里,沈晚抚上眼角,脸色沉静。左右做错事的又不是她,她又为何要感到难堪。 轿子径直进了侍郎府后院内堂。 秦嬷嬷和虞夫人竟亲自前来相迎。 待见了沈晚白皙无暇的脸庞上唯独多出的那道半寸来长的疤痕,虞夫人的面上多少显出些不自在来,饶是秦嬷嬷的主意要将人请来,可在这个时候请人前来,总让人有种她特意看人笑话的感觉。 尽量不去看那道有些骇目的伤口,虞夫人热络的拉过沈晚的手,笑着往里走“知道你今个前来,秦嬷嬷特意从侯府里给你带了两个香甜的番瓜,今个是托你的光了,我这厢也能吃瓜吃个尽兴了。” 沈晚面上也毫无异色的笑着“那敢情好,不用欠虞扒皮的人情,我这心里头也敞亮。” 这般玩笑话一出,虞夫人只觉得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心下只觉得沈晚的心性真是难得,那顾主事怎么就不知道让上几分。 秦嬷嬷也暗下观察着沈晚,瞧她遭遇此般不体面的事,面上不悲苦不凄凉,说话不带惨不控诉,却只是豁达的说说笑笑,不见丝毫勉强之意,瞧着较之以往更有种豁然之意。 可惜了秦嬷嬷的目光难免就落在那触目的疤痕上,九分的容貌硬是因此落成了七分,只怕府上那位也看不上眼,如此怕也不便再考虑那厢了。 与虞夫人说说笑笑间,沈晚察觉到秦嬷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眼角的疤痕上,隐含痛惜遗憾之意,遂也不遮遮掩掩,抬手抚上了眼角的伤处“嬷嬷莫要为我这伤而担忧,看着骇目,倒也无甚,待这疤结落了,这伤便也无碍了。” 见她落落大方的模样,秦嬷嬷愈发重重叹了口气。 虞夫人却难免纠结道“哎,瞧你这话说的不在意,若是男子倒也好说,可在女子面上不过好在你年纪尚轻,过上几年痕迹能消除了也说不准。我这里恰有几瓶舒痕的膏药,待会让人拿来给你,千万要早晚勤用,听说这药效还是相当不错的。” 沈晚笑着谢过“那我这厢就却之不恭了。不过还望秦嬷嬷和虞夫人切莫再为晚娘忧心了,左右不是靠着这件皮囊立于世间,又何惧之有倒是若累着您二位为此烦心,倒是晚娘的罪过了。” 虞夫人似乎从未听过这般怪异的言论的,当即愣了,好半晌方回了神,惊讶道“这话说的,咱女儿家纵然家世固然重要,可容貌那也是顶顶要紧的。要是没了好颜色,夫郎们怕是看咱半眼都嫌,又何谈宠爱你呀,年纪还轻,大把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切莫在此刻犯傻。”虞夫人只当她是自暴自弃,已然对自己不抱有希望,便好言相劝。 沈晚笑笑,便再未言语。 秦嬷嬷却因她那句左右不是靠着这件皮囊立于世间,又何惧之有的话,心下反复琢磨了很久 沈晚离开侍郎府的时候,秦嬷嬷忍不住又看向那道突兀的伤口,然后又突然惊觉,在那女子沉静温婉却又自信坦然的气质中,这道伤口此刻看起来竟不那么刺目大概,这样的女子,是单单不能用容貌来衡量的罢。 秦嬷嬷回到侯府的时候,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孤勇。一鼓作气的来到侯府书房外,不理会秦九那吃惊的神色,也咬紧牙关半个字不吐露她究竟求见侯爷是为何,只单单让他进去通秉,等待侯爷的召见。 秦九好奇的要死,从来他娘就没这么郑重求见过侯爷,饶是有事也大多让他间接禀告侯爷,像这般神色凝重的正式求见着实罕见。 秦嬷嬷咬紧牙关死活不说,实在怕一个不慎泄了气,便再难提起这般的勇气前来。 秦九只得进去通秉,恰好他们侯爷此刻也是无甚要事,想来也是奇怪秦嬷嬷有何事要正式求见,便让秦九传她进来。 本来秦九想要赖在书房听上两耳朵,奈何被他娘眼神暗示出去,只得不情不愿的出了书房,守在门外。 却没片刻功夫,书房内突然传来他们侯爷不可置信的低叱“荒唐” 秦九心头一惊,忙附耳贴上大门,却隐约传来他母亲压低声音的喁喁细语,似乎很快很急,却听不清说什么,愈发令他焦急。 接着,似乎没等他娘说完,房内又传来侯爷的一阵低叱,却比刚才声音更不耐“荒唐” 秦九愈发的心惊肉跳,心头不断猜测着他娘究竟跟侯爷说什么了,怎么就惹得侯爷发这么大火。 没等他猜出个章程来,门从里头吱呀一声打开,害的他差点摔进房内。赶紧站好,他偷偷瞥去,却见他娘面无表情的从房内走出,那眼神中隐约是释然 秦九真想扶额,愈发的抓心挠腮,他娘究竟在书房里跟侯爷说了什么这是 书房内,霍殷皱眉看着手上的兵书,飞快的翻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简直荒唐。 放下兵书,他心烦意乱的捏着眉心,嬷嬷莫不是老糊涂了,出些什么昏招,荒唐至极。 纵然他霍殷也不自诩什么正派好人,可也不至于沦落到偷偷摸摸的去要个下属之妻,难道他是那起子荒荡之徒 至于淮阴侯府的血脉传承 霍殷狭长的眸子微眯,隐约透射出一丝冷意。 嬷嬷说的这一点倒是提醒到他,淮阴侯府的确需要有个子嗣了。 “您真是这般跟侯爷说的” 拗不过秦九的缠磨功,秦嬷嬷私下到底跟他松了口。 秦九当场就炸了“您老是老糊涂了吧” 秦嬷嬷老脸微微抽搐,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你就当我是老糊涂吧。” 秦九原地转了好几圈,狠狠挠了几把头发,连吸好几口气,又转到秦嬷嬷面前“您老跟我说说,这样的馊主意您是怎么想出来的”别怪他家侯爷恼,换他他也恼,甚至要炸了好不 秦嬷嬷顿了顿,好半会方神色有些抑郁道“你当我愿意侯爷这般委屈侯爷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就是尚了公主都使得,又何苦要受这般屈辱可那那传言是那位极为忌惮的,咱既然不能忤了那位的逆,那便也只能私下给侯爷安排。总不能让淮阴侯府断了嗣吧那将来我有何面目到泉下去见老夫人” 饶是秦嬷嬷在传言这两字上说的极轻,秦九听到这两字还是觉得犹如一口重锤瞬间兜头砸来,令他有种窒息的痛感。 齐五代,祸霍起。 自大齐开国至今已历四朝,如今圣上已然年迈,待他驾崩之后,其皇子继位便是齐五代了。 秦九觉得喉咙里似乎有股血腥味,仿佛间又看到了北疆那片天地连成一片的血色 “九儿秦九” 秦嬷嬷的喝声令他回了神。 “莫去想了,总之都过去了。” 秦九转过神,笑笑“没事娘,听您的,我不想。” 秦嬷嬷转了话题“也许是我老婆子杞人忧天了,可自打你那日说的凶险,我这心里头就没个安稳过。好在侯爷虽未接纳我那提议,可到底默许了我筹划侯爷血脉延续一事。如此一来,我也算对得起老夫人了。” 秦九顿时有些心惊肉跳“侯爷他同意了”当年的凶险他如何不知,若不是老侯爷旧部察觉不妙暗下走动,又及时让人传出侯爷不行于嗣的传言,想来当时多疑善变的那位本是打着斩草除根的目的的。 虽如今侯爷手握重权,朝中亲信众多,羽翼已丰,连那位都忌惮三分,对淮阴侯府自是不敢轻易妄动。可一旦淮阴侯府的私密泄露,那位焉能坐得住虽如今的侯府不至于被动挨打,可眼下不是图穷匕见的最好时机。 心头这般考虑,秦九面上难免带上几分顾虑“侯爷之所以能同意,只怕与近些年来匈奴不断滋扰边境的战事有关。近些天来,刘相为首的几位朝廷重臣煽动侯爷重拾淮阴侯府军威,欲鼓动侯爷来年春日带军出征具体我便不再与您透露,侯爷默许这般恐也是怕有万一。娘您这边切记要做的周密,若让人瞧出端倪来,可要节外生枝了,于这当口上对侯府会有极大麻烦。” 一听出征两字,秦嬷嬷的心就突突直跳,头又有些晕眩,喘了好半会气方回了神。 “那我这两日就安排人。其实之前我就是考虑到周密,方属意那顾家娘子,毕竟她有顾家这层身份在,即便有了子嗣,别人也轻易怀疑不了什么,而他们拖家带口的自是也不敢乱说。且那娘子尚为清白身,人也瞧着稳重大气,心性于女子间极为难得,断不会辱没咱侯爷。可既然侯爷不愿,那这茬就只能揭过了,待我再去寻了人去。” 第25章 第25章 一晃又是十日过去,这日恰又临到官员的休沐日。 这日早膳后,顾父出门遛弯刷完去了,福伯照常随着顾父。因今日恰赶上了七月宝市日,为防止顾父凑热闹而惹事,顾立轩也特意让双寿也随了去。 天气炎热,顾母原本是不欲出门的,虽那宝市极为热闹,可在这样的鬼天气出门真是要人命的。顾立轩见状,似无意说道家里装饰的器物均旧了,也合该去采买些才是。 顾母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心脏突然就剧烈跳动起来。 “那我就去看看先”顾母无法直视顾立轩那意有所指的目光,更不敢转身去面对身侧沈晚探寻的神色,虚飘着眼神,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仿佛在空中飘。顷刻间她就口干舌燥,只觉得浑身直冒虚汗,仿佛刚刚那单单一句话就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脚底也发软当即站也站不起来。 垂了眉眼,身侧沈晚起身,面上也什么多余表情道“我身子有些不适,今日就不便同娘您一道出去了。若是人手不足,让春桃随您一道出去便是。”说完便告了退礼,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反应。 顾立轩在她身后莫名的冷冷一勾唇,果真,这是迫不及待了吗 “是啊娘,就让刘妈和春桃一道随你出去吧。难得今日宝市热闹,大可不必急着归来。”顾立轩笑的极为温润。 顾母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立允尴尬的撇过眼,在他看来,二伯娘的这般失态大概是源于堂嫂的冷言冷语罢。 在顾家借宿的这十日来,他愈发的觉得这家里的气氛怪怪的,仿佛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汹涌在流动。之后他才听同窗隐晦的跟他八卦,说他这堂嫂极为凶悍,前些日子因强行拦着不让纳妾,还被他那温润如玉的堂兄动手打了一顿。 想起堂嫂眼角那骇目的伤痕,顾立允倒是恍然他那位堂嫂为何这般冷言冷语的模样了,似乎二伯父家里的怪异氛围也找到了原因。 可隐约又觉得差些什么,具体什么还真说不上来。总之,家里人除了二伯父,似乎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事。 “允弟在想什么”顾立轩笑吟吟的给顾立允斟满了酒。 顾立允回了神,忙回道“哎呀,愚弟毕竟头次进京,还从未见过汴京的宝市,便想大齐京都的宝市也不知何等热闹,因而便着实好奇了些。” 顾立轩闻言笑道“七月宝市虽热闹倒也寻常,待八月桂市那才叫人声鼎沸。待到那时,我必定带着允弟赏玩一番,让你好生领略汴京城的热闹。来,咱们兄弟俩难得久别重逢,今日得闲,定要好好喝上几杯。” 顾立允见那满满的一大杯水酒,顿时面色发苦,连连摆手“愚弟实在酒量不济,这” 顾立轩抬手打断“允弟断不可如此。将来允弟是要入官场,需知官场素少不了这往来应酬,若是没个酒量,应酬时难免就令人瞧不起。酒量不济不打紧,从此刻起练练便是。” 当顾立轩带着满身酒气闯进卧房时,沈晚正拿着时下新兴话本看的入神,听得他进来,竟是连头都未抬。 顾立轩倚着门框,两只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临窗读书的沈晚,潮红的脸上带了丝讽意“你这厢怕也是久等了罢已将他扶去厢房了,日思夜想的这一日终于来了,你还不赶紧过去” 沈晚压根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浑话,眼皮也未抬,不予理会。 顾立轩嗤笑“都到了此刻,你还装作什么矜持难得我给你们安排的这般周到,你还待我怎样还烦请你快些起身,我得卧下歇息了,瞧你在这甚是碍眼。”踉跄的往床榻的方向而去,他边走又边道“对了,一会你动作也要快些,省的到时候酒醒了,你们面上均不好看。” 沈晚还当自己出现了幻听,又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抬眸看他“你让我去他厢房他谁去作甚” 顾立轩一顿,猛地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好笑莫不是真如人所说,当还要立牌坊你们不早就打顾立允的主意吗,如今人就在那,你不赶紧与他共度鸳梦,还在这与我掰扯什么呢左右我不过认命了罢。还不快去呢,趁着现在家里没人” 话未落尽,沈晚手上的书已经飞上了他的脑门,伴随着是她怒至极致的叱声“无耻无耻至极” “无耻”顾立轩似乎也感觉不到书角磕在脑门的疼痛,只是无意识的喃喃着这两字,而后抚掌又继续哈哈大笑起来“对,无耻,无耻的好啊不无耻一些,顾家焉能有子嗣呢” 沈晚此刻已经疾步冲上前去,颤着手狠狠连扇他两巴掌“顾立轩我,我真是瞎了眼”犹不解恨,抬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过去。 顾立轩酒意上头本就站不稳,见又是一巴掌前来,本意想躲,却趔趄一下猛地往下一栽,跌落于地。 痛意令他酒醒一半,目光一凶,他就要起身去抓沈晚,此刻已被激怒的沈晚早已焚烧了理智,哪里会去管他如何,只猛地捞起落在床榻上的书籍,铺天盖地的朝着他头脸盖去。 “顾立轩嫁与你顾家三年,我自问敬公婆,相夫君,理家务,无不谓周到,无不谓用心可以摸着良心说,自从嫁进顾家,我便倾尽真心,待你们比待我自身还尽心,从未做过半分有损顾家之事烦请相问一句,我到底是哪里做的碍了你们顾家眼了,值得你们这般羞辱于我”沈晚流泪厉声质问,情绪已然失控,手下挥舞的力度愈发加大。 “你够了”顾立轩狼狈躲闪着,趁机抓过那已然被打的掉页的话本,一把远远扔过,顺势狠狠推了沈晚一把“相夫君你理解过你相公吗你又可曾真的将我放在心上过你还真当我不知吗,其实你早已厌烦了我,恨不得早些离开我罢你嫌我无能,怨我耽误你,恨我牢牢拴住你却让你守活寡你承认吧沈晚,你就是这般想的” 犹如野兽哀嚎,顾立轩赤红着眼将满腔的愤怒冲着沈晚咆哮而出,话里话外的信息足以她心若死灰。 踉跄的倒退数步,后背抵在书桌沿角,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勉强站着,遥遥看着那状若疯癫的男人,只觉得愈发的陌生。 “我真是对你,失望至极。” 顾立轩目光一直,继而似笑似哭“是啊,时至今日,晚娘终于说出了你内心的想法。别说你失望,我都可怜自个,怎么就变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然而晚娘,你又何尝是当年的你呢” 沈晚觉得他可笑“事到如今,你莫不是还要推卸自己的责任明明是你啊,是你自己有了外心吧,一个劲的要作践我,如若你当着不待见我,还烦请予我一纸休书,我沈晚也不是那起子死皮赖脸赖着不走的人。” “你休想”顾立轩猛地抬头,眼神尽是阴翳“你当我不知你何种打算此生你休想离开顾家,就是死,你便也死在顾家罢” 沈晚觉得万分疲惫,这场婚姻走至今日,真是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见沈晚不予回应,顾立轩又幽幽开口,仿若喃喃“晚娘,你可知每当你用那种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我时,我内心是何种感受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可怜芸娘她像极了当年的你,那般的崇拜与依赖我,只有在她身边我方能感到些男子的自尊。”顾立轩猛然看向她“所以晚娘,是你一手将我越推越远的,你又怪得了谁” 沈晚闭了眼,只觉得深深无力。 大概是她错了,竟想在这样陌生的朝代寻找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简直是痴心妄想,滑天下之大稽。 第26章 第26章 兵部官署里,几个官员暗下挤眉弄眼,而晚到的几个在其他同僚的暗示下悄悄往顾立轩的方位瞥去,这惊鸿一瞥下都不由大吃一惊,八卦之情熊熊燃起。 “他何故如此” “听说是惹怒了家中的娘子。” “嗐,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简直是夫纲不振,可耻。” 顾立轩仿佛丝毫不介意此刻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模样供人观瞻,也仿佛丝毫不介意旁人的议论,一如往常的办公。若是有人好心相问,他亦毫无异样的温润笑着,只解释道是不慎磕着了,倒是让想看笑话的人无从着手。 秦九特意抽空来瞧过一眼。自打他娘将之前的打算说与他听后,对于顾家,他就难免多关注了些。 今日偶然听闻此事,到底按捺不住心痒,他就想来看看,那顾主事是否如旁人传得那般,被家中娘子揍得体无完肤。 待见了真容后,秦九摇头咂嘴,亏得他娘对那顾家娘子百般推崇,又是温婉贤惠又是宽容豁达的,谁又知原来私下竟是个母夜叉。 得了空闲,秦九似无意对霍侯爷说起此事,带着几分不屑之意嗤笑道“那顾主事可能觉得旁人眼睛都是瞎的罢,若说磕着能将脸磕成青一块紫一块倒有人信,可脸上的几道猫挠似的划伤怎么讲分明是让娘子给挠的呗。” 霍殷耳旁仿佛又响起那道温凉的声音。 眯了眯眼,他素来冷硬的面上浮现丝讽意,想当初尚且恩爱齐心的两人,还携手共渡难关,口口声声说对他这恶霸要忍、让、由、避、耐,这才过了多久,就反目成仇了 想起嬷嬷说过的顾家私密事,霍殷躯体微仰,些许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眼前慢慢浮现那日在万卷书坊偶遇的女子。简单素净的打扮,周身萦绕着浓浓的书卷气息,想来是个恬淡干净偏有几分清高孤傲的性子,焉能忍受那种藏污纳垢之事 顾立轩今日上值之后,顾家剩下的其他人,包括顾立允在内,都沉浸在厅堂那诡异的气氛中。 昨日顾母酉时方归,归来后带着几分探究又有几分惶惶之态迅速在沈晚周身隐晦一扫,扫罢之后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的叹了口气。待见到鼻青脸肿的顾立轩后,顾母顿时目瞪口呆,仿佛乍然被人生硬打破某种惯有认知般,震惊的目光迅速定住沈晚。 沈晚已然无所畏惧。时至今日,她不想指责什么,也不想去追究什么,既然两方情分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便再也没有继续维系下去的意义了。 与沈晚无所畏惧下的淡定从容相比,顾立允便显得坐立不安。昨个大醉一场,直到今早方醒了酒,因而今早当他惊见他堂兄那般风流俊秀的人物,此刻竟是鼻青脸肿的凄惨模样,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有多么震撼。他还当是他昨日酒后失态的结果,直到二伯父开口骂堂嫂,才方知这是堂嫂的所作所为。 顾立允当即呆若木鸡。 好半会他都觉得神思恍惚,一会觉得他这堂嫂可怕极了,瞧着不声不响,可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一会觉得定是因昨日跟堂兄吃酒方引得堂嫂不快,这才引发了这厢血案,不由自责不已。 顾父还是那套说辞“牝鸡司晨牝鸡司晨你去汴京城里转上一转,看看哪家的媳妇敢对自家相公动手就是敢大声说两句话都极有可能被赶回娘家去反了天了你,看你将轩儿打成那个样子,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肚子没个半点动静,偏的脾气还不小,非要轩儿将你赶回娘家你才肯罢休吗” 沈晚的声音带了丝疲惫与嘶哑“公爹,婆婆,晚娘自知犯了七出之条,的确不配为人妇” “晚娘”顾母陡然喝住,不让她继续往下说,继而又缓了声音,语气隐约有些伤感“晚娘,我们顾家向来子嗣单薄,从你嫁进来我便从未将你当做外姓的媳妇看待,从来都是将你养做亲女你若这般说,岂不是要拿刀戳我的心你若怪便怪我,是我一时糊涂,便都是我的错咱们就揭过这一茬吧,以后谁都不要再提,还像往日那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其他的都随缘吧。” 顾父听了这话简直惊呆了,他如何就不明白事情的走向怎么还带这般急转下降的。 他气得脸色发青,很想反驳顾母,可又碍于平日顾母的淫威,加之本家子侄在,若顾母当场给他没脸,那他丢脸岂不是要丢到本家去 思来想去,顾父便拂袖而去。 顾立允也好呆,总觉得他二伯父家的气氛是越来越怪了,有时候他甚至在怀疑他都未曾听懂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沈晚实在不知她如今该拿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顾母。 回顾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顾母确是待她不薄,从未像其他人家的婆婆对她立规矩摆婆婆谱不说,好吃好穿的紧着她,待她较之亲儿也差不到哪去。可饶是如此,那般的对她算计终究是让她心凉了大截,为了顾家,就可以枉顾她的意愿,将她像物件一般推来送去的吗 沈晚心中百般杂陈,一时心凉,一时悲凉。 顾母转身对顾立允歉意说道“立允,本想着你入府来日子也能过得便宜些,不成想这些时日府中甚是不宁,反而影响了你读书” 顾立允忙道“二伯娘说的哪里话,这些时日都是立允多有打搅。其实前两日我便想向二伯父二伯娘请辞,多有打扰心中不安是一方面,另外我其他同窗在外租赁好房舍,一直力邀我过去同住,也是想着能便宜讨论功课,以备来年科考。也是怕二老多想,所以才一直未提,今日左思右想,立允还是想冒昧开口请辞,希望能搬出去与同窗一道同住,还望您莫怪。” 仿佛也预料到这一点,顾母也未多挽留,只道“如此也好,同窗之间相互交流学问倒也便宜。家里的厢房依旧给你留着,只要得了闲,你便回家来住,邀上你那些个同窗一道,个人家中还是招待的起的。” 顾立允长长松了口气,起身拜道“多些二伯娘。” 直待顾立允走出厅堂,顾母方转身拉过身侧沈晚那冰凉的手,目光殷切诚恳“晚娘,并非娘故意对你瞒下此事,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说起来,此事我也并不是单单为顾家考虑,晚娘,你可知为女子,为人妇,此生若无一二子嗣傍身,晚景该是如何凄凉若将来立轩走在你后面尚且好些,好歹有他护你一二,要是反之呢,到那时你待如何” 沈晚目光看向另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母苦笑“你尚且年轻,可能觉得那般处境远着呢,或不到那种境地。可需知这世间人心险恶,我活了这把岁数,见惯不少那些个赶寡妇,吃绝户的缺德事。你是没瞧见那些人的贪婪自私、阴险毒辣的嘴脸,每每回想,我还是觉得心惊肉跳。联想顾家如今的情形,我难免就多想了些,怕咱顾家最后也成了绝户,也怕晚娘你好歹嫁进顾家一场,最后却捞着那般凄惨的结局,便是届时我在泉下,怕是也难安。” 沈晚动了动唇,此刻隐约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说到底,此事也是我冒进了,本合该先与你商量一番的,无论怎样,也应由你来拿主意定夺方是。悔不该先拿此事去与立轩说道,无异于当面戳他的脸面,害他如今性情大变,都是我的过错。”顾母叹气“真是没想到对此事你们都反应如此大,早知如此,我又何苦来哉如今害的你们小两口起了龃龉,本来恩恩爱爱的,现在却闹成这般,我真是罪过大了。” 顾母自责的看向她“晚娘,说到底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娘好了,别再跟立轩僵着了。你们俩还像从前那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其他的事就不提了,日后再说日后的,实在不行等过些年就过继吧。” 沈晚到底红了眼圈。其实在听到顾母言及并非故意瞒她,便已消了对顾母升起的那丝芥蒂,如今听得顾母这般发自肺腑之言,到底是这三年处出了几分母女情谊,一时间只觉得心中酸酸涨涨的。 她不敢抬头去对上顾母那殷切的目光,因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顾母,如今她和顾立轩已然撕破了脸,情分已断,纵然勉强维持表面的和睦,却也回不到从前 更何况,自今往后,他们之间怕是连和睦的表象都难以维持。 第27章 第27章 转眼到了金秋八月,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丝丝凉爽之意弥漫在空气中,正是秋游赏景的好时候。 这日,沈晚早膳过后带着春桃出了门,却不是外出赏景,而是如往常般来到了万卷书坊。 近一个月来,沈晚谢绝了所有来自其他官眷的宴会邀请,无论他们是秉着交好目的也好,看她热闹瞧她笑话的打算也罢,她都不想再予理会。饶是侍郎府的请帖都来过两回,也均被她委婉退却了去。 经历了一场变故,她的心境也有所变化,如今的她愈发的不想再如从前那般,如大多的内宅妇人日常,每日里或是针头线脑的摆弄些衣裳首饰花样子,或是聚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再或是赏花赏景参加她不甚喜欢的各种宴会。 她究竟要做些什么,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心头总是莫名的烦躁厌倦。于家中待着,她愈发的觉得难耐,因为难免要面对顾父的隐约谴责,顾母的殷切目光,顾立轩不阴不阳的模样,实属难以静心。所以索性隔三差五的便来书坊转转,在这各种纸堆的字里行间,倒也寻到了几分心静来。 书坊掌柜的对这个近月来常来此看书的娘子已然有几分熟稔,见她今日又过来,遂热络的打招呼“顾家娘子过来了” 沈晚笑着颔首应过,让春桃掏出六十文铜板搁在案上,照旧是两人的份。这间书坊内部空间宽敞,所以可以留人在此借阅翻看,一人只需三十文铜板,便可翻阅此间书坊的任何书籍,直至其酉时打烊。 春桃掏出铜板时略有肉痛,遂迟疑小声劝道“娘子,不如便不算奴婢那份子,奴婢就在书坊门口候着,左右奴婢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凭白的在这浪费个铜板。” 沈晚径直拉过她就往书坊里面那一排排书架中走去,轻斥道“左右我还差你那几个铜板你不是还略微识得大字么,便去寻那说文解字细细看着,若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便问来问我。多识几个字,总比睁眼瞎好。” 书坊的竹帘让人从外头掀开,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不期缓步从外头走来,行走间步履稳健隐含威势。 掌柜的下意识抬眼望去,坊外陡然洒进的光亮让他下意识的眯了眼,待定了神下一刻看清来人,直觉顿时浑身汗毛倒竖,脚底都些许软了起来。 这尊大佛怎么今日前来了 慌张的要迎上去打招呼,下一刻却被那冷厉的一眼给噎了回去,顷刻掌柜的就福至心灵,明白这尊大佛不愿声张,便不再出声仅以眼神示意他的恭敬。 霍殷淡淡的环视坊内,似无意般扫过第二排书架前那道略显羸弱的身影,然后抬脚不疾不徐的往那第三排书架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秦九有些牙痛的抬手揉揉腮帮子,心下不住腹诽这顾家娘子好生生的为何不在家待着,非要成天见的往外跑,近一月来竟无意让他们家侯爷给远远遇见三回。如若不是深知他老娘嘴风紧,断不可能提前将那事透露分毫,他还当这顾家娘子是特意这般行事,以求入侯爷青眼。 秦九觉得牙更痛了,前三回见他们侯爷不置可否的模样,他这厢也未当回事。可今个,怎么还特意跟进来了 霍殷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就失态的跟了进来。 拢共他见这顾家娘子不过五回,第一回他大概记下了这位娘子温凉的声音,第二回隐约记下了她那恬淡干净的气息,第三回明明是远远见过,却唯独对眼角的那抹痕迹印象深刻,第四回偶见她坐于茶楼吃茶,听罢戏曲持杯遥遥敬那花旦的多情模样,那瞬间的风情便令他记忆尤深,待到五回他竟将那张脸给深刻记了下。 活至今日,他霍殷还从未将哪个女子的全貌记得如此清晰过,着实令他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寻常。今日待又见了那顾家娘子,便想也未想,抬脚便随着她进了这间万卷书坊。 沈晚垂眸静静翻阅手中的书籍。她读书向来很杂,各类书籍都有所涉猎,无论是奇人异事,仙侠鬼怪,亦或是诗词歌赋,六艺术数,还是野史小说,兵法谋略,甚至是她不甚感兴趣的科考类书籍,只要拿于手上,均会翻阅一二。 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时间,沈晚终于看完秦史的最后一卷。大秦王朝在这个时空传了九代方亡,始皇帝也不叫嬴政,而叫嬴荣,自此后的历史便开始与她之前所在时空的历史截然不同起来。 对于秦始皇嬴荣,她之前是有些怀疑他也是乱入的穿越者,可待翻看了秦史的所有卷目,却未曾发现任何疑似他穿越的物件或政策思想,仿佛历史本该如此,那嬴荣也存在的合情合理。 这般想了一会,沈晚便将手中卷宗重新放回原处,捶着肩膀往里侧走了几步,来到仙侠鬼怪的一栏,随手找了一轻松话本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看的入神,她也没注意身侧几步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即便注意到,她也不会多予理会,万卷书坊在汴京城内是数一数二的大书坊,每日都有不少来往借阅买书的读书人,书架前不时有人过来翻阅是常有的事,又有何值得留意何况这个朝代不似盛行程朱理学的宋代,对女子的束缚倒也不算太过严苛,女子进书坊虽不常见,却并不禁止,偶尔几次沈晚也见到了几回来这买书的娘子,瞧着应该是来自书香门第。 沈晚看书很快,一目十行的看着,而这类话本均是白话文,看起来也轻松容易,片刻功夫,一本书便见了底。 目光尚停留在话本的最后两行字上,她的手已经习惯性的抬起覆上书架摩挲,欲随意抽取新的话本。 心神尚在话本中的她,好一会方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她掌心下那异样的触感。 沈晚呆了下,下意识的抬头看去,便惊见她掌心下摩挲的哪里是书卷,那肤色微褐骨节分明的压根是男人的手。 即刻收回了手,沈晚略有些尴尬,身子稍微侧过对旁人歉意施礼“抱歉,刚是我失礼了。”施完礼,沈晚便将手中话本放回原处,转身离开了此处。 霍殷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手背。 半晌,方慢慢握紧了手,收于身侧。冷厉的目光倏地扫过一侧,呆若木鸡的秦九忙回了神,正色垂首而立。 翻书页的声音在第三排书架前缓缓响起,秦九不由抽搐了嘴角,当真佩服那位顾家娘子的心大。 霍殷静立了一会,然后面色沉静的离开书坊。 刚回了侯府,便有人给秦九递上来几份密件,却原来是前几日秦嬷嬷终于从人牙子手里物色了人,秦九便遣人分头去细查这人的底细,此刻怕是已经有结果了。 打开密件从头到尾仔细看过,大概是个父母双亡的丫头,族里人觉得她不详便将她驱逐出去,走投无路前去投奔舅父,不想舅父一家却是心黑,只想将她卖身还钱,如此便到了人牙子手中。再瞧过她近些年来的往来人物,大抵看不出什么异样,身份上大概没什么问题。 心中有了数,秦九便将所得情报秉告侯爷。 霍殷面上无甚表情,听罢只挥挥手,似有不耐的令他退下。 退出书房后,秦九便去将此事告知秦嬷嬷,并让她告知那个丫头好生准备着,指不定这两天哪日侯爷就要过去。 听那丫头身份上没什么可疑,秦嬷嬷就放了心。 “那成,待会过去我就过去嘱咐一番,省的到时候她慌里慌乱的,惹得侯爷不快。”秦嬷嬷面上浮现些许喜色“难得侯爷对那丫头也瞧得上眼。虽模样不算顶尖,可到底身子骨丰润,瞧着就是好生养的。对了,你们这厢也得好生准备着,一旦这丫头有了情况,便要赶紧派人送到妥帖处。” “放心吧娘,早就准备着呢。” 秦九说着,想着今个书坊的情形,心头难免有狐疑,不由开口问他娘想要再确认一番“顾家娘子那边您老这边没多说别的吧” “啊”秦嬷嬷稍微反应了会,方奇怪的看他“不都说了侯爷不同意这厢提议吗,那我怎么可能向那顾家娘子透露一言半句你突然问这个作甚。” 秦九不在意道“哦那就没什么,就是问问。” 秦嬷嬷也没多想,稍微拾掇一番后就去了后院安排那丫头去了。 第28章 第28章 当夜霍殷就去了后院,可没到一炷夫便冷着脸皱眉出屋,一拂袖就冷冷出了院子。 这让在门外值夜的秦九大吃一惊,余光小心扫罢侯爷周身,见侯爷穿戴齐整便知此事没成,心下惊疑不定,可不敢多问只得赶紧跟随过去。 直到翌日,秦嬷嬷被唤进书房,之后秦九方知原来侯爷是嫌那女子艳俗轻浮,只觉得其俗不可耐,不堪忍受。 秦嬷嬷只能先应允下这几日就好生教导那丫头礼仪,若侯爷还是觉得其难以入眼,那就换人便是。 秦九又觉得牙痛了,明明之前侯爷过目了,也大体觉得尚可的,怎么临到这会了却又觉得百般不是倒不是他觉得侯爷挑剔,他们家侯爷金尊玉贵的人,再怎么挑剔都是应该,只是总觉得他们侯爷意有所指般。 尤其这些日子每每处理完公事,自衙署出来后,他们侯爷总让他驾马车绕着汴京城慢行,偏偏侯爷指明绕行的这条街正是万卷书坊所在的那条街。每每这时,秦九就觉得牙更痛了。 这两日,沈晚难得的没有外出,并非府上有事,而是她这日突然发现,之前她写过的那篇仙侠的书稿不见了。毕竟是付出过心血写的,就差一章回就要了了,如今死活找不见,着实令人有几分焦急上火。 找了两日找不到,沈晚也只得放弃,原先还想着将最后一章节补上,待来日换个署名再投到书坊,多少换些银钱傍身。如此一来,便也只能暂且放弃。 也是巧了,这日兵部侍郎虞铭清早起床,无意间从他夫人的案下瞧见了那篇书稿。 本还以为是他夫人娘家给她寄的书信,便扫了两眼,之后便纳闷了,这是个话本书稿 虞夫人拢了拢中衣,风情万种的下了榻,见她夫君正疑惑着拿着案下书稿细读,这才猛然想起这茬,遂笑着解释“瞧我,竟把这厢给忘了。这是当初顾家娘子送来赔礼的盒子,不慎让我给踢坏了,这才发现盒子里面还带着夹层,这沓书稿就是放在那夹层里面。” 顾主事虞铭脑袋转了个弯,愈发认真看这书稿。 虞夫人拧眉,撒娇依偎过去嗔道“不是说那顾主事才华横溢,还出过几些话本吗想来这便是顾主事写的话本样稿,被他家娘子无意给放了进去。这话本我也大概瞧了,也就我们后院妇人打发时间的话本,你们做大事的男儿哪里就喜爱看这些” 这书稿可不是那顾主事的笔迹。虞铭脑中大概闪过几个念头,却也不提,面上也不显露,只不着痕迹的收了书稿,笑着跟他夫人打趣几句。 当日上值进了衙署后,虞铭便去了主殿求见,奉上书稿后便将心中猜测一并呈上。 “倒也不是不信顾主事的才华,可那书稿笔迹着实可疑。若说誊写又不尽然,其中有修改痕迹,分明是原稿。而字里行间的遣词造句风格又与顾主事之前出过的几本书如出一辙若此事实乃乌龙,倒也罢了,若真是有人代笔,那饶是顾主事才华横溢,其人品有疵,大抵也是不堪重用的。” 虞铭秉完退下后,霍殷手握书稿,沉着脸一张一张翻过。让秦九找出之前顾立轩出过的话本,大体一比对,还真是风格一致。 霍殷眸光渐冷,敢弄虚作假糊弄到他头上,真是见利不要命了。 “传顾主事过来。” 顾立轩被秦九请到主殿的时候,人有些懵,但鉴貌辨色的功夫他还是尚有几分的,但瞧那秦九面上隐藏的几分不屑之意,便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妙。 果不其然,刚一进殿,未等他行礼问安,上头霍侯爷沉冷质问的声音便兜头冲他而来“你可有事向本官坦白” 顾立轩怛然失色,脑中飞快的想着近些时日处理的公务,左思右想似无过错,当真不知霍侯爷所言的坦白从何说起。 一沓书稿扔在了他眼前,伴随着是那愈发沉冷的声音“莫不是还用本官提醒你” 顾立轩颤抖着手拿起其中一张,只堪堪扫过一眼,便即刻反应过来,是晚娘替他以才起复的事东窗事发了。 面上有瞬间的青黄无主之色,随即又奇异的冷静下来,因为他突然想到晚娘又不是旁人,只要他咬死了只道是他口述家里娘子代写,侯爷莫不是还真找他娘子对质不成就算对质,晚娘焉能承认 心下一定,顾立轩便有了几分开口的勇气“回大人的话,此间怕是大人有所误会,并非是下官弄虚作假找人替笔,此书稿字迹实则出自家中拙荆之手。说来也是下官惭愧,素来懒怠,偶有思绪心得怠为动笔便让拙荆代为写下,方造成此间误会。大人若是不信,便是请拙荆过来当面书写也是可行的。” 此言一出,殿内沉静了好一会。 半晌,在顾立轩惴惴不安手脚冒汗之际,上头方徐徐传来侯爷低沉的声音“倒也不必令人亲自前来。写上副字,明日你且带来。出去吧。” 顾立轩长长松了口气。俯身刚欲捡起地上的其他书稿,却见那秦九护卫先他一步上前捡了起来,又不由分说抽走他手里那张,整理好后重新放置在了侯爷的书案上。 顾立轩不敢多留,便赶紧退了出去。 这日夜里,在沈晚侧身卧下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顾立轩隐忍的声音“待明日清早,你大概写上副字予我不,还是写首诗吧,署上姓名及日期。稍早些起身书写,莫要耽搁了。”侯爷虽说的随意,只道写副字,可他却不能随意待之,还是写首诗来的庄重些。 两人十来天未曾有过一言半语的交流,听他那厢乍然开口,沈晚着实有些许不适。 缓了缓神,沈晚只当未听见,盖上薄毯和衣而卧。 顾立轩忍了忍到底没冲她发火,毕竟明日还用得着她。至于书写的原因他自是不会同她讲,毕竟此事也不光彩,若实话讲来,那他在她面前岂不又落了下乘 翌日起来,梳洗罢,沈晚便要出房门。 顾立轩瞧着便急了,几步上前拦住她,急赤白脸的问“你写的字呢” 沈晚看他“要字作何” 顾立轩不耐“问那么多作甚,让你写就快写,我有用。” 沈晚瞧他堵在房门口,一副不写就不让她出门的架势,转身去书案端了纸笔出来,铺纸研墨。 不过几个字而已,她写便是,好过与他这般纠缠,着实令人闹心。 “写哪几个字” “随便几个”顾立轩一顿忙改口“写首像样的诗。咏春,咏秋或其他都可,反正你也曾也背过些,写来一首便是。” 沈晚挽了袖子垂眸缓缓研磨,晨曦的光束透过窗纸映照在她娇嫩白皙的姣好面庞上,那般岁月静好的模样让人仿佛忆起了往昔那些红袖添香的恩爱时候 偏偏眼角那道突兀的一道狠狠戳破了他的幻想。 狼狈的闪过目光,顾立轩踏门而出,只留下了一句写好后就叠好放案上。 刚顾立轩静静在旁看她的瞬间,沈晚竟也有刹那的恍惚。 回了神,持笔饱蘸浓墨,沈晚提腕下笔,笔尖题诗拟古决绝词柬郎。 第29章 第29章 拟古决绝词柬郎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妻沈晚壬寅年八月初九 霍殷握着那张薄薄的一页纸,眼睛直直盯着上面字迹,竟是好半晌都未回神。 顾立轩小心解释道“此为拙荆今日所书,大人可以比对字迹,便知下官所言非虚。” 仿佛殿下之人的骤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霍殷似有不悦的微沉了脸。随手搁纸于案上,他身躯微微后仰靠于椅背,指节有一搭没一搭的轻叩椅袱,偶尔抬眼睥睨殿下那略有局促的男人,沉沉的眸光晦暗不明。 顾立轩被这莫名审视的目光打量的有些忐忑。 霍殷抬手指向案上的纸张,沉声问道“是你娘子所书你可亲眼所见” 顾立轩自是不敢扯谎,忙如实回道“虽下官未在旁亲见,但此的确是拙荆今日所书,若大人还有疑虑,下官亦可带拙荆亲自前来。” 秦九隐约瞧见他们家侯爷的面上浮了层冷意。 霍殷冷笑“你将兵部官署家中后院不成,这般肆意” 顾立轩后背瞬间冷汗如瀑,忙开口补救道“是下官糊涂了,官署岂可容他们妇道人家随意出入那不如让秦护卫随我去” “罢了。”霍殷似有不耐的抬手打断“此事就此作罢。你且下去罢。” 顾立轩长长松了口气。 行了退礼刚欲转身,却听上面那人低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对了,本官看你上次所书的诸葛十计,其中一计为诸葛亮巧布八阵图。可否与本官解释一番,八卦图何解” 直到那道脚步发虚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案前的霍殷方收回目光,神色既冷且讽。 秦九迟疑“侯爷,如此瞧来,那诸葛十计怕真的不是出自他手。可昨夜属下一直遣人盯着那顾家,并无其他外人出入,因而这纸张字迹不似旁人代写不如属下今日就去顾家亲自盯着他家娘子书写,以辨真伪。” 霍殷扫了他一眼,冷笑“愚不可及。” 秦九愣了。然后挠挠头,是说他么不,应该是说那顾主事。 今日散值顾家的顾立轩,脚步颇显仓皇落魄。 他心下无疑是惶惶的,一方面觉得他们上官定是怀疑到了什么,方有此试探;一方面又安慰自己莫要草木皆兵,只是所怀疑罢了,又未查到实据,何惧之有另一方面就暗恨自己今日沉不住气自乱阵脚,就坦荡回道不过一计策随手而写未想过多便是,又何必左右惶惶显得心虚总之此间事具体实情如何他断是不会承认的,否则他在官署真的就无法立足了。 散值回府之后他也未向沈晚提及此事,因为在他的认知中,饶是她能写出诸葛十计那般的话本来,那也只是话本谈不及战略战术层面,毕竟是妇道人家,充其量也就是有些新颖的想法罢了,想来那八卦图是随手一写的,难道他还真期待她能说出一二来 沈晚见他回来后就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却只字未提她今日题诗内容一事,本来已经做好了要迎来一场疾风暴雨的准备,却没了用武之地。 夜凉如水,沈晚和衣而卧时望着窗外微白的月色出神,今日他要她作诗是为何某不是拿给什么人看如那芸娘 如此想来,她却未感丝毫不适。沈晚闭眸低叹,大概她是真的放下了。 接下来一连数日,沈晚又恢复了去书坊的频率,往往在那一待就是大半日。期间她有针对性的只翻看那些带些红袖添香类的时下所谓艳俗类话本,因为她想看看当朝对于言情话本的容忍度在哪里,待摸透之后便打算着手写这类的话本。 毕竟有前世的那些影视剧的灌输,她想这类话本写起来会更容易的些,而这些通俗的话本也容易畅销,哪怕就是走量也容易。 当然,她当下打算自然不是为了才名,若真是为了才名她就专攻诗词歌赋了,那样岂不是更容易誉满京都此番打算,自然是为财。她想快些挣些银钱傍身,毕竟以她如今在顾家这种情形,早做一些打算才是正经,以免届时手忙脚乱。 霍殷在后排的书架驻足良久,透过面前书架余出空隙冷眼看向前排,瞧那纤纤素手在那堆艳俗话本中一本本的翻过,从沉挽香折柳记玉簪记再到稍微露骨些的闺中怨续鸳梦等,纸页翻过的声音纷繁的响起,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堪堪不足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他大概数着,竟翻过不下二十余本。 此刻她手中的那话本已然翻到了尽头,素手习惯抬起翻找新的话本,瞧她抽出的那册,书目似乎是破镜重圆 沈晚刚随意拿了一本新话本,尚未细看就隐约觉得一道凌厉的光似从身后透背而来。下意识的扭身回头查看,见身后那排书架满满当当的摞满了书,并无其他异样,方放下了戒心,缓了缓神,重新将目光放回在新话本上。 皱着眉翻着话本的沈晚自然没有察觉到,那踩地极重大步而去的脚步声。 书坊掌柜的见那煞神黑脸出来,顿时犹惊犹恐,不知哪处惹着他不如意。 身后紧随而出的秦九踏出书坊之际,回头莫名的看了看那后侧书架,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从书坊出来,沈晚边往回走边总结着近几日翻阅所得。总的来说在这夫为妻纲的大环境下,这些言情话本也大抵以男性利益出发,写的也大抵是些男子左拥右抱,女子忍气吞声或者叫做贤惠大度,最终妻妾和睦团团圆圆的情节。 就如那本破镜重圆,落魄书生进京赶考,一朝发榜高中状元,得高官榜下捉婿,不得不抛弃家中发妻,另娶千金小姐,自此步步高升。发妻千里寻夫,得知夫婿万般不得已后,甚为体谅,同时也自觉如今人老珠黄配不上此刻高高在上的高官夫郎,自请下堂。那千金小姐得知后颇为宽容,未许她下堂,仅贬妻为妾,自此妻妾和和美美的共侍一夫。 沈晚看完此话本后,当即整个人不好了,觉得此文作者怕不是沙雕就是脑残,这意淫也是没了边际了。偏偏就这样的话本,依着书坊掌柜的所言,还甚是畅销,翻印了不下五六回了。 沈晚暗下琢磨,若她按照这样大方向写来,也非难事,只是若要她以男性立场写出此等文章来,只怕自己呕也得呕死,真的是太有违本心了。 可若是以女性角度沈晚沉吟,那尺度得稍稍把握一些了,毕竟是男权时代,还是别过度的去戳他们肺管子。 淮阴侯府。 在侯爷在入了后院不足半柱香的功夫就破门而出,抑怒冷声令秦九去将秦嬷嬷喊来。待秦嬷嬷小步焦灼跑来,一进院就见他们侯爷于院中负手森然而立,一张脸黑沉的可怕。 “侯爷,您这” 秦嬷嬷颇有些无措,鲜少见他们侯爷这般抑怒的模样。 霍殷目光沉冷“嬷嬷,若日后塞进的人都若这般不中用,那便不必劳神费力了。”语罢,冷冷拂袖而去。 秦嬷嬷头晕脑胀的晃了下身子,随即咬牙,转身冲着屋内而去。她倒要看看那个死丫头是如何惹得他们家侯爷发这般火。 待踏进屋里,宽敞的厢房灯火明亮,一眼便瞅见那瘫坐在地上捂脸呜呜哭泣的女人以及她身下那滩疑似浅黄色的液体 秦嬷嬷只觉得头都要炸了难怪了,别说他们侯爷那般素来稳重隐忍的人都被激的要发怒,就是她见了都觉得心跳加速,肺都要气炸了 “你怎的,怎的如此不堪”如此的上不得台面 那女子呜呜哭着,亦是觉得难堪,抬手掩饰般的拉拉襦裙,却殊不知是欲盖弥彰。 她只道那侯爷一进来就面色黑沉,让人见了就心生怯意,偏这般倒也罢了,也不知为何,待她要伸手解他衣裳时,下一刻他陡然目射寒光杀意腾腾,然后她就吓得一个栽倒于地,之后就 秦嬷嬷只想扶额,纵然她们家侯爷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煞神般人物,但也不至于一个眼神就将你吓至如此罢到底是小家小户出来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第30章 第30章 直至回了自己院后,秦嬷嬷仍旧郁卒难解,想她在侯府做事将近三十年,饶是她刚进侯府那段时日,也尚未做过如此不得体面的事。 待秦九归来的时候,秦嬷嬷尚未入睡,枯坐在厅堂内,皱着眉暗恼不已。 秦九迟疑片刻,到底推门入内,于忽明忽闪的烛火下小声向秦嬷嬷说着自己的猜测。 “您这厢也无需太过自责,我觉得侯爷此番发作也并非单单为了后院那个女子”秦九声音愈发压低“侯爷大概是有别的想法了。” 秦嬷嬷诧异的挑了眉,不甚太明白。 秦九遂将侯爷近些日子与顾家娘子碰着几回面的事说与她听,又说了侯爷几番的异样,说罢又低声叹气“我总觉得,侯爷应是起那襄王之心了。” “不太可能罢”秦嬷嬷直觉道不可能,将那顾家娘子推到侯爷跟前,勉强入侯爷眼倒也可能;可若说侯爷主动瞧上那顾家娘子,总觉得有些天方夜谭了。他们侯爷何许人也那般金尊玉贵的人,眼毒又极挑,偏偏对个已成亲的娘子上了心再说之前,侯爷不是极力反对吗这才过去多久。 秦九搓搓牙花子,道“您老要是不信,若不怕侯爷冷眼的话,大可明早或过上两日前去稍加试探。左右跟了侯爷这么久,侯爷的心思虽说不能猜着一二,可一丝半分的,也大抵能猜着些。” 秦嬷嬷在心里合计着,左右那顾家娘子就是她早前看好的,若他们家侯爷真是有意,那倒也不枉她之前的那番谋划了。 翌日清早,秦嬷嬷就将后院那女子打发走了,瞧见那女子临走前欲言又止,左看右瞅既贪恋侯府富贵偏又颤颤瑟瑟惊恐尤甚左右为难的模样,顿觉胸痛胃痛,只觉得之前大概眼瞎。 让人远远打发走后,秦嬷嬷拾掇好情绪,正正神色,一路径直去往书房。 今日恰临休沐日,侯爷正好在府上尚未外出。 秦九隐晦跟他娘交换了眼神,便进去通秉了。片刻后开门,请她入内。 关好门秦九稳如泰山的守在门外,里面的谈话内容,他大概也猜得出来。 霍殷一见着秦嬷嬷,脸色就隐约有些发黑,实在昨晚的事令他印象太为深刻。 秦嬷嬷见着侯爷那副模样,也有些发憷,但该说的还依旧要说“侯爷,那女子今日已令人打发走了,您看” 霍殷不耐的抬手打断“知道了嬷嬷,要无他事,便退下罢。” “还要一事,需侯爷定夺。”沉吟少许,秦嬷嬷斟酌道“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女子大抵出身卑贱,也着实是不堪大用侯爷倒不如再考虑那顾家娘子,虽嫁过了人,可到底是清白身子,人也极稳重大方”说到这,秦嬷嬷已然止了声,实在是他们侯爷投来的目光太过锐利摄人。 霍殷转而将沉冷的目光越过秦嬷嬷投向门外方向,是无意还是他近来表现太过明显 门外候着的秦九无端打了个哆嗦。 霍殷收回目光,不由自主的划向案上书籍夹层中的纸页一端,狭长的眸子恍惚瞬间继而慢慢眯了起来。 沈晚 两字在唇边无声咀嚼了会,霍殷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案面,咀嚼的话在喉间转过一周,到底没吐出口。 “若若她不愿,便罢了。” 在秦嬷嬷以为此次定无功而返时,头顶上方陡然传来侯爷的声音,令她眸光陡然大亮。 没等她回话,却听他们侯爷又缓缓出声道“此事机密,稍予试探即可。” 秦嬷嬷顿时精神百倍的拍拍胸脯“侯爷自管放心,此事便交待在老奴身上。”事关侯府兴衰,哪里敢对人全盘脱出至于试探,她有一千种法子探知。 见他娘精神抖擞的打里间出来,秦九搓了搓腮帮子,还真是让他给瞎猫碰死耗子碰着了。 秦嬷嬷乘轿入顾府的时候,沈晚不巧已早一步出了府。 “秦嬷嬷,您老在这稍坐会,我这就遣人将晚娘叫回来”今日顾立轩也休沐在家,见秦嬷嬷到来自然是又惊又喜。先前他自知沈晚跟侯府的秦嬷嬷是能搭得上话的,却未料到就能劳动人家秦嬷嬷亲自前来,实乃荣幸之至。 秦嬷嬷抬手打断他“那倒不必特意让她归来,左右是小事。”说罢便入顾府,在顾母和顾立轩的邀请下入了厅堂。 请秦嬷嬷上坐后,顾母歉意道“早知您老前来,今个便不让晚娘出门了,白白让您特意赶来这一趟。” “无碍。”秦嬷嬷淡淡笑着,似无意道“晚娘今个外出可是有事” 顾立轩忙回道“倒也没甚要事,她素爱读些话本文章,想来今日是带着丫鬟去书坊了。” 秦嬷嬷点头“读书使人明理,倒也难怪晚娘瞧着年纪不大,说话总是有理有据,进退也知礼本分,不同于寻常女子。” 顾母与有荣焉“虽说是嬷嬷您过誉了,但我这媳妇礼数方面着实让人没得挑的。” 秦嬷嬷笑笑。环顾四周,又问“顾老爷没在家” 顾母面上微浮怒气“早就出门耍玩去了。若要知道嬷嬷您今日前来,必锁了他不让他外出,好让他当面给您陪个不是。” 秦嬷嬷摆摆手“都多久的事了,早就过去了,你也不必常挂心介怀。” 三人又唠了些家常,大概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秦嬷嬷迟疑开口“顾夫人,有点事我想单独跟顾相公商量一番,您看” 顾母一怔,忙反应道“瞧我,都忘了给贵人准备茶水。你们先聊,我先下去准备着。”说着便叫上丫鬟婆子们都出去,打外头将门关紧。 待出了房门,顾母将下人们也远远打发着,心道,莫不是侯爷有公事要嘱咐 一想到涉及朝中之事,顾母心头一凛,忙盯着些许下人,以防有人窃听。 待大门关上,秦嬷嬷便看了眼顾立轩,沉吟着如何开口。本来她是来寻沈晚的,可如今瞧来,应先跟这顾相公透个声反而更好。毕竟在她看来,这种事情,最难过的关自然是做人家相公的,若当家相公都同意了,那事情自然是百分之百就成了。 至于这家娘子同不同意秦嬷嬷觉得侯爷多虑了,像他们家侯爷那般英武非凡又尊贵无比的人物,还不甩上窝里横的无能相公好上万倍不止只怕欢喜都来不及,焉能不同意 顾立轩瞧那秦嬷嬷左右就是拿眼看他,却不出言,不由纳闷问道“嬷嬷,可是侯爷那厢有要事吩咐”顾立轩心里不是不打鼓的,难道是要他站队可他既然在兵部就早就归属侯爷一派,还用站什么再说他一个区区六品小官,哪里就值当侯爷亲自来拉拢 秦嬷嬷微微定神,意味深长的看向他“顾相公年少及第,又颇具才名,前途不可限量啊” 顾立轩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侯爷要提拔他 想起兵部空出的那员外郎的位置,顾立轩猜测了某种可能,当下只觉得当下呼吸都窒了几分,一颗心砰砰的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顾立轩投来的那灼热的眼神令秦嬷嬷心中微定。只要有野心就好。 遂继续开口道“虽我一老婆子不太明白朝中之事,可也知这官场如履薄冰,若想往前走上一走,没贵人相助的话,只怕难上加难” 顾立轩忙起身拜倒“望嬷嬷教教晚辈,晚辈若得偿所愿,此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嬷嬷满意的乘轿而归。 顾母有些不安的发现,自打秦嬷嬷走后,顾立轩就处于一种诡异的情绪中,忽而阴沉,忽而茫然,忽而又亢奋,再忽而又灼热她的心怦怦跳,总觉得有什么令她不安之事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要悄然发生。 她隐约试探过他,秦嬷嬷所来何事,却被他拿话敷衍了去,瞧他那副明显口不对心的模样,愈发的令人不安。 回了房后,顾立轩耳边仍恍惚响着秦嬷嬷意有所指的话“早些日子,我们侯爷在书坊见过晚娘几回,倒是颇有几分印象。” 聪明人不用点的太透,仅仅一句话便令他瞬息明白了其中深意。 仿佛惊雷在耳边乍响 虽无耻,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听到此等信息瞬间,他第一感受的不是羞耻,却是震惊。他震惊侯爷那般从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人,那般尊贵至极的人,要什么样女人要不得,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如他们这般的平常家的娘子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 震惊过后,却是心尖那溢出的隐约的可耻的窃喜。他明知道这是可耻的,可他他不能否认,他的确感到羞耻和羞怒,可更多的,他却隐约从中看到了他的锦绣前程。 第31章 第31章 沈晚从书坊归来时,脑中尚还在筹划着新书稿的风格走向,因而倒也没注意顾立轩偶尔几次看向她时那异样的目光。 晚膳时,顾母说起今日秦嬷嬷亲自到访之事,迟疑道“虽说那秦嬷嬷之后找立轩似有要事交待,可她前头刚一进门时却是奔着晚娘你过来的,嘴里说找你是因着不打紧的小事,但咱这样的门第能劳动人家那样身份的人亲自跑一趟,左右不能失了礼数。改日你若得便,不妨备上厚礼去那淮阴侯府拜上一回,左右问明了她找你何事,也算全了礼数。” 沈晚正诧异那秦嬷嬷特意找她何事,又听得顾母提议她改日去侯府拜访秦嬷嬷,本欲开口拒绝,可刚抬头便见那顾母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便难以吐出口。 思及在书坊近月来的翻阅也大概有了结果,待日后有了些许银钱傍身行事也会多有便宜,沈晚心中轻松了几分,又想统共也不过是一次外出交际,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左右为难之事,便点头将此事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顾母也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来,沈晚的异状她也看在心里,又何愁不急成日在书坊躲着,不愿归家,亦不愿与其他官眷来往交际,无疑是心如死灰的迹象。如今她能松口同意外出交际,无疑是个好兆头,总比一味地在书坊里躲着强。 顾母又有几分期待的试探道“不若待几日赶到立轩的休沐日,你俩一同” 后面的话在沈晚隐约沉下来的脸色中自动消声。 顾母叹气着去看对面的儿子,却见他此刻正低着头,握著的手攥的死紧,削瘦单薄的身体抑制不住的轻颤,整个人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 顾立轩极大的反应也让沈晚侧目了一瞬。 似乎察觉自己情绪过激,顾立轩有些恼羞成怒,当即摔了牙著,一言不发的愤而起身,踹倒凳子愤愤离去。 顾母面上浮现难堪之色,暗恨自己多嘴。 沈晚却不以为意,面色如常的夹菜吃饭,吃罢后便行礼告退,余下身后顾母唉声叹气。 既然应了顾母,这两日沈晚就备了几匹上好绸缎,又做了几朵样式新颖的绢花,打算来日便去往淮阴侯府拜访。 临去之际又想到秦嬷嬷有无其他女性亲眷,她又那般岁数,送她绢花未免有几分不妥当,遂临时取了红绳编了大小两个中国结,替换了那几朵绢花。 想来如此便也妥当。翌日清早,沈晚穿戴齐整,便令双寿捧了绸缎,令春桃端上那盛放中国结的梨花木盒,带着两人便往那侯府而去。 因为毕竟不是拜见侯府正经主子,所以沈晚便来到侯府旁门,向守门护卫自报了家门后,便烦请他进去向那秦嬷嬷通秉一声。 听门卫禀报沈晚前来拜访时,秦嬷嬷还好生惊讶了一番,这是他们顾家已经有了决断 秦嬷嬷暗下揣摩,既然是顾家遣晚娘独自前来,那想必此事已是定了分。妄她之前还道那般的事未免骇俗了些,没个十天半月的想必没个结论,却不成想那顾家竟如此心急,堪堪不过两三日便下了定论,巴巴遣人过来。 也怪不得小九每每提及那顾主事,总道他多有不堪,如此瞧来,也确是如此。 秦嬷嬷心底越发瞧不上那顾立轩,心下暗叹可惜了孬夫配好妇,面上却毫无改色的令那门卫快快请顾家娘子进来。 小声嘱咐了一番双寿和春桃,沈晚便整整衣裳和头饰,带着二人随着引路小厮进了侯府。 进了侯府几步处,便是一须弥座的照壁。照壁恢宏壮观,壁心由整齐的方砖贴砌而成,装饰镶嵌有福寿字的砖匾,屋顶相交的地方也有混枭和连珠。单单一座照壁便如此讲究,淮阴侯府的其他建筑便也窥一豹而见全身了。 转过照壁之后,小厮带着沈晚一行沿着抄手游廊往内院走去。沈晚第一次入这侯府,自然不敢多看,只堪堪扫过一眼,瞧侯府内建筑尚朴去华,明廊通脊,曲廊亭榭,甚是恢弘大气,心中不由感慨权贵人家的豪奢果真不同凡响。 待终于到了秦嬷嬷所在的院子,沈晚远远便见了那秦嬷嬷在院外候着,遂紧走几步过去,轻笑着“嬷嬷特意出来相迎,倒真是折煞晚娘这厢了。” 秦嬷嬷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过一番,一边暗暗称奇她如此这般的从容淡定,一边热络的拉过她的手往院里走“晚娘你啊就是太过拘礼,你人能特意来看我这老婆子就罢了,带些厚礼来作甚” 沈晚笑道“哪里就算得上什么厚礼了,区区薄礼,若能入嬷嬷青眼,那也是它们的体面,全作没白来世上走过一遭。” 秦嬷嬷也笑笑,甚是有深意的看她一眼“得我老婆子青眼有甚打紧,能得我家侯爷青睐那方是福分。” 沈晚诧异,莫不是秦嬷嬷要拿这几匹料子给霍侯爷做衣裳可那霍侯爷身上衣服料子不无是为皇帝所赐下的贡品,饶是这几匹为江南知名织造坊所造,在霍侯爷跟前怕是不够看的吧 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双寿捧得绸缎,好在有一两匹青色料子,没有都选为老妇人所用的料子,否则此间便会稍显尴尬了。 秦嬷嬷令人接过双寿手上的料子,沈晚便从春桃手里端起梨花木盒子,打开来,将里面一大一小的红色中国结递到秦嬷嬷跟前“赖得嬷嬷素日待我亲厚,左右却没甚好物回馈嬷嬷一二,反复想来,倒是织了这物件拿过来。不值当什么,倒是可以图个新鲜新颖,嬷嬷若是不嫌,可做个装饰点缀。” 秦嬷嬷顺手接过,拿在手里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叹声“这结扣倒是新颖精巧,瞧着就让人喜欢,晚娘你还真是个心思别致的。”说着,抬眼笑觑她“此扣应是相思扣吧” 沈晚一怔,隐约觉得秦嬷嬷那笑中似乎别有深意,却又不甚明白其中意味。且将这心思撂在一旁,她解释道“此扣倒也不属于相思扣左右就是随手一结,就是图个新颖别致,嬷嬷若觉得此扣合心意,便随意起个名字便罢。” 秦嬷嬷不置可否的一笑。 又左右打量了一番那结扣,放收在盒子里,令人仔细放了起来。 “庆俞,你进来带顾主事府上的都下去吃些茶罢,天热,好歹消消暑气。” 听得秦嬷嬷这般吩咐,沈晚忙道“嬷嬷着实抬举他们了” 秦嬷嬷打断她“无碍,他们在这也局促,倒不如下去吃盏茶跟些小厮丫头的说说话还自在些。” 沈晚只得对双寿和春桃道“还不快谢过嬷嬷慈厚。” 双寿和春桃忙磕头谢过,之后便有那叫庆俞的小厮领下去吃茶了。 待人都下去,厅堂内就只剩秦嬷嬷和沈晚二人。 秦嬷嬷端了杯茶开始慢腾腾的喝着,此刻竟不再开口说话,耷拉着眉眼,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这一瞬间沈晚陡然福至心灵,她意识到秦嬷嬷怕是故意支开周围人,应是有什么事欲与她单独说。 想起顾母说那秦嬷嬷之前一进顾府便询问她去向,之后又与顾立轩密探良久,沈晚脑中飞快运转其中关键,究竟是何事能将她、顾立轩以及淮阴侯府或者秦嬷嬷能相关联的 第32章 第32章 秦嬷嬷搁下茶盏,抬头看她,终是先开口“那事顾主事是跟你商量过的罢” 沈晚浑身一震,顾立轩何事要与她商量为何都过了数日了,他却只字未提到底何事这般煞费苦心的瞒她 下意识的要开口否认,可这一刻,她却阴差阳错的想到芸娘二字,到口边否认的话却变为迟疑的试探“可是嬷嬷您做主的” 秦嬷嬷意味深长道“老身岂敢有这大的能耐,到底还是侯爷的意思。侯爷也提到,若你不愿倒也罢了,倒是老身想侯爷应是多虑了,想这般难得的机遇,怕不会有人拒之门外吧” 沈晚当即脸色一变,那芸娘竟还是霍侯爷的人。 随即便有几分愤怒几许屈辱又有几丝悲哀缭绕心头。即便早在顾立轩梦里吐出那两字开始,她便隐约预料到了会有此日,也自信已为自己披上了坚硬铠甲,可当所有猜测自别人口中得到证实,却依旧乱了心神,颇有几分溃不成军。 别开眼勉强躲开秦嬷嬷那饶有深意的眼神,沈晚都能感到自己声音的艰涩和恍惚“那想必嬷嬷那日去顾家便是与相公商量此事罢。不知此事,相公他是如何考虑” 秦嬷嬷略有诧异“老身还当你既然今日前来,便是他已然同意了那厢考虑。”见沈晚在旁垂眉敛目,还当她身为女儿家到底脸皮薄,便也不点透,只隐约含糊道“顾主事是周全人,此厢便看他如何抉择了。我们侯爷从来都是厚道人,为他做事的人,自不会亏待。” 沈晚愈发肯定了心中猜测。是啊,自来权贵拉拢属下不都是那几套策略吗美人富贵,加官进爵,不外如是。 如今那霍侯爷已然盯住了顾府后院,无论是想拉拢也好,塞个眼线钉子进来也罢,别说那顾立轩怕是不想拒绝,便是想拒绝,是他能拒绝的了吗 现在问题是,那芸娘是要塞进来做妾,平妻,亦或更进一步 沈晚的目光看向门外。 也罢,她这三年无所出的正妻,也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秦嬷嬷见她神色缥缈眼神飘忽,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不由出声试探“晚娘,你这厢不知是如何打算的” 收回了目光,沈晚微垂了眸不让人看清她此刻眼底的神色,只面上平静笑笑“所谓出嫁从夫,一切便照夫君打算来便是。他若同意,我便亦没甚意见。” 秦嬷嬷又仔细打量她面色,见她面上无勉强之意,倒也真心笑了“成,日后你也算半个侯府中人,有何要求你大可跟老身提提,侯府定能尽可能的满足你。” 沈晚道“嬷嬷客气了,晚娘身份卑微,岂敢误攀侯府” 秦嬷嬷满意她的识趣“说来也是你的福气。如今多余的话也不便与你说道,待真到那日,再将其他细告知你。” 福气沈晚听在耳中,只觉得莫名的讽刺。于顾立轩而言确是福气了,得了美人又能讨好了上官,日后青云直上不在话下,自然算得上福气。可于她呢难道期望着他加官进爵后,她这厢得个诰命 从侯府到顾家的这一路上,沈晚走的很慢,也想了很多。自打她第一眼见顾立轩起,至此刻相看两生厌终,走到今日这一步,无论中间谁对谁错都不甚打紧,重要的是,两人的情分尽了,饶是再勉强拴在一起,只怕终成一对怨偶。 回到顾家时,沈晚的情绪已然恢复了平静,面对顾母时也能平静的说说笑笑看不出丝毫异样。 至于在侯府秦嬷嬷与她所提之事,沈晚并未向顾母吐露半字,既然是顾立轩他自己的事情,那此间事便由他自己去解释罢。 这日散值归来后,顾立轩就一直在观察沈晚的神色,沈晚佯作未知,面色如常,心却愈发冷了下来。 待到回了卧房,顾立轩关好房门后,便按捺不住的出口质问“今日去侯府,秦嬷嬷可与你说过什么” 沈晚铺放衾被的动作未停,闻言也只是淡淡反问“何故这般询问可是秦嬷嬷需要有何事与我相说” 沈晚的答非所问令他愈发的郁燥。咬牙切齿的盯着沈晚单薄的身影,他满心猜忌“大概是说了罢晚娘,你便承认了罢” 沈晚微侧了脸,却未看他“既然你让我承认,那我承认了便是。你可还有其他事若无事,我便歇下了。” 顾立轩却恍若惊雷炸顶。 承认了,她竟承认了,她已经知晓了那厢事 那她呢她是什么意见既然知晓,为何不质问他,为何依旧这副冷淡自如的模样那在侯府,对于秦嬷嬷的提议,她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 顾立轩面上忽青忽白,心头也忽上忽下,他几分惊怒又几分猜忌的死死盯住那张侧颜,欲从那瓷白的面庞上看出几分端倪来。 此刻,他亦是说不清,对于那厢提议,他是期待她同意,还是拒绝。 “那你可是同意了”此话一问,顾立轩竟莫名了感到几分羞耻,面上便带出了几许羞怒来。 沈晚沉默不语。 顾立轩忽的睁大眼,声音竟带出了几分凄厉“你应是同意了罢”是同意了吧,淮阴侯府拥有那般权势富贵,试问世间哪个女子能抵抗这般逼人的富贵此刻面上如此这般淡定从容,只怕内心是如何的迫不及待吧 顾立轩莫名的抑怒含恨“枉我还、还左支右绌不知如何开口不成想你这厢倒是看开的很怕你这厢也早就期待这一日了,心下还不知如何迫不及待的罢” 沈晚这才转了身看他,目光定在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面上,此刻心底竟生出几分滑稽的可笑来“究竟是谁迫不及待,还未尝可知。” 微讽的一句话,却犹如锥子直戳顾立轩的心底,沈晚还不知她随口的一句话竟意外掀开了他紧紧裹好的遮羞布,令他此刻误认为他心底的肮脏想法已被人悉数探知,顿时惊怒羞愤的犹如被人乍然踩到尾巴的猫。 “你、你休要胡说此项事若你不愿,哪个能逼你不成你自己攀龙附凤,还想扯上旁人不成” 沈晚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愈发的令人觉得可笑。 盯着那张因羞愤而变得涨紫的脸,沈晚真的冷笑出声“你这话怕是说反了罢你自己要攀龙附凤,休要扯上我才是。事到如今,还欲遮遮掩掩,与我虚与委蛇岂不可笑你便开门见山说罢,要如何,我不阻拦。但仅一条,在此之前你需修封和离书予我,此后你如何婚配纳妾自与我再无相干,也便无须担忧我这所谓妒妇从中阻拦了。” 顾立轩被和离书三个字震怒的头脑发懵,因而忽略了她话里的其他关键,当即凄厉叱道“你休想别说和离书,便是休书你也休想从我手里拿到此生此世你都休想脱离顾家半分既然你不念及半分夫妻情谊,那就休怪我这厢无情了。”语罢,竟似不想再听沈晚脱口说出那些无情的话,踉跄转身而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态。 沈晚在黑暗中伫立了许久。 欲要她老死顾家吗那也需看她愿不愿意。即便拿不到和离书,休书总能想法子拿到的。 顾家与她的缘分,真是尽了。 第33章 第33章 沈晚自此又恢复了去书坊的频率。而现今的她去书坊不再冲着那些畅销话本而去,却是有针对性的翻阅大齐朝的各种律法典籍,欲从中找出一二契机,以助她借此脱离顾家。 沈晚这厢还误以为那顾立轩不知是要再娶或纳妾,正满心满眼的想在此之前脱离顾家,殊不知在侯府那厢中,秦嬷嬷还满是欢喜的向霍侯爷谈论她到访之事。 “侯爷是多虑了,那顾家娘子自然是愿意的。这相思扣便是她特意亲手所结赠与侯爷您的,瞧着既别致又精巧,不同于流俗,想必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听那顾家娘子能这么快就应了那事,霍殷的心底还是有几分诧异的,继而心尖又隐约溢出几丝异样来,却被他强压了下去。 随手接过那一大一小的红色结扣,左右翻看了一番,他难得勾了唇浮现了抹淡淡笑意“的确别致。” 见他们侯爷欢喜,秦嬷嬷自然也就欢喜,随即提议“那不如过俩日便让那顾府准备一番” 霍殷颇有几分懒怠的后仰了身子,闻言似随口道“嬷嬷决定便是。” 顾立轩这日到了官署之后,心情愈发的郁燥。 本就因为和沈晚的决裂而羞愤惊怒,待到了官署之后,见那职方主事于立隐约一副得意的模样,似乎对兵部员外郎一职胜券在握,不由的内心便又多了几许怨恨。 之前因他治家不严之故,其他人都大抵认为他因此晋升无望,有那起子捧高踩低的小人,便渐渐疏远了他,此刻围绕在那于立跟前说着奉承话,讨好又恭维。 见那于立面上压抑不住的那得意模样,顾立轩愈发的沉了脸,身侧的拳头紧紧握着。且让你再猖狂几日罢,世人皆以为他已出局,殊不知未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没过两日,秦嬷嬷又入顾府,顾立轩热络的招待了她。 顾立轩也并非毫无城府之人,虽心中有所求却未提及丝毫,隐晦的表达能为侯爷解忧一二是他之幸事,之后便应了秦嬷嬷提的三日之约。 翌日,侯府的请帖如约而至,邀顾府阖家于三日后至侯府小聚。却并非是秦嬷嬷下的帖,而是霍侯爷亲自所下 一石惊起千层浪。 兵部的官僚无不惊疑,那小小的顾主事何德何能,竟能烦动他们上官大人亲自下帖听说,还是延请他们府上所有人入侯府 顾立轩心下亦有几分狐疑,此事并不光彩又颇忌讳,理当隐秘行事方是,霍侯爷何故这般大张旗鼓岂不令人生疑 心中如何想暂且不提,面对一干同僚明里暗里的试探,顾立轩面上却从容,笑而不语,让人愈发的猜测不透其中关键。 直至之后从侯府下人隐约透出的口风,众人方知个中缘由,却原来是侯府已故老夫人托梦,只道无根无宗甚是凄凉。那霍侯爷思母心切,这才方有此举。 那此事又与顾家有何干系政治敏感性强的官员即刻就联想到侯府已故老夫人也姓顾,莫不是这两顾姓真有相连这一细查,方恍然大悟,还别说,他们两家还真是颇有渊源。 原来淮阴侯府已故老夫人隶属于兖州顾家,而顾主事一家隶属于陇西顾家,早在前朝时期,兖州顾家和陇西顾家也算实亲,不过因着战乱缘故方天各一方,渐渐地便断了联系。 至于兖州顾家不少官员怕是要讥笑出声,十年前淮阴侯府遇难,兖州顾家只当那侯府要大祸临头,唯恐其累及九族,便连夜将侯府已故老夫人从宗族除了名,并快马加鞭发通告至汴京,扬言与淮阴侯府至死不相往来。 可谁也没料到淮阴侯府没因此落难,反而权势更胜一层。 兖州顾家不是不悔的,可话已泼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自此还真是跟淮阴侯府再无半分联系。 因而侯府已故老夫人托梦,所以淮阴侯已然不再考虑兖州顾家,而转向陇西顾家,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自以为猜中了真相,看向顾立轩的目光中夹杂了各种羡慕嫉妒恨。这顾主事究竟是修了几辈子德,这等从头而降的好运道都能兜头砸中他,此后榜上了霍侯爷这棵粗壮大树,何愁不青云直上 职方主事于立只觉得牙根都咬的出血。 这兜头的一棒子着实砸的他遍体发痛,这等好事都能令那姓顾的碰上,苍天莫不是瞎了眼罢着实可恨。 嫉恨归嫉恨,面上他却不得扯出笑意,跟随众人过来恭维顾主事。没办法,谁叫他自己不姓顾呢 淮阴侯府,秦九小声对秦嬷嬷解释道“侯爷此厢自有考虑。那顾家娘子此后入侯府便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次数多了,难免惹人生疑。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光明正大的来往,如此一来也坦荡,旁人也生疑不得什么。” 秦嬷嬷恍然。 兵部侍郎府,虞铭郑重的嘱咐他夫人“顾主事府此后若跟淮阴侯府攀了亲,那日后顾主事的前途便不可限量了。此后,你需跟那顾家娘子勤走动着,得了什么好物件务必想着也给她备上一份。” 虞夫人无不应允,暗下无不羡慕那顾家娘子的时来运转。 作为被羡慕的对象,沈晚处变不惊,自以为已全数知悉淮阴侯府的打算,连日来她愈发的早出晚归,在众多律法典籍中翻找着可供她参考的条款。 时间一晃,三日之约已至。 这日自然赶上了官员休沐日,天公也作美,秋高气爽天朗气清,耀眼金色朝阳撒映屋脊院落,放眼瞧去景色颇为怡人。 顾立轩穿戴齐整后,瞥见沈晚依旧一副薄衫襦裙的素净模样,既诧又讽道“你便这般过去” 沈晚推开了窗户让外头晨曦透进来,神色颇为平静“难不成还要我大红大紫的过去摆正室的威风” 顾立轩面色极为奇怪,上下迅速扫过她一眼,抑制不住的嗤笑“你也配” 沈晚闻言也不恼,用支架支开窗棂后,面上愈发的波澜不惊“我倒是想不配。” 频道不同的两人于这一刻竟奇异的对上了话。 顾立轩以为她痴心妄想,沈晚以为他示威耍横,此时此景,真的是相看两生厌。 自房门出来,两人便不再看向对方一眼,似乎多看半眼都嫌。 顾母倒是几分惴惴不安“素闻淮阴侯府的霍侯爷颇有几分严苛之名,入了侯府之后咱千万行事谨慎小心,莫要乱了规矩,以免惹得侯爷不悦。”想到此厢,她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起来。虽世人都道是他们顾家烧了高香方攀上了淮阴侯府的高枝,可她怎么就觉得这事来的太过突然,总令人隐约觉得那般不安呢 顾父在旁也颇为不自在。别看他醉酒时瞎咧咧个起劲,可真若说与淮阴侯府攀亲,他还是有几分顾忌的,旁人不知,他这陇西顾家族人还能不清楚当初陇西顾家和兖州顾家之所以断了联系,战乱是一方面,可最主要的一方面原因是因着怨而结仇的缘故。 饶是那兖州顾家早前干了些蠢事,可毕竟是侯府故去老夫人的本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而现在偏越过兖州顾家,与他们陇西顾家的人攀亲是个什么道理八竿子都要打不着的罢。 甭管顾家几人如何思量忐忑,此刻淮阴侯府的轿子已至府前,共两顶,俱是四人抬的皂顶银帷官轿,顾父和顾立轩同乘一顶,另外一顶则顾母和沈晚共乘。 第34章 第34章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其上淮阴侯府四字气势恢宏,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淮阴侯府中门大开,管家刘全带着两列护卫特来相迎。待两顶四人抬的皂顶银帷官轿入了府,他便回头对披甲执剑的护卫们使了眼色。 厚实的朱漆铜门缓缓关闭,两列护卫手握佩剑,面无表情的列于门后两侧。 绕过照壁,穿过垂花拱门,走过九曲长廊,而后不知越过多少曲廊亭榭,顾家一行的轿子竟未曾在府内停过瞬息,却是径直来到了淮阴侯府后的萃锦园。 顾家一行人下轿时,仍震撼于淮阴侯府的富丽堂皇,不提府内其他建筑的明廊通脊,气宇轩昂,就单单萃锦园,衔水环山,古树参天,放眼瞧去那曲廊亭榭竟是数都数不清,甚是恢弘大气,就是比之王府也差不得多少了。 “几位贵人,请走这边。”管家刘全指向身侧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路,身体微躬嘴边含笑,恭谨而不失礼。 顾家一行人忙应是。沿着刘管家所指之处,顾父走在最前面,顾母落下半步紧随,之后便是顾立轩和沈晚一前一后。 蜿蜒甬道的尽头是一座飞檐翘脊的亭榭。 亭榭周围树木葱茏,假山嶙峋,其上六角高耸,房梁上还刻着精美的图案,屋脊上又刻有鸟兽,远远望去甚是巧夺天工。 待沿石阶踏上亭榭,刘管家引他们四人入座,恭谨道“还烦请几位贵人稍坐,我们侯爷稍后便会过来。” 众人面色一紧,顾父忙连连拱手“不敢,不敢。” 刘管家持石桌上的茶盏给他们一一斟了茶,而后恭谨退下。 顾家一行人方长长松了口气。 顾父堪堪扫过周围的参天古木,抽着嘴角低语“我的天爷,从前单听得人提及这淮阴侯府如何如何富贵,便都觉得何等的奢华,如今亲眼所见,方知这里头的富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咱顾家若是能有之一二” 顾立轩面色一变,急叱“父亲慎言” 顾父讪讪的摸摸鼻子,咕哝“就是说说罢了。” 谨慎的扫罢周围,顾立轩皱眉低声道“毕竟不比在家,还望父亲谨言慎行,且须记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顾父这才方有几分不情愿的应下了。 若在往日,他这般的瞎咧咧,顾母早就打骂上了。可如今乍然入了这权贵之府,饶是顾母素来性子彪悍,此刻也是有几分怯意的,仅不满的扫过顾父一眼,便不自在的扯扯衣袖,掸掸衣襟,颇有几许坐立不安。 “立轩,那待会侯爷来了,咱可需行跪拜礼”想起这茬,顾母忙看向顾立轩问道。 顾立轩一怔,随即有几许不悦的皱眉“今日并不算郑重场合,行常礼便可。” 说着,他忍不住拿余光扫向身旁的沈晚,见她素手端着琉璃杯盏,侧脸看向亭外神思似在恍惚怔忡,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话。 顾立轩忍不住恶意揣测,事到临头,她这是在担忧后悔应也会有几分悔意罢,那霍侯爷又岂是良善之辈为人素来酷厉,手段颇有几分毒辣,伺候这样的男人,又岂是那番轻松容易的莫不是当世上所有男子都如他这般温柔小意 霍殷手握乌木折扇踏入亭中时,入目的便是那顾立轩阴沉的冷笑,以及他身侧娘子一袭湖蓝罗衫临亭而坐,素手执盏,眸光微垂,温雅慧性犹如画中人的模样。 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清秋。 饶是他从未觉得这顾家娘子的容貌又多么惊艳,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那秋日的艳阳以及满园盛开的娇花,于这样宛丘淑媛的娘子面前都多少失了几分颜色。 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扇骨,霍殷大概打量一番便收了目光,敛眸掩下个中情绪。 霍侯爷的到来无疑惊了顾家一干人等。 饶是顾父往日多有浪荡不着调,此刻也正色肃穆的对着霍侯爷行了标准的拱手礼,顾立轩行了下官拜上峰的拜见礼,顾母和沈晚则在他们身后行了女子半蹲礼。 霍殷淡淡扫过一眼,沉声道“起罢。” 众人谢过,方起身。 霍殷不紧不慢的走至亭内上座。 沉眸环顾一周,霍殷方淡淡开口道“今日不拘什么,且入座罢。” 又是连声谢过之后,顾家一行人依次落座。 秦九执佩剑在于霍侯爷身后侧而立,见落座次序,不由心中冷笑。都到这份上了,莫不是还要面上装相 纵观亭内落座次序,霍侯爷居上首,顾父和顾立轩依次分左右落座下首,再下首便分别是顾母和沈晚依次落座。 若往日这般落座倒没甚么,可今日他们为何而来双方都心知肚明,如此这番作为便颇有几分不识抬举了。 霍殷冷眼扫过,沉了眸。 顾家一行人只怕除了心知肚明的顾立轩,便没有察觉到此厢有何不妥,更无人得知那霍侯爷骤然沉脸的原因。 顾立轩顷刻便呼吸一紧,下意识的拿眼去看身侧的沈晚。 沈晚回看过去,见那顾立轩此刻眼中传达的几许焦急又有几分莫名的示意,心里纳罕了片刻,却也懒得细想,又转了眸不去与他对视。 顾立轩顿时急恼,明明之前已经同意,如今这般装模作样岂不是要在霍侯爷面前给他难堪 此间一时便有些诡异的沉默。 顾家其他人不知道霍侯爷突然沉脸的原因,唯恐说错话火上加油,便不敢突兀开口,遂亭榭中的气氛愈发的死寂。 而顾立轩虽是有心开口纠正座次,可当着尚不知情的顾父顾母的面,当真有几分难以启齿。心中对那沈晚便更多了几分恼恨。 感到身侧顾立轩对她散发的莫名恼意,沈晚只觉得莫名其妙。 好半会,已然吃过两盏茶的霍侯爷方沉声开口“上酒。” 秦九忙应。遂大步到亭下,吩咐在亭下候着的刘管家速去备酒。 不过一会功夫,烫好的上好烈酒便陆续端到了亭中,替换了桌面上的茶水。 在秦九的示意下,府内管家亲自给在座的每人面前的杯盏都斟满了酒,然后便躬身退于亭下。 指腹摩挲着杯沿,霍殷沉眸不明意味道“今日诸位所至为何,应不用本候细说了罢” 此言一出,没等那冷汗直冒的顾立轩回话,却是那顾父自认为已明了此间深意,忙诚惶诚恐的起身道“承蒙霍侯爷抬举,陇西顾家真是真是何德何能,焉能得侯爷青眼眷顾能与侯府攀亲,着实是咱陇西顾家三生之幸啊,之后学生定修书本家,此后陇西顾家定为侯爷驱使,鞍前马后,以效犬马之劳” 霍殷持杯的手一顿,目光淡淡的扫过首下的顾立轩。 顾立轩愈发的冷汗如瀑。 “候侯爷” 没等顾立轩战战兢兢的起身解释,霍殷已沉声打断“顾家既然有此心,本候便心领了。如此,便饮过此杯罢。” 沈晚此刻隐约觉得气氛貌似不太对。心中暗忖,莫不是要酒过三巡,方要让人领了那女子过来,如前世电视剧演绎般,或弹琴或起舞,然后顺势将人赐予顾家 这般想着,手上也不得不执杯凑近唇边。浓烈的酒香侵入鼻间,沈晚微微敛了眉,抬袖掩面将其饮尽的时候还隐约暗叹,便是到这古代也不消停,依旧少不得这这般应酬的场合。 顾母平日甚少饮酒,更何况此等烈酒饮罢之后便侧身捂嘴剧烈咳嗽起来,沈晚见状忙起身,于其身后轻拍抚顺,好一会顾母方消停了些。 接过沈晚递来的帕子擦净了嘴,顾母面上有些发白,忙颤着身对上座的霍侯爷连声告罪。 霍殷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好一会。 沈晚身体陡然一僵。之后便重新落座,借由顾立轩的身体挡了些许那肆意的打量,心下微冷,只觉得那霍侯爷不是酒后失礼那便是生性浪荡。于是愈发的感到待在此处难耐。 顾立轩也觉得身体僵得很,隐约凑近沈晚,小声嘱咐“还不快去给侯爷敬杯酒。” 沈晚猛地看向他,见他眸中示意频频,显然是她刚才没有听差,顿时眸光震惊充斥了不可思议之色,俨然一副他莫不是疯了的模样。 顾立轩也觉得此刻他要疯了,事到如今,莫不是她欲反悔 霍殷冷眼旁观,沉脸静默片刻后,方抚着乌木扇骨淡淡开口“顾家娘子。”声音微顿,颇有些意味深长“今日前来,你可知具体为何” 骤然被问话的沈晚明显惊了下。勉强收回对顾立轩的怒视,她垂眉敛目刚欲出口回话,那厢顾立轩却抢先答道“回侯爷的话,她自然知晓的,且之前已然答应那厢。” 霍殷扫过顾立轩一眼,面无表情“如此,甚好。” 随即沉声道“嬷嬷,那你且带那顾家娘子下去罢。” 却原来那秦嬷嬷也一直候在亭下。闻言赶紧几步上了台阶,行礼罢,就拉过沈晚的胳膊欲带她下了这亭榭。 沈晚顿觉身体一阵觳觫。 饶是再无知也能察觉到此间情形不对。 她用力抓住亭中石桌桌沿方未被秦嬷嬷那巨大力道拉走,骇然盯住顾立轩,急切开口便欲说清此事“今日不是本该” “顾家娘子。”霍殷猛地出口打断,声音凉薄,却有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断无再行反悔的道理。” 沈晚到底还是失了礼,惊疑之下猛然抬眼看向那上座的男子。 恰那霍殷也径直看向她,目光相对,沈晚只觉得那沉浮明灭的眸中隐约有杀伐之意,仅一眼便看的人心中狂跳。 第35章 第35章 沈晚这一慌神,整个人便让秦嬷嬷给拉了下去,直待走下亭榭很远,方娇躯一颤,猛然看向身旁那面带喜色的秦嬷嬷。 “嬷嬷,您,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秦嬷嬷闻言诧异的看向她“自然是带你下去准备一番的。”仔细打量她面色,见她面上略带惊惶之色,遂放缓了声音安慰道“你且莫要怕,过了第一遭,往后便没什么的。” 沈晚惊疑不定,声音都有些发颤“准备要准备什么嬷嬷所言的何为第一遭” 秦嬷嬷不由狐疑,但见她面白如纸,神色惊疑不似作伪,遂略停了脚步,斟酌试探道“之前不是已然问过了你,你也同意了那厢吗即便如此,你又何须惊惶不安” 沈晚急切开口解释“是的嬷嬷,给相公纳妾一事我自然是同意的,既然是侯府的恩典,晚娘又岂敢有丝毫迟疑” “谁道是给你那相公纳妾了”秦嬷嬷骤然停住了步,沉声打断,亦纳罕的看向她“原来个中缘由你竟还不知顾主事没跟你说过” 沈晚只觉得轰雷惊过。 果真不是顾立轩纳妾一事。 一股不好的预感骤然兜头而下,沈晚顿感手脚发冷,对着秦嬷嬷竟是连抹笑都难以扯出“嬷嬷,他未曾与我明说是我误认为是他纳妾之事嬷嬷,我,我近日来总觉得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待来日再向您告罪此厢” 秦嬷嬷沉了脸。 撩起褶皱的眼皮,她颇有些严厉的将沈晚从上打量到下,而后厉声道“晚娘,我素知你是个心思敏捷又极为聪慧的娘子。事到临头,此厢事无论你提前知晓也好,不知也罢,便也改变不了什么。若你肯听我一言,此刻便收好你那惊慌失措之态,别再多想其他,欢欢喜喜的随我下去准备,日后自有你的好子日等着享受;若是冥顽不灵,非要拿鸡蛋去碰硬石头,惹了侯爷不快,别说你自个,便是整个顾府都没甚好果子吃。” 说罢,便强硬的拉过沈晚,不由分说的往那古木掩映中的厢房而去。 似乎意识到什么的沈晚,此刻只觉得天崩地裂。 哆嗦着身子,她几次欲挣开箍在胳膊上的钳制,却殊不知那秦嬷嬷虽如今年迈,可早年也是习过武艺的彪悍人物,哪里就能让她这般较弱娘子简单挣脱的了的 一路跄踉的被秦嬷嬷拉到了厢房,待进了厢房见了那屏风后面那装饰了满床榻的暧昧红色,以及厢房内一侧正氤氲着蒸腾热气的浴桶,沈晚只觉得脑门充血,脚底都不稳了起来。 “嬷嬷,望您怜我”沈晚反手拉过秦嬷嬷,含泪祈求。 秦嬷嬷拍拍她冰凉的手背,神色微缓,声音却不容置疑“晚娘,嬷嬷正是怜你,方给了你这番造化。” 沈晚心中大恸,咬了唇,猛地甩开秦嬷嬷,颤身便要往厢房外冲去。 秦嬷嬷厉声道“快拦了她” 其实不等秦嬷嬷吩咐,早在厢房内候着的两个粗壮仆妇便几步将那往外冲的沈晚拦腰抱住,拖了回来。 秦嬷嬷气急,指着她鼻子骂道“亏我还当你是个识趣的,也枉我给你此番造化我们家侯爷英武非凡,人品贵重,何等的贵重身份,莫不是还委屈了你” 沈晚泪流满面。 秦嬷嬷冷笑吩咐两仆妇“便给她好生梳洗一番。将人看住了,在侯爷过来之前,断不可再出什么岔子。” 两仆妇连声保证,此间小事定会做好。 秦嬷嬷方转身离去,神色间仍有些愤愤。 身后是沈晚凄然的哭声“嬷嬷嬷嬷你别走顾立轩,你此生误我” 亭榭中,自沈晚被秦嬷嬷带下去后,气氛便陷入诡异的沉寂中。 顾母的心脏砰砰乱跳,饶是之前灌了满满一杯烈酒,此刻尚有些晕头转向,可在沈晚莫名其妙的被带走那刻,她再迟钝也察觉到情形不对,似乎在她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发生了某种难以预料之事。 她几次看向顾立轩急切的以眼神询问示意,顾立轩目光却躲躲闪闪,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顾母心下便凉了半截。 顾父心中亦有疑问,以他的性子自然也不敢也不会冒然开口,便自顾自的闷头喝起酒来。却未想没过几杯便开始飘飘然起来,可没等他捋不直舌头的胡言乱语,便被秦九遣人给强行带下去醒酒。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功夫,秦嬷嬷重新回到亭榭,小声禀报侯爷,一切皆准备妥当。 霍殷面上无甚表情,闻言只似随意转了下酒盏,然后拿起凑近唇边仰头将盏中余酒一饮而尽。 搁了酒盏于石案,霍殷掸袖起身,看也未看顾家其他人,拂袖径直而去。 顾立轩和顾母恭谨而不安的行礼恭送霍侯爷离开,直待人不见了身影,方转身有些拘谨的面对此刻亭榭中,那面色异常严厉的秦嬷嬷。 顾母小心的开口询问“嬷嬷,不知晚娘此刻在何处瞧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也不便多加打扰,不如”后面的话在秦嬷嬷愈发骇厉的神色中自发收声。 秦嬷嬷撩起眼皮剜了顾立轩一眼,而后看向顾母冷嗤道“天色早不早,不是你们顾家人能说的算的,那得看我们侯爷觉不得觉天早。” 顾母怔忡。 秦嬷嬷走到石桌前坐下,声音依旧严厉“你们坐罢,具体来由我便系数说与你们听,怕听罢之后你们再也站不住。” 顾母预感不好,只觉得脚底软如泥,手扶着石椅方能坐下。 顾立轩此刻也心跳如擂鼓,他注意到秦嬷嬷口中的你们而不是你,不由心下惶惶,莫不是还有他尚且不知的事 秦嬷嬷正襟危坐,开门见山“顾家夫人,若我所料未差,只怕这顾主事尚未对你们言明今日来此的目的罢不过想必如今你也有了几分猜测。晚娘刚已被我带去了厢庑中,具体候谁想必不用我再明说了罢” 顾母犹如五雷击顶。 她死死盯住顾立轩,目眦欲裂,神色犹如噬人。 “母亲我” “顾主事。”秦嬷嬷不悦道“府上还尚有许多事需老身处置,老身未有太多时间候此为你们解惑,还望你莫随意开口的好。” 顾立轩只得羞愧难当的闭了嘴,愈发躲闪着顾母骇厉指责的目光。 秦嬷嬷接着道“当然,我们侯爷人品贵重,又岂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只怕顾主事还当是侯爷贪慕你们顾家娘子美色,却殊不知此间自有深意,于此我也便不再隐瞒,直说了罢,此间行事主要是为了侯府子嗣” 一言既出,满座震惊。 顾立轩张大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淮阴侯不是身体有碍不能有嗣吗如此为何要说是为了侯府子嗣 秦嬷嬷淡淡道“侯府之前的那些传闻自然是事出有因,不便与你等说道。你们只需知道,如今你们顾家已进退不得,无论无意还是有心,已然绑在了淮阴侯府这条船上。既然为侯爷办事,便是不会亏待你们,只要侯府一日在,便有你们一日的荣华富贵。”说到此,她顿了下,声音陡然威厉“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想必顾主事应甚是明白。若此事有丁点泄露,侯府顶多处理些麻烦事罢了,也无甚关紧,可于你们顾家,定让你们阖家万劫不复所以不用我多说,相信你们也定会对此事守口如瓶。” 顾立轩已然浑身觳觫,面如土色。 如果早知,如果早知他焉能这般作死权贵人家的机密要事又岂是他等根基浅的小官能探知的他丝毫不怀疑秦嬷嬷的话,稍有行差踏错,顾家定会万劫不复 秦嬷嬷扫过泥胎雕塑般的两人,又接着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事对你们顾家又何尝不是转机且不提榜上侯府将于你们有多少机遇和好处,单单只提晚娘一旦她怀上,虽说是侯府血脉,可毕竟还是姓顾。” 顾母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秦嬷嬷。 秦嬷嬷冷嗤“顾主事的身子如何,早前侯府已然探知清楚,否则你们还当我们侯爷是那般生冷不忌的” 顾立轩似已麻木,此刻说与他难以启齿之事,他面上也没多余表情。 倒是顾母难掩几分激动,不确定的艰涩开口“那您之前说孩子还是姓顾” “自然是姓顾。”秦嬷嬷道“此厢事不过是为了维系侯府血脉,将来无论侯府是何等情形,这孩子侯府均不会认。因而你们大可放心将孩子当成自家孩子养大,日后长大成人,他也会给你们顾家养老送终。左右陇西顾家和兖州顾家有几分渊源在,如此一来,倒也流有几分顾家血脉。所以我方说,于你们顾家也还算是机遇,不是吗”待过了动乱时候,一旦侯府成事脱了困境,日后侯府自然有正经主母,亦少不得血脉正统身份高贵的小主子。此厢这等尴尬的血脉又哪里能认,岂不是要污了府上名声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延续血脉罢了。 36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缓缓从外开启,刺目的光束陡然照亮了昏暗的房间,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随即大步踏光而来,身后的阳光打在他后背落下一道沉沉的暗影。 霍殷一进门,目光便敏锐的捕捉到床榻间那道略显羸弱的身影。此刻但见她满脸惊惶犹甚,脸色煞白,闻声便犹如受惊麋鹿仓皇朝他看来,惊惧间竟想暴起夺路而逃,却被两粗壮仆妇重新强按坐于榻上。 指腹下意识相互摩挲些许,他眯眼扫过她周身,但见她额上鬓发犹湿,身后乌发挽起,斜插芙蓉玉步摇,剧烈动作间钗斜鬓乱颇具几许慵懒颓靡之态;而玲珑娇躯里面未着寸缕,仅外头简单裹了一层细软薄纱,若隐若现,极为诱人。 翠微叶垂鬓唇,珠压腰衱稳称身。 身前不远处那男人极具侵略性的打量,愈发令沈晚犹如惊弓之鸟。 霍殷目光略过那因惊惧而含泪的美眸,淡淡抬手,挥退床榻旁的两位仆妇。 在肩上钳制松懈的一刹那,沈晚陡然从榻上跳下,慌不择路的踉跄的便要往门外冲去。 霍殷不紧不慢的将她拦腰拖住。 沈晚倒抽口气。 霍殷却顺势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不由分说的揽住她便要往床榻间走去。 沈晚尖叫一声,拼了命的拍打挣扎。 霍殷单手将她双手手腕握住,擎于她头顶上方,并顺势强行将她按倒于床榻间。 欺身压住那不安分踢打的纤弱双腿,他居高临下的盯着身下人,沉了脸眸光冷厉“事到临头方想毁约,未免也太迟了罢” 沈晚惊惶的睁大了眼,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轮廓分明,此刻面罩寒霜看起来异常的冷硬严酷,而那双溢满浓烈侵略性的眸中隐含威势,其中隐约的杀伐之意似无声将人逼迫。 沈晚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狼狈过,亦从未这般失态过。她双手双腿均被人钳制,犹如案板上的鱼肉,下一刻便要任人宰割无力反抗。 “侯爷求您开恩”她抖着身子颤声开口,一开口却落了泪。这一瞬的卑微祈求只让她觉得羞辱,难堪又悲哀,妄她今世如何好强与天斗与人斗,万般不信命,谁料此刻竟让自己陷入这番田地,莫不是人真斗不过命 不,谁都能信命,她不能信。 “侯爷”强自逼退眼底泪意,她连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方略带颤声道“侯爷这般人物自然是要风要雨都使得,可晚娘毕竟是罗敷有夫,如此这般大为不妥。若传扬了出去,外界骂晚娘妖妇倒也罢了,可若因此累及侯爷名声,岂不得不偿失” 霍殷冷锐的目光直逼她眸底“本候做事岂容他人置喙传扬便是借你,借那顾家一万个胆子,你们又岂敢外泄半字” 沈晚骇然吸气。 霍殷沉沉的冷笑“你怕是不知罢本候找上你可不是单单为了女色,仅为侯府子嗣所虑罢了。你当自己是天香国色还是当本候是那贪花好色之徒” 犹如雷轰电掣,沈晚浑身抖若筛糠。 眯眼将她从上至下扫过,霍殷却在此刻冷冷将她一推,松开钳制的那刹整个人已然从床榻起身,立于榻前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 “亦不是非你不可。”霍殷抬手掸掸衣袖,不紧不慢开口道“本候从来不是那仗势欺人之徒。之前特意让秦嬷嬷问过你口风,也是你亲口应允了方有了此间事。既然此刻你又欲反悔也罢,强人所难也无甚意趣。” 听了此言,沈晚未觉庆幸,却是心惊肉跳。 霍殷面上无甚异样,可声音却异常凉薄“如此本候便让你选择。于此间事,你是愿,还是不愿” 不等沈晚回话他又冷声道“千万想好了再答,本候耐心有限,断不会再给人反口的机会。” 沈晚捂住胸口,尽管此刻不愿两字几欲要破胸而出,可她蠕动着唇,不敢轻易开口,只反复观察面前男人的脸色,欲从中窥探一二。 半柱香的时间,沈晚咬了牙迟迟不开口。 霍殷莫名冷笑一声。而后几个疾步至屏风前的案上拿起佩剑,猛地抽出,在沈晚猝不及防间竟提剑毫不迟疑的往外走去。 沈晚惊疑不定,手指无意识抠紧身下被褥,唤声惊且惧“侯爷您”他这可是要去杀人杀谁 霍殷脚步未停“此厢事未成,你当本候会好心留活口出去散布谣言” 沈晚惊骇“侯爷不可” 霍殷冷笑“可与不可还要你教不成。能守住秘密的,本候只信死人。”在即将踏出厢房门那刻,他稍微顿了脚步,并未回头,依旧沉厉的声音里仿佛带了丝莫名意味“既然你要死守名节,本候也成全你。到底念及有过这番遭遇,若亲手了结你,多少亦有几分不忍,便留你于此间自裁罢。” 语罢,便毫不迟疑的抬手开门,似乎下一刻便要毫不迟疑的持剑杀出。 “侯爷” 霍殷停了步,指腹摩挲着剑柄,微侧了脸,却未言语。 屋内却又是好一会的沉寂。 霍殷冷了脸,持剑欲抬脚就走,却在此时屋内传来道轻微缥缈的声音“侯爷,我愿意。” 他未转身,只抚着剑柄的纹理,过了会方似漫不经心的开口道“本候可有逼迫你” “无。” “床榻间若一副勉强推拒的模样,会令本候甚觉扫兴。” “侯爷想如何,都可。” 哐当扔了手中佩剑,霍殷转身大跨步而来,单膝入了榻间,下一刻便顺势撑了遒劲的身躯欺了上去。 “可是疼了女子初回大抵如此,你且忍过。” 男人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徐徐响起,携带着几缕抚慰又有几许愉悦,俨然不同于之前的沉冷肃穆。 沈晚颤着手攀在他濡湿的肩上,唇瓣溢出一声嘤咛算是应了,而后闭眸忽急忽慢的喘息。 数十回后,大概觉得她已然适应,他的动作便开始由缓至急,极至忘情之处,几回失了力道,直逼的她眼圈泛红。 红被翻浪,正所谓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大概是怜她初次,霍殷见她四肢发软娇躯轻颤,已然一副再无力承受之态,便止了再欺身酣畅淋漓行上一回的念头。 唤仆妇进来给他梳洗。 早就烧了水候在门外的仆妇,闻声赶忙垂头进来,手脚麻利的给他擦洗身子,擦净后又拿了衣物给他穿戴。 拾掇妥当后,霍殷面无表情的扫过床榻上一眼,对仆妇大概嘱咐了番,而后便毫不留恋的起身离开。 37 载着顾家一行人的官轿打侯府缓缓出来,步履稳健的武夫沉稳的抬着两顶轿子,直至踏进了顾府内院。 顾家一行人辰时去,申时方归,于外人眼里,其荣宠可见一斑。 去时仅顾家主子四人,未让任何仆役多余跟随,回时一行人中却多出了两人,一个是身材粗壮的仆妇,另外一个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夫,顾母令下人分别称他们为吴妈和钱叔。 此二人便是侯府赐予顾家,辅助顾家打理上下内务。侯府这般说,顾家便这般信,与人也这般说道。 待其他武夫重新抬了官轿出了顾府,不等那顾母等人吩咐,钱叔便先一步上前关了府门,隔绝了外面人似有若无的窥探。 吴妈则上前一步扶过沈晚,问过她所在厢房,便要将她扶回屋去。 春桃揪心的看着自家主子那苍白的脸庞,心里暗暗焦急也不知她家主子是不是受风着了凉,遂小步上前欲搀扶询问,却被那吴妈回头一个骇厉目光给冷不丁吓退了回去。 吴妈扶着沈晚进了房,顾立轩不敢跟随过去,强自镇定的让几个仆役都散了去,便和顾母一道搀着酩酊大醉的顾父去了斜对面的厢房。 顾府下人无不暗暗吃惊此二人的强势。 沈晚犹如提线木偶般任由吴妈扶着进了卧房,而后坐在窗前小榻上,目光发直无半丝焦距。 吴妈则上下左右的打扫收拾,颇为嫌弃的扒光了床榻上原先的被褥,环伺一周后便找到盛放衣物被褥的箱笼,打开翻找一番,便拿了床新的被罩床褥出来,重新铺好抚平。 撤下淡青色帷帐,吴妈拿起藕粉色的替换上,左右打量一番已然焕然一新的床榻,那从进来起便紧紧皱的眉这才似有些满意的舒展开来。 “娘子,您这厢且稍歇着,待酉时左右奴婢再唤您起身,进些粥羹补品。” 吴妈近前小心的扶过沈晚,不由分说的便将她扶到那新铺好的床榻上躺下,然后手法熟练的给她周身揉捏按压起来,直待见她苍白的面庞上终于回了些许血色,方停住。 抖了薄被予她盖好,放了帷帐,而后吴妈便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直待那脚步声愈行愈远了好一会,沈晚才微动了眉睫,缓缓睁了眼。 勉强撑起身子,她僵硬着眸光在床榻间打量一周,而后仓促闭了眸勉强压住骤然腾起的发狂之意,待再睁眸时,神色已然趋于平静。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失控的情绪除了让自己愈发陷入绝境,将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她沈晚,从来不会做情绪的奴隶。 目光径直定在床帐角落系着的香囊上,她撑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微微蜷缩了下,便探过身子伸手取过。 她应该感谢那吴妈仅换过床帐,却未将此香囊一并换下。 这是个用莲青色绸布做的半个掌心大小的四方形香囊,看起来平淡无奇,四角皆用针线细密的缝合,期间香味浅淡,似有杏香又似有兰香。 仔细拢好床帐,沈晚握了香囊又重新卧躺,侧耳听了房外隐约安静,方将那香囊小心凑在唇边,咬断了其中一角线头。 大概扒出了半寸见方的口子,沈晚方动作一顿,捏了其中一角朝着掌心倒了倒,里头的些许晾干的花瓣窸窣的倒满了她的手掌心。 众多花瓣中,那几些红色异常醒目。 沈晚大概一扫,约莫有十几丝左右,也亏得之前大夫开了此药给她用于活血化瘀,用剩下的这些她没舍得扔,便放在众干花中做成了香囊。若是平常人家的年轻妇人怕会顾忌一些,可放在她这厢,之前因顾立轩的身子之故,她从来也没成想还能有子嗣,因而倒也无所顾忌,又想大夫言这藏红花还有静心安神之效,遂做成香囊放于床榻间。 却从未想此间还能派的上用场。 捏了其中两丝放入口中,沈晚慢慢咀嚼咽下,此刻面色竟是无比平静。 剩下的干花重新放回香囊,又将香囊仔细放到里侧床板的间隙中。 扯好被子重新躺下,沈晚恢复之前的卧姿,这才闭了眸沉沉睡去。 酉时刚过,吴妈就端了莲子银耳羹及红枣燕窝粥进了卧房,唤醒尚在沉睡的沈晚,令她起身进食。 沈晚卧在榻间神色沉沉,不欲起身,周身隐约散发抗拒之意。 吴妈沉了脸,道“娘子是想要老奴回侯府秉了秦嬷嬷,让秦嬷嬷亲自来喂您不成” 沈晚只得咬牙起身。 吴妈这才神色稍霁,端过茶水过来“娘子先漱过口,一会进些补品,您这厢身子也能尽快利索些。” 沈晚依言照做。 吴妈端来红枣燕窝粥,目光略过碗里燕窝的成色,便轻描淡写道“左右翻找了阖府上下,也就这么几两次等燕窝,委屈娘子先吃些日子。待过两日老奴回侯府,再秉了秦嬷嬷,央她赐下些上等补品,届时再拿给娘子好生补补身子。” 沈晚闻言神色亦无波动,只握紧羹匙,垂低了眉眼慢慢吃着。 直待沈晚将两碗补品都吃了干净,吴妈方满意的收了碗勺,出了卧房。 刚一出厢房,便见那一直候在厢房外的春桃,此刻正坐立难安的往里头探头探脑,几番咬牙似欲抬脚进去。吴妈见此便狠狠瞪她一眼,神色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春桃浑身打了个哆嗦,瑟缩的朝边角挪了挪身子,似要远离那令人惊骇的侯府嬷嬷。 吴妈将那空的碗勺递过去“拿膳房里头去。” 春桃僵硬的接过,而后转身,几乎踉跄而逃。 皱眉看着那趔趄而去的身影,吴妈心下琢磨,顾家娘子这贴身丫头,若再留在府上,怕是不太妥当了 晚些时候,顾立轩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房。 吴妈安排他在临窗的小榻上就寝,顾立轩依言照做,自然不敢有丝毫异议。 而吴妈则拒绝入住顾母给她安排的厢房,却是令人给她搬了被褥在顾立轩他们卧房之外席地铺上,便要睡在此处。 顾母自然惊讶的要劝阻,吴妈却只轻描淡写的回应,这是侯府的规矩,单单这一句便噎得旁人说不得半句不来。 仅一门之隔,房内的动静便瞒不得房外,因而那顾立轩纵然有满腔质问亦不敢对沈晚吐半个字,只僵着身子一夜到天明。 沈晚强迫自己极力忽略窗边的那人,手攥被褥令自己入睡。也好在那人一夜未曾出声,否则她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发狂的冲他而去 如此过了三日。 三日之后,吴妈借由顾府给侯府回礼之由回侯府见了秦嬷嬷,事无巨细的将顾府上的事情一一秉来。 秦嬷嬷闻言也皱了眉,沉思半晌,方道“顾家的下人的确再留不得。可若冒然全换,必然惹人眼目,还需再行斟酌一番。” 吴妈道“嬷嬷考虑极是。依老奴所见,最好先行将顾府上的那刘妈还有那桃的给远远打发了。刘妈常年伺候顾母,对其一言一行自然了然于心,长此以往难免让她看出什么端倪来;而那春桃是顾家娘子的贴身丫头,情分非常,若老奴这厢还要拦着不让她靠近她家主子,只怕旁人会多有猜测,也是不美。” 秦嬷嬷沉吟“确是不妥。”继而又道“你先回去,此间事便交由我来办。” 大概又过了两日。 这日刘妈家里来信,说她的独子山上时出了意外,令她向主人家请辞一段时日,迅速归家。 在吴妈的暗示下,顾母只得拿出刘妈的卖身契,借此时机放她自由身。 刘妈给顾母磕了三个头,而后含泪而去。 此事沈晚先前并没在意,直到五日之后,一所谓南阳的富商前来府上求娶春桃,这方引起了她的警惕。 “千里迢迢的,他自南阳至汴京来寻妻南阳莫不是没甚好女儿家,非得他一家财万贯的富户,要如此大费周章的行事”沈晚冷笑,压根不信。 短短不过十日功夫,在府上已待了十数年的刘妈家中突逢变故,不得不请辞远去归家,继而又有富商远道而来,特意求娶府上丫鬟。若此二者没甚关联,她自是不信。 顾母眼神未看她,却是撇过脸看向门外“商人重利,看重的自然是顾家如今的身份。那富商虽年岁略大些,可人瞧着儒雅也温厚,一眼见了春桃便瞧上了,此番也是明媒正娶。虽是继室,可依春桃这身份,也是高嫁了,想她一卖身丫头,能嫁与家境殷实人家做继室,已然是天大的福分了。” 沈晚沉默不语。 顾母也沉默了好一会,方似有深意的轻叹“若福分都接不住的话,便只怕要接祸事了。” 沈晚身侧的手慢慢蜷缩起来。 好半会,她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让春桃来,待我问过她可否愿意。” 春桃是低着头进来的。 沈晚一见她此刻模样,便知此事她已然知情。 “春桃。”沈晚开口,却未直接问她愿不愿,只问“那人你可见过” 春桃的声音略低,却从善如流的答道“娘子,那人我是见过的。前两日出去买菜时,碰见过一回,瞧着是个面善的。” 沈晚看向她“你觉得他好” 春桃咬了咬唇,而后咧唇笑了下又迅速收回“比之我爹,却是好上许多。” 沈晚却未有半分笑意,这一刹那竟是陡然一股酸涩直冲眼底。春桃那爹那是个狂嫖滥赌的烂人,但凡个男人与之相比,只怕都好上十倍不止。 春桃低眉垂眼,却于此刻恰见面前主子不住轻颤的手,不由怔了,印象中,几乎难见娘子这般情绪难抑的时候。 她突然就想哭。却是用力眨了回去,待抬头时,已然一副轻快的模样“娘子,说句不害臊的话,奴婢年纪也大了,是时候谋划终身了。依奴婢的家世,也就堪堪配个小厮,如今得此机缘能嫁与殷实人家为妻,真是天降姻缘,奴婢当真是欢喜呢。” 春桃笑道“所以娘子,奴婢是愿意的,真的愿意。” 侯爷,我愿意 此情此景,那时那景,何等相似。 却原来,她们均是身不由己。 看着春桃的笑,沈晚便哭了,她自认为已将情绪控制的很好,却于此刻崩了盘,伏身案上哭的浑身发颤,不能自己。 春桃迅速低了头,却是抬手频频拭泪。 吴妈在沈晚后背不住抚着,面上略过不悦之色,嘴里却轻笑道“瞧娘子,都欢喜坏了。但过于悲喜甚是伤身,还望娘子控制些,身子要紧,切莫自伤。” 春桃双膝一跪,俯身对着沈晚重重磕了头“奴婢本该是沦落风尘的命数,命比草贱,可谁料今生又何其有幸碰到娘子,劳得娘子出手相救自被娘子买下至今已三载,三载间,娘子未曾对奴婢骂过半句,打过半分,吃穿用度未曾苛待不说,还教奴婢读书识字,明理知事。此等大恩大德,奴婢几世牛马都唯恐报答不完,若此刻还累的娘子因此伤了身,那奴婢真是万死也难消此业障了。” 又重重磕了个头,春桃哽咽道“娘子,奴婢奴婢便要下去收拾了,此后,还请娘子多多保重” “春桃”沈晚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中尚含泪,可眸光却异常坚忍“你且记着,且记着,千万保重自己你定要好好的。” 春桃用力的点点头。 沈晚便松开了手。 春桃落寞而去的身影,仿佛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在沈晚心里深深的烙下,之后数年都未曾消融半分 38 春桃是在一个阴雨缠绵的天气离开顾府的。 她离开后,沈晚大病了一场,一连缠绵病榻半月有余,直待九月初病体才堪堪有了起色。 因沈晚此厢病得厉害,期间连秦嬷嬷都坐不住了,带了张太医过来看了两次,之后那补品便如流水一般涌入顾家,一直待她身子有了起色。 听吴妈过来传消息,道那沈晚身子已然大好,秦嬷嬷大松了口气,说实话她还真怕顾家娘子那厢就此病过去,那她手上便真是要染上业障了。 秦嬷嬷不知什么意味的开口道“素日里瞧她这个小娘子波澜不惊的,既稳重又淡定,还道她是个豁达又淡薄的性子。可哪个又知,她虽瞧着面上不显,暗下却是个极重情义的,也不知此厢是好还是坏。” 吴妈斟酌了会,道“重情义总好过冷情冷性的。如此这般,她行事也会多有顾忌,目前于咱侯府而言,便会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秦嬷嬷这么一想,也是,遂也不再纠结此厢,只嘱咐吴妈回去之后好生看护。 过了两日后,霍殷召见秦嬷嬷,问了几句沈晚身体情况。 秦嬷嬷如实回答。 “也约莫一月了。”霍殷问“张太医近两日可去瞧过了” 秦嬷嬷自知侯爷提这一月的深意,忙回道“瞧过了,尚无动静。” 霍殷沉吟了会,遂随口道“如此,便安排她后日过来。” 秦嬷嬷忙应下。 顾府中,吴妈满脸喜色的告知沈晚这个消息。语罢,见沈晚兀自沉默,遂收了笑,目光如剑犀利打量她“娘子怎的一言不发,可是太过欢喜了” 沈晚微微漾了个浅笑,颊边梨涡浅浅,犹如海棠初绽。 却听她声音温凉道“是啊,我甚是欢喜。” 似没料到沈晚能这般直白的承认,吴妈的脸色僵了下,随即又起开笑容道“老奴就说,咱侯爷那般的人物,焉能有娘子不喜欢” 沈晚温温一笑,垂了头。 隔了一天,便到了约定的日子。 这日大早,秦嬷嬷的轿子便到了顾府门前,却不是直接邀沈晚过侯府,而是邀她一道去银楼买饰品。 沈晚任由吴妈给他打扮齐整,而后踏出顾府进了官轿。 其实双方皆是心知肚明,去银楼只是幌子,待逛完银楼再顺理成章的邀她入侯府小叙,那才是今日的真正目的。 秦嬷嬷在她瓷白的面上打量许久,方皱眉道“瘦了。” 沈晚垂眸。 秦嬷嬷又打量了她一番,意味深长道“听吴妈说你已然想开,如此便最好。日后你越接触越会知晓,咱们侯爷是何等英武的好男儿,纵观这大齐朝上下,怕也是无出其右的。以你的身份,说句不中听的,放在往日便是伺候侯爷吃饭穿衣都是不配的。如今却阴差阳错攀了咱们侯爷有了这段露水情缘,那是何其不易之事于你,当惜缘才是,切莫再自误。” 沈晚低眉敛目,轻声道“嬷嬷说的极是。沈晚谨记。” 到了地方,两人下了轿,相携走进了银楼,期间说说笑笑毫无异样。 大概买了样首饰,包好走出银楼后,秦嬷嬷顺势邀沈晚到侯府一叙。 沈晚欣然应允。 官轿入了侯府后,便径直往那萃锦园的一处厢庑而去。 进了厢庑大概也没过长时间,里面边隐约传来女子的被冲撞的支离破碎的泣声,以及男人醇厚雄浑的抚慰声及酣畅淋漓的低吼声。 沈晚闭了眸,任由身体犹如那狂风暴雨中逆行的孤舟,激荡的颠簸。身上的男子狂野彪悍,粗粝的掌心握紧她的腰肢,犹如行军般大涨挞伐,几次逼得她眼圈泛红,身子激颤。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尽了兴,收了势。 大概尚还有些回味,他并未就此从抽身下榻,反而单臂撑了身体于她上方微微低喘,温热犹带些许濡湿的掌心反复摩挲流连她的身子。 “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就值当你这般忧心难过” 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犹带几许慵懒性感,可听在沈晚耳中,却觉得犹如细细绵绵的针,字字刺耳。 她依旧是一副闭眸无力的模样,闻言,只轻扯了下唇角,似已多余力气回答半个字。 霍殷抬手抚上那眼角下方醒目瑕疵,反复摩挲“回话。” 沈晚尽力忽略面上那令她不适的摩挲,不得不开了口“侯爷,此厢有所误会晚娘只是身子弱罢了。”话本已回完,此刻却又鬼使神差的补充了句“早些年伤了根本,已经很难补回来。” 霍殷动作一顿。 沈晚明显感到周围气氛一冷。 霍殷的神色逐渐沉冷,盯了她好一会,方冷冷一笑“本候平日最不喜那些最自作聪明之人。” 沈晚低声道“晚娘记下了。” 已然没了其他心情,霍殷沉了脸翻身下榻,唤仆妇进来给他梳洗穿衣,而后扬长而去。 回顾府的路上,坐在官轿中的沈晚掏出袖中的香囊,打开来捏起两丝藏红花,放入口中细细的嚼着。 之后便低眸浅笑,她会让他,让他们都知道,她的身子真的是很难补回来。 不知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何种感觉 九月未过中旬,兵部的正式任命已经下达,顾立轩官升一级,为从五品兵部员外郎,而他之前兵部主事的位置则由兵部令史刘琦裕接任。 饶是从五品的员外郎一职,顾立轩早已视之为囊中之物,可此刻,当正式的任命下达,当他上峰亲自为他替换官服,鹭鸶补子替换作白鹇,他依旧难掩内心激动,兴奋的面红耳赤手脚发颤。 虽然正六品到从五品,听起来只是一阶之隔,可在官场上打滚的官员方知,这一阶是多么难以逾越的鸿沟。 顾立轩鸿运当头,一时间意气风发,风头无两。 升官了,自然要请同僚庆贺一番。因为家中有那吴妈耳提面命,他自那起便不敢晚归以免打搅沈晚休息,更别提吃完酒醉醺醺的回来。 因而,他将宴请的日子定在两日后的休沐日,届时宴请诸位同僚。消息一放,兵部副上官兵部侍郎虞大人都欣然应允,应道,此间喜事他必去不可。 兵部众人哗然,纷纷在心里盘算,届时拿何等贺礼前去方好。 两日后,顾立轩意气风发的执扇出门。 与此同时,侯府的官轿候在了顾府门前。 顾立轩在汴京城内知名的酒楼中推杯换盏,同一时刻,沈晚在他上官的榻上翻云覆雨。 人生的极致讽刺,不过如此。 随着身上男人最后一记重推,沈晚颤栗的身子无助后仰,启唇无声深喘。 覆她身上略微平复了些许,霍殷懒散的支臂半身撑起,素来冷淡的眸子此刻多了几许肆意的打量。 沈晚觉得她已然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这样肆意的打量下,她竟不惧,也不羞耻。 霍殷压低身子,覆她耳畔,声音低沉“晚娘此刻,甚美。”丝丝绕绕的嗓音磁性浑厚,犹如情人间的呢喃情话。 沈晚到底变了脸色,这般似情人间暧昧的调情,着实令她不适。 那一瞬间的难看脸色到底被他捕捉眼底。 霍殷渐渐收了眸中情色。 略带薄茧的掌心在身下的身子上颇为熟稔的揉捏,他面上却是冷讽的笑,一出口便如毒箭直戳人心底“顾员外郎今日庆贺高升,身为贤内助,你心中可曾欢喜” 在贤内助三字上咬字极为玩味,听在人耳中,有着说不出的恶意。 沈晚将脸撇了一旁,下一刻却被霍殷抬手狠狠捏住抬起,逼她面对他。 “莫不是到了如今这地步,你还在意那么个玩意倒是令本候颇为感慨。”霍殷嘴里说着感慨,声音却愈发冷厉“其实也不是不能让你脱身不若这般,今日归家你且问他一句,只要他敢当面跟本候提半个字,本候便应允了此间请求,且看他敢,还是不敢,如何” 沈晚觉得此刻她便可替顾立轩回答,他不敢。 霍殷笑声愈冷。 沈晚到底没忍住开口道“侯爷,我觉得此间事本就是一场交易,过多的交流似乎不甚妥当还望侯爷莫要在晚娘这等低贱人身上浪费过多口舌。” 霍殷瞬间僵冷了脸。这是嫌他话多 霍殷怒极反笑。 遒劲的腿将她的朝外抵开,随即覆身狠狠下沉。 即便如此,那就如她所愿。 39 顾立轩升职贺宴待午时过后便慢慢散了,可他人却不敢归家,一直待在酒楼,直至身上酒气大概散尽,这才整理衣冠,步行归家。 酉时已过,他方踏进顾府,此刻天色昏蒙,已然是华灯初上。 顾家还当他晚膳已在外头解决,遂也未给他留饭。顾立轩也不以为意,左右他腹中也不饿。难得今日尽兴,他亦不想此刻节外生枝扫了兴。 今日是他自踏入官场以来最为风光的时候,众星捧月,万众瞩目,连上峰都连为他斟酒三杯,着实大快人心。 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日吃酒那是何其尽兴 甚至此刻他都未曾从那厢激动兴奋中回过阀,连进卧房时都尚兀自沉浸在贺宴上众星拱辰般的光景,面泛红光,轻快的脚步都透出些志满意得的意味。 吴妈皱眉低叱“顾相公还是轻声的好。娘子今日累着了,连晚膳都没吃上几口,至今都沉沉歇着。还望顾相公体谅些,切莫吵醒了娘子。” 这番毫不留情面的话,差点将顾立轩打回原形。 顾立轩低低应了声,然后沉默的进了房。 沈晚的睡眠一向清浅,饶是先前受了那霍殷好生一番折腾,身心俱疲,此时顾立轩回来的动静依然惊醒了她。 却是未动声色。依旧闭着眸,听着他那轻快的自信飞扬的脚步声,听着吴妈的轻斥,再之后他沉默入房,摸索至窗前小榻静默躺下好一会他也未曾入睡,小心的辗转反侧,呼吸也压抑的急促,沈晚很快便分辨出,他的难眠源于几分残留的激动与兴奋。 黑暗中沈晚睁开了眼,湛黑的眸子犹如曜石,深不见底。 权利,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她想,这句话真是半点都没有说错。 又过了一日,这日大清早的一顶官轿停在了顾家大门前,沈晚得知的时候当真是心头一跳,脸色都煞白了些许。 好在之后那下人迅速道出原委,却原来是兵部侍郎府上的,送了拜帖,欲邀沈晚两日后一道去普济寺拜神求佛。 吴妈替沈晚收下拜帖,眼神询问沈晚的意思。 沈晚握汤匙的手方稳了下来。颔首应了下,她便不再多说半字,垂头继续舀着碗里的燕窝红枣粥喝着。 吴妈便让下人去回话,说他们家娘子应下了。 余光扫过吴妈手里的烫金拜帖,沈晚垂眸看着碗里那上等的燕窝,顿时没了进食的心情。 从前顾家尚还是顾主事府时,侍郎府向来直接上门邀她就走,又何尝提前拜过帖 如今刚变为顾员外郎府,侍郎府的行事风格便一朝改变。 后院官眷尚且如此,前朝官员间又是何等光景 这大概就是顾立轩的所求罢。 也大抵是他之所以汲汲营营的原因罢。 两日后,侍郎府的虞夫人如约而至。 十分热络的拉过沈晚与她同坐一轿,虞夫人笑吟吟道“今日可算是应了前头那番约定了。普济寺的香火极为灵验,待会去了你定要好好虔心祈福,来日必能得偿所愿。” 沈晚随口笑应着。 普济寺位于汴京城东郊寒昌山南麓,在整个大齐王朝都颇负盛名,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善男信女慕名而来,虔心祷告拜求,祈求神佛能保佑其一偿心中夙愿。 普济寺依山临水,庄严肃穆,一眼望去,甚是雄伟壮观。全寺由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钟楼、鼓楼、观音殿、玉佛殿等组成。 虞夫人和沈晚一下了轿就往那大雄宝殿而去,里面诸佛及众菩萨法相巍峨,或坐或立,或参禅,或说法,令人望而生畏。 沈晚被虞夫人径直拉到宝相庄严的送子观音像前,面色平静的跪下,拜了三拜。 起身后,不等那虞夫人再说些什么,却是自顾自的走到旁边的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三拜。之后便依次虔诚跪拜此殿的所有佛像,犹如那赤城万分的信女,把对佛祖的信仰和虔诚镌刻在灵魂的每一寸。 待沈晚终于拜完,虞夫人上前虚扶起她,一出了殿便调侃道“还当你是个清心寡欲的,没成想到了佛祖跟前便漏了陷。那么多佛祖都被你拜了个遍,只怕向佛祖求了不少愿吧” 沈晚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求个心安。” 虞夫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之后她便带着沈晚来到普济寺后院,找到颇有盛名的了济大师,道出今日所求。 了济大师嘴里阿弥陀佛的念着,说着一番慈悲为怀的话,然后拿出一尊半尺见方的送子观音像,闭眼念了一段经后,便虔诚的将小像放在檀木盒子里,赠与沈晚。 沈晚的手僵硬了瞬间,然后若无其事的伸手,双手接过。 回府的一路上,虞夫人都在喋喋不休请尊送子观音像是如何的难得,请回府后又是如何的灵验。譬如哪个官员家眷,多年未有子嗣,请回去区区不过三月便传来喜讯;又譬如哪个公府,一直想要儿子,连生三个都不是带把的,只道请回了观音像方如愿以偿 在终于抵达顾府,与虞夫人告辞的那刹,沈晚方觉得世界一阵清净,混沌的思绪也回炉了些。 吴妈将送子观音像小心的捧到卧房,单独在沈晚榻边放了个小几,摆上香坛,仔细供好。然后又在小几前额外拉了一道帷帐,直至房间东壁的竖柜,似一道屏障将那尊小像严丝合缝的遮住。 晚些时候顾立轩散值归来,一进卧房便见了那道屏障,疑惑的问向吴妈。 吴妈瞥了他一眼,方缓缓解释道“这是娘子今日去寺里求的送子观音像。但顾相公您也知道,这尊小像毕竟是到底与顾相公不甚相干的。还望您呀,素日里也莫要朝着那处看,以免让菩萨误会了,若是迟迟不肯送子到娘子腹中,那岂不是不美” 顾立轩浑身僵硬的到了窗前小榻。 枯坐了许久方缓缓卧下 清晨起来的时候,顾立轩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隐晦看向沈晚腹部的神情,竟隐约带了丝期待 沈晚有时候不得不想,在这个朝代中,大概不是她疯了,就是他们疯了。 早膳刚过,外头有人给吴妈传了信,之后吴妈就难掩喜色的回来传达给沈晚。 沈晚一惊,那次之后至今才不足七日功夫,怎的又要召见前几次可都是相隔了半月有余。 心里如何厌弃抗拒,面上却未表现分毫,只轻声问道“左右不过七日功夫,会不会太频了些” 吴妈诧异“娘子这是说哪的话七日方去一回,哪里就频了再说不多去几回,娘子哪里能有小主子呢娘子何故又这种想法” 沈晚只得解释“也是我这厢瞎想了些,总怕去的过频,惹人生疑。” 吴妈恍然笑道“娘子是多虑了。秦嬷嬷早就考虑到此厢,遂明日不单邀娘子过去,也邀了你婆母一道同去。” 40 顾母和沈晚同坐一轿,明明相距不过半尺,却似咫尺天涯。 自打那日过后,除非必要,顾母和沈晚二人都有意避开见面场合。昔日温馨的婆媳情谊恍如隔日,如今二人相见无言,形同陌路。 提起沈晚,顾母只觉得心头一刺,下意识的便想避开这两个字。对她,顾母心中自然有羞愧,有内疚,有感激,有不忍,亦有同情和怜悯。可隐约缠绕她心间的,也有一丝她不得不承认的抵触。纵然知此事是身不由己,也知于他们顾家而言也是利大于弊,可她毕竟是婆婆,要她直面儿媳妇这般丑事,真的恕她一时难以释怀。 婆媳二人间只怕再难回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官轿进了淮阴侯府,顾母在秦嬷嬷的院子里下了轿,而沈晚则一直乘着官轿依旧到了那萃锦园方下。 霍殷已在厢房候着。 此刻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床榻边,眯眼看那静如兰草的女子,轻移莲步款款朝他而来,让人不由想到那淡烟如雨,长风斜过的午后,那般的清雅,疏淡,见之忘俗。 不等她走近,他便长臂探过,握住纤腰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见她瞬间收紧的神色,他疏淡了眉眼“对爷的亲近还不甚习惯” 沈晚敏锐的察觉到他称呼的转变。 霍殷犀利的目光直射在她那带了几分沉凝的脸庞上。 灼热的掌心在那柔弱无骨的腰肢上反复摩挲,与他掌心温度相反的,是他那愈发沉冷的声音“爷不喜你这副模样。你笑给爷看。” 沈晚只觉一股郁气在心底徘徊。 见她娇嫩唇瓣抿起,瓷白面上隐约一副薄怒的模样,霍殷倒是勾了唇,长眉微微上挑带了丝玩味“你敢跟爷使脸子当初难道不是你承诺,只要爷尽兴,你这厢如何都可的如今这番,莫不是想出尔反尔” 沈晚抬手去解衣襟,垂眸浅声“侯爷若能尽兴,如何都可的。” 霍殷冷了脸。 霍然钳住了她娇巧的下巴,抬起逼她与他对视“爷知道你是个清高傲气的,可既然走到今日这番地步,你便得认命。爷想要什么你是知道的,顺着爷的意,爷尽兴了,你们也能过些舒坦的日子否则,真惹怒了爷,那就休怪爷无情狠辣了” 沈晚对上那双此刻隐含暴戾情绪的眸子,便眨也不眨眼的那般看着,似琢磨,似研究,片刻后竟是霍殷被她看的有些许不自在来。 霍殷皱眉“你这般看爷作甚” 沈晚忍不住舔舔微干的唇瓣,迟疑道“侯爷真要我开口说” 霍殷盯着那刹那娇艳的唇瓣,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摩挲几下后便往下由那微敞的衣襟朝里探入,抚摸,揉捏。 “说。” 沈晚看他“其实刚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家相公” 衣襟中的手一顿。 沈晚浑然忽略周围气息的骤冷,继续开口道“他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才子,平日里谈仁,说义,讲理,论孝,一言一行力求合乎圣人言,只道只有这般才能不愧孔圣人门下。”沈晚突然一笑,眸光却犹如陡然出鞘的寒剑般耀眼,此时此刻竟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读书人也大概都以此彪炳自身罢。满口的仁义道德,出口便子曰子曰,仿佛读了书便高人一等,读了书便领悟了孔圣人的礼字。晚娘虽是妇道人家,可也听过孔圣人的这句话人而不仁,如河礼” 最后一句,沈晚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直敲人肺腑。 若此刻顾立轩在这,恐怕当场要无地自容了,可霍殷是谁,刀山血海杀出来的骇怖人物,区区仁义道德就能制辖他的 “终于道出了你内心所想了”霍殷闻言不为所动,只手上开始动作,伸手去拉她的衣襟,扯开她的素色中衣,再剥开她绣花的小衣,一件一件,不疾不徐,慢条斯理,似要将她的清高,她的自傲,一点一点的尽数剥下。 屈指在她柔滑冰凉的肌肤上刮磨,霍殷出口的话有些淡漠和寒凉“可能你未曾听过荀圣人说过这般的话罢。今日我且说给你听,你且千万记好。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序,贫富轻重,皆有称也。以你的聪慧,应该不用爷再行解释了罢” 贵贱有等。 区区四字就足以令她溃不成军。 霍殷将她推入床榻间,挺身而入。 他果真没有看错,清雅疏淡仅是她惯有表象罢了,内里却终是个倔强又极野的。 忍不住加了几分力道,见成功的将她眼角逼的泛红,他唇角勾了几分冷笑。 便是再野,到了他手里,也得乖乖收着。 回侯府的路上,轿中的顾母见那虽强自合拢却犹自轻颤的双腿,一时间整颗心犹如在百种调料中沉浮,说不出什么滋味。 沈晚回卧室后就卧下假寐,直待听到顾立轩回房的脚步声,方撑了身子坐下,一把扯开面前的帷帐,双目如炬看向斜对面那个已然陌生的男人。 顾立轩悚然一惊,下意识的便朝不远处的吴妈看去,果不其然见她面上浮现不悦之色,看向他的神色中也隐含戒备。 顾立轩赶忙将目光闪躲过去。入官场数年,他太明白那些权贵人家的禁忌,既然霍侯爷如今且将晚娘看做他的禁脔,那就焉能让旁人染指半分别说染指,便是觊觎半眼都是容不得的。饶是他跟她如今尚且是名分上的夫妻,可私下却不得不谨遵礼法,半分不敢逾举。 不是他冷酷无情,实在是他如今方领会了官场之路何其险阻,尤其是无甚根基的他,在路途险阻官场上踽踽独行,何其举步维艰。好不容易一朝在仕途上稍有起色,眼见着日后青云直上,滔天的富贵权势唾手可得,他又焉能自毁长城 不得不说,于官场上而言,如今顾立轩已全然摒弃了过往的天真和稚嫩,愈发趋近一位冷酷的、思想成熟的政客。可这种成熟,却是踏着沈晚的血泪方完成的蜕变。 沈晚早已不以为意。她盯着他,淡声出口,只是问道“荀子可曾说过贵贱有等的话” 似乎没料到她会骤然这般发问,顾立轩愣了下,随即脱口道“自然说过。其全文道,礼者,贵贱有等” “不必你多加赘述。” 沈晚的冷言冷语顿时令他回了神。 这时他也意识到,这句话怕是今日霍侯爷对她讲过的。 不由心下惶惶揣测,霍侯爷为何单独要与她讲这番话可是她,有何事惹了侯爷不悦 沈晚看他神色变幻莫测,却浅浅笑了,出口的话却犹如锥子直刺他的心底“既然人分三六九等,贵者可对贱者为所欲为,那要律法何用六部大可划去吏部,既然五部足矣,又何必遮遮掩掩设块遮羞布徒增人笑柄再说这三六九等,瞧您这厢最近志满意得的,如今是上升为六等三等还是几等不妨说出来也让我开心开心。” 顾立轩目瞪口呆。顿时面红耳赤,只觉得脚底发颤此刻竟是战斗站不稳,近乎羞愧万分的遮面踉跄而去。 沈晚低笑出声,慢慢笑声愈来愈大,伏于衾被,浑身轻颤,难以自己。 吴妈惊惧,赶忙过来查看,连连抚背,心下无不担忧忐忑,唯恐这顾家小娘子疯了。 本站会不定期更新最新最甜的言情小说,请记住我们 41 吴妈将此间消息回侯府秉明时,秦嬷嬷的脸色明显不善。 “没成想瞧着娇娇弱弱的,脾气秉性还真是倔。都到了今日这份上,还不认命,非要拧着性子跟自个过不去。她都不想想,一直这般拧着,最终是害了谁”秦嬷嬷难掩心中郁气,苍老的声音里难免就带出了几分愤愤“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难道堂堂淮阴侯府侯爷就委屈她了不成简直不知所谓不知世间多少女子求都求不到的好福气,平白摊在她身上,她还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仿佛堂堂侯爷玷污了她般,当真令人心中块垒难除。” 吴妈无不赞同的应声道“说的可不是,就算不提咱侯爷的身份,单说侯爷那般英武伟岸的男儿,试问世上哪个女子见了不动心瞧那顾家娘子容貌也不算顶好的,面上还有瑕疵,能得侯爷青眼真是万世修来的福气,不好好伺候侯爷不说,还三番几次的给人添堵,着实不识趣了。” 秦嬷嬷面上又是一番郁色。 好半晌方稍解郁气,撩起眼皮问她“近些日子她可还安分可还有再闹些什么” 吴妈回想了下,回道“自打那日之后倒也安分,老奴这般冷眼瞧着,似乎那日情绪宣泄之后也想开了些,近些日子还有闲情逸致提笔作画。竟画些大红大紫的富贵花,没几日就用光了颜料,天好的时候,也愿意动身出门采买些回来。” 秦嬷嬷听此,神色稍霁。 “她是个有才气的,不然哪里值当咱家侯爷另眼相看既然她愿意作画,你也莫要拘着她,任她作便是,颜料和纸张皆给她买些上好的。所用银钱直接从侯府里出。” 吴妈自然应下。 这日外头来人给吴妈送信,自然是侯府那厢,让吴妈传达沈晚准备,隔日过后便要接她过去。 得信的时候沈晚正在蘸着朱红色的颜料作画,闻言作画的动作并未停顿,只口中淡淡的回了句知道了。 可没等到隔日,翌日清早沈晚便换来吴妈,告知她这回怕是去不成了,因为她月信至了。 吴妈万分不信,离沈晚月信的时间还有七日,而来顾府前她也从顾母那里打听到,沈晚小日子的时间从来都十分准,纵然有差那也不过相隔三两日。如今提前七日有余,未免太不可思议。 沈晚淡漠的将染脏的亵裤拿与她看。 吴妈只得拿了换洗衣物给她换上,之后便让人去了侯府回话。 秦嬷嬷纵然心有不满,但也无他法,只得去书坊秉了侯爷此事。 听罢,霍殷面上无甚表情,只沉默了片刻,方沉声询问“还待几日” 秦嬷嬷自然知晓沈晚小日子的情况,忙道“大概三日左右。” “那便五日之后罢。” 秦嬷嬷无不应允。 待秦嬷嬷下去,霍殷方重新拿起案上那用小紫檀木的木盒,打开来看,里面盛放的是一支上好的紫毫湖笔,放眼观去,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自成格调。 拿起来把玩了片刻,他左右看了又看,似还算满意,这将那紫毫湖笔重新搁回原处。 令吴妈及秦嬷嬷始料未及的是,这回沈晚的小日子拖拖拉拉,竟延续了七日之久。 秦嬷嬷觉得不同寻常,唯恐沈晚的身子出了什么岔子,待她小日子利索,便赶紧让吴妈带她入了侯府,并遣人去请了那张太医前来瞧看。 沈晚早就预料会有此厢,心头也早就盘算着如何借由此番,不着痕迹的往严重里说此间事,再如何不着痕迹的引出她早年身子伤了根基的事,借此引导他们往不利子嗣方面去想 满腹说辞已在心中盘算好,只是她未曾料到,那霍侯爷今日竟也在场。 沈晚心下有几分凝重,所有事情都已盘算好,只是未料到此厢,今日可并非官员休沐之日。 霍殷若知她心中所想,怕要冷笑几声,只要非上朝之日,那兵部官署他随时去皆可。 张太医是侯府信得过之人,因而此厢隐秘事并未瞒他。 他自知此厢事的重要性,因而待沈晚落座后,便先仔细观察了她的面色,待观她面色苍白隐约有气血虚弱之症,心下有几分凝重又有几分狐疑。明明上次看诊时,这娘子还康健的很。 按下心中狐疑,他搭上了脉,闭了目仔细听诊。 诊脉的三指不时的切换,一直诊了两刻钟,他方睁了眼,缕着胡须面上似有沉思。 霍殷看了沈晚一眼,继而看向张太医“如何” 张太医沉吟开口“女子月信突然失调总会有个缘由,但总体归结也无外乎受凉、宫寒、血虚等。上次观娘子脉象,倒无宫寒血虚之症,这” 吴妈忙道“素日里老奴谨慎小心,连寒食都不敢让娘子食半口,添衣盖被素来周到,未敢有失半分。” 张太医缕须的手顿了下,看了眼镇定自若的沈晚,继而方徐徐开口“观娘子此番月信紊乱不调,信期延长,又有经痛,唇白而泛微紫”说至此,微微叹气“并非是受凉之过,诊其脉,倒像是误食了其他有毒之物。” 霍殷眸光似利锥,迅速盯了沈晚一眼,而后骇厉的看向吴妈。 吴妈噗通一声跪下,指天发誓“老奴素日谨小慎微,于娘子入口之物更是亲力亲为不敢假他人之手,断不可能在此厢出了纰漏若说娘子如何误食中毒,老奴实在是不知情。” 冷厉的目光在吴妈身上环顾一周,霍殷转过脸,继而就眯眼阴冷的审视着沈晚。 沈晚大概也没料到张太医观察入微,医术竟如此精湛。 饶是大概被诊断出此厢真相,她此刻也只能按兵不动,只微皱了眉头装作茫然不解的模样。 霍殷转看向张太医,沉声道“可能诊出是何毒” 张太医沉吟片刻“侯爷,一时片刻倒也难确认此厢,待在下再仔细问过一番,再给您明确回复。”说完便看向吴妈“娘子一日三餐的饮食,你且说与我听听。” 沈晚的一日三餐皆是吴妈亲手筹备,闻言自然不含糊,事无巨细的将其从早晨至晚间的饮食都一一道来,甚至连她所食数量都如数家珍,无不详细。 张太医细细琢磨,此间倒无异样,遂又问沈晚平素接触之物。 吴妈忙将寝室内的摆放物件一一道出,便是连各物件的颜色形状都描述的一无二致。 张太医觉得也无甚可疑,遂问“可还有其他” 吴妈想了想,摇头道“倒也没有其他。娘子平素消遣少,整日里就爱待在卧房中看书作画,鲜少外出。” 作为一个久居后宫数十年的太医,他何其敏感,一听作画,心中便有了几分思量。 如此想来,他便忍不住抬眼去看沈晚,见她面上仍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倒有几分暗叹她的胆识了。 见张太医神色,霍殷便大概猜着几分,拇指用力摩挲着扳指,声音里带出了几分沉厉“但说无妨。” 张太医遂道“大概是丹砂。”似怕他们不甚明白,遂又解释“剧毒汞,便由此提来。”说完便无声叹息,这娘子对自己何其狠毒。 霍殷陡然看向沈晚,目光乍放出择人而噬的凶光。 沈晚皱眉“丹砂有毒”继而又坦然的看向霍殷“侯爷,我只是素爱其艳丽之色,倒也没成想造成此间困扰。晚娘并非那等不惜命之人。” 不等霍殷有所表示,那厢张太医却开口道“少量丹砂微毒,虽不致人死,却可起到长久避孕之效。但也需谨慎,毕竟是毒物,长久服用,只怕要不孕了。” 沈晚冷冷看向张太医。 那张太医早就归顺侯府,从来都是以侯府利益为先,自然不惧沈晚吃人的目光,也心中无愧。似嫌此厢事不够大,他又补充了一句,轻描淡写的就又扔出了一记巨雷“虽然娘子身上栀子花香甚浓,可在下身为医者对药物及其敏锐,其实在娘子甫一落座,便隐约闻到期间隐含的藏红花之味。也是在下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嗅觉迟钝方未察觉此厢。还望娘子珍惜自身,莫要辜负了侯府的一番好意。” 一言既出,霍殷猛地踹碎了面前案几,拽过沈晚就往里面厢房里去,同时大喝“去她房里搜搜不到,人也别回来” 42 厅堂内秦嬷嬷等人俱是惊惧骇然。 他们侯爷素来稳成持重,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便是泰山崩于前也不能令他变色三分,何尝见他如此怒形于色的时候 秦嬷嬷恨恨盯着地上的吴妈“真是没用成天的将人盯在眼皮子底下,还能出这样的岔子,你素日都干什么吃的侯府这么多年都白待了不成” 吴妈被说的无地自容,她又哪里晓得那瞧起来本本分分的小娘子,心眼就如筛子般,暗地里给她来上这么一套不过说起来,也的确是她掉以轻心了。 “愣着还干什么还嫌侯爷今个肝火烧的不够旺赶些的快去那顾家翻个遍,看看那些个腌臜物究竟让她给藏在了何处” 吴妈连连应是,赶忙弓着身子灰头土脸的出去。 吴妈退出去之后,秦嬷嬷犹暗恨不已。若早知那厢是个如此不开眼的,她当初又何苦巴巴将这个硬钉子招来平白费了番力气不说,还给自己无端添堵,也让他们侯爷跟着找罪受。着实令人悔不当初 一路被硬拽着拉进了厢房里屋,沈晚手脚皆有些发软,此时此刻若说她不怕是假的,尤其见那满目压抑着暴戾,黑沉沉的冷峻面容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更是让她眸光发颤,浑身也忽冷忽热。 反脚将房门砰的下猛然踢死,霍殷拽着她就往卧房南侧的床榻上而去。 沈晚见状心下万分惊惶,下意识的就拼命挣扎后退。 霍殷又岂能如她愿嘴角噙着冷笑,他几乎用不得多大力气,便一把将她拽上前,强势的将她超前一推,下一瞬,便见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摔进了床榻的被褥中。 饶是被褥柔软,沈晚还是被甩的眼冒金星,可尽管如此,强烈的求生本能还是驱使她第一时间爬起,手忙脚乱的往里爬欲远离他,口中也急切的解释着“侯爷,我” “你闭嘴” 陡然的沉喝声令沈晚浑身一个觳觫。 霍殷笑意更冷,沉沉灭灭的眸光看起来异常骇怖。 沈晚惊惧交加,手指死死抠紧身下被褥,浑身抖如筛糠。 缓缓收了嘴边笑意,霍殷死死盯着床榻里侧微微瑟缩的女人,片刻后,抬手搭上了腰间宽带,解开后便抽出冷冷掷于地上。衣物陡然松垮起来,他依旧是那不疾不徐的动作,扯开衣襟露出那强健有力的男性胸膛,泛冷的色泽暴露在空气中,隐约散发着欲侵犯的气息。 沈晚不用细想都知道她接下来是何等遭遇。 惊慌之下,她随手抓住手边一物,想也不想的兜头便冲他掷去。 霍殷身子一侧,便听哐啷一声,玉枕碎了一地。 余光瞥了眼地上那惨不忍睹的零落碎片,霍殷刹那间紧缩了眸,然后胸膛起伏急促的深吸口气。 大概有多少年没有升过这般难以自抑的怒意了应该,有很多年了罢。 拦腰抱住那从床榻间妄想往外冲的娘子,霍殷随即覆身压了上去,粗暴的扯碎她身上的衣物。 耳畔早已听不到她说什么,哭什么,此时此刻,他一心只想让她屈服,让她深刻的记住,挑战他的底线,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厢房外候着的秦九见侯爷沉怒的模样,便知此一进去,只怕里面动静不会小了。果不其然,那厢进去才不过一会,便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暴喝,之后便是瓷器摔碎落地声,床榻急剧摇晃声,娘子尖叫声、支离破碎的哭泣声 对此,秦九不会同情那个顾家娘子半分,好生生的日子不过,非要背着侯爷耍些无用的心机,若真能瞒天过海倒也罢了,还能让人佩服她一句厉害,可想想也知,对着他们侯爷这般目光如炬的人,哪个能在他跟前瞒天过海 东窗事发,这下可满意了是不将男人的尊严按在地上踩,换哪个男人都要炸,更遑论是他们侯爷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堂堂一府侯爷的尊严,又岂容她小小一个娘子挑衅 简直胆大包天。 从巳时到未时,期间厢房里头要了不下三次热水,秦九在外头隐约听着那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弱,心下也是有些犯嘀咕的。 之后,便听的里头侯爷声音沙哑的吩咐去准备参汤,秦九有些了然,忙令人赶紧准备,之后便让仆妇端了进去。 沈晚此刻浑身湿漉漉的,犹如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霍殷一手钳住她下巴,一手握住玉碗要往她嘴里灌参汤。 沈晚反抗不得,连被灌了两口后那厢方肯罢手,一朝没了钳制,这方转了脸,咳嗽了几声,眼角也随之沁出了泪来。 随手朝外掷了玉碗,伴随着玉碗落地破碎的声音,霍殷便沉了身子继续挞伐攻略起来。见她不得不随他动作起伏,撇过脸拧眉含泪的模样,不由冷笑起来“便是想晕,那也得看本候同不同意。” 待到此厢事终于了了,沈晚都不知她是如何挨过这几个时辰的。 她是被侯府里一个仆妇抱着上了轿,进了轿却是连坐都坐不住,直接瘫软上面。隐约耳畔边还响着临走前,那霍殷沉冷强势的声音本候给的,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此间事了时,秦嬷嬷有些不安的过来,待轿子远离了视线,方小心建议道“侯爷,这顾家娘子胆大妄为,是个难把控的,您看要不老奴再找那人牙子看看其他娘子也怪老奴之前未曾察觉她性子这般倔,险些让她坏了侯爷您的大事。” 霍殷收回目光,闻言依旧是一副沉冷的面色,让人看不出其他情绪。 摩挲着扳指,他勾了唇角冷笑“换人那岂不遂了她的愿近些日子让人盯着她吃药,调理好身子,本候要她怀,她不要也得要。”神色微冷“这回让人盯仔细了,再出岔子,本候断不会这般轻易绕过。” 秦嬷嬷神色一凛,忙应过,继而双手将那四角香囊递过“那顾家娘子就是将这腌臜物藏于里面。素日里让她藏在床板夹缝里,或又是藏于袖中,想来她也自认为做的妥当,方有恃无恐。里面新塞满了栀子花瓣,其花香气尤为浓烈,旁人便是见着闻着,也自认为是栀子花做的香囊,哪里又会多想其他便是此般,让她钻了空子。”想想秦嬷嬷就忍不住皱眉,暗恨沈晚多狡。 霍殷接过香囊,垂眸反复查看,冷笑“到底也是她身边仆妇掉以轻心。” 秦嬷嬷苦笑“侯爷说的是。老奴之前也已经训过她了,她也指天发誓再不敢出半分岔子。到底也是侯府多年的老人” 霍殷沉声打断“便让她且领十杖罢。再出纰漏,定不轻饶。” 秦嬷嬷忙谢过。 顾家人总觉得今日似有大事发生。 不提那吴妈今早中途自侯府沉着脸回来,在沈晚的卧房猛翻了一通后,怒气冲冲的又从顾家离开。虽她口中不耐的说着是翻找花样子,可顾家人瞧那似要掘地三尺的模样,哪里是像找那区区花样子的 再瞧他们晚间归来,不提那一瘸一拐的吴妈,就单是被人从轿中抱出来的沈晚,就足够令他们惊悚骇怖的了。 可谁也不敢开口提出心中所惑,只是惶惶然的在心里胡乱猜测着,莫不是哪个惹得那霍阎王恼怒了 那会不会牵连到他们顾家 沈晚回到卧房躺下后,侧身朝里,浑身犹在轻颤,默默流泪。 想起那厢屈辱,她想疯,想逃,想尖叫,想砍人,亦想死。她从来都不是轻言生死之人,就如之前她劝说顾立轩那般,总认为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才真的是完了,一了百了。可此时此刻,那时那刻,她竟不下三次想到死这一字,着实令她绝望又惊惶。 吴妈进房的时候是有些怨怼的,凭白遭了这顿杖责,更严重的是因此事让秦嬷嬷和侯爷而失望,作为在侯府做事多年的老人,这是她绝对难以容忍的。所以对于罪魁祸首,她心头的怨气可想而知。 可她待进了房,惊见那顾家小娘子竟在那默然饮泣,心头不由陡然一个激灵,下意识的便暗暗警惕起来。 不怪她如此小心,实在是她跟着这小娘子也近乎两月的光景了。两月说长不长,可说短也不短,足矣令她大概摸清这顾家娘子的性子。从来这小娘子都是寡淡的,就算有怒,有悲,都是狠狠在心里藏着,就算恨你,也是凉凉的瞥你一眼,不动声色。失态痛哭的次数也有,可她就瞧见过那么一次,就是她跟前丫头离开的时候,自打那起,便再也没有过了。 如今陡然瞧见她默默饮泣,吴妈心头无疑是惊的,也是惧的,不怕别的,就怕这小娘子一时想不开寻了那路,届时坏了侯府大事,便是她有一百条命都不够填的。 想到此处,吴妈浑身又是一个激灵,她得千万看好了,人断不能在她手里出了乱子。 43 此后两日,沈晚精神萎靡,犹如被骤然抽走了浑身气力,对任何人事都不感兴趣,做什么也提不起劲,神色间颇有倦怠厌弃之态。 胃口也大减,便是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的做,她亦难以下咽。每餐堪堪不过吃过两小口便罢,吴妈之前还当她闹妖,软硬兼施的逼她多吃了几口,她倒是勉强吃过,可下一刻就俯身呕吐起来。 当即吓得吴妈脸色大变,忙前忙后又是抚背又是揉腹的,好半会方见她消停了。自此以后便再也不敢多逼她吃半口。 其实不用旁人多说,沈晚也自知她如今状态不对,明明身体困乏,精神倦怠,可晚间却迟迟无法入睡。便是好不容易刚迷糊睡下,却陡然一个噩梦将她惊醒,之后便觳觫到天明。 可一旦天亮,她就忍不住惊惶看向房门处,神色抗拒,内心惧怕。整个人惊疑不定,总觉得那吴妈待会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她好生准备,因为侯府的轿子已经停在了门外 然后这一整日便是在这般的狐疑、猜测、抗拒以及担心受怕中度过。直待暮云合璧华灯初上时,她那颗紧紧纠着的心方稍稍回落,略得安宁。 一日复一日,沈晚从未觉得日子竟有这般难捱,让人倦怠,消极,颓丧,悲观。 她忍不住去想前世,又忍不住对比今生,越这般去想,去比较,便越压抑,激涌过数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可最终却是半滴泪都落不下。 对身体的这般异样,沈晚有些惊觉,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抑郁症早期的征兆,若由此此发展,她整个人便要废了。 毕竟这个年代,可没有治疗此厢病症的大夫及药物。 隐约意识到这点的沈晚,自此后犹如人格分裂,脑中仿佛分裂成了两种声音。其中一种声音急切呼吁,让她莫再这般放任自己下去,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振作起来,早晚能找到脱身的一日,自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岂不快哉而另外一种声音疲惫倦怠,又冷漠严酷,劝她莫作无用功,那个男人权势滔天,只要他一日不放手,犹如浮萍般无根无基的她,焉能逃脱的了他的五指山倒还不如任由下去,若是疯了也好,想他堂堂一府尊贵侯爷,总不能对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还下得了口吧若是死了也不赖,总比这般任人摆布来的强不是 说到死,一个声音告诉她不可轻言生死,另外一个声音则告诉她死又何惧 两个声音犹如魔音绕耳,几乎没有一刻停歇的在她耳畔缠绕击打,逼的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压抑。 吴妈眼见着不好,便再也按捺不住,这日便抽身出门欲去侯府,想要那秦嬷嬷拿个章程。 吴妈一出门,房间内就空了下来,沈晚便觉得周围的空气顿时都清新了起来。饶是此刻她人尚在房间里,可她觉得此刻她是那出笼的鸟儿,周围的每一寸空气都散发着自由的气息。 可下一瞬,她却突然意识到,那吴妈此刻是出去了,可她去的却是侯府。待吴妈从侯府回来呢 指不定隔日,侯府的轿子就要落在顾家的门前。 这么一想,阴云便兜头罩来,浓浓的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抬眼看了看房梁,在榻边枯坐了好一会,沈晚便迟疑的起身关了窗户。 走在去往侯府路上的吴妈突然一个激灵,然后脸色大变,狠扇了自个一巴掌后,扭身疯了似的拼命往回跑。 她就说她一路为什么总觉得心惊肉跳,却是她这边光想着出门去侯府了,也没想想她这一出了门了,徒留那个小娘子在家,哪个会晓得那惯会作妖的娘子会趁机做生出什么事端来 吴妈暗恨自己大意,心里头急且怕,阿弥陀佛的将所有神佛都拜了个遍,但求那个小娘子安分些,作其他妖事倒好说,要是一个不甚将自个作没了吴妈想想都要欲哭无泪。 当气喘吁吁的吴妈砰的声撞开了房门,入眼的便是那双尚踩在椅子上的那双脚以及此刻正手握白绫,纤细脖子已经搁上去了的小娘子。 四目相对,两人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惶和无措。 沈晚没想到吴妈这么快就回来。她本来也只是一时冲动,在脖颈套入白绫的那刹,灵台一清,于那一刻便清楚的意识到她终归是不想死的。 是的,饶是羞耻,她依旧不得不承认,她内心深处终究是怕死的。活着才能有机会感受到温暖,感受到惬意和快乐,要是人死了,自此便什么也感知不到,余剩一具冰冷、丑陋的躯体,掩埋在荒凉的古坟中,在黑暗的地底下与死寂和萧条永久伴随。 她有幸能重活一世,不是为了特意来寻死的,这一刻她对这一认知无比清晰。 正握着白绫欲收回前倾的身子,想要下去的那刹,没想成那吴妈却中途而归,此刻撞门而入恰见了这一幕。 此时此景,只怕哪个见了,脑中都会下意识的蹦出四个字悬梁自尽。 诡异的沉默在房间内流淌片刻。 吴妈最先反应过来,倒抽口凉气,与此同时飞扑上前,口中大喊“娘子不可” 沈晚也悚然一惊回了神,忙开口解释“吴妈莫要误会,我并非你所想那般” 吴妈岂容她解释,一把抱住她拉下了椅子,之后似怕人跑了般死死抱住,满脸肌肉扭曲,嘴里凄厉大喊着钱叔的名字。 沈晚顿感事情不妙,急急解释“真的不是你所想那般刚只是玩笑罢了,吴妈切莫小题大做” 钱叔焦急的跑来。 吴妈颤着声音将此间事说了,说完后让他速去侯府回禀。 沈晚大惊,忙道“不可” 钱叔听罢惊骇的目若铜铃,哪里听得沈晚说什么,一转身风似的朝外奔去,嘭嘭嘭的脚步声记记砸在沈晚心头,砸的她心惊肉跳。 “吴妈”沈晚目眦欲裂“你何苦这般步步相逼” 吴妈听后神色扭曲“娘子要搞清楚,究竟是谁在步步相逼才是。” 沈晚嘴唇都在哆嗦,她实在不敢想象,侯府得知她这厢事后,接下来等待她迎接的,是何等的狂风骤雨。 “吴妈,我都说过了此间是玩笑事,你为何要这般不依不饶” “玩笑事”吴妈觉得脑仁腾腾的跳“老奴活了这把岁数,还未曾听过将细脖子搁在白绫上耍的玩笑事” 沈晚只觉脑袋充血,脱口便道“我便是有特殊癖好,就喜欢在白绫上荡秋千,不成吗” 吴妈呆了。沈晚出口后也呆了。 好半会,吴妈抽搐着嘴角看她道“成,娘子您说什么都成。” 44 一连三日,侯府那边都平静无波,对此也未有任何回应,仿佛此厢小事压根不值一提。 却殊不知,侯府越这般没有丝毫反应,沈晚这厢却愈发寝食难安,犹如被判决前的囚犯,惊悸不安不知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何等宣判。 倒还不如早些将判决书给了她,无论结果如何,也好过这般心头忽上忽下的没个定时。 终于,于五日后约莫辰时,侯府的轿子落在了顾家门前。 沈晚几乎是在吴妈的挟持下上了轿,之后似乎是怕她在轿中在闹出额外的蛾子,吴妈也随之进了轿中,坐她旁边,用那谨慎而犀利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官轿一直到侯府萃锦园的某处厢庑前方停下。 吴妈携裹着沈晚下了轿,得到在厢房外守卫的秦九的示意后,便一个用力不容置疑的将她给拉进了厢房。 之后,似任务圆满完成般,吴妈方松了口气,躬身退了出去。 厢房厚重的门吱呀一声,缓缓的关闭,屋里的光线便陡然暗了下来。 沈晚站的犹如一桩僵硬的木棍,直愣愣的杵在原地,不敢挪动半分。她正前方,一道孤冷暗沉的身影背对着她而立,都不用细看,都能感觉其中散发的严酷沉冷的意味。 霍殷转过身,面容似一如既往的淡漠沉静,可朝面前人扫过去的那寒厉一眼,却隐约暴露了此刻他内心并非所表现的那般平静。 拇指用力捏着扳指,他盯住她那张略显不安的脸庞,声音低沉“听说前些日子,你府上颇为热闹” 沈晚沉默。 而霍殷那厢似乎也未曾期待她回话,问完此话,沉默稍许,便又莫名笑了“可惜了那般热闹的场景,倒不曾亲眼所见,甚是遗憾。” 身前的男人是笑着说的,沈晚却莫名觉得寒意刺骨。 “来,到本候身边来。” 沈晚不得不拖动着双腿近前,动作却犹如僵尸般机械僵硬。 待她一靠近跟前,霍殷便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沈晚还当他故技重施要如那次般对她施为,颤着睫毛闭了眼,轻抖着身子要承受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霍殷低头看她一眼,笑的寒凉。 觉得触感不对,沈晚忙睁开眼,却惊见此刻她并非被那男人抱上床榻,却是被他抱上了床榻一侧,那趋近四丈来高的条纹乌木高几上。 霍殷依旧是噙着冷笑的模样“本候从不会让心中留有憾事。你便演示一番罢,让本候欣赏一下,那日究竟是怎样一番热闹光景。” 沈晚惊觉的抬头朝上看去,却见一条犹如孩童手臂粗的麻绳正悬于梁上,那麻绳上的系扣隐约晃晃荡荡,距她头顶处约莫三尺来高。 霍殷不紧不慢的踩上了高几旁的椅子,手握她腰肢作势要将她擎上去“来,你不是甚喜这般耍玩吗,本候便送你一程。” 沈晚眸光发颤,素手无意识按上了腰间那霸横的力道,颤声解释“侯爷请听我解释” “呵。”霍殷目光扫过那纤纤素手,轻轻一笑“爷倒是想起来,吴妈说你是在荡秋千那便依你所言,荡秋千罢。” 语罢,不由分说的将她擎上了那晃荡的麻绳上,细心嘱咐她握好麻绳两侧,之后便不顾她的解释和祈求,在她的尖叫声中扯着麻绳一侧猛然一晃。 “啊” 厢房外的秦九浑身一震。 见她花容失色的尖叫哭泣,霍殷笑的冷且讽,扯过麻绳又是冷冷用力一晃。 沈晚头晕目眩,只觉得此刻心脏都要蹦体而出。 此刻她手脚发软,脑海中一片空白,除了死死闭眼,尖叫,手心攥死麻绳,已然没了其他想法。 在麻绳力道稍缓的时候,沈晚明显感到那股噩梦般的强劲力道再一次的扯住一端,下一刻她便被麻绳带着抛高,晃下。 又是几声尖叫。 从未有哪刻她有这般清楚的认知,她也是恐高的。 霍殷环臂而立,冷眼旁观,目色酷厉。任梁上那较弱娘子如何饮泣,如何惧怕,又如何哀声相求,甚至惶惶认错,他皆不为所动。直待瞧她似乎体力不支,握着麻绳的双手渐渐无力,身子也隐约要委顿摔下之时,方探手握住麻绳停住,停了此间惩戒。 揽腰将她抱下,余光瞥过那娇嫩掌心上的血痕,他略顿了片刻,方移了目光看向那惨白的脸庞,沉声质问“玩的可曾尽兴。” 沈晚恍惚的无力摇头,继而反应过来又惊惶点头,神色间余悸未消。 霍殷嗤笑一声,将她抱入了床榻间,冷声吩咐人准备伤药过来。他要的,就是她的怕,要她此后一想起此厢事,便得歇了作妖的念头。 门外秦九应了声,忙令人准备。 可没等准备好的伤药送进去,里头便响起了令人心跳加速的娇喘声和喃喃低语。 秦九只得暂且让人迟些送进去,并连声令人准备热水。 吴妈觉得,这次从侯府归来的小娘子安分了许多,睡觉也安分了,吃饭也安分了,连平日里视之为洪水猛兽的苦药和补品,也能乖巧听话的全吃了,半分勉强和抱怨都没有,整个人简直就像换了个芯子。 吴妈心头嘀咕,唯恐这是小娘子的新花样,愈发不错眼的盯着她。直到连日下来,她皆是这般行事,亦没有闹任何蛾子,这方稍稍放了心,只心中暗暗佩服侯爷手段高明,又觉得这娘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侯爷好生教训了一顿,终于老实了不是 沈晚这厢是真的想通了。 如果她一直这样拧着较劲,非要一心一意的坏侯府的好事,不如那个男人的愿,到头来的结果不是她死便是她历经一番折磨后被强逼着如他们愿,统共到头来不会有她的好结局。与其如此,还不如她乖觉些,索性如了他们的愿,一旦事成,那个可怖的男人便会从此放过她。反正,他要的,不就是延续他的血脉 她真的是太想摆脱这个可怕的男人了。一时一刻,半时半刻,哪怕与他共处一室眨眼瞬间,她都觉得分外难熬,恨不得能插翅远离他十万八千里。 只要能摆脱他,只要能摆脱他 沈晚眸光颤过后渐渐转为坚韧,她宁可在此间做出牺牲,做出妥协,以求此后能与他再无相干。 因为她实在是怕了这个男人的手段。 45 金秋十月,枫红摇曳,天地间恍如一夜便于秋声中,展现出其落寞凄婉的荒凉美。 边境匈奴的动作开始频繁起来,朝中以刘相为首的党派开始频频上书,呼吁淮阴侯霍殷带军出征,披坚执锐,厉兵秣马,狠狠杀退那野蛮匈奴,重拾霍家军昔日威名,重振他们大齐往日威风。 对此霍殷一党难得的保持沉默。若实在被逼问的不得已,便只模棱两可的表示,近两年大齐朝境内天灾频繁,民生多艰,再行战事需多加斟酌,以免生灵涂炭。 刘相一党不依不饶,步步紧逼,只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攘外最为紧要。又隐约暗讽,莫不是那霍尚书心有胆怯或怀有怨愤,方此番三翻四次推拒,不肯接任。 霍党各个血气刚烈,又岂容他们这般诋毁一番唇枪舌剑抵挡回去,反问刘党如此步步紧逼欲将霍尚书逼走京城,可是存着哪呛不可告人的目的 朝堂又是几番扯皮。 明德帝不得不和稀泥,只道此事押后再议,可仅一条,若匈奴大举进攻,霍尚书不得再行推拒,必须要临危受命,披甲上阵。毕竟霍家军是大齐朝百姓心中的定海神针,若再三推拒,知道的只道是霍尚书考虑百姓疾苦,不知道的还以为霍尚书不肯为国效力,只怕会寒了百姓的心。 霍殷这才恭敬应下。 散朝时,刘相跟霍殷相携出了金銮殿,远远望去瞧着他们二人气氛和睦,似乎丝毫不见殿上的针锋相对。 刘相看了眼霍殷,语重心长道“老夫年底便要致仕了,可霍侯爷您也晓得,朝中不缺能臣干将,哪个不想力争上游更进一步当然,圣上和老夫都对霍侯爷寄予厚望,都只盼着您这厢能擎起国之梁柱,因而这方心切的望您早早地拿出功绩服众,以堵悠悠众臣之口。爱之深责之切,朝堂之上老夫言语严重了些,霍侯爷不会因此而记恨老夫罢” 霍殷笑道“大人严重了。宰辅大人一番谆谆教诲,下官铭记在心。只是大人所言差矣,朝中能臣干将甚多,下官何德何能,敢位居群臣之首因而大人所言服众,未免言之甚早。” 刘相依旧慈爱的说笑两句,可待转身离开时,却抚胸闷咳了数声。 霍殷心下冷笑。 这老匹夫只怕过不了今年冬了。如若不是如此,也不至于这般狗急跳墙了。 余光扫过那威严耸立的金銮殿,霍殷眸中冷光大盛,那明德老儿只怕刘相一去再无人能制衡他,亦怕应了那传言,竟不惜勾结外贼来除掉他,当真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圣上。 收回目光,霍殷朝宫门外大步而去。 秦九紧紧跟随。 “爷今日要见她。” 秦九无不应下。转身便吩咐心腹去顾家传话。 沈晚抠紧床下被褥,隐约觉得今日的霍殷床笫间颇有几分狠劲,令人十分难耐。 霍殷一边动作,一边眯眼看她,见她较弱无助只能随他力度娇媚起伏,荡出荼蘼艳丽的弧度,却偏又有几分倔强的坚持着紧咬唇瓣,压抑着不肯出声,似乎这般便能捍卫她那仅有的少而可怜的自尊。殊不知,无助和倔强于此刻形成了极致对比,犹如羽毛不时的去挠男人那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尖,挠的他发痒,激的他发狂,只恨不得能使尽手段逼的她缴械投降,心甘情愿的为他打开城门。 霍殷一个狠力,沈晚再也忍耐不住,含着哭腔的声音自唇瓣溢出。 霍殷的眸更深。 闭眸深喘了口气,他却于此刻突然停住,稍微一缓,遂俯身与她耳畔,沙哑着嗓音似诱惑般道“爷曾经听你说过那忍,让,由,避,敬一番话。你再重述一遍说与爷听听。” 沈晚已无力去想他从何得知那番话,只喘息着,苦笑“侯爷我,我没力气了” 抬手似怜爱的抚了抚她濡湿的鬓角,他难得放缓了声音“无碍,爷便给你片刻缓歇。” 沈晚只得闭眸抓紧时间恢复力气。 过了片刻,她方启了唇,声音轻的犹如气音“世人问大师: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大师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你且看他。” 话音刚落,霍殷滚烫的唇舌便覆了上来,与此同时身体也凶狠的开始动作,与她舌尖缠裹吮吸间,霸道不容拒绝的咽下了她所有呻吟与抗议。 沈晚不愿与他唇齿相依,扭了身子与他抗拒,可那点力道哪里够他看的不啻于螳臂当车。 她心下恼怒,却也不解,他从来都不曾碰过她的唇,今日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疯,为何就破了戒。 不知是不是被这床帏晃荡的荼蘼颜色迷了眼,霍殷动作间只觉得身下这娘子愈发的可心,几个瞬间竟隐约萌生出要将她留在身侧的冲动。 再云收雨歇后,他俯身又含着那娇艳欲滴的唇瓣吮了两下,便伏于她身上回味余韵。 约莫数息之后,他翻身侧卧,抬手便抚上了她眼角下的那处微陷,眯着眼指腹反复摩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晚此时大概也恢复了些气力。此刻她仰面朝上而卧,看不清旁边人什么样的神色,只是觉得他这般的举动怪异的很,此刻两人间的气氛也怪怪的。 如此好半会他松了手,终于让人抬了水进来清洗。 沈晚终于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没让她松的太久,临走前他那厢却轻飘飘的仍给她一句话,听在她耳中却不啻惊天巨雷“若是怀不上也不甚打紧。届时爷便将你纳入府中,护你一世周全。” 沈晚觉得,她得多大毅力才能在那一刻压抑着自己,方使得脸色没当场变的那般难看。 回顾府后的沈晚愈发的开始注重饮食,按时作息,补品汤药也一日不敢间断。甚至在夜深时分,也悄悄对着床侧的送子观音虔诚的拜拜,只求观音能不计前嫌,圆她心愿所求。 过了些时日,待霍殷再次召见沈晚时,他隐约觉得这小娘子有些变了。最明显的便是在床笫之间,似乎变的有些痴缠。 霍殷自然安然享受这种福利,心中也隐约溢出几丝快活来。女子嘛,总拧着虽有几分别样风情,可到底也让男人不得劲,如今能心甘情愿的接纳他,无不说明已经被他彻底征服,换做是谁都会生出些许快活和自满来。 他心情一好,动作就多了几分缠绵和温柔来。 雪白的手臂颤着他的脖颈,沈晚面色绯红,身体深处也传来阵阵异样。虽内心深处抗拒,可她不得不悲哀的承认,此时此刻,在他刻意的温柔下,她的身体的确得到了快乐。 察觉到她的异样,霍殷觉得这一刻,阵阵难以言喻的快感从他尾椎处疯狂窜于身体的每一处。 他连连吸着气,咬牙盯着身下承欢的娘子,有刹那间竟恍惚觉得,此时此刻,即便她对他提任何要求,他都无反抗之力。 46 沈晚手指抚过手里这支紫毫湖笔,饶是她对霍殷心中多有抗拒,可不得不说,他赠的这支笔真的太合她心意。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格调自成,不落俗套。 吴妈侧眼看着那小娘子爱不释手的把玩着他们侯爷赠的毛笔,不由暗下啧啧出声。前些个月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要死要活的不愿意他们侯爷亲近,这才隔了多久,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的,拿着侯爷所赠之物爱不释手,开始了睹物思人 到底还是秦嬷嬷老人家说得准,娘子心易变,他们侯爷那般伟岸的男儿郎,交颈缠绵的次数多了,试问哪个娘子能不心动呢更何况家里还有那么个窝囊夫君对称着,两相比较,是个傻子都能看出他们侯爷的好来吧 不说别的,但瞧那小娘子每次临去前对镜装扮的劲,那可不是女子怀春,满心期待见郎君的模样若说她对侯爷没上心,她第一个把脑袋拧下来给人当板凳坐。 若沈晚知她此刻心中所想,只怕会呵呵两声,让她拧的利索些。 这日沈晚入侯府,霍殷却未着急拉她行云雨之事,却是拉住她的手来到厢房里的一书案前,只见其上摆放了文房四宝,案上一侧也整齐了摆放了各种颜料,另一侧摆放了各类书籍,也不知他此厢究竟作何。 沈晚正心头纳罕,霍殷此刻淡淡开口道“今日爷有些公务要处置。你且先于此待着,作画也好,看书也罢,随你便是。” 沈晚这才发现房间内除了这新增的书案,于此对面也设了案子,其上摆满了各类的文件奏章,光这一眼瞧去便隐约知道他有多少公务要处置。 沈晚心下诧异,既然公务如此繁忙,那今日找她过来作何看他处理公务还是他看她读书作画 甭管心下如何纳罕如何不满,面上她自不会表现分毫,这个男人的霸道她是见识过得,她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遂应下了,颇有些乖觉的到书案前坐下。 霍殷颇有些满意的走到对面的案上,开始处理公务。 沈晚无聊之余开始观察案上的文房四宝,入目所见皆是寻常难见的珍贵物件,尤其是以紫檀乌木棱口镶座的笔筒里,各种各样的硬豪笔,软豪笔,兼毫笔一应俱全,无不精致独特,只看的她目不暇接,当下只觉得每枝都堪称精品。 “若是喜欢,待回去时都带走便是。” 对面陡然响起的男人那隐约含笑的声音惊了她一下,随即便回了神。 便觉稍微有些尴尬。 将笔筒放回原处,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书,随手便翻阅起来。 刚翻过目录,沈晚似才反应过来般,忙又将书页翻了回去,定睛看向此册书封皮处的书名,待见了诸葛十计四个大字,顿时瞪大了眼,脸色犹如调色板般变幻起来了。 对面的男人愉悦的大笑起来,只觉得那五颜六色的脸庞,当真是有趣的打紧。 有些尴尬的想将手里书册放回原处,对面的男人似笑够了,于此时开口道“虽说此书个别情节戏剧性了些,难免不合情理,可也不得不承认,你写的这诸葛十计些许战术想法甚是新颖,亦有参考价值。” 沈晚大惊,他如何知晓此书是她所作 霍殷冷笑“爷又岂是那般能轻易被人糊弄的” 沈晚惊过之后便平静了下来,事到如今,此间小事暴不暴露已经无甚所谓。 “侯爷抬举了,不过是浅薄见识罢了,纸上谈兵值当不的什么。”虽觉得他不是那般糊涂官员,可沈晚迟疑了会,到底还是多嘴了一句道“兵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方是正道,纸上得来终觉浅,饶是侯爷觉得这书中兵法值得借鉴,还需仔细斟酌方是。” 霍殷扫过那诸葛十计,目光又重新落到她清丽的脸庞上,定定看了好一会,方意味不明的笑了“你当爷是惯会弄权的昏官不成在你眼里,爷就是这般的糊涂形象” 沈晚忙解释道“怎会倒是晚娘唯恐因此书些许浅薄观点延误了军机,若累得三军将士无辜性命,晚娘只是百死难安。” 听到死字,霍殷下意识的寒了眸,瞬间又回缓了眸色,道“也不必妄自菲薄。左右与匈奴也快开战了,爷倒也觉得,其中一二观点用得上也未曾可知。”此刻,似乎连霍殷自己都未曾察觉到,此刻他谈论政事的对象并非心腹,也非属下,却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 沈晚听得与匈奴要开战了,顿时心惊肉跳,这个时候的匈奴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那可是要打进汴京城的。 战争有多惨烈,她虽非亲眼所见,但前世的影视小说无不在还原那般的场景,当年看时都觉得毛骨悚然,更遑论她如今有可能要身临其境的感受 霍殷见她面色带了几分惶惶之态,只觉得到底是个娘子家,光听战争两字就吓得改了面色。遂放缓了声音安慰“放心,区区边境小贼耳,我大齐将士几个来回的事罢了,不足为惧。” 霍殷只是随口安慰的话,却殊不知沈晚却真当此为他内心所想,看他的眼神隐晦的带了几分昏官、佞臣的意味。 当下就觉得更为心惊,心里不由七上八下的,暗道,连朝中的重臣都这般轻敌,这大齐莫不是危矣想想靖康之耻,兵火席卷时,连皇室都被敌军踩在地上摩擦,更遑论普通百姓的安危 霍殷目光何其敏锐,见他话音刚落,她的忧虑的面上疾速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其中还隐约含有鄙夷及愤怒之态,纵然一闪即逝,可还是令他尽收眼底。 霍殷的脸有点僵。重重合了手上奏章,他抬眸盯住对面的娘子,淡淡开口道“怎的,你觉得爷说的不对” 沈晚忍得很难受,却是勉强扯了抹笑,牵强道“没,侯爷说的极是。” 霍殷心下冷笑,便是傻子也能从她脸上看出那副言不由衷的意味来。 遂沉声道“有什么话就直说,爷又岂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最不耐你们妇道人家这般支支吾吾,甚不爽利的模样。” 可能是被他话里对妇道人家四个字的不屑之意给激到,沈晚到底没忍住开口道“那晚娘直说了,若是有些说的不对之处,还望侯爷大人大量莫与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霍殷淡淡哼了声,似是默认。 沈晚正了正神色,郑重开口道“侯爷,晚娘纵然不是饱读诗书的才子,亦不是入朝为官的政客,可也自诩不是一无所知的妇人。此时匈奴的首领为冒顿单于,颇有几分雄才大略,继位后便重整匈奴各部东讨东胡,西攻月氏、楼兰,北并丁零诸部,南征楼烦,白羊,将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早在十五年前便一统草原部落,如今已成气候。现若匈奴攻打大齐,那正是他们兵强马壮的时候,于大齐而言却不是最佳的开战时机。若迫不得已要开战,那也需郑重对待,全力以赴,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若在往日沈晚自会选择他所爱听的来说,可战事关乎国体,沈晚虽无忧国忧民的政客心,可到底也是生活在这个朝代的百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她如何不懂她渴望这个朝代盛世太平,渴望百姓安居乐业,厌恶战争,厌恶杀戮,光想想一旦战事不利,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将来甚至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烈画面,沈晚都觉得与其到那惨烈的时候,还不如死在这盛世太平日。 见对面男人的目光越来越暗沉,也不知是不是这番逆耳之言触怒了他,此刻沈晚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完“虽大齐如今兵力亦是强盛,可到底盛世太平过久,需知安逸难免令人懈怠。而匈奴所在区域环境恶劣,为了生存,小小孩童都谙熟弓马骑射,狭路相逢,强强相碰,胜利往往取决于谁更勇猛。” 话终于说话,沈晚觉得心下顿时轻松了许多,无论将来大齐能不能抵抗匈奴南下的铁骑,便也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了。 霍殷一瞬不瞬的看了她良久。 之后他推案起身,几个阔步走到她案前,双臂撑了案子俯身凑近,攫住她目光,饶有意味道“未曾想这朝中局势,你这妇道人家懂得还挺多。” 沈晚微怔了下,垂了眸“往日里,相公也多有提及” 霍殷冷了脸“再在爷跟前提他半个字试试。” 沈晚遂住了口,紧紧抿了唇。 霍殷沉沉看她“既然你说此时非大齐最佳开战良机,那依你看,何时方是” “晚娘一介妇人” “呵。”霍殷冷笑“爷不想听你任何推托之词。” 沈晚只得开口道“自是此消彼长之时。” 霍殷步步逼问“何时消” 沈晚暗下深吸口气,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了,再藏着掖着也没甚意思,索性就放开了说道“如今那冒顿单于虽一统草原部落,可亦是草原联合体。政体亦还是沿用左右的二元体制,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倒也是各司其职,各管一方领域。” 说至此,她微嘲的勾了勾唇,却是转瞬即逝“但人心总是贪婪的,不安现状的人在,得陇望蜀的更是大有人在。十五年的时间虽长,但真要说起来,其实并不足以将人心完全聚拢一处,冒顿单于的草原联合体也不是铁桶一块的。晚娘虽说不上来具体几个,但也知道那么一两个不听令的部落王,桀骜不驯,不遵从二元体制的分配。若是再多几个呢若是冒顿单于对他们的不满加大呢若是哪个按捺不住从中挑起事端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引的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或护卫或扩张,内耗便就形成了。而内耗” 沈晚顿了下,方徐徐道“是兵不血刃,解决一个强大政体的最佳方法。” 47 霍殷深邃的眸子沉沉灭灭,犹如重新审视般,死死盯了她许久。 其目光太烈,太灼,又太犀利,沈晚到底觉得不适,侧了脸躲开些那逼人的视线。 霍殷却于此时莫名笑了下,抬手抚了她脸庞一把,沉声道“你该庆幸这番话是对着爷说的。” 沈晚沉默。 霍殷上下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道“你也该庆幸,你不是个男儿。” 不等沈晚有所反应,他捏了下她脸颊,道了句在这等他回来,接着便转身出了厢房。沈晚隐约听得他对那秦九飞快说了几个人名到府上议事,其中隐约有兵部侍郎虞大人,其他几个便不甚清楚。之后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对此,沈晚便不再关心了。 只要那霍侯爷能对强悍的匈奴认真对待,别掉以轻心,只要她如今生活的世道别有战争,别亡国,便好。其他的,譬如那霍侯爷如何看待她,倒是其次了。 左右,总不能因此判她个妖言惑众而宰了她吧 直待趋近酉时,他亦未归来,却是稍了话令人送她回去。 回去的时候,还额外恩典,允许她将桌上的文房四宝悉数打包带走。 对此,沈晚从善如流。 此后可能是政事繁忙,一连大半个月那霍殷都未曾召见她。 沈晚一方面多少有些焦急,唯恐怕他哪日又起了将她纳入侯府的念头,届时便真是无力回天了;另一方面又隐隐暗存侥幸,希望他能这般一直忙于公务,若能一直忙到想不起她,忙到渐渐淡忘了她对她失了兴致,那便真是让人得偿所愿了。 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时间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仿佛昨天还是一半秋山带夕阳的初秋,转眼就到了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的深秋,天地间也隐约透露出初冬的寒凉萧瑟气息。 这日沈晚刚出了房门便隐约觉得身子不适,冷风一扫,顿时有种浑身瑟缩的冷感,胃部也阵阵抽搐,天地间似乎也旋转了顷刻。 她还当只是换季的不适感,也未多加重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大概觉得清醒了些,便继续抬脚去往厅堂用早膳。 蟹黄包,热腾腾的米粥,羊奶,再搭配各色点心,而沈晚面前一如既往的比其他人多出两样补品,银耳莲子羹,以及红枣燕窝粥。 胃部的不适感愈发的强烈。 沈晚微皱了眉,撇过脸深呼吸。 偏那吴妈此刻并未察觉,手里端着羊奶凑近她,嘴里尚叨叨念着“娘子,这羊奶还需要趁热喝才是” 未等她话说完,沈晚已惨白了面色俯身干呕了起来。 吴妈呆了片刻,顾家人也呆了片刻。 随即无不面有喜色,七手八脚的过来又是抚背又是连声让人请大夫,心下一个劲的狂拜神佛,千万是那厢,一定要是那厢。 大夫的最终确诊令阖府上下的人心花怒放。 顾立轩今日几乎是飘着走到了官署。 几个上前来打招呼的同僚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甚感奇怪,关心询问他是否身体不适。 顾立轩呆滞的抬眼环顾,似乎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错愕,脑中只一个劲的还在想着,晚娘有孕了她有孕了她有孕了。 眸光渐渐由呆滞转为清明。 顾立轩继而朝诸位同僚连连拱手告罪,面带喜道“是在下刚才失礼了。实在是今日家中有大喜之事,一时间惊喜的难以自己,至今都觉得尚在梦中。还望各位同僚体谅,切莫怪罪则个。” 其他同僚闻言也纷纷围了上来,连声询问是何等喜事。 顾立轩喜不自胜“是拙荆有喜了。” 同僚们一听,忙纷纷贺喜,无不打趣他此间大喜,定要大摆宴席请他们入席,莫要小气才是。 顾立轩笑着应道“改日顾某做东,邀各位同僚入席,还望各位千万赏脸。” 同僚们又是打趣说笑一阵方散。 顾立轩的神色渐渐趋于平静,之前混沌的思绪也重归清明。 晚娘有孕了,同样是他们顾家,亦有了后。 他顾立轩,亦也有孩儿了。 是的,是他的孩儿。 他会将此子视若己出,给他所有的一切,倾尽所能为他铺路。 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他们京城顾家不出三十年,不,二十年足矣,便可自成一派,定在此子手中强盛昌隆,风头甚至可以盖过陇西顾家。不,不止于此。 只要淮阴侯府权势不倾倒,京城顾家的荣光便指日可待。 霍殷今日一如往常在官署主殿内议事。 殿外候着的秦九最先得了信。知晓他们侯府终于得偿所愿,他心里难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想着等晚间回府上告知他娘,还不知他娘能高兴成什么样。 酉时过后,殿内官员方陆陆续续的出来。 霍殷揉着眉心从殿中缓缓走出,脑中尚还思量今日商议之事的可行性,犀利的目光却已经捕捉到门外秦九那浮于面上的喜色。 不由纳罕“何故如此喜形于色” 官署毕竟人多眼杂,秦九亦不点明,只含糊道“是顾员外郎家刚邀属下过些日子去吃他酒,道是家中大喜,府上娘子被诊出喜脉。” 霍殷明显怔了下。 然后沉了眸让人无法窥探其中神色,抬腿大步离开官署。 秦九跟随而上,心下嘀咕,侯爷是欢喜的罢,大概,应该是吧 隔了一日,吴妈诧异侯府给她稍的信,虽心有疑惑,可还是尽职尽责的将消息传达给沈晚,道是侯爷召她次日过府一趟。心里无不嘀咕,顾家娘子不都怀上了吗,还叫她入侯府做什么呢 沈晚心下惊疑不定,她的想法与吴妈一致,不都如他们如他的愿了么,还要她过去做什么 当然面上不敢带出这些情绪,她只是微拧了眉,似有些痛苦的抚了抚腹部,又抚了抚胃部“吴妈可我这厢如今真的是难受,稍微一动就头晕目眩”话未尽,人已俯身干呕起来。 好半晌方止,之后便面色苍白的卧在榻上,额头冒着细汗,似乎痛苦未消的身子还略微抽搐。 吴妈的心也在抽搐。 她忧愁的替沈晚盖好了被子,见那娘子孱弱不堪的模样,当下只觉得左右为难。 反复想了想,到底觉得沈晚如今这情形实在不便轻易挪动,遂咬了牙让那钱叔给侯府带话,说娘子近些日子身子反应大,实在不宜来回折腾。 翌日,张太医就入了顾府。 沈晚面无表情的将手腕递过去。 张太医依旧是一手缕着胡须,一手诊脉的老神在在的模样。 两炷香的时间一过,张太医沉吟了会,道“到底是之前伤了身子,如今反应严重也是自然。近两月不宜随意走动,好生休养,老夫再给您这厢开些汤药,定要按时吃下。” 沈晚的面色方缓和了许多。 送走张太医后,吴妈心有余悸的来到沈晚榻前,抚胸道“还好没让娘子过去。娘子千万要听张太医的嘱咐,近两月要静养,无事莫要下床走动。” 沈晚难得的给她了个笑脸,应是。 吴妈有些受宠若惊。 “两月”霍殷皱眉。两月后都将近年关了。 张太医躬身回道“顾家娘子体质虚弱,两月静养,已是最短时日。” 霍殷沉眸扫他一眼,片刻方收回。 指腹摩挲着扳指,他沉声道“秦九,送张太医回去。” 张太医连道不敢,行礼退下。 在张太医出侯府的那刹,秦九诧异的见他莫名低叹了声,而后方上马车离去。 48 一连四五日,沈晚都有些担惊受怕,直待见着那淮阴侯府连日来都未有所动作,方微微放下了那一直提紧的心。 如此一连过了半月有余。 仿佛一夜间天地换了妆颜,推门望去,只见满世界的银装素裹、玉树琼枝,却原来不知不觉,时光一晃已经到了寒冬腊月。 吴妈小心的扶着沈晚,谆谆嘱咐“娘子可要慢些,脚下雪滑,若不慎闪了身子,那可了不得的。” 沈晚回道“我晓得的。” 忍不住抬眼看满园的雪色,只觉得这天地间的素净霎时喜人,院里墙角的那珠梅花也开得甚是喜人,就连此时此刻呼啸铺面的寒风都觉得是那般的活泼可爱。沈晚深吸口天地间的冷气,只觉得这冷风沁入肺腑,凉爽至极。 侯府至今再无动静,连传话都未曾有个半字,这不得不让沈晚有这般的感觉,那侯府终于要对她放手了,那个男人也终于愿意大发慈悲放她自由。 沈晚心中无限畅快又轻松,虽说为换的此厢自由,亦有所牺牲,可两厢比较,她依旧不悔此决定。 没有什么比脱离那个男人的桎梏来的更松快了,也没有什么比自由的气息来的更令人痛快。 吴妈担忧她凉风入体,赶忙给她使劲裹紧了斗篷。 “无碍的。”沈晚觉得对着吴妈,如今她都能心平气和“左右孕体时期我也体热的很,并未觉得有多冷。常在屋里闷着都烦的慌,走出来便是看看雪景也好。” 吴妈道“可张太医嘱咐了,需两月方可随意走动呢。这尚不到日子,娘子还需谨慎小心为好。” 沈晚轻笑“是不可随意走动,又不是不能走动,斟酌量即可。放心便是,我心中有数。” 吴妈见她面色并无不适,遂住了嘴,只在旁仔细搀着。 午膳过后,吴妈伺候沈晚卧下小憩,待人睡着了,便大概将自个拾掇了一番,出门往侯府而去。 每十日她便会去侯府像秦嬷嬷细秉沈晚身体状态,今个便又到了回禀的时候。 不成想今日刚进了侯府,没等她往秦嬷嬷的院子而去,却是被秦九侍卫给拦截了下来,带着她直接到了侯爷所在的书房门前。 吴妈既惊讶又有些无措,左右不安的扯了扯衣袖,抻了抻领子,要面对侯爷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秦九道“吴妈你进去吧,侯爷在等着问话。” 忙哎了声应过,吴妈垂头垂首的走进了书房。 书房的炭火烧的很旺,甫一进去,便觉一股融融的热意铺面而来。也不知是不是此间过热的缘故,吴妈觉得她不过进来一会,手心便沁出了汗意。 霍殷伏案执笔描红,见人进来便抬头随意扫过一眼,之后又将目光放在案面的奏章上,不知是不是公事难以处理,此刻竟似不悦的皱了眉。 吴妈便有些坐立难安。 约莫过了会,她方听得上面人无甚感情的问声“近些日子顾家一切可安好” 吴妈自知侯爷口中的顾家只是指那顾家小娘子,遂忙开口回道“一切安好。今个还出了房门赏了一刻钟的雪景,瞧着模样甚是欢喜。” 似在想象那般的画面,霍殷手中的紫毫微顿,面上也浮过刹那的恍惚。 片刻后便恢复如初,笔尖继续游走,声音倒是缓了几分“哦看来近些日子静养的不错。” 提起此厢,吴妈自是有些得意的“回侯爷的话,自娘子有孕那日起,老奴便一刻也不敢懈怠,每日汤药粥羹补品定时看好娘子吃下,娘子行走坐卧老奴也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如今身子养护的越发康健,全然不似最初怀上那般单薄虚弱。” 吴妈此话说罢,整个书房便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中,唯有上面人刷刷的笔尖游走宣纸的声音。 沉默的时间过长,吴妈难免惴惴,心道莫不是刚她说错话了还是话太多了 正当她兀自怀疑懊恼时,上面冷不丁传来他们侯爷那冷淡自持的声音“那依你看,大概还要过长时间,她的身子方可再次承欢” 吴妈头重脚轻的出了侯府,又神思恍惚的入了顾府。 在踏入卧房的那刹,她神色恢复了清明,看向榻间沈晚的神色里便存了几分隐晦的打量。 此刻沈晚已经睡醒,正倚靠在床头上翻看着当下时兴话本,正看到趣处忍不住轻笑出声时,便见那吴妈从外进来。 遂随口道“吴妈你回来了。” 吴妈收回打量的目光,笑着上前“娘子的身子真是大好了。如今瞧着面色红润,体态也丰腴了些,竟比之前更加耐看。”心下却琢磨开来,这小娘子的确是耐看,倒也难怪侯爷食髓知味,颇有几分念念不忘,便是她孕期亦不打算放过。瞧着侯爷这架势,莫不是打算日后将这小娘子纳入侯府若真是如此,那这小娘子还真要飞黄腾达了。 如此想着,吴妈面上便带出了几分殷勤来。 沈晚的性子素来敏感,怀孕期间尤甚,见这吴妈自打侯府归来,言语间竟大不似寻常,夸她容貌又夸她体态,又隐约殷勤谄媚沈晚只觉得当即犹如一口洪钟在她耳边轰然响起,轰的她耳鸣眼花。一股不好的预感同时兜头袭来。 如今的她已然练就了一番面不改色的神功。心头如何摇摇欲坠惊怕欲死,面上依旧能保持笑吟吟的模样“瞧吴妈面带喜色的,莫不是今个回侯府,秦嬷嬷给您这厢打赏了金子” “倒是比金子还珍贵哩。”吴妈也不是不能藏得住事的,只是她觉得既然这厢是天大的好事,小娘子听后定当十分欢喜,对她也定会更加依赖信任,若真有将来那日,还愁没她的好前程遂也不隐瞒,一字不漏的将她去侯府之后的情形说了个仔细。 言罢,又无不恭维道“也是娘子天大的造化哩。任老奴在侯府这么多年,从来也未见着咱们侯爷对哪个娘子这般上心过。当然那些个娘子浅薄粗陋,比不得娘子的贤淑慧质,自然也就不值当令咱们侯爷牵肠挂肚。所以娘子,您这厢的大造化要来了,近些日子需要抓紧时间养好身子,只要伺候好了侯爷,将来呀,有您的荣华富贵享受。” 沈晚心里惊涛骇浪。连她孕期都不放过,那个霍侯爷是个禽兽不成 她真是太天真了,太幼稚,还满心以为自此脱了他的五指山,却原来不过一直在他指缝间打转,只要他愿意便可随时将她重新捏回股掌间。 “娘子莫不是惊喜坏了也是,老奴乍然听到侯爷那般要求,也是唬的好长时间回不了神呢。” 沈晚扯了唇角,露出抹柔柔笑意“刚只是在想,可恨这身子不争气,否则倒也不必日后了。吴妈放心,近些天我定好好静养身子,补品什么的您这厢千万好生熬着,待身子好些了定要亲自去侯府谢过侯爷恩宠。” 吴妈喜得嘴都合不上,巴巴的跑去膳房准备补品去了。 49 吴妈眼见着,近些日子来,沈晚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胃口好的甚至更甚之前,腊八这日竟连喝两大碗腊八粥之后便似岔了气,吐了。 初十这日,吴妈垂头丧气的按时回了侯府,门外的守卫都肉眼可见那吴妈满脸的菜色。 “伤食了”霍殷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紫毫,半侧身子被身旁书架的阴影挡住,半明半暗的脸色此刻看起来略微有些骇怖。 吴妈嗫嚅着“也是娘子过于欢喜了,近些日子总想着多进补些,也好早些过来伺候侯爷倒是没成想前日多喝了碗腊八粥,便伤了食身子瞧着似又有些不太好了”吴妈自个说着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面上也烧得慌。试问这些汴京城内的官眷们,可曾听说哪个会孕期食多伤了食的,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又不是市井破落户见着好东西就猛地往嘴里塞的无知粗妇。 霍殷深吸口,再徐徐吐出,似胸有郁结,难以消解。 扯了扯领口似要呼吸顺畅些,他沉声道“你将近几日情形说予本候听,一言一行,不得遗漏。”她最好祈祷不是他所想的那般。 否则 霍殷冷笑。 吴妈遂赶紧从那日她侯府时说起 吴妈回了顾府后,看向沈晚的神色没有异样,沈晚看向她的神色亦无异样。 可两人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又过了约莫十日左右。 这些日子吴妈吸取之前的教训,不敢再放手让那小娘子随性而为,三餐定时定量,活动区域亦尽量在屋内,减少出卧房门的次数。如今连日下来,她眼见着那小娘子的身子有康健的症状,可偏偏小娘子总要轻蹙眉头,做出副要吐不吐的模样,偏大夫过来诊断后又说无甚大碍。如此几番,吴妈心里头也隐约明白了。 顿时心头有些委屈,亦有愤怒,她掏心掏肺的为她,那厢不领情不说,还用那满是筛子的心眼兜着她玩,未免太绝情了些 沈晚也自知大概瞒不住,心里反而觉得无所谓了,如今她亦不是什么筹码都没有,哪里就会束手就擒任他们侯府宰割还就不信了,如若她不愿,他们还能拿绳子绑了她过去不成 吴妈见那小娘子颇有些怡然自得的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肚子,似隐约暗示着如今她已然有了依仗。吴妈顿时觉得一口老血都要喷腔而出。 好罢,她这个老奴自然是动不得这个心眼如筛子的小娘子,那就且看他们侯爷治不治得了她 吴妈恨恨离开了出了房门,从未有哪刻如现今般,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侯府告状。 霍殷笑的冷且怒。 吴妈是昂首挺胸的回了顾府。 待一进了卧房,便无不快意的对那惬意的斜倚床头的娘子道“咱们侯爷说了,娘子好生准备下,明个就接娘子过府一叙。” 吴妈还满心以为听了这话,那小娘子面上会有惊惶之态,然后令她如何也想不到的是,小娘子听完后竟是连眼皮都未抬,只是缓缓抚了抚了腹部。 之后,方为难的柔声说道“吴妈,您这厢又不是不知,晚娘不舒服呢。” 吴妈听罢,当场表示她可以连吐三口老血。 “娘子,您,您可莫要恃宠而骄” 沈晚抚着腹部柔柔的笑“我哪里有恃宠而骄,便是有”吴妈便见那小娘子抬头,冲她笑的明媚“您觉得我是依仗什么” 吴妈抚胸连退数步。太,太欺负人了 不由咬牙,几乎从牙缝挤出来话“娘子,您可莫要自误,咱们侯爷可不是好惹的。” “吴妈莫要吓我。”沈晚微微蹙眉“我一激动,心跳就加速,手脚接着就会不协调,要是一个不慎磕着碰着” 微顿,然后她叹气“那晚娘只能去死了。” 吴妈欲哭无泪。她当初究竟是为何要接了这么个差事早知如今,她当初宁愿去扫马厩 饶是霍殷早有准备,听了吴妈委屈的转述,还是许久没有回过神,几度认为自己听岔了。她如今竟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他这是有所依仗了,便是连装都不肯装半分了 真的是好的很。 霍殷收尽面部所有神情,一瞬间又回归那个杀伐果断、狠辣无情的淮阴侯府侯爷。 原来之前种种,不过是她的手段,所有柔情皆是他的错觉罢了。 既然她能翻脸不认人,那么就休怪他将来下手没有半分怜惜了。 恃腹而骄若真有本事,那就揣着肚子依仗,恃上一辈子。否则霍殷沉沉低笑,待那依仗呱呱落地那刻,定会让她尝遍千百倍代价。 沈晚这厢开始了她养胎的平静日子。虽不知侯府那厢究竟是不屑再与她再行纠缠,还是顾忌了她蛮横的威胁,总之自打那日吴妈自侯府归来之后,便再也没给她传过有关侯府的只字片语,甚至连十日一次的入侯府汇报情况都给取消了去。仿佛侯府真的放弃了她这厢不识趣的,欲彻底与她了断。 若真是如此便再好不过。 沈晚心中盘算着,在汴京城这巴掌大的地,日后也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虽她也不是高估自个,硬是觉得旁人非缠着她不可,但到底也是跟那侯府有了这段瓜葛,若哪日那个男人又心血来潮了,岂不让人欲哭无泪还是得早些做点打算,这汴京城终究不是能久待的地。 这一月来,沈晚不断为将来打算、筹备,而顾立轩也未闲着,整个人犹如陀螺般,日夜忙的脚不沾地。 之后他也隐约面含喜色的透露一些,却原来是不日前当朝宰辅大人突然晕厥殿上,之后便一病不起,隐约透出的消息是他已然重病沉珂,似乎就这两日的功夫了。 刘相一去,那接任的人选还能是谁只怕除了霍侯爷,朝中无人敢接此任。 而刘相作为刘党之首,他的轰然倒下无疑给刘党一派沉重打击,党羽群龙无首,颇有一番乱粥之态,如此绝佳时机,霍党焉能放过 顾立轩整个人都兴奋的颤栗。何其有幸,他区区小官竟也参与了此厢党派争权盛事亲眼见证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于他们尚书大人手中翻云覆雨,只一个翻掌间就能掀起滔天巨浪,掌舵着朝堂的方向,甚至能决定此后朝堂的命脉这样强烈震撼的冲击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身临其境,方能感受到此间的热血澎湃。 近些时日他辅佐上峰不断搜罗刘党一派的罪证,亦有幸上朝启奏圣上,与霍党的中流砥柱一道,当朝与刘党唇枪舌剑。看着被斗败的刘党党羽被当场扒了官服、官帽,由大内侍卫脱了出去,当日便被下狱、抄家,他心里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充满了无限的满足感,这就是权力,这就是胜利者的快意 不可否认,这样的成就令他分外沉沦。 刘党注定败局,说他们霍党趁人之危也好,落井下石也罢,权势争斗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又讲什么仁义道德 那么空下来的宰辅位置 顾立轩颇有意味的哼笑了声,明德帝也不敢不给他们尚书大人。 见识了朝堂的一番血雨腥风,如今金銮殿圣上周身那层神光隐约在他心中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权势向往的信念。你看,只要你权势足够撼动皇权,连皇帝老儿都要妥协三分不是 以往有刘党制约霍党,圣上都尚且敬他们尚书三分,如今没了刘党制约,说句不中听的,大概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朝堂上要唯他们尚书大人马首是瞻,连圣上,都要暂避锋芒。 哦不,是他们宰辅大人。 50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日子不经细数,刚穿越来这个朝代时的恐慌和惊惧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她来此地已有七个年头,就连在顾家也有四个年头了。 仰头看着被璀璨烟花渲染的犹如白日的夜空,沈晚看着看着便有些痴意,隐约想着那些年与自己爸妈欢度新年的日子,如今回想着那一幕幕,却总觉得恍如隔世。 吴妈见她在门口呆呆的仰头站了许久,虽心里恨她多狡,可到底担心她身子着凉,遂拧眉唤道“娘子” 听到唤声,沈晚习惯性的挂出了抹笑,却又随即僵在了面上。 沈晚心底苦笑,她如今这日子过得,当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泪眼装欢又一年。 转过年三月份,正是新燕衔泥,草长莺飞的时候,至此沈晚已然坐胎五月有余,肚子也显怀了不少,行动间颇显笨拙。 期间张太医来了一回,把过脉后便老神在在的说她此胎甚为康健,此后补品倒可以停了,以免补过了头,造成胎儿过大,将来生产时于母体不利。平日里也需适当走动,日后生产也能顺畅些。 吴妈自是将张太医的话奉为圣旨,坚决执行。 自此沈晚每日进补的粥羹就停了,天气好的时候,吴妈也会搀扶着她在院子里走上几圈。对此沈晚倒也没什么异议,毕竟她也知道在这条件落后的古代产子,便犹如在鬼门关上打转,稍有不慎是能要了性命的。 沈晚这些日子一直想找个时间去趟书坊,因为她想翻阅大齐律,欲从中寻得有关路引方面的些许条款。如今她怀胎已五月有余,距生产也不过四个月左右,届时生产完后,于她而言最大的隐忧莫过于那淮阴侯府的反应。 虽目前为止她在顾家过的也算风平浪静,那侯府似乎对她也放了手似乎不屑再与她有任何瓜葛,可沈晚不会被这表面的平静迷惑,侯府的那个男人如豺狼般手辣心狠,只要待在他眼皮子底下,她便一日难安。 所以,她愈发坚定了决心,一定在那之前为自己谋算好退路。 此间事毕竟隐秘,她自然不打算让吴妈一道跟随,可想想也不太可能,那吴妈似乎从往日的教训中吸取了经验,如今盯梢沈晚比盯梢自个都厉害。沈晚走哪她跟哪,便是晚间在卧房前守夜,也是将门开条小缝,只有见着沈晚人安分的卧在榻上,她方能安心的睡下。真是愈发的难缠。 正当沈晚苦思冥想对策如何摆脱吴妈时,这日机会来了,吴妈染了风寒,病了。 吴妈唯恐她的风寒传染给沈晚,哪里还敢在沈晚跟前凑半步早早的就搬到距离沈晚这厢较远的厢房里养病去了,又怕沈晚跟前没人伺候出了什么岔子,遂当天又让府里的钱叔去侯府禀告,央求侯府再派个老妈子过来伺候沈晚。 沈晚就是瞅准了这当口,草草拾掇了一番便要出门。她必须要赶到那钱叔回顾家之前出门,否则便是白白浪费了这等好时机。 只是不赶巧的是那顾立轩今日休沐在家,见沈晚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心里顿时就有些紧张了,竟是连此刻案上正书写的奏章也顾不得了,几步上前拦住沈晚的去路,连声问道“这是要出门可是有何急事要办若有急事,我差遣下人去办即可,你身怀六甲身子不便,尽量不要外出走动。” 沈晚瞥了他一眼。数月来,顾立轩与她之间几乎是零交流,难得他今日这般巴巴的与她说了这多,怕是担心她这块出了什么闪失,到时候与他的顶头上司无法交代而影响到他的仕途吧 沈晚心底冷笑,面上带出几分不耐“让开,我今天出门有急事。” 顾立轩脸色僵了下,随即好言相劝“虽是春日天气回暖,可到底春寒料峭” 沈晚哪里有耐心听他在这里啰嗦直接绕过了他,不容置疑的朝着门外而去。 顾立轩急了,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胳膊。这时沈晚回头盯住他拦过来的手,目光发冷“顾员外郎。”在员外郎三个字上咬重声调,似乎在暗示他,他如今这员外郎的官职是如何得来的。 顾立轩的手就僵在了当处。 沈晚垂眸掩下讽意,抬脚就走。 顾立轩立在原地握紧了拳。 本想抬脚去吴妈所在厢房将此事告知她,可转念又想那吴妈病恹恹的躺着养病,即便告知了她,她又如何阻拦的了眼见着那沈晚的身影快消失在大门口,他愈发心急如焚,正如沈晚刚才所想般,若是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真的是吃罪不起。 愤愤的跺了跺脚,顾立轩到底甩袖跟了上去,一出大门便瞧见那不远处笨拙的身影,正朝着官街的方向一步一步挪着,不由心头又是一阵怨念。好生生的在家待着养胎不好吗,非要挺着个重身子出来晃他近来公事已然够繁忙的了,她为何就不能让人省心些 不满归不满,可他到底跟了上去,却也不欲与她走的太过亲密,只在她身后两三步远处,不错眼珠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顾立轩跟了上来,沈晚心里烦的要命,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偏偏多出他这个变数来。 可既然人都已经出来了,她也不想半途而废,大不了进了书坊后想法将他支走便是,左右今日她是一定要将所要办的事情办成。 这般想着,她往书坊走的步子就加快了些,身后的顾立轩瞧见,顿觉心脏砰砰直跳。 快走几步跟上,顾立轩也顾不上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亲不亲密,手臂在她身后虚揽小心护着,苦口婆心的劝“便是要办急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你这是又何必呢就算是置气,也不该拿自个的身子做赌,毕竟现今你可是双身子的人,需万事小心才是。” 沈晚忍无可忍的推开他“麻烦你离我远点。”她简直无法容忍顾立轩离她一步之内,刚才他走近的那一瞬,她觉得她头皮都要炸掉。 如今的顾立轩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脸皮嫩薄,稍有不如意就能当场羞愧暴走的他了。 被她厌恶推开后,他仅怔了会,随即又锲而不舍的跟了上来。 沈晚气得抚胸,然后又狠狠推开他。 顾立轩见她气得脸色发白,当下也唬了一跳,赶紧看向她凸出的腹部,忍不住要抬手抚上“晚娘你莫气,若伤着了孩子那可了不得了” 沈晚见他竟厚颜无耻的想要摸她肚子,当下要气炸“你离我远点” 顾立轩也反应过来,忙缩了手,唯恐她真气坏了,此刻真有些低三下四的哄求了“好好好,我离你远点,你可缓缓,莫要再气了” 离万卷书坊几百米处的巷口,一辆古朴奢华的马车静静停在此处。 此刻在车辕上坐着的秦九,有些眼疼的看着几百米远处疑似打情骂俏的两人,瞧着她嗔怒责怪,瞧着他柔声低哄,一会她双手推推他胸膛,一会他揽肩轻轻抚过她腹部,一副你侬我侬的模样,外人瞧着还真有那么几分郎情妾意。 秦九此刻只恨自己车技逊了几分,要是刚才利落的转出巷口,哪里还能让他们侯爷见得这副扎眼的画面他都不敢回头去看,他们侯爷此刻是什么样的反应。 偏偏那两人似乎还嫌不够扎眼,在这几个眨眼的瞬间,竟还搂抱上了几乎在他们二人搂作一团的那刹,秦九似乎肉眼可见的,周围空气瞬间凝结成的冰渣子。 秦九坐在车辕上,僵直了脊背,动也不敢动半分。 周围陷入很长时间的死寂中,直到几百米处的那两人搂抱着进了万卷书坊,秦九方心惊胆战的听到身后传来他们侯爷的几声莫名冷笑。 本站会不定期更新最新最甜的言情小说,请记住我们 51 扶着一瘸一拐的沈晚进了书坊,顾立轩焦急的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还烦请您这厢拿个椅子过来,在下的娘子腿有些不妥,此刻需要缓上一缓。” 掌柜的瞧那娘子身怀六甲的模样,自不敢耽搁,赶紧搬过椅子来,让沈晚坐下缓缓。 沈晚觉得好久都没这般怒过了,可能也是因着孕期情绪不定,压抑不住容易外泄,总之对着身旁的顾立轩,她的火气压都压不住。 脸色难看的坐下,刚一坐稳她就一把甩开顾立轩的搀扶,手指最里侧的书架,忍无可忍道“烦请你去那厢呆着去” 顾立轩脸上方浮现几许尴尬来。 掌柜的似乎没料到这个从前常过来翻阅的娘子竟是这般暴躁脾性的,瞬间的呆滞后,忙打着哈哈装作要招待其他客人的模样赶紧离开了。 顾立轩深吸口气,只得依言照做。 顾立轩一从身边离开,沈晚方觉得气顺了些。 皱眉俯身揉了揉抽痛的腿,揉过一会罢,沈晚又缓了些时间,这才大概觉得好受了些。 书坊的竹帘冷不丁从外被人掀开,耀金色阳光洒进书坊的那刹,伴随的是由远及近的沉稳脚步声。 沈晚刚开始并未察觉有何异样,依旧略有些笨拙的俯身揉着腿,眉头微皱,脑中尚还在努力回想着那大齐律大概是在哪层书架上。 直到那黑底绣苍鹰的官靴停在她身侧,陡然兜来的阴影从头到脚将她盖住,她方诧异的回了神,反射性的就侧过脸看去那冷不丁撞入眼底的是藏青色边角滚金丝的常服,那料子,那样式,那刺绣,无不奢华,无不精细,又无不熟悉。因为,这般款式的男子常服她曾见过不下数次。 沈晚几乎是瞬间僵冷了身体。目光呆滞的盯住那常服一角,此时此刻她竟是没有勇气再往上多看一寸。 霍殷一进书坊就冷冷环视,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待见了那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独自一人而坐,而那姓顾的竟是远远的被打发在书架一角,这方缓了些脸色。 目光似不经意间再次扫过那人,但见那人此刻正伏着身子揉腿,偶尔发出几声不适的吸气声,他不由心下一紧,想也没想的抬脚几步来到她跟前,停住。 沈晚侧脸看来的时候,霍殷也瞬间僵了身体。可待余光见了那娘子犹如见了妖魔鬼怪般,小脸瞬间煞白又僵冷,他心中不由一冷继而一怒,紧握拳头好一会方勉强压抑住了,想要当场将她拎回侯府的冲动。 这便是她对他的真正态度罢,视他如洪水猛兽,厌恶惧怕的躲都躲不及,又哪里来的半分情谊果真是好得很。 最里排书架前的顾立轩呆若木鸡,便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竟在此时此地遇见了霍侯爷。 他觉得既尴尬又惊惶,尴尬自不必说,至于惊惶顾立轩顿觉有些手足无措,他怕的是无法解释为何会单独陪同沈晚出门,更怕的是刚才在书坊门外搀扶沈晚的那一幕被霍侯爷纳入眼底。 这厢顾立轩还在惊惶不安胡思乱想,那厢霍殷却先开口,仿佛才瞧见他般,淡漠道“哦顾员外郎” 顾立轩一惊,赶紧收好所有情绪,趋步行至霍殷面前几步远处,拱手施礼“下官拜见上峰大人。” 霍殷淡淡的抬手“又不是在官署,你不必多礼。” 锦缎凉滑的触感划过脸颊,沈晚呼吸一滞,愈发垂低了眸,素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凸起的腹部,似乎要这般便能汲取慰藉。 霍殷余光瞥过,唇角浮起冷笑,淡淡收回了手负于身后握紧,藏青色的锦缎袖口在身侧划过冷冷的弧度。 见顾立轩略有局促的站着,霍殷淡笑道“顾员外郎好兴致,休沐之余还有闲情雅致带家中娘子来书坊闲逛,当真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一言既出,两人皆惊。 沈晚还好些,抚着腹部总觉得还有些依仗,再加上此刻也用不着她开口,遂压力还小些。 可顾立轩就不同了,他如何听不出他上峰的话里藏刀上峰的一字一句皆言不由衷,听在他耳中只觉得心惊肉跳,真是叫苦不迭。偏此刻又躲闪不得,只得咬牙直面对方那冰冷逼视的目光。 “回回大人的话,今日家中奴仆身体有恙不能陪同拙荆外出,也是下官多心唯恐她有个万一,方一道同来。让大人见笑了。” 霍殷面不改色的淡淡笑着“人之常情,何笑之有添丁是家族大事,的确是要好生看护。”最后四字,他说的意味深长。 沈晚愈发垂了眸,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顾立轩忙连声应是。 霍殷不着痕迹的再次瞥过旁边那张瓷白的脸庞,身后握紧的手微动了动,随即便收了目光,再未发一言的转身离开。 顾立轩长长松了口气。 沈晚扶着椅子慢慢起身,然后绕过顾立轩,一步一步走向书坊的第二排书架,此时此刻她的眸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顾立轩动了动唇,似乎是想嘱咐她慢些走小心些,可看着那冷漠的背影,到底也没说出口。 他也未跟上去,因为他知道,她不想让他离她太近。 霍侯爷话中的冷意和警告犹言在耳,顾立轩杵在原地脸色几度变幻。的确,他跟晚娘之间,今后不宜走的过近。 大齐朝在全国交通要道的关口和渡口分设巡检司盘查行人,没有政府路引不准通行。大齐律规定,如果设有路引离开住地一百里,便作为偷渡关津论罪。 捧着大齐律,沈晚越翻,脸色越沉,这个时代的户籍管理制度竟是如此严苛。路引,如果没有路引,她将寸步难行。便是有了路引,也是有一定时间期限的,如果过了期限,那么人则必须返回原籍。 而若想要取得路引,便要拿着她的户籍,同时还必须在夫家人的陪同下,到当地所在官府去行办理才可。看到这里,沈晚简直要苦笑,如此这般,还不如她自己敷了双手双脚去淮阴侯府来的痛快。 倒是还有一种法子能取得路引汴京城内私下有贩卖路引的,当然这毕竟是律法所不容忍的存在,且不说此厢的途径隐秘她能不能寻得到,便是那价钱怕也是她此刻出不起的。 沈晚皱眉咬牙,若真到那时,实在不行的话她先想法离开汴京再说,至于日后去了别地如何面临卡检和抽检大不了装流民也好,不行装疯卖傻扮乞丐也罢,总能想的法子吧 52 侯府那边倒是未再另外安排人来,也未嘱咐吴妈任何话,一副对沈晚那厢彻底放了手,任由她自生自灭的架势。 别说沈晚不信,便是顾立轩也是不会信的。 不说别的,就单书坊那日,霍侯爷看他的那隐约刺骨的冷意,那是源自一个男人被觊觎了所有物而腾起的愤怒。 顾立轩苦笑,他绝对不会看错的,当初错以为顾立允要与晚娘亲近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情绪。 吴妈得知侯府未另外派人来时,一方面为侯府对她的信任而感动,另一方面却愈发觉得这厢责任重大,恨不得当下就能病体痊愈好仔细看着那个小娘子,不负侯府所托。尤其是当她听说就在她病的起不了身那阵,那个惯会作妖的小娘子竟趁着钱叔去侯府回禀之际,暗搓搓的出了门,知道此事的她当下差点气炸了肺。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没了她的时刻盯梢,那个小娘子又岂会安生待着要不整出点妖事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七窍玲珑的作妖心肝 吴妈恨得咬牙,只恨不得那小娘子明个就能瓜熟蒂落,待产下小主子后,好让她绑了去侯府,让他们家侯爷好生教训教训。 三月中旬,朝廷向外发布讣告,当朝宰辅刘聃卒于甲申年三月十四日戌时,享寿五十又九。讣告称刘相为官三十载,清廉仁爱,为民之表也,大齐朝痛失栋梁,举国痛哀。 见此讣告,霍党的人无不冷笑,明德帝表面称那刘聃为民之表也,实则是在暗下为刘党正名,也是在变相警告他们霍党适可而止,不可再对刘党进行清算。 不过清不清算也无甚所谓,统共刘相一去,刘党群龙无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想那刘相,不知究竟是请来的神医起了效果,还是被他们大人激起了强烈的求生欲,竟在病体沉疴的情况下,硬是多撑了数月。这数月来,他强撑病体上朝与他们大人对抗,虽说是负隅顽抗,可到底也给他们造成了不少的阻碍。 如今这老家伙总算闭了眼,朝中块垒一去,着实大快人心。 霍党一干人等已在紧急草拟奏章,为他们霍大人接任宰辅一职提前铺路。 朝野上,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迎来霍家一言堂的时期。 深宅内院的妇人对这些朝堂局势素不敏感,可作为身处权利漩涡中的家眷来说,这些事情瞒不住她们,也容不得她们一无所知。 沈晚自是从顾立轩那里得知的消息。 她看着他兴奋的,近乎语无伦次的说那霍侯爷统领权臣叱咤朝野的日子可期,说那侯府泼天权势再上一层,再说那顾家傍着侯府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等等之言,渐渐垂下眸光,陷入了沉思。 新一轮的洗牌即将拉开序幕,必然少不了前期的一番动荡。能有多久半年一年 时间即便再短,可总有那么一段脚不沾地,对她无暇顾及的时日吧 沈晚的目光越过顾立轩的身侧,目色沉静的看向窗外的杏树。又是一年春好日,纷纷繁繁的杏花又一次的挂满了枝头,方香满园。 明年的今日,她,又将在哪儿呢 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吴妈听了他们家侯爷即将封相的消息后,不过两日功夫病体就好了大半,大概又过了两三日,竟是痊愈了。 身子甫一好利索,她就迫不及待的来到跟前伺候。不过与其说是伺候,还不如说来给沈晚刺激。 “娘子听了这消息只怕也是欢喜坏了吧过不多长时日,咱家家侯爷便要拜相了那时侯爷可就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辅大人,百官之首,何等的威风娘子,您呐,可就擎等着您的好日子吧” 吴妈手舞足蹈的说的喜气洋洋,边说着边拿眼觑着沈晚,暗暗观察她的神色。其实吴妈心里说到底还是对那沈晚存有一丝念想。她希望沈晚别再被猪油蒙了心,别再一心一意的跟他们侯府对着干,只要能放下心中芥蒂,安心接纳了侯爷安排,依他们家侯爷的热乎劲,便是日后入侯府也使得的,又何愁没她的荣华富贵享届时,便是她这般的下人也能沾上几分光。 可惜,沈晚那不为所动的模样着实令她大失所望。 吴妈恨恨的瞪了沈晚一眼,只觉得这样的娘子简直冥顽不明,白白浪费了这般天赐良机。换哪个娘子身上,还不得欢天喜地的拜神拜佛叩谢恩典怎的就偏偏出了这么个不识好歹的。 四月初,霍殷加封宰相的任命正式下达,二品锦鸡补子换作一品仙鹤。 这意味着,自此以后,霍殷荣登大齐朝堂的百官之首,统领群臣。 霍殷封相的消息被顾立轩传到顾府,各人又是一番思量。最喜形于色的莫过于吴妈,在侯府数十年的她,早就与侯府融为一体,视侯府的利益为一切。如今侯府光芒万丈,作为侯府的一份子,哪怕只是个末等下人,她也与有荣焉。 想要将内心的喜悦说与周围人听,可待她见了沈晚那张冷淡脸,便瞬间住了嘴,没了心情。 盯着沈晚那张波澜不起的脸庞,吴妈既有几分恼恨又有几分不解,连他们家侯爷那般文武双全的英武男儿都看不上,难不成这小娘子眼界高的想配皇帝老儿还是皇子皇孙 吴妈有时候也暗下冷笑不屑,可能这小娘子真的是心比天高吧只是不知,这命能比纸厚上几分 霍殷封相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沈晚对此也未有过多想法。 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静,每日里她闲暇时候便看看书,作作画,若瞧着外头阳光正好,也会遣人抬了轿子,在汴京城内选一二巷子逛上一逛。吴妈只当她无聊了,沈晚自不会多做解释,只是在逛街巷时不顾吴妈的反对,坚决将轿帷撩了上去,煞有兴致的看着轿外景色。 吴妈虽不赞同,却也只能依了她。不依又能怎么办没瞧见那小娘子一副强硬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难道要她不管不顾的上去理论、掰扯她虽一把年纪了,可又没有活腻歪。 大概又过了日左右。 这日,顾立轩散值之后迟迟未归,又未托人回来稍话,这让顾母难免有些心焦。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方姗姗归来,可回来的不单是他自个,还有一个垂低了头,让人看不清模样的年轻女人。 顾家众人,惊了,炸了。 “立轩,她,这娘子是谁”顾母惊疑不定,敏锐的目光反复在他们二人之间徘徊。 顾立轩顿了顿,看向一侧的八仙座椅“娘,这是细娘。两日后,我欲纳她为妾。” 顾母倒抽口气。 捂着胸口连倒退数步,她颤着手指他,怒目圆睁“你你莫不是猪油蒙了心了你” 顾立轩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神色却是坚定,已然是下定了决心,任谁反对亦不会动摇。 沈晚心下微微了怔了下,只是有一瞬的疑惑,为什么不是芸娘却是细娘。但,也就只是一瞬。之后心下便波澜不惊。 她对顾立轩早就没了半分情谊,便是他此后做任何惊世骇俗之事,都不会再引她半分关注。 遂扶了案面,欲起身离开。 “晚娘”顾母有些无措的唤了声。 沈晚脚步微顿,继而毫不迟疑的往外走去“我有些累了,先歇着了。” 却在此时,一直在顾立轩旁边站的,犹如透明人般的女子抬起了头,朦胧的烛光打在她那张犹如春晓之花的面上,旁人这才倒吸口气。这娘子竟生的这般的花容月貌 那叫细娘的女子抬头,翦水般的眸子直直的看向侧前方的沈晚,声音清亮“大娘子,不知细娘可跟您一同前去” 沈晚这才停步,侧目看她。 细娘继续道“顾郎的被褥还在您那厢房。听顾郎说咱这隔壁还有间空厢房,今个我打算拾掇过去,往后细娘跟顾郎便在那间住下了。” 一言既出,顾家其他人犹如在听天方夜谭。 “你,你简直不成体统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顾家的事何时由得你来指手画脚”顾母抚胸恨声,狠狠剜了顾立轩一眼“立轩,你就任由她在这胡言乱语吗可是非要搅得全家不得安宁方可罢休” 沉默片刻,顾立轩道“娘,她叫细娘,不久后将是儿子的妾室。”语罢,便不再往那已然气得脸绿的顾母那看一眼,却是身体转向沈晚的方向,未抬头,却是拱手施了半礼“若是晚娘方便的话,便允了细娘的请求,若是不方便的” “吴妈,便让她跟着你一道去拾掇吧,千万收拾仔细了,一样也莫要落下。”不等那顾立轩说完,沈晚便淡淡嘱咐身旁的吴妈。 吴妈也从此厢震惊中回了神,忙一叠声应了,领着那细娘便出了厅堂。 顾母开始劈头盖脸的指着顾立轩的鼻子直骂。 顾立轩直挺着身子杵那,垂着头任由打骂,一言不发。 顾父瞧着情形不好,早就灰溜溜的躲进了里间。 而沈晚她看着那叫细娘的娘子娉娉袅袅的离开,想那说话气度,想那举止做派,再想那恭谨却不卑谦的姿态,总觉得不似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娘子,便是普通的殷实人家也养不出那般的气质,反倒像高门大户走出来的娘子。 收回目光,沈晚低头琢磨,愈发觉得此事甚是蹊跷。 53 翌日清晨,在吴妈去膳房安排沈晚膳食的间隙,细娘垂头进了沈晚屋。见沈晚正披散长发坐在梳妆镜前擦面脂,便移步上前,探身拿起桌上的木梳,颇为熟稔替沈晚梳理起来。 沈晚擦面脂的手顿住。 “大娘子的青丝顺滑,柔韧又光亮,梳个飞仙髻是极衬的。” 细娘自顾自的说着,手上也不停歇,瞧那青丝从她指间挽起的弧度,还真是飞仙髻的模样。 从镜中看身后那低眉顺眼的人,沈晚的神色愈发的淡“我不甚习惯旁人帮忙梳妆,还请让我自己来吧。还有,称呼我娘子即可。” 细娘称呼上倒是从善如流“娘子。”可手上动作却未停,似乎执拗的非要给沈晚梳个飞仙髻。 沈晚深吸口气“细娘是吧烦请你这边放下,让我自己来可好” 细娘迟疑道“娘子可是不习惯”不等沈晚应答,她又仿佛自问自答般“世上万般事,谁又是天生能都能习惯的还不大抵是强忍着,逼迫着,万般无奈下让自己习惯的娘子如今身怀六甲,福气临门,想来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沈晚终于变了脸色“你究竟是谁” 细娘手指灵活的将青丝挽成髻,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娘子觉得我是谁顾郎的妾他区区一个从五品兵部员外郎,有什么本事敢肖想大齐朝前宰辅刘家的嫡长女” 不等沈晚震惊的睁大了双眼,细娘又淡声道“我是前宰辅刘聃的嫡长女,刘细娘。堂堂高门贵女,却委身来做个员外郎家的卑贱妾,其中何人在此间做的阀,细娘觉得,依娘子的聪慧,应不必细娘再详说了罢。” 沈晚抚着腹部,闭了眸直吸冷气。竟是如此。 细娘说罢就闭了嘴不再言半字,只静静的给沈晚梳着头发,堂堂的高门贵女,此刻做起这等卑贱的活计,脸上却无半分怨怼之色。 这时候吴妈也回了房,见那细娘在场,面上还有几分讶异和警惕,瞧起来似乎是尚不知情。 沈晚见了心中微哂,这二人不知是哪个在演戏,或者都在演 只是不知那霍殷安排这人接近她,究竟有何目的。 隔天,趁着吴妈不在的间隙,沈晚便直白问她,接近她有何目的。 似乎对于沈晚这般质问毫不诧异,细娘也甚是干脆的给了她答案,却道是那人派她进顾府,目的便是监视沈晚的一举一动,稍有异动便要向那人禀报。 沈晚是有几分不信的。便是监视,那吴妈一个不够若不够,他光明正大的再派个人进来便是,何苦大费周章的让堂堂一贵女进来为妾太不符常理。 似知道沈晚心中所惑,细娘淡淡笑了“大人让我进顾府,自是因为恶了刘家。将我予顾员外郎为妾,自然是因为恶了他。两个他厌恶至极的人凑作一团,想他心中如何不快意” 见沈晚不为所动的模样,细娘挑眉“娘子不信也是,换做是我,也是不信的。”又莫名轻笑一声“娘子不妨想想,近些时日可有何事发生,惹了大人不悦” 沈晚很难不联想到前几日书坊偶遇之事。 细娘轻笑,声音依旧清亮“看来娘子是想到了。大人让我来,监视娘子是其一,防止员外郎亲近娘子便是其二了。” 沈晚定定看她“何故与我全盘托出你不怕得罪他” 细娘眨眼,继而展唇一笑“因为,我也恶了他啊。” 沈晚呼了口浊气。 这细娘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两日后酉时刚过,汴京城内顾员外郎家张灯结彩,旁人稍一打听,便知今日是那顾员外郎纳妾之日。 顾家高朋满座,小小的院子满满当当的摆满了桌椅,却还是不够坐,想那顾家也没想到不过是小小的纳妾之喜,便来了如此多的贺喜之人,无奈之下便也只能差人赶紧去左邻右舍借了座椅,又在院外摆了几桌。 在外人看来,霍相当初可是亲口认下了顾家这门亲,那便意味着那淮阴侯府便是顾家的依仗靠山。随着霍相荣登百官之首,背靠淮阴侯府的顾家自然是水涨船高,非同往日。不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来巴结讨好,还待何日 别说兵部的官员同僚们大都过来道贺,便是其他五部的,也都有若干官员过来贺喜。不说别的,在门口相迎的顾父光是收贺礼便收的手软,家里的几个厢房皆拜访了个遍。 如今这纳妾场面,竟是比当初娶妻的场面还要排场十倍有余,便是那顾母再有不愿,此刻脸上也堆满了笑接待众官员的家眷们。 刘细娘此时一身浅粉色喜服立在沈晚面前。双手托着大红色正装,她笑岑岑的看着沈晚,颇有几分好言相劝的意味“娘子还是让细娘给您穿上吧。一会纳妾之礼可就要进行了,作为大娘子,您可务必要吃了细娘这盏茶才是。” 沈晚闭眸仰卧榻上本不欲搭理,可见她不依不饶的在侧候着,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得睁了眼,开口道“烦请你去告知那顾立轩,此后他的事一概与我无关。若他对此有所不满,便是今日写了休书休了我,将你另娶,那我也是毫无异议的。” 刘细娘闻言便噗嗤一声笑了“娘子这话说的,也不想想,若您这厢真拿了休书,欢喜的又是哪个” 见沈晚面上迅速扶过惊颤及薄怒之色,刘细娘又声音清亮道“还是让细娘给您梳妆更衣吧。您要是迟迟不肯吃这盏纳妾茶,懂您的知您是不屑为之,这不懂的还当您这厢是吃味了,舍不得员外郎呢。您要是一吃味,有人怕更要吃味了呢。那人的脾性,用我细说吗娘子” 沈晚看着刘细娘,刘细娘也看着她,这一刻却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几许悲,几抹恨。 刘细娘觉得沈晚可恨又可悲,沈晚觉得刘细娘可悲又可恨。 到底还是依了刘细娘所言,赶在吉时之前穿上了大红色的正室装束,沈晚从铜镜中看着刘细娘那张足矣冠盖汴京城的花容月貌,再缓缓看向那身与她周身清贵之气毫不相配的浅粉色装束,忍不住开口“你甘心吗” 刘细娘手指灵活的在沈晚身后给她梳着发,闻言只微微垂了眸,手却未停“娘子甘心吗” 沈晚一个惊觉回了神。不由暗下警惕,这个刘细娘敌我难测,又似乎总在无意间套她的话,实在不应放松警惕。 此后面对刘细娘,她还是尽量少言为好。 刘细娘似乎浑然未查,给沈晚挽好发,打量了下,便笑道“好了娘子,咱们出去吧,吉时便要到了。” 54 纳妾之礼不拜天地,不拜父母,双方敬过父母茶,妾室敬过正妻茶,吃过茶之后便算礼成。 整个过程沈晚都面无表情的看着,刘细娘给她敬茶,她也吃下。身后吴妈也遵从礼制拿出提前备好的荷包及钗环等物,回敬了过去。 礼成。 顾立轩被一干官僚簇拥着出去喝酒。旁人无不恭维着他的不浅艳福,早就听闻那刘家嫡女是个惊才绝艳的美人,今日一见,其美貌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亏他们还暗搓搓的以为,那刘家败了,此女必被那霍相收入囊中,谁知那霍相竟对如此美人不为所动,还甚大方慷慨的赏与员外郎为妾。 顾员外郎这等艳福,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男人们的焦点近乎都在那美艳的妾身上,可女人们的焦点大多都在那疑似被冷落的正妻身上。 见那顾家娘子从头至尾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再瞧那单薄的身子骨和那凸起的腹部,联想到自己怀了身子那会自己夫郎如何在那些妖精堆里翻云覆雨,自己又是如何咬牙默默流泪忍着,一时间竟有些感同身受起来。 虞夫人暗下握了握沈晚略显冰凉的手,小声安慰着“你是正室,如今也有了子嗣傍身,任哪个也越不过你去。莫要多想,多虑伤身,仔细你腹中孩儿。” 沈晚扯了抹笑,浅浅笑过算是回应。 顾母不敢往沈晚这边看一眼,侧过身子跟那兵部郎中于修家里的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于修家的娘子如何不知,她家郎君正愁如何修复顾于两家的关系见此良机,焉能放过便无不恭维的对那顾母笑道“瞧着顾夫人您天庭饱满,一看就是个福泽深厚的。您家的员外郎可真是一表人才的好儿郎,孝顺不说又有才气,如今在兵部官署那可是炙手可热的。我家郎君无不佩服员外郎的才干和官品,常说做官就应如是,还说就连上峰大人都对员外郎颇为赏识呢。” 提到儿子,顾母难得脸上挂了真心实意的笑“于大人过誉了。他毕竟年轻,在公事上,还需于大人多加提点才是。” 于娘子捂嘴笑道“顾夫人说的哪儿的话,什么提点不提点的,我家郎君常说能与顾员外郎同在一官署办公,是他的荣幸。顾员外郎年少有为,将来仕途可不可限量呢,日后指不定还得仰仗顾员外郎多加照顾。” 与顾母又说笑了两句,于娘子看了眼另一旁一直缄默不语的沈晚,目光往那腹部特意看过一眼,笑道“顾娘子这胎有五个来月了吧” 周围空气似沉默了瞬间,却是顾母替答“是,五个来月了。” 于娘子又转向顾母,笑着说道“别的不敢说,但说这孕相啊,我是一看一个准。顾夫人,您家儿媳妇肚子外尖,此胎定是麟儿。” 顾母面上的神色顿时千变万化,可终归都划作了欣喜“此言可当真” 于娘子拍拍胸脯“要是不准,您尽管到我府上打我便是。必定是个聪慧伶俐的小儿郎。话又说回来,所谓虎父无犬子,将来呐,只怕顾家要出个状元郎呢您呐,就擎等着享福吧。” 顾母面色僵了瞬,随即面色如常的又与她说笑两句。 外间的宾客正是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时。 顾立轩白皙的俊容上被酒气熏成了红色,此刻他摇晃着身体站起来,举杯环顾全场“诸位,顾某人何德何能,竟得在座诸公的捧场,倾心以待诸位的厚爱在下无以为报,唯有表于这金波壶觞,方能倾尽心中一二感激之情。话不多言,尽在盏中,顾某人便先干为敬了”语罢,抬起酒盏就一饮而尽。 众宾客一阵喝彩。 兵部侍郎虞铭缕着胡须笑道“员外郎好气魄。不过也要当心莫要饮醉了才是,需知春宵一刻值千金,若因我等坏了员外郎洞房花烛的乐趣,那便显得我等甚是不识趣了。” 众人哈哈大笑。 “别看员外郎此刻装的这般从容,内心只怕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美妾在房候着,换做哪个也得心急不是哈哈哈” “员外郎好福气啊” “羡煞我等,嫉煞我等” 众人打趣说笑着,顾立轩被他们挤兑的无奈,索性又连灌下三大杯酒,方被他们起哄着拥簇进了洞房。 院里愈发的热闹,打闹说笑声不绝入耳,一直传出了院外很远方徐徐消音。 在离顾家有一段距离的巷口,一主一仆静立黑夜中。 黑暗中,霍殷一身沉冷的立于夜风中,听着顾家隐约传来的喧闹声,神色莫辩,盯着那顾家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这般待了好一会,秦九到底没忍住小心开口建议道“侯爷,顾家那咱不妨走上一瞧” 大概又过了会,秦九方听到那冷了几分的声音“他也配” 秦九不知他侯爷口中的,是他,还是她。他也不敢细想,从刚才侯爷的语气中,大概也能听得出此刻侯爷心情不善。 霍殷看了眼顾家的方向,哂然一笑,此刻顾家一派欢天喜地,只是不知吃了敬茶的她是强颜欢笑,还是漠不关心 心下莫名的有几分沉郁。又莫名的腾起几许冲动,想要此刻拔脚去那顾家,亲眼看看她如何作态。 到底按捺了住。 霍殷深吸口气,压抑了心中情绪。收回了目光,而后转身大步离去。 此刻还是不过去的好。 不见面尚还忍得住,若真见了面摩挲着玉扳指他勾唇冷笑,那时能不能忍住便不太好说了。 左右不过几个月的事,他霍殷,还等得起。 55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细娘都是沈晚这里的常客。每日天一亮她便早早的来沈晚卧房前候着,一旦听得里面沈晚起身的动静,便无比利索的推了房门进来,伺候沈晚洗漱更衣,然后雷打不动的替她梳个飞仙髻。 对此,吴妈似乎也无丝毫异议,任由那刘细娘施为,想来是从侯府那边得到了什么暗示。 沈晚见此也不过心中冷哂几声作罢,左右她身边要提防的人不过是从一个变成两个罢了,至此也无甚所谓了。 可能也知沈晚不喜,刘细娘在沈晚跟前时,多半是不太吭声的,仿佛就真的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仆人,端茶送水梳妆打扮无一不伺候的细致周到。平日里,沈晚闲暇时会读书作画,她亦默默在旁候着,只是偶尔几次也会提出自己的观点、想法及建议,之后便不再多言。 毕竟是才冠汴京的惊艳人物,刘细娘无论琴棋书画亦或诗词歌赋,都有很深的造诣,饶是沈晚对她多有提防和不待见,也不得不承认刘细娘所指出的几些观点及建议往往是一针见血,简而严,精而透,令她受益匪浅。 看着那天生丽质偏又气质绝佳的娘子,沈晚不止数次起过惋惜之意,可一想到此女来的目的,便生生将此叹息给压了回去。 花褪残红青杏小,一晃又是两个多月过去,沈晚已坐胎七月有余。 刘细娘依旧是寸步不离的陪伴在沈晚身边,沈晚也从刚开始的不喜、抗拒,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虽说沈晚对她依旧心存警惕戒备,可两个多月的时间相处下来,刘细娘与她谈诗论画,诸多观点两人竟不谋而合,倒是令她对那刘细娘多了几分好感。再加之刘细娘那周身清冷淡然的气质着实是她欣赏的类型,饶是沈晚不愿承认,可她内心深处对着刘细娘倒也真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这日,沈晚拿上一话本翻了几页后,见那大概套路与之前那些话本如出一辙,猜也猜得后面情节,觉得无甚意趣,啪嗒一声合了话本,吐了口浊气。 刘细娘诧异“娘子为为何不继续翻阅此话本是当下最时兴的,书肆中甚为畅销,可都拓印了不下回了。” 沈晚指指那案上话本“不过老生常谈之流。无外乎男儿建功立业,娇妻打理后宅,之后娇妻美妾团团圆圆一家亲的结局罢了,无甚新意。” 刘细娘从案上拿过话本,大概翻过几页,然后笑了下“无怪乎娘子嫌弃。以夫为天,或者说以男儿为天,女儿家犹如附属的玩物般只能围着团团转,任由摆布,这样的话本,或许适合其他娘子,却唯独不适合娘子。” 见沈晚有些触动的看向她,刘细娘笑道“娘子心思剔透,钟灵毓秀般的人,心中自有一番天地,岂会是那些个得过且过思想浅薄,任由其他人摆布自己的命运的无知鄙妇可惜你我二人相识过晚,时机不适,否则,必可引为闺中密友。” 沈晚看了她许久,最终不知何意味垂眸轻叹“可惜了。”原来在这个封建朝代,并非所有的娘子都活在男人所塑造的价值观中,却还有活的清醒的娘子。 如那刘细娘所言,如若不是在这种境地她们二人相识,则必引为闺中密友。只可惜时机不对,于那刘细娘,沈晚到底心存戒备,哪怕有所欣赏,亦不会对她畅所欲言倾心相待。 刘细娘也自知沈晚对她的戒备,似乎也不以为意,不知是被勾起了伤心往事还是难得碰到想倾诉之人,这一刻对着沈晚竟是毫无保留的倾诉起来“娘子可知,细娘与那人究竟达成了何种交易,方能毫无芥蒂心甘情愿的来顾府替他做事” 似乎是好久没想起那人,乍然一听到别人提起,沈晚还懵了一瞬,紧接着就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看向刘细娘的眼中就带了几分警惕。 刘细娘轻笑“娘子不必如此,细娘并非有何阴谋,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无处倾诉,左右娘子此刻得闲,若不嫌细娘啰嗦,便听上两耳朵,权当听了个趣事解个闷。”微微一顿,又道“不知娘子可听说过永安公府” 永安公府沈晚下意识的开始回忆,几乎是片刻就想起了是哪个,大齐朝的一等一的世家。之前虞夫人还跟她们八卦过她们家庶女的事情,就是那忠勤伯爵府上的长媳,最终用了手段勾搭上了府上二公子,令二房不得不一肩挑两房的那个。 “想来娘子也是听说过得。只是有一件事怕是娘子未曾听说,便是永安公府的世子和细娘早已定了亲,若是刘家没这场意外的话,细娘如今只怕早已嫁入了永安公府做了世子妇。” 听到这沈晚便有些诧异,她之前怎么听说皇上是有意撮合她跟那霍殷的,怎么跟永安公府的世子还扯上了莫不是她之前听说的只是谣言 刘细娘嘲讽的一笑“娘子怕也听说过霍刘两家要结亲之事吧此事并非谣言,不过那人不肯点头,所以只得作罢。之前也的确是父亲做的不地道,瞒住了我已定亲给永安公府的事情,欲另结他亲。那事作罢之后,永安公府倒是不计前嫌,只道盟约犹在,并定好了迎娶日子。” 说到这,沈晚明显感到刘细娘的情绪有些波动,似怨似怒又似恨。 “我做好嫁衣,满心待嫁,可父亲一病倒,永安公府就开始借故拖延婚期。父亲一去,他们索性撕去伪装,公然毁约。如此倒也罢了,偏那永安公府的世子不肯罢休,几次三番上门苦求,要我与他再见上一面。可恨我当时天真幼稚,顾忌青梅竹马的少年情分,便应了与他一叙。”说到这,刘细娘眸中隐含泪光“娘子可知后来发生了何事” 沈晚别过眼,低声道“若是难受,你便莫再说下去罢。” 刘细娘摇摇头“他要我暂且委屈下,答应过门做他的妾室,可我又岂能答应之后他便恼羞成怒,或者是早有预谋,敲晕了我带到了之前寻好的隐秘之处,行那不轨之事他以为我刘细娘没了清白身子就会任他摆布吗他错了。” 刘细娘的声音陡然便得又冷又烈“我是主动找到那人府上,本打算舍了这身残躯委身于他,便是玩物也认了,只求借他之力达成心中目的,只要让永安公府不好过,让他得到应有报应。不成想,那人需我做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也是,这具身子已是残花败柳,想那人那般自命非凡眼高于顶,只怕是不屑一顾了。不过那人也的确言而有信,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可永安公府已是焦头烂额的局面,再往下走一步,只怕离那家破人亡也不远矣,着实快意。” 沈晚闭了眸,略有疲倦的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细娘看她“娘子,你可觉得细娘是个心狠之人可觉得细娘心胸狭窄不大度毕竟两家世代交好,那家世子与我亦是青梅竹马。” 沈晚未睁眸,只是淡淡道“我又不知你疾苦,又有何资格劝你大度” 刘细娘一怔,继而娇红的唇瓣缓缓勾起直达眉眼的笑,笑靥如花。可顷刻,又缓缓的收回。 抬头透过支开的窗户看向外面的明媚春光,刘细娘的眸光似乎放的很远,声音亦有些缥缈“娘子,外头景色正好,若是觉得无趣,不妨外出走走” 浑然未觉刘细娘的那丝异样,沈晚想了想,似乎还真有些日子没有外出了,稍微一思忖,便点头应了。 56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眼间便到了金秋八月,而沈晚这胎已坐足了十月。 汴京城内有名的稳婆早些时日便已在顾府候着,沈晚的饮食坐卧她们都加以提点,平日里看护她便如眼珠子般精细。 这日吃罢晚膳后,沈晚觉得腹中阵阵抽痛,隐约有发动迹象,几个稳婆便知时候到了,一边连声嘱咐她莫要慌乱,一边有条不紊的扶她到卧房,令丫鬟婆子们准备热水剪刀等物。 沈晚一发动,吴妈就忙不迭的让人去侯府报信,没过一会侯府便来了人,却是那掩不住焦急和喜色的秦嬷嬷,带了好几箱的小儿衣物鞋袜,件件皆不重样,也不知准备了多久。 “我就算着是这些天会发动。稳婆怎么说胎相可还正顺利否”听着产房里的动静,秦嬷嬷难掩喜色,对着同样在外头等候的吴妈一叠声问道。 吴妈一个劲点头“顺利,顺利着呢嬷嬷。这些稳婆可都是汴京城内一等一的好手,不知给多少达官贵人家里接生过,那在鬼门关里挣扎的都抢赢过好些回呢,更何况娘子这般胎位正的稳婆说了,不等天明,等能顺利产子。” 秦嬷嬷一听大喜“确定是麟儿” 吴妈拍拍胸脯“确定。那几个稳婆眼光毒着呢,从不带差的,确定是小儿郎无疑。” “好,好”秦嬷嬷喜形于色。 产房里,已挣扎两个多时辰的沈晚只觉得气力殆尽,便是口中的厚纱布咬起来都不太有力气,更遑论痛苦尖叫了。 “娘子,再加把劲娘子,马上就要看到孩子头了” 稳婆大声叫嚷着让她一鼓作气再使把劲,可沈晚真的觉得整个人痛的都要分成两半,喘着气犹如被捞上砧板搁了许久的鱼,便是连扑腾都觉得没半分力气。 刘细娘在榻边拿帕子给她擦了汗,神色中亦有几分焦急“娘子只怕是没力气了,还是先让她含片血参缓上一缓罢。” 稳婆瞧那娘子面色惨白,浑身跟刚从水里捞出来般,软软瘫在那要晕不晕的模样,的确头疼。本来这娘子胎位极正,还以为不过一个来时辰便能顺利生产,不成想却是如此娇气,隔一会便痛的守不住,本来一鼓作气能生下的事,硬是拖了两个多时辰。 只能依言拿了参片给她含上。过了会,见那娘子面上回了些血色,那稳婆便郑重劝道“娘子,妇人产子大都没有不经历这番痛的,您这厢千万要使劲忍过,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要是两次三番您都这般半途而废,您这厢多受罪不说,孩子腹中憋久了,那也是不妥的。” 沈晚闭眸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她又何尝不知这道理她也不想拖着受罪,可这身子真是不争气,坚持到这会没有痛极晕死过去,已然是她用尽毅力忍耐的结果。 深吸口气,沈晚重新咬了纱布,这次说什么也要一鼓作气生下来,否则再来上几回,饶是有心也无力了。 寅时二刻,在众人焦急的等待中,产房终于传来一声婴孩嘹亮的啼哭声。 顾母双手合十喜极而泣,天知道这几个时辰她等的有多么提心吊胆。 顾立轩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懈了下来,长长松了口气,这厢总算有结果了。 秦嬷嬷难得眉开眼笑,那张素来严肃的老脸此刻看起来慈祥了许多,急急上前靠近产房两步,忙问“可是小儿郎” 不多时,产房便传来稳婆兴高采烈的道喜声“是的嬷嬷,是个健壮的小儿郎呢顾家真是好福气呢。” 秦嬷嬷顿时喜不自胜,又是连声几个好字。 顾立轩一边让下人去拿准备好的红包,另一边则对着秦嬷嬷拜了又拜“多谢嬷嬷厚爱。今个让嬷嬷受累了,还请嬷嬷这厢移步厅堂,吃口茶稍坐歇息,待产房那厢拾掇妥当了,定让人抱来给您瞧上一瞧。” 秦嬷嬷回过阀来,也觉得身子又疲又倦,毕竟上了岁数,扛到这会难免也有些捱不住,遂听了他的建议,到厅堂先歇着去了。边吃茶的时候,心下还暗自琢磨么着,不知这小儿郎长得肖谁可会肖他们家侯爷一时间,心下又多了几分期待。 侯府那边,这一晚上,书房内灯火通明直至天色破晓。 待到钱叔从顾府赶过来报信,说到生产顺利母子均安,书房内沉寂压抑的气氛方有所缓和。 秦九将早就准备好的补品等物让那钱叔拿回顾府,紧接着又让人套马,将早候在府上的张太医又送回了家中。 张太医临去前,迟疑了会到底掀了轿帷,让那秦九附耳过来,对他低声嘱咐一句“女子生产过后,若要行那房事,少说也得两月有余。”说完,便老神在在的重新坐回轿内,放了轿帷,任那秦九纠结的立于风中。 沈晚产子之后,就犹如猛然间散了胸口间提着的那口气,瘫软在榻上昏昏欲睡。 刘细娘示意那稳婆将尚在啼哭的婴孩抱过来,轻轻摇了摇沈晚的胳膊,道“娘子,您先看眼孩子,瞧这小儿郎生的多壮实,将来定是个英武的好儿郎。” 沈晚又提了些精神。她努力睁开眼,侧头看向那襁褓中的婴孩,刚生下来的他面皮微微泛红有些褶皱,可不影响她看清那尚未长开的五官。那鼻子,那唇,那眉,都像极了她。 可能是刚降临人世很是不适,他委屈的憋着嘴,大声的哭着,四肢也有力的扑腾着,似乎在抗议众人的无动于衷。 沈晚看着看着,突然就落了泪。 刘细娘见了,微怔,继而沉默。 一旁的稳婆见了,慌忙劝道“哎呀娘子,月子期最忌讳妇人落泪,便是心中多有欢喜,也得稍稍忍些,否则易哭伤了眼睛。需知月子里落下的毛病,对咱妇人来说,那可将伴随一辈子的。好娘子,您这厢可千万悠着些。” 沈晚痛哭不止,明明早就没了气力,此刻却偏能哭出声来,断断续续,足矣令那些个稳婆手忙脚乱。 好在,到底是刚生产完力竭,没过上一会,便没了气力哭睡了过去。 几个稳婆方松了口气。不由面面相觑,生了儿子高兴的见过不少,哭成这般的,倒是极少见。 洗三那日,是由收生姥姥也就是那日给沈晚接生的稳婆来具体主持,其他的事情皆由顾母来张罗,至于沈晚因她尚在坐月子用不着她出面,所以就卧榻休养。 顾母一大早就按规矩在产房外厅正面设上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着小米,当香灰插香用。蜡扦上插一对“小双包”,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产妇卧室的炕头上供着“炕公、炕母”的神像,均用三碗至五碗桂花缸炉或油糕作为供品。 因洗三这日只限亲友来贺,顾家这边除了顾立允闻得信提了贺礼前来,便是那所谓的亲戚淮阴侯府,遣了秦嬷嬷等人,提了些金银锞子黄白首饰等珍贵精细物件前来。别看只寥寥几人,却是无比郑重而重视,午膳过后,吉时一到,那洗三仪式便正式。 顾家依尊卑长幼带头往以槐条、艾叶熬成汤的铜盆里添一小勺清水,放一些金银锞子,再就是一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谓之“添盆”。 “添盆”后,便是“响盆”。收生姥姥一边洗,嘴里一边念叨祝词“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随后拿起秤砣几比划,说“秤砣虽小压千斤。” 顾家人在旁听着祝词,再听着孩童嘹亮的哭声,无不嘴角含笑,目带期望,只觉得日子愈发有了指望。 57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沈晚便卧于床榻坐起了月子,虽说生产也算顺当,可到底还是有些伤了元气,饶是每日补品不间断,身子骨可还是有些虚弱。 孩子那边有顾母和奶娘在看护,便是极少抱到沈晚这边来,沈晚对此也不主动要求,便是几次抱来,也均以头疼受不住吵闹等缘由让人又抱了出去。几番之后,顾母便更少让人抱来。 汴京大户人家均会给孩子请个专门伺候的奶娘,一则是权贵家身份的象征,二则是方便产妇身子快速恢复。于顾家而言,奶娘的花费自然是不必他们操心,淮阴侯府早早的就请好了两个奶娘备着,自然是少不了那小儿郎的一口吃的。再者,也不知那沈晚是不是伤了身子,至今都未下奶,便是有心让她亲自来喂养,怕也无力而为。 至于孩子的名字,顾立轩特意去淮阴侯府请示了一番,得知那霍侯爷竟放手任由他们顾家来定,差点喜极而泣。这莫不是意味着,那霍侯爷真的是言而有信,让这孩子彻底属于顾家 归家之后,他便翻阅各类典籍,兴奋的几宿难眠,总算挑出个勉强满意的名字,顾猷渊。易经中有“潜龙在渊”一说,猷便是犹,犹如潜龙在渊,可见那顾立轩对此子期望何其的高。 满月之日,顾家办的隆重,亲朋好友同僚邻里汇聚一堂,当日的酒宴摆的,几乎征用了顾府门前的整条街。 满月这日剃胎发本应由舅舅主持,可顾立轩那混不吝的岳家那是众所周知,早前就一刀两断了,别说去请人,便是他们那些人不请自来,只怕顾家人都能拿扫帚轰出去。因而这主持这仪俗索性就由了孩子的本家叔叔,顾立允来担任的。 剃胎发亦有讲究,额顶要留“聪明发”,脑后要蓄“撑根发”,眉毛则要全部剃光。剃下的头发剃下来后,顾母小心接过,仔细收藏好。待行完最后出门游走这项仪俗后,孩子便被抱了回屋,至此仪俗完毕。 众人开宴。 直到宴席结束,沈晚都未曾露过一面,有家眷问起,顾母直淡淡笑道,是伤了身子,月子得多坐些时日。 众人见顾母谈兴不高,遂止了这话茬。 沈晚是听那刘细娘回来予她讲,孩子的满月宴如何如何,那顾立轩也当众公布了给孩子起的名字,大名顾猷渊,乳名阿虿。 阿虿沈晚唇齿间流连会,便闭了眼,沉沉睡下。 又是一月过去,至此沈晚的月子已经坐了两月有余。 有宫中妇科能手张太医开得补药方子,又有精贵的补品养着,两个月来沈晚的身子骨便是旁人也能看出是一日康健过一日,不提别的,就光那日渐红润的气色,那日渐丰腴的身子,便是比之生产前还强上几分。 出月子的时候已是初秋,天气微凉,洗漱了一番的沈晚通体舒畅,待头发全干了,便立于窗前看院中杏树凋零的黄叶。吴妈怕她着凉着风,便拿了件稍厚些的衣裳给她披上。 沈晚的目光放远,向天边的卷云看去,出口的问话却是对着身旁的吴妈“刘细娘哪去了” 吴妈迟疑了会,却也觉得无甚可隐瞒,更何况她从前不也是等着这日吗遂清了清嗓子,欢快道“自是去侯府了。娘子莫不是真以为那刘细娘进顾府就单单是做员外郎的妾室早就说让娘子您莫要跟侯爷对着干,这下可好,派了个心眼子更多还不知是藏了个什么心思的刘细娘过来,这回还指不定在侯爷跟前说道您什么坏话呢。您这厢就等着看吧,等您去了侯爷那,指定没您啥好果子吃。” 沈晚听罢也没甚表情,只是立在窗前看了许久。 淮阴侯府萃锦园,霍殷坐于亭中脸色微沉,听着前方不远处那刘细娘事无巨细的禀告,愈发觉得郁气难当,手中紧握景泰蓝酒壶斟满了酒,吃下一杯又一杯。 刘细娘跪于亭中仔细回禀着这四月来她在顾家收集到的一切消息,无论是从顾立轩那里得知的,还是顾家其他人,尤其是沈晚那厢,凡她所察觉到了,一一回禀,无一不详细。 霍殷听到那厢小娘子生产完后,竟是连儿子都不愿多看几眼,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以及被人冒犯尊严的耻辱在心头蔓延,烧的他心头火疯起,竟是听不下去那刘细娘再说什么,赫然打断道“连抱都不曾抱一抱” 刘细娘垂头,稍一沉默,便如实回禀“不曾。” 又是满满一盏烈酒饮尽。 啪的一声酒盏摔在地面四分五裂的惨声,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那切齿的冷笑“这便是恨屋及乌了罢。” 刘细娘不语。 霍殷冷冷看她“可还有什么” 刘细娘从袖口掏出一张宣纸,默默呈上。 霍殷冷眼看着宣纸上标记的几处地点,扫过她,无声询问。 刘细娘握了握拳,最终开口道“这些月来,细娘发现顾家娘子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借故外出,却也不做什么,只是在些街巷似随意闲逛。细娘之后仔细总结了这几个去处,无不是偏僻人烟稀少之地细娘虽与顾家娘子接触不过数月,可亦了解到她不同市井凡妇,是个内有乾坤依兰心蕙质的娘子,以她那通透的性子,做事不像是无的放矢的。” 霍殷稍一琢磨,便大概明白了。却有些难以置信。 “竟妄想要逃府而出”霍殷觉得不可思议,活了这么多年,还未曾听说哪家的娘子竟有这般的胆量。又何其可笑,若非她还妄想藏身在这汴京城里难道她都不过脑想想,如今的汴京城都掌握在谁人掌中 何其可笑。 心下说着可笑,可他面上却浮起难以自抑的冷怒,被一个区区娘子厌恶到这般地步,可算是生平之耻了可笑他生平头次将心思额外放在个娘子身上,却得到如斯结果,当真可恨,可笑。 刘细娘觉得亭内气氛越来越压抑,正不适间,听得上面人冷而怒的嗤笑“便是她找遍汴京城的大街小巷,莫不是还真以为能藏到本候找不得之处智昏的可笑。”便是藏身皇宫,他亦有法子将她给从里面拎出来,更遑论其他。 刘细娘闻言莫再解释,似乎默认了他这种说法。 亭内沉默了些许,霍殷方咬着牙冷笑道“你便回去给本候传个话,本候便是要定了她。两日后她若肯过来,那以往种种本候便既往不咎;若是非要拧着劲那便让她拧着试试。” 58 沈晚听了刘细娘传达过来的话,半晌未语,半倚在床榻上盯着床帐一角不知想些什么。 刘细娘别过眼“娘子可曾怨我是怨的罢,不过细娘刚来时便说过,细娘此番起来便是监视娘子的一言一行,既然当初答应了那厢交易,细娘便要如实回禀,履行此厢职责。” 片刻,沈晚方淡淡回道“你如何与我无干。” 刘细娘低头嗤笑了笑,呼口气,然后接着道“也罢,如今侯爷的话细娘已经带到,到底如何就看娘子如何抉择。细娘毕竟伺候过娘子一场,只希望娘子能仔细斟酌,切莫自误。” 见沈晚似不为所动的模样,刘细娘似乎也早知她会如此,忍不住又开口提醒“那人可不是手软心善的,便是我父亲那般老谋深算的人,最后也败在他手中,若不是当今圣上出手,我们刘家一族如今究竟如何还尚未可知。我见他难得如今待你还有几分用心,若你肯软意温存,便是有另一番天地也未曾可知。” 沈晚恍若未闻。 刘细娘看她似乎硬了心肠要决心硬抗到底,默了会,叹道“其实那人让我来传话时,我便隐约觉得娘子你会是这般态度。可娘子,需知至刚易折,至柔则无损,与那强硬霸道之人硬碰硬,绝对不会有您的好果子吃的。” “娘子,”刘细娘接着给沈晚扔出了个重磅炸弹“您近些月来频频在汴京城内走动为何,细娘这厢以如实回禀了那人。那人听罢,甚怒。” 沈晚终于变了脸色。 刘细娘柔声道“那人说,汴京城内没有他找不到的地方,让娘子您别再费心藏匿。” 刘细娘说罢就起身离开。 沈晚咀嚼着这句话,话里所提到的,似乎只限于汴京城 两日后,沈晚没有如约至淮阴侯府拜访。侯府里那人如何反应沈晚不知,只是第三日,侯府的轿子落在了顾家门前,却是那秦嬷嬷亲自到访。 秦嬷嬷觉得有些事似不太寻常了,本以为与那顾家小娘子的交集便止于麟儿诞生,不成想他们家侯爷却那娘子颇有几分念念不忘,那厢刚一出了月子,这厢便令她前来接那小娘子去侯府。来前还特意嘱咐,无论那小娘子愿还是不愿,定要使劲手段将她弄来侯府。 秦嬷嬷觉得他们侯爷后面那厢话有些赘余了,以他们侯爷如今的身份地位,怕没有哪个娘子还有不愿一说罢更遑论那顾家小娘子已然生了侯爷的子嗣,如今还依然得到侯爷眷顾,听闻此厢,只怕要欢天喜地才是。 没将此事当成多难任务的秦嬷嬷便入了顾家,直奔那沈晚卧房而去,却是没等她将话说完,便听到那厢小娘子凉凉的质问。 “敢问秦嬷嬷,当初可是您这厢告知晚娘,霍侯爷他非那番贪花好色之徒,所为亦不过是子嗣所虑。如今晚娘已依言为侯府诞下血脉子嗣,为何侯府如今却不依不饶,对晚娘穷追猛打”见此话一出,秦嬷嬷面色陡变,沈晚愈发冷笑“莫不是秦嬷嬷要自打脸面,承认你们霍侯爷便是贪花好色之徒,所为不过也是晚娘的这具身子罢了” “放肆”秦嬷嬷哪里听得旁人诋毁他们侯爷,闻言稀疏的眉毛几乎都倒立起来,手指着沈晚的方向怒喝“我们家侯爷如何行事,便哪里由得你这个区区娘子来置喙我们侯爷能看得上你,便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不乖乖领着受着,偏偏伶牙俐齿的拧着较劲,非要将这福分做没了你方甘心老身活了这把岁数,便是没见过像你这般不识好歹的娘子” 沈晚坐在榻上挺直身板,目光如炬“我沈晚便是活至今日,便也没见着拉皮条拉的如此理直气壮的明明是他巧取豪夺,霸占人妻,如何偏要说是我沈晚不识好歹难道他霍侯爷想要,我便要洗干净乖乖认命,引颈待戮不成” 沈晚的话又毒又利,简直就是一支毒箭,便是没给人丝毫准备的机会,一个猛劲就扎进了那秦嬷嬷的胸腔。 仿佛没有料到那沈晚出口竟这般毒辣,秦嬷嬷惊怒的抚了胸口倒退了半步,怒的整个身体都在发颤,好半会才哆嗦着怒吼“你竟敢、竟敢如此诋毁我们侯爷好,好老身治不了你罢,治不了你吴妈,找几个人来,押她上轿” 在厢房门口候着的吴妈听得里头秦嬷嬷的怒吼声,顿觉心惊肉跳,应了声,就忙叫上那钱叔,便进了卧房欲冲上前来。 不等他们近前,沈晚就猛地抽出一尖锐簪子,抵上了脖颈“谁敢上前一步试试,今日谁敢动我一下,我便血溅顾家,让我那阿虿长大后好知道,他的母亲今日是因何而亡” 沈晚目若火炬,灼灼燃烧,冷冷环顾一周,吐出的话掷地有声。 秦嬷嬷便怯了。虽怒,可到底是怯了,因为她无法不顾及这顾家小娘子话里隐含的威胁,若这小娘子今日真的被逼死这里,他日那孩子长大成人得知此厢,少不得要为母报仇,那就少不得父子反目成仇。 若真是如此,那便是人间惨剧了,秦嬷嬷哪里会任由其发展到那种地步饶是再怒,再恨,她也顾忌到沈晚手里那尖锐的簪子,万般无奈下却也只能恨恨瞪了那视死如归的小娘子一眼,铩羽而归。 霍殷听罢,心里飞掠过几许疯狂的念头。 到底都被他压了下去。 狠捏了几下眉心让自己缓了缓,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方止了提剑杀去顾家的念头。 霍殷逼自己往另外的方向想去,既然那娘子不识好歹,又何必穷追不舍,左右不是非她不可。汴京城内的美貌娘子如过江之鲫,便是那刘细娘,也比那破了相的娘子好看百倍有余 脑中勾勒了一番,用别的美貌娘子替换了她,可单单这么一想,他便瞬间觉的索然无味,真是觉得无趣又厌恶。 睁开眼猛地抬脚翻了身前案桌,霍殷眼中戾气横生。不管他对那娘子是不甘心也好,还真是越得不到越觉得那滋味美好心生贪恋也罢,既然是他霍殷想要的,便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59 为防止吴妈他们趁她睡熟夺了簪子,那日起,沈晚便强硬勒令吴妈晚间将她卧房门阖死,整个夜里不许他们开启半丝半毫,否则便休怪她做出些难以控制的事。 吴妈见识了她那厢的厉害,哪里还敢违背她的意思分毫,只得依言照做,一切等侯府命令下来再说。 一连数日,侯府都未曾有消息传来,沈晚却不敢有丝毫大意,日夜防那吴妈和刘细娘比防贼还甚上三分。 如此大概又过了日。 这日散值之后,顾立轩迟迟未归,顾家人以为他官署有公事耽搁了,开始还没太在意。可又等罢约莫半个时辰,依旧没见他半个踪影,偏来个传话的人都没有,这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顾母右眼皮直跳,勉强按捺住心慌,遣下人分头去找。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出去寻找的下人们也都陆陆续续的回来,捎回来的消息显然不是顾母他们想听到的。官署也去了,平日里交好的同僚家里也打听了,酒楼酒馆的也都问询了个遍,可依旧没打听到顾立轩的半分踪迹。 只那官署的人讲,衙署刚到散值时分顾员外郎就出了官署,至于去了哪,那就不知了。 顾母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叠声的吩咐下人再出去打听,也去城外找找,凡是顾立轩平日可能去的地方,一个也莫要漏下。 直到宵禁时分,分头外出寻找的下人才颓丧的回来,可以说除了秦楼楚馆,汴京城内的大街小巷以及城外的一圈地,他们也算跑了个大概,可依旧未见着他们家员外郎半点踪迹。 顾母还在兀自揣度顾立轩去烟花柳巷的可能性,却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刘细娘若有所思的皱了眉,然后趁人不备闪身进了沈晚所在的厢房。 “吴妈,我能单独跟娘子说两句话吗”吴妈此刻正在给沈晚铺床,至于顾家此刻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漠不关心,总之侯府给她的任务里只有照看好沈晚一条。 听得刘细娘进来与她商量,吴妈停了手上动作,狐疑的上下看了她一眼,见那刘细娘轻笑吟吟的模样,知道这个是个难缠的,索性也不在这厢跟她较劲,只简单嘱咐了句“那行,只是莫要太晚,一会我还要伺候娘子梳洗,也到时辰该睡下了。” 刘细娘笑着应了。 吴妈出了卧房带好门后,刘细娘就移步欲到沈晚跟前,沈晚一直防着她们,见刘细娘要往她所在的窗前小榻的方向来,顿时警惕道“你有话站那边说便是,不必离我过近。” 刘细娘迟疑了会,大概又近前了两步,见沈晚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轻声安抚道“娘子不必过于戒备,细娘近前只是怕一会说话声过大,扰了外头清净。” 沈晚榻前坐着,脸上没多少表情。 刘细娘仔细打量了沈晚的神色,见她似乎尚且不知情的模样,遂试探道“娘子可知为何此刻院中动静频繁,尚未消止” 沈晚看她一眼,淡淡开口“又与我何干” 刘细娘解释道“看来娘子是不知了。今日散值之后,顾员外郎迟迟未归,顾家夫人都要急坏了。” 沈晚觉得这刘细娘有些可笑“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试探她的反应,好去侯府告状吗真是可笑至极。 刘细娘又强调道“如今都宵禁了,可员外郎还未归来,亦没遣人回来捎个只字片语,这毫无征兆的在以往是未有过的事。你不觉得他这是出了什么意外” 沈晚听得愈发不耐“他是三两岁的稚童否如否,便不必再说了。另外,他的事,与我一概无关。如果你说完了,还烦请离开,我要歇下了。” 刘细娘欲言又止的看着沈晚。 直到沈晚被她看的愈发不耐时,刘细娘方压低了声音小心道“细娘只想跟娘子说,那人并非善类,我父亲不止一次提到那是个面慈心狠的人物,若不是当初别无选择,他也不愿与这等人物为敌。娘子之前忤逆了他,想来他断不会这般善罢甘休细娘敢断言,员外郎的失踪只是开始,不出两日功夫,必有后续。娘子心中可要提前有个准备。” 领会了刘细娘话中的意思,沈晚只觉得荒唐,不可思议“绑架朝廷命官就算他是一朝宰辅,难道就能肆无忌惮,一手遮天”荒唐当金銮殿上的皇帝是死了不成 刘细娘嗤笑一声“说他绑架朝廷命官哪个见了,可有证据” 沈晚脸色难看的捶了捶胸口,好半会才咬牙道“总之我不信。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除非是疯了罢。” “细娘言尽于此,至于娘子信不信,便由您了。”刘细娘说完后,就轻手轻脚的退下了。 沈晚到底被刘细娘那番话影响到,脑中思绪一片混乱,连吴妈何时进来的都未曾察觉。 “娘子娘子该洗漱了娘子。” 沈晚回了神,令吴妈将梳洗用品放洗漱架子上,她自己来便是。 吴妈也知这小娘不肯让她近身,也只得依言照做,之后便退出卧房等候。 沈晚浸湿了毛巾拧干,擦了把脸,这才稍微清醒了些。 此刻,她觉得那刘细娘大概是危言耸听,想一朝廷命官无故失踪是何等大事,必然会搅动的满汴京城风雨,若他此番所谓仅是为了逼迫一个她,如何值当更何况,即便是为了逼她就范,如何就选那顾立轩要选,那也应是阿虿吧。 洗漱之后,沈晚坐在床榻前沉默了许久,久到云寂月孤,虫曲消寂。 总之,就算他要拿哪个来胁迫她,她亦不会就范无论他以何人为筹码。 第60章 第 60 章 顾立轩一夜未归,顾母他们亦是一夜未眠。 翌日上值时分,早早就在衙署大门前候着的双寿等了许久,眼见了日上三竿,亦未见他们家员外郎半个影子,只得满脸菜色的回府报信。 顾母几欲晕厥。 朝廷命官失踪是件大事,京兆尹在顾母报案之后便赶紧着手处理此事,并上报兵部长官告知他兵部官员失踪一事。 因霍侯爷进一步登了相位,此时的兵部尚书由之前兵部侍郎暂代,不过正式任命的下达也是早晚的事。 虞铭接到消息也是大惊失色,汴京城内素来治安良好,何时出过这等子事更何况失踪的还是堂堂朝廷命官,何等贼子有这般胆子,敢挑衅朝廷威严莫不是反贼作为 无论如何,这等大事他不能蒙蔽上听,便上报给了霍相。就算不提别的,就单单那顾员外郎与霍家沾亲带故一条,便容不得他马虎。 然后霍相那边给他传达的信息却令他有些吃不准了。 京兆尹小心询问“大人,您看要不要下官去军巡院调动人手听说不久前京城郊外几百里处,盘踞了伙贼子,因这伙贼子行踪不定,所以巡捕房才迟迟未捉了他们归案。此厢顾员外郎失踪,指不定是这伙贼子所为。” 虞铭琢磨着霍相的意思,也有些拿捏不准,最终也只含糊道“军巡院不可轻易出动。这般,你回去先让巡捕房的人在京城内的大街小巷找找,或许是那顾员外郎吃醉了酒,宿在了哪儿也吃不准。” 京兆尹呆了好一会。 之后的两天,巡捕房的人反反复复的在花街柳巷、秦楼楚馆徘徊搜查,顾员外郎的莫名失踪,于汴京城内也迅速演绎出了多个版本。 对此,顾母恨得直骂那京兆尹是尸位素餐的昏官,可偏又不能出去直说他儿子身体上的不妥之处,只能抑怒含恨,隐约怀着一丝侥幸在无尽焦灼中等待着结果。 大概又过了三日。 查无所获的巡捕房搜寻的力度越来越弱,顾员外郎失踪这一消息的热度在汴京城内也渐渐减弱了下来,除了如热锅上蚂蚁的顾家人,似乎也没多少人会关心那小小员外郎此时人在哪,是死是活。 顾母日夜以泪洗面,她不敢想象,要是唯一的儿子没了,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活下去 又隔了一日。 这日,侯府的轿子落在了顾府门前,却是那秦嬷嬷突然到访。 秦嬷嬷示意那顾母屏退下人,之后却一言不发,只从袖口间掏出了一物,给那顾母看过一眼后,就又收了回去。 顾母瘫软在椅子上。 秦嬷嬷冷冷扫过顾母一眼,而后起身,亦没有再言一字半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顾家。 顾母踉跄推开沈晚所在的厢房外门时,吴妈和刘细娘正守在卧房外,见顾母此番狼狈进来,吴妈惊愕,刘细娘了然。 刘细娘眼神示意了吴妈,然后她们二人就出了厢房,在外头候着。里面顾母难掩悲意的哭声若有似无的传了出来。 顾母是膝行着哭到沈晚床榻前的。 沈晚此刻手里的书,被她无意识攥碎了扉页。 顾母伏在在她床榻前痛哭不语,可沈晚却在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此时此景,沈晚不由既恨且悲,求她作什么呢她也孤苦无依,她也走投无路,又何苦这般求,这般逼 “晚娘,立轩真的会没命的”顾母悲痛欲绝。那被血浸了大半的羊脂玉,那是她儿的血啊。 沈晚咬紧了牙不吐半字。硬逼自己转过脸不去看顾母那凄入肝脾的模样,她告诉自己不可半分妥协,一旦她稍有松口,那便会让人逮着了她的软肋,此后便会步步紧逼,直至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信,不信那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人夺妻。 沈晚的不为所动令顾母失望又绝望。 顾母只觉悲不自胜“晚娘,到底是顾家对不住你可立轩他,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悲声说完,就踉跄的扶墙离去。 刘细娘进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犹如失了魂魄的木偶,呆呆望着床榻一侧的沈晚。 “娘子”刘细娘轻唤。 沈晚僵硬的转过了身,似好半会才认出了她“细娘,你说我是不是心肠冷硬” 刘细娘沉默了会,方轻声道“用娘子曾说过的话,我不曾知你疾苦,又有何资格劝你大度” 沈晚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刘细娘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不知什么意味的叹了口气。 在顾家人的心惊肉跳中,迎来了接下来两日的风平浪静。 第三日,依旧是那秦嬷嬷到访。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顾家如此硬气,如此铁石心肠,她经历世故的老眸中闪过些许恼怒,亦有些许惋惜,之后在那顾母的惊惶不安中,掏出了一方小小的紫檀木盒,推到了她面前。 颤着手,顾母胆颤心惊的将其打开,乍然入目的那根血淋淋的一截手指令她短促尖叫一声,然后当场昏厥倒地。 这次秦嬷嬷却未立刻离开顾家,而是带上檀木盒子转而去了沈晚卧房,冷冷的将盒子所放之物呈给她看。 沈晚仿佛受了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尚还淌着血的手指,就这般盯着,看着,整个人木愣愣的,失了魂一般。 直到秦嬷嬷人离开,沈晚的眼神仍旧定在某处不动,吴妈和刘细娘有些心惊,轻声唤了好几声,但也未见她有所反应。 直待刘细娘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她,沈晚方悚然一惊,顷刻觳觫成一团,瑟瑟发抖。 “娘子”见此情形,刘细娘心有不忍,便伸了胳膊揽了揽她,轻声道“没事了娘子,没事了。” 这一夜,沈晚数次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是俱是一身淋漓冷汗。 刘细娘这夜索性就伏在沈晚的床榻边入睡,一旦沈晚惊起,便安慰几句。 直至天亮。 接下来的两日,对顾家哪个来说,一分一秒俱是煎熬。 又是一个第三日,令顾家人无比眼熟又无比心惊肉跳的侯府官轿,再次停在了顾府门前。 秦嬷嬷依旧是一言不发的进了顾府,依旧是拿起那檀木盒,在顾母惊恐万分的目光中推到她眼前。 颤手打开,入目的那截新鲜指骨令顾母哀毁骨立。 合了盖子,秦嬷嬷拿起来转身就去了沈晚那。 沈晚一见秦嬷嬷进来,慌乱的将眼死死定在床榻里侧。 秦嬷嬷冷眼旁观,干脆直接打开了木盒,径直将那木盒里所盛之物擎放在沈晚眼前半尺处。 那血淋淋的一幕便直逼她惊颤的眸底。 秦嬷嬷这次倒是给她带了话“侯爷说了,娘子便这般硬挺着就是,左右没了手指,还有那脚趾头呢,也足够娘子撑上一段时日了。” 语罢,也不去看那沈晚如何反应,冷漠的转身离去。 秦嬷嬷刚走,沈晚却猛地从袖口抽出了簪子往脸上狠狠划去,一直候在旁边牢牢关注沈晚的刘细娘,见那沈晚一起动作便知不妙,几乎是第一时间扑了身子上前阻拦,好在及时拦下。 吴妈跟刘细娘背后都是一层冷汗。 “娘子”吴妈简直是气急败坏。还欲出口斥责,却被旁边的刘细娘眼神示意了住。 恨恨的一跺脚,吴妈拾起了簪子怒气冲冲的出了卧房。 刘细娘余悸未平,无比严肃的盯着沈晚“娘子莫要自误。那人若是看重皮相,说句不知羞耻的话,便是细娘也使得,如何偏是娘子”喘口气微微平复了刚才的一瞬的惊悸,她又道“娘子若信得过细娘,便不妨听细娘一句,若您没有那铁石心肠,还是莫要与那人做个中较量。您不过是深闺弱质的娘子,比心硬,比心狠,如何比得过那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狠人想当年,他扶棺入京的模样,娘子可能是未见过吧细娘见过。” 当年北疆一战,霍家死伤殆尽,霍家满门只剩了他杀出条了血路,活着归京。饶是今日,她始终不忘那扶着父兄棺椁入京的少年郎,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损,挂着一身浸染了浓厚血腥的战袍,低着头面无表情的一步步走向京中,偶尔不经意抬头间,那双赤红眸里的滔天暴虐和凶横令她触目惊心。 当时她父亲就说此子如豺狼,当下不除,日后必为劲敌。如今她父亲死不瞑目,可不正是应验了当日之言 当夜,沈晚依旧是从噩梦中惊醒,与此同时厢房外响起的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吴妈破门而入,惊慌道“不好了娘子,顾夫人她,她悬梁自尽了” 第61章 第 61 章 大夫说,顾夫人是命大了,要再稍晚一会,这条命就没了。 说来还是顾父先发现的,亏的当天夜里他起来小解,迷迷瞪瞪的下了床,这才发现眼前这冷不丁出现的一双脚。 但可想而知,当时的顾父受到了何种惊吓。 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卧房叫了人来,饶是顾母被人救下来好一会,他的双腿还在打着摆子,远远看着顾母那发青的脸色,都觉的魂飞魄散,不敢近前半寸。 开了药,大夫拿了诊金就离开了。 顾母瞪大了双眼直直盯着床板,一动不动,面色青白,脖间青紫勒痕触目惊心,要不是吴妈壮着胆子试了试鼻下尚有微弱气息,还真当她那厢是过去了。 沈晚由那刘细娘搀着,到顾母屋里远远看罢一眼,之后又扶着门框站了会,才转了身,让那刘细娘又搀了她回屋。 沈晚在窗前坐了好长时间。 刘细娘也在她身侧一直陪了她好长时间。 翌日一大清早,刘细娘就起身去了侯府,不过多会功夫便回来了。 当天夜里,顾立轩,回来了。 顾母房里传出痛哭声,有顾母的,有顾立轩的,也有顾父的。顾家这段时间的变故,煎熬着顾家上下每个人的心。 三日后,侯府的官轿落了顾府门前,依旧是那秦嬷嬷到访,只是与前几次不同的,这次回去她拉沈晚的手了与她一起。 侯府的官轿比之前侍郎府上的还要宽敞,奢华,可沈晚已然感觉不到半分,只听得到身旁秦嬷嬷那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好了罢,娘子您这厢可算满意了罢折腾这一通,您又折腾个什么劲来,到头来还不是得走上这一遭也好在您呐还有那么几丝良心,让那员外郎还留着几根指头,留着那条命,否则,每每午夜梦回间,您的良心能安否” 沈晚觉得犹如入耳魔音,压的她简直喘不上气。 秦嬷嬷依旧觉得恨意难平“愿娘子您今个往后就别再瞎折腾了,好生伺候着侯爷,日后便有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别妄想让我们侯爷能迁就着您,想您已然从这厢得了教训,像侯爷那般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断不可能被个小小娘子给拿捏了住。” 沈晚撇过了脸。 官轿已经入了侯府,秦嬷嬷便不再说,路经一抄手游廊时便下了轿,之后便目送着轿子朝着萃锦园的方向稳稳而去。 下了轿,沈晚在原地立了会,方拖着僵硬的腿往那个厢房走去。 厢房外,那侍卫秦九早就恭候多时,见沈晚来了,便利索的开了门,示意她入内。 沈晚双脚踏进厢房内的那刻,身后的门便缓缓的阖死。 厢房内的陈设摆件,与她上次来时一无二致。依旧是两方书案醒目的设于厅堂两侧,那个浑身隐约散发冷意的男人此刻正端坐其中一案前,可能是因为公务繁忙,手握朱笔于厚厚的卷宗中执笔描红不断,便是听见她进来的声响也未曾抬眼瞧过半分。 不知是不是处理政务不顺,他盯着手中卷宗眉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手上描红的速度也愈发酷厉,翻阅最后似乎再也忍无可忍,抓起卷宗连同朱笔一道狠绝的掷了出去。 身体往椅背一靠,霍殷捏着眉心吐了口浊气,然后猛一睁眸,阴冷的眸光直射沈晚所在方向。 沈晚顿时脊背僵冷。 霍殷的神色愈发的冷鸷。 “你站那,可是等本候过去请你某不是本候请人的手段你尚未吃够” 沈晚强逼自己的脸色和身体没那么僵硬,移步近前,直到案前两步远处方停下。 霍殷眯眼打量着她,一身珍珠白绣兰花的交颈襦裙,似乎已经多年她依然喜爱这身素净的打扮。发间钗环不多亦不贵重,倒是这新绾的飞仙髻倒是平添了几分清媚,尤其是衬着那拒人千里的清淡模样和那周身清绝气质,看在人眼中,真觉得此刻的她肖似了花灯上描画的那怅恨素娥。 “侯爷。”霍殷那富含侵略的目光灼烈而直接,沈晚到底守不住这般的逼视,双手交错在身前紧紧握了又握,到底出口轻唤了声。 霍殷回了神。他转而看向她那用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淡青眼底,定定看过片刻,冷笑“这些日子怕是夜不能寐罢。到底是年少夫妻,情谊非比寻常。” 沈晚沉默不语。仿佛默认了此厢,又仿佛惧于他的威慑,单薄的身子在他的冷厉审视下微微轻颤。 霍殷的神色愈发阴翳,在他就要按捺不住胸中郁燥之意时,却摹得听到对方轻颤的声音传来。 “侯爷此言差了”她声音颤而抖“连名字都不配从我口中提起的人,与他又哪来的半分情谊” 虽然这话听在霍殷耳中,让他觉得莫名的舒坦,可心下到底还是不信的。他探手冷不丁将身前人一把捞至近前,掌心握住她下巴托起,逼视“哦要真如你那般说,今个你又巴巴前来做甚何不硬着心肠一路走下去,管那人是死是活才不过几日功夫,便败阵求和,这便是你口中所言的无半分情谊”说至最后,他掌心力度愈发收紧,掌中薄茧擦的沈晚皮肤微疼。 沉默了会,沈晚一直低垂的眸抬起,隐约含泪“侯爷错了,从来不会有任何人值得晚娘去妥协近些日子,晚娘日日惊惶,夜夜难寐,并非怕别的,只是害怕这般血腥手段会加诸于身从前晚娘只当自己硬气,常以清高孤傲自居,经此一事方才发现,自己亦不过一俗妇耳,亦会怕死怕的惊颤连连因而晚娘想通了,日后,侯爷如何都使得,只望侯爷垂怜,若讨的您欢喜,便随意赏些晚娘一二财物傍身,若真的有哪处惹了您不快,还请您千万大量,打骂都使得,只求莫将诸般血腥手段用在晚娘身上”沈晚声音发颤“晚娘,实在是惧了侯爷手段” 霍殷怔忡的松了手。 沈晚泣不可抑,湿烫的泪落了衣襟,浸染了衣料。她含泪看向霍殷,声音难掩惊与怕,颤与抖“侯爷,若是哪日晚娘又使了性子,不知您在处置前,可否提前给晚娘提个醒” 面对着一个娇弱娘子无助哭泣,尤其这娘子还是自己内心颇具好感的,大概没有哪个男子会无动于衷罢。 霍殷反手将她一把捞至怀中,抱着这个因恐惧而浑身轻颤的娘子,只觉得之前的怒意消散了大半,可此刻胸口却腾起了难以言喻的郁气,闷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霍殷眯眸吐了口浊气,却依旧烦躁难当。 他想,这个娘子已经被他酷厉的手段所威慑,瞧看日后也断不敢再作妖,如此一来,岂不是达到了想要的结果,可为何此刻并无半丝畅快之意 着实,令人烦闷,暴躁。 罢了,想那么多何益 左右目的已达成,便做些快意的事罢。 抱着人入了床榻,挥手间层层床帐落下,不多时便随着不住震荡的床榻起伏交叠,荡出旖旎撩人的浮浪 第62章 第 62 章 那日,沈晚直至夜幕初临方被侯府的官轿送回了顾家。 自那以后,顾家上下的人便惊愕的发现,沈晚的行为举止与以往大相径庭,其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 若说往日的她是素淡的,犹如白玉兰似乎带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和淡然,那如今的她便是浓烈的,犹如绽放正艳的鸢尾,花开枝头肆无忌惮的展现着她独有的色彩。 伺候了沈晚将近一年的吴妈,可能是见惯了她朴素淡然的模样,突如其来转了风格,一时半会还真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吴妈就眼睁睁瞧着那小娘子似乎换了个芯子般,每日里精心上妆打扮,胭脂腮红珍珠粉,样样无不精细,傅粉描眉,对镜贴花黄,件件无不上心;穿着无不精致,非绫罗绸缎不加身,佩戴无不奢华,非金玉宝石不佩戴;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隔三差五拜帖几个官夫人,邀约一同逛胭脂铺子,各大银楼,出手亦阔绰,那些个黄金头面、珊瑚头面、各类宝石头面,但凡是瞧上眼的,一概打包买下,眼睛眨都不眨。 吴妈在旁冷眼瞧着,不由暗下咂咂嘴,觉得这小娘子大概已经被富贵迷了眼。 别说顾家上下的人惊异于沈晚这副近乎是翻天覆地的转变,就连以往与她交往还算频繁的虞夫人,也是被沈晚这转变画风惊个目瞪口呆,有好几次都差点脱口问出,莫不是受了家中妾室刺激 淮阴侯府。参天树木掩映下的厢房中,潮热的气息一阵高过一阵。 滚烫的唇缠绵着难解难分,霍殷将她整个人半抱在怀中,动作愈发激烈起来。 唇齿间隐约溢出的几丝难耐的呜咽,尽数被他攫入喉间。 云收雨歇之后好一会,沈晚的喘息都未曾平复,周身细汗淋漓任由他抱在怀中,柔弱无骨的无助依偎在他宽厚坚硬的胸膛。 霍殷半眯着眸平息着这一刻,带些粗粝的掌心抚上她细滑清瘦的背,有一搭没一搭的上下摩挲。 “听说前些日子你又瞧中了不少首饰”霍殷低头询问,声音尚带了些余韵的沙哑,可灼灼的目光清明而犀利。 沈晚未抬头,依旧保持依偎的姿势,声音轻柔而浅“看中了些,可当日带的银钱不够,却也只能失之交臂。” 听出她语气中淡淡的遗憾之意,霍殷倒是笑了两声“本候的女人岂能因银钱而困窘之时岂不显得爷太过无能早就让人给你打包好,待会归去,你带走便是。”不等沈晚反应,他又道“银票也给你另外备了些,喜欢什么尽管买去,自是不必心疼银两之物。若有不足,便遣那吴妈回府支取。” 沈晚谢过。 粗粝的指腹划过那骨干分明的脊骨,霍殷玩味调侃“你待要如何谢” 稍一沉默,沈晚便轻笑一声,伸臂抱住了他的腰身。 抚脊骨的手微顿。霍殷低头看了她会,眸色加深,然后不由分说的抱着她入了床榻 在外人眼里,沈晚的高调张扬是一日赛过一日,而她本人似乎也沉浸在这场奢华富贵里,大有沉醉不复醒之意。 对于沈晚,秦嬷嬷心下是有几分复杂的。当日那沈晚哭着、恨着、拧着劲的不肯从的时候,她自是气氛难平,恨那娘子的不识趣,白白辜负了他们侯爷的一番厚待,可不得不说,心底里还是有那么丝赞赏那不为富贵折腰的气节的;如今,眼瞧着那娘子似真的识趣了,对他们侯爷百依百顺了,心安理得的从侯府里拿着赏银,一日赛过一日的显摆,俨然一副追求荣华富贵的虚荣妇人模样她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得劲了。 有时候,秦嬷嬷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起与沈晚初识时候的场景,那时的那个娘子,干净,通透,远远望去,犹如一朵空谷幽兰,茕茕孑立不染纤尘。可能就是那份独有的清绝气质,才让她一眼相中,想法设法的让这娘子搭了侯府这条船。 如今再看锦衣华服浓妆艳抹的娘子,似乎已然失了本心,想他们侯爷之所以待她另眼相看也无非是那独特的性子,一旦失去,便泯然众人矣,又如何令人另眼相看这般下去,他们侯爷厌倦是迟早的事。 秦嬷嬷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望着精细的扫了峨眉,在他身下娇弱喘息的娘子,霍殷也在想,若这个小娘子渐渐的跟其他娘子一无二致的话,那他厌倦了她大概也是迟早的事罢。 如此也好。对任何人或物太过上心,总令他心里隐约难安,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着实不妙。 完事之后,他平复了些就令人抬水进来,梳洗之后就披了外裳,于案前处理公务。 沈晚梳洗完毕后,也简单披了件衣裳下榻,见那霍殷在处理公务,便搬了个凳子悄然坐在他不远处,静静看他。 霍殷抬头“不着急回去” 沈晚轻笑“不太着急。想看会侯爷处理公务的模样,侯爷不必理会晚娘便是。” 霍殷可有可无的嗯了声,然后拿起其中一奏章,扫过一遍后,开始执笔批复。 霍殷处理了两个多时辰的公务,沈晚就在旁安静的看了他两个多时辰。 将最后一本奏章盖上了官印,霍殷合上了奏章,放好官印,这才得了空打量了番一直在跟前静坐的娘子。 “不觉得无聊” 沈晚摇摇头。 那乖巧摇头的模样令他哑然失笑。对着厢房外吩咐了声,让那门外候着的秦九准备些茶点拿进来。 沈晚此刻也有些饿了,侯府的这些点心又样样精致,不由多吃了两块。霍殷见她喜欢,遂令人又现做了些,打包好了令她走时带着。 再之后的几次来侯府,霍殷每每处理公务时,沈晚都会在旁静坐,左右她是个安静又识趣的,不会发出丁点响声打搅他。久而久之,霍殷便由了她去了。 沈晚花起银子来是愈发的大手大脚,有时候不够花了,便让那吴妈去侯府支取。一两次还成,三四次勉强也成,可待次数多了,不提旁人,光那吴妈面上都觉得臊的慌。 秦嬷嬷倒是无甚所谓了,侯府养个娘子还不绰绰有余,只是这小娘子这般作,真不知还能承宠多久。 霍殷也无甚所谓,爱花便随她花去便是。倒是他内心有些不解的是,明明那小娘子已经与其他爱慕虚荣的普通妇人无甚两样,可为何他待她却始终不见厌倦之态倒是相处日久,便越有些惦念,着实不同寻常。 不过男女之事他素来也未过重放在心上,既然想不通,那不想便罢。左右不过个娘子,既然惦念便遂了自己的意,放在身边守着便是。 第63章 第 63 章 冬雪初降,洋洋洒洒的飞絮散落了一地的白。 饶是这般天气也阻挡不了沈晚去胭脂铺子的脚步,刘细娘揣了银两亦步亦趋的跟着,至于那吴妈,恕她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无法跟随年轻娘子的节奏,与其拖了后腿挨了顿臭骂,还不如识趣点莫要跟着。左右有那心眼子多的刘细娘跟着。 不想刚一出门,迎面碰上此刻归家的顾立轩,自打那日起,这长时间,他们这么近的碰着面还是头一回。 那日之后,顾立轩对外宣称是遭了匪徒绑架,趁那悍匪不备,方逃了一命出来。京兆尹闻之惊怒,为肃清治安,奏请上峰之后就从军巡院调动一千禁卫军,在顾立轩的指路下,直捣悍匪老巢,一番运筹帷幄下终不负众望,将那穷凶极恶的悍匪一网打尽。 此间事便也就此了了。 顾立轩自那以后愈发沉默寡言,可于官署中一改往日温和作风,愈发往那阴毒的方向发展。对于政敌打击起来更是不留余地,甚至是,有些不择手段。抄家、灭族、判极刑,这几乎成了他每每上朝时必奏请圣上的内容,至于外人如何看他,他似乎全然无所谓,一心一意只想搞垮政敌,偏还让人捉不到任何把柄,又偏他头顶还有个霍相这座巍峨大山供他靠着。 仙人跳、挑拨离间、构陷、栽赃在顾立轩的无所不用其极下,还真有几个被他搞倒的政敌,抄家那日他带头去,行刑那日他亦整装观刑,面对唾骂他面不改色,面对头颅飞溅他亦能谈笑风生。别说其他官署的官员,便是同在兵部公事多年的同僚们,对这样的顾立轩都避之三分。 私下里,不少官员已经不以官职称呼他,却称他为八指狂魔。 今日他之所以中途返家,那是因为一大早刚到衙署便被告知,兵部的人事任命今个便要下达,而他此刻归家是要沐浴焚香,之后回兵部接旨。 沈晚垂眸与他错身而去,心道,这是要升职了 此次兵部任命,惊掉了一干同僚的下巴,虞侍郎升任兵部尚书一职,他们自然早有预料没甚惊奇,只是那顾员外郎,竟一连五级跳,自从五品兵部员外郎径直升到正三品兵部侍郎 众同僚心下又酸又涩又嫉又羡,这背靠大山的好命,他们也想拥有啊。 便是那顾立轩也没想到,他的官职会升的这般快。 激动和兴奋自然是有的,可他心里仅是波动了片刻,便平静如初。面对众人的恭贺,也能面色如常。 要说当中谁心里最为不服,那遍数兵部郎中于修,本来他最有望接替侍郎一职,不成想被个小小的员外郎后来居上,便是这人背靠霍相这座大山,他依旧难掩愤恨。 资历不足,年轻又轻,偏一连五级跳,便是背靠大山又如何,能不能办好事,能不能服众尚且难说。 众人反应早就在霍殷的预料中。既然敢用那顾立轩,他自是心有几分把握。那顾立轩才华有,能力有,之前他是受那懦弱的性子拖累,如今瞧他仿佛浴火重生般,一概之前软懦怯弱之相,露出了本该有的锋芒和爪牙,加以雕琢,用于手上也不失为一柄利刃。 沈晚在外头逛完了,晚些时候归来的时候,自然被告知了这一消息。 吴妈见那沈晚听闻后不惊也不讶,不喜也不悲,全然一副听陌生人家事情的模样,让她不由暗下啧啧而叹,到底是个薄情的娘子,攀了高枝往日种种便一笔勾销了。 再往沈晚身后见那刘细娘高高捧着的一摞东西,吴妈的眼角觉得抽痛不止,连猜都不必,里头装着的必然是些花了高价钱买来的钗环首饰之类的东西。她倒不是心疼银子,只是心疼自己去侯府要银子时候落下的脸面。 “娘子,可能是天气突然转凉的缘故,虿哥闹了一天肚子,大夫都来看了好几回了。便那张太医今个也过府了一回。您这厢不过去看看虿哥” 沈晚对镜试着新花黄,听得吴妈所言,便是头也未回,依旧是清淡淡的声音道“左右不是无碍吗便不打搅哥歇息了。今个逛了一天我也是累了,吴妈,你便给我打些热水来罢,梳洗了,我也好早些歇着。” 吴妈转身而去的时候,还在想着,这娘子的心莫不是铁石做的罢。 隔了一日,沈晚被接到了侯府。 床笫之间时,霍殷似无意间发问“阿虿病了” 沈晚闭着眸唔了声,算是应答。 霍殷停了下来。抬头抚上了她濡湿的鬓发,似轻笑“怎么听说你对阿虿似乎不太上心” 见她闭眸似不欲回答,霍殷又转而抚上了她红润欲滴的唇瓣,反复摩挲,沙哑的声音似带着些诱哄意味“不妨跟爷说说看,左右爷又吃不了你。” 隔了一会,霍殷方见那润泽的唇瓣稍动了动,吐出来的话却让他琢磨了好一会。 “阿虿,他毕竟姓顾。” 霍殷将这句话在脑中过了几遍,亦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他所想那般。 “阿虿,他只能姓顾,其他的,你莫做他念。” 不容置疑的说完此话,霍殷见她不执一言,似乎默认了他此厢猜测,遂又缓了声音道“要你能一直这般得爷欢心,日后爷便是再允你所出一个霍姓子嗣。但时局稳当之前你不必肖想,霍姓子嗣只有嫡长子,无庶长子一说。”又见她面色似有僵硬,便又安慰道“直待日后主母入府,嫡长子一出,便允了你愿。如此,你可还满意” 沈晚当即笑道“谢侯爷恩典。” 可能是那笑靥如花的模样暂且眯了他眼,他忍不住俯身,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眼角之后,便几分醉意的呢喃“但朝局稍稳妥些,爷便纳了你入府。” 沈晚依旧浅浅的笑着。 接下来的时日,霍殷觉得这小娘子似乎胆子大了些,有两三次竟在未得他示意的前提下,径直来了侯府找他。虽有些不合规矩,但不得不说,他内心还是隐约有丝莫名的窃喜大概,是他享受这般的情趣 第64章 第 64 章 腊八节刚过,皇城根下的百姓尚还沉浸在办年货的忙碌和喜悦中,谁也没想到这档口皇宫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幼子,五皇子薨了 消息一从皇宫传出,趋近平静的汴京城不啻于被遽然扔下了一记重磅炸弹,炸的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无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当今圣上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老来丧子,便是帝王将相,那也是人心肉做,觞了亲儿如何不悲痛欲绝更遑论大齐朝自开国以来皇嗣就不丰,至皇位传至他这,饶是后宫佳丽三千,所有皇嗣亦不过五子三女。除去因故而亡的皇长子和皇长女,如今亦不过四子两女。 偏偏已经成年的皇二子和皇三子皆不成器,皇二子刚愎自用,皇三子好色昏聩,皆不是能托付江山的好人选。总角之龄的皇四子倒有几分机智,偏性子残虐暴戾,虐杀奴婢犹如屠鸡宰羊,连他见了都颇有几分心惊和胆寒,更何况那些文武大臣若真将江山托付给皇四子,只怕御史台血溅金銮殿的心都有。 剩下的皇五子当今圣上简直泣出两行血泪来,那可是他寄予厚望了皇太子人选啊生来就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不过垂髫之年,便熟读各类治国经要,对待身边奴婢亦严慈相济,驭人之道可算是无师自通,天生的明君之相从此儿身上他看到了大齐朝未来的希望,他敢断定,不出十五载,大齐朝必出一位堪比开国始皇的盛世明君 可这一切便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 就这场风寒,却单单要了他小儿的命 痛哉恨哉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自皇宫开始,不出半日功夫就蔓延至了汴京城,紧接着向周边扩散,短短时日大齐朝便迎来了一场腥风血雨。 午门的血腥味自打皇五子薨了那日就没停过,从宫里的奴婢,到他们的三族,再到宫里的嫔妃,之后又涉及到不少朝中文武将仿佛皇五子去了,当今圣上心下那根理智的弦也跟着崩了,朝臣如何看他亦无甚所谓,山河动荡与否亦无甚所谓,总之,此时此刻,痛失爱子的他这想杀人泄愤。 当然,当今圣上不是不怀疑爱子的死另有他因,他怀疑一个人,偏偏严查半月却没查到丝毫蛛丝马迹,可这却让他对此人杀心愈盛。 随着近段时日霍相频频被召入宫,霍党的人也隐约预感到了皇帝的杀心,私下联系愈发频繁,亦动用了宫中隐藏多年的眼线,已备突发情况。 汴京城内更是人人自危,家家户户门前挂白幡,婚嫁宴席一律不敢操办,酒肆茶楼,秦楼楚馆一律关闭,高门大户亦是弃了丝竹酒肉,换了粗茶淡饭,每日按时归朝皇宫方位恸哭,以示对早薨皇子哀悼之情。 皇城内的气氛一日压抑过一日,不少警觉的人家瞧着城内情形的严峻一日赛过一日,唯恐殃及自身,便暗下收拾好了细软,早早的举家离京,只求躲过这个腥风血雨的时期。 顾家这日完成哭悼皇子的仪式后,顾父顾母便抱着孩子进了屋,顾立轩整整衣装照旧去上值,而沈晚则由吴妈和刘细娘扶着进了卧房。 接过刘细娘递来的绞干的湿帕子,沈晚仔细擦净面上的泪痕。因皇室大丧,便是涂脂抹粉都是忌讳,近些日子隐约见惯了沈晚浓妆艳抹的吴妈,此刻瞧着她脂粉未施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吴妈略有些担忧道“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沈晚将擦完的帕子递给刘细娘,闻言苦笑“又哪里能适了日日清汤寡水的,早晚还要定时跪地痛哭大半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得磋磨出两分病来。” 吴妈迟疑“可这当口毕竟不同往日,娘子的饮食也不可过于特殊” 沈晚略有虚弱的倚靠在床头,摆摆手“算了,不过是身子虚些,倒也无妨,日后补回来便是。”语罢,掩唇低咳两声。 吴妈咬牙“左右补品也不算大鱼大肉。娘子在这等着,老奴这就给您炖些拿来。” 吴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匿在厢房外。 沈晚和刘细娘飞快对视一眼。 快速翻身下榻,沈晚近乎是光着脚来到案前,探手抽出笔筒里其中一支紫毫。 拔下上面缀着流苏的软木塞,她甚是熟稔倒出里面卷的细细的一卷纸,谨慎的寸寸展开后,便呈放在身侧的刘细娘眼前。 沈晚压低声音道“细娘你仔细看看,可还有何疏漏” 刘细娘两眼紧紧盯着路引左下方的那章大印,拼命回想之前在他父亲书房里见到的那方相印,再比对眼前,尺度、图案、印文篆刻风格等,大致相同。 又仔细跟脑中印象比对了一番,刘细娘方郑重点头“三寸见方,小篆阴文为主,印文排列疏松散,格局对称。如此看来,近乎分毫不差。” 沈晚暗下稍松了口气。 刘细娘继而看了眼沈晚,叹道“娘子仅凭脑中印象便能画的如斯相像,着实不易。” 沈晚摇头“我在他身边看了那么多回,其蜿蜒曲回早刻于脑中,便是再笨拙也能依葫芦画个瓢出来。”边说着边将紫毫笔重新归置好,自是路引却未放入其中,而是小心的收放在袖中。 重新上了床榻,沈晚盖了衾被倚靠在床头,保持之前姿势。床边的刘细娘脸色带着谨慎,看了眼卧房门的方向,而后略倾身靠近沈晚,小声问道“娘子,户籍你可千万仔细带好,否则饶是混出了汴京城,日后也将寸步难行。” 沈晚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户籍已让她缝在了小衣里。抬头看着刘细娘,沈晚欲言又止,终是问道“你将你父亲留给你的路引跟雁户都给了我,那你呢” 刘细娘闻言只是轻笑一声“父亲临终前不过怕刘家被抄家问罪,方给细娘暗暗备了这条退路。唯恐旁人察觉,父亲没敢动用相印来盖,只一空白路引,再告知我他几个党羽名字,只道若真有那日,且看他们之中哪个未叛出便寻得哪个盖上官印,然后出逃。如今刘家阖族皆存,细娘自然也用不到那厢。留在细娘这反倒是白白浪费了,倒不如舍了给娘子,倒是让它派上了用场。” 沈晚看她“你就不怕你日后用的到” 刘细娘不知什么意味的看向沈晚,片刻方道“娘子,你可知孤身一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是需要何等的勇气更何况还是一个无枝可栖的女子。所以娘子,不到危及生死的那刻,细娘绝不会想走四处漂泊这条不归路。”顿了瞬,刘细娘又不忍“娘子,您真确定了吗” 沈晚没有回应这话,只是垂眸盯着被衾上的牡丹绣花好一会,方低声问“细娘,你为何帮我” 刘细娘怔了。是啊,为什么要冒着得罪那人的风险,帮个与她不甚相干的娘子呢 苦笑了下,刘细娘眸光复杂的看着沈晚“大概,是折服于娘子的心性和脾性又大概,是想看看那人受到挫败,是个何等模样吧。若是放在数月前,谁要说细娘几月后将会作出这等吃力不好讨好之事,细娘只会当那人疯了。” 沈晚唇边淡淡展了笑。 刘细娘回了神,此刻郑重道“娘子,之前那探寻的那几条出城的路皆被那人探知,自是不再可行。若您肯信细娘,就千万要走细娘前头给您指的那条,过了那条胡同便趋近西南角的城门口,那里把门的守卫少些,相较而言出城也易些” 沈晚握住了刘细娘的手,轻声道“细娘,若我不信你,当初就压根不会收你的路引和雁户。谢谢你细娘,此行艰险,无论成功与否,你且放心,我沈晚便是自戕亦绝不会出卖你半分。” 刘细娘一怔,突然眼眶有些湿“娘子我又如何不信您倒是如今您还肯信细娘,倒是细娘心生欢喜。此去山高水长,后会无期,望娘子您多保重莫要轻言生死。” 沈晚的眸中也有些湿润。她看着刘细娘,眸光闪烁着晶莹的光,有感激亦隐约有托付之意。 刘细娘反手握住沈晚的手“娘子放心,日后我必待虿哥如亲子。” 沈晚终是落了泪。 第65章 第 65 章 吴妈端着补品进来时,见到的是沈晚正闷着头在床榻上打着络子。一见到那鲜艳的红色,吴妈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门口方向瞅瞅,几步冲到沈晚跟前,因走的慌而急,手里的补品都差点没拿稳。 “哎哟我的祖宗哟”吴妈急道“断不可如此啊,国丧期间,见不得红,见不得红啊”这要让旁人见着了,那可怎么了得 说着,便要一手端着补品一手去抢沈晚手里的络子。 沈晚拧身躲了下,见吴妈不依不饶的要抢,皱了眉不悦道“吴妈,左右门窗都关着呢,又怕什么呢” “那也使不得。”瞅准机会,吴妈终于一把捞住了沈晚手里的络子,夺了过来,然后几步走至箱笼处,死死塞进了最里面。 “娘子”吴妈将补品递给沈晚,气恨的剜了眼她“求您这厢就安生些罢” 接过补品,沈晚倚靠着床榻,也不理会那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吴妈,持着汤匙慢条斯理的吃着补品。 待吃完后,空碗一搁,沈晚便起身下榻,径直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吴妈见她持着木梳一副要梳妆打扮的模样,心下一突,不由警惕道“娘子可要出门” 沈晚淡淡道“怎么,我去找侯爷还要经得你这个老妈子许可不成” “娘子,断断不可啊”吴妈又气又急“此厢时候可不比平常,宫里朝中正乱着呢,侯爷此厢也忙的焦头乱额,娘子断不能随意过去,要是给侯爷填了乱那可如何是好啊” 沈晚低叱“侯爷都未曾对此置喙半分,你又哪来的这么多道理左右你是主子,还是侯爷是主子少啰嗦,快给我梳妆一番,待去了侯府,若侯爷在忙无空搭理我这厢,我再回来便是,左右又不耽搁哪个。” 吴妈说不过她,不由气苦,却也只能依言给她简单挽了个髻。 钱叔和福伯两人抬了官轿,沈晚轿内端坐,吴妈和刘细娘两旁候着。待到淮阴侯府角门前,沈晚便下了轿,令吴妈一干人等先行回去。 直待见了沈晚入了侯府,吴妈才放心的招呼其他人离开,毕竟待那沈晚稍后回来,必有那侯府轿子相送,也用不着他们这厢。 作为侯府的常客,侯府的守卫对她已熟稔的很,一见她来就赶紧开了门,另外一守卫忙一路快跑去通秉,不过多时,侯府上的管家就脚步匆匆的赶来。 “娘子,真是不巧,今个一大早侯爷被召入宫中,一时半会的怕是不会回府。” 沈晚笑道“无碍,我且在府上等会,要是侯爷过会还未回来,那我便回去就是,待改日再来。” 刘管家只得引着她往院里的厢房而去。 沈晚却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在照壁前的石凳上坐会就成。” 闻言,刘管家忙道“这哪使得寒天冻地的,要是冷坏了娘子,奴才便是万死难消其罪了。” 沈晚忙摆手“您这话严重了。左右我就待片刻功夫,不值当来回费事,您忙您的就成。”说着,便几步走到那照壁前的石桌前,欲要坐下。 “娘子不可。”刘管家急道“石凳寒凉,待奴才遣了人给您拿来厚实垫子,您这厢再坐下不迟。”说着便嘱咐个脚程快的小厮,令他速速去取个厚垫子过来。 沈晚只得依言且立于一旁。 不过一会,气喘吁吁的小厮便捧了个厚实软垫子过来,铺在石凳上后,沈晚谢过,便坐下。 又有小厮捧了冒着腾腾热气的一套茶具过来,里面装的是刚沏好的茶水,给她见过礼后,就摆好茶具,斟了茶。 大概饮过两盏,沈晚起身,对那刘管家道“瞧着侯爷一时半会的也回不来,我便先行归去了。今个劳烦您了。” 刘管家忙垂首低头忙道不敢。又道“不知娘子可有什么要紧话,需要奴才这厢代为传达侯爷” 沈晚转身的动作微顿,继而一笑“没什么话。” 刘管家便安排了侯府轿子送她回顾府。 官轿行至半路,沈晚掀开轿帷,淡笑道“今个天早不急回去,还劳烦各位将我送至张记裁缝铺,想去做几身衣裳。” 几位轿夫自然不敢有异议。 到了张记裁缝铺门前,沈晚令他们先行回去,逛完裁缝铺后她还要去其他铺子逛逛,他们几个粗老爷们守着,既不便又碍眼。 几个轿夫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想这张记裁缝铺离那顾府也不算远,几个片刻的事,那娘子逛完了自会归去,不耽误什么。反倒是他们几个侯府上的下人,巴巴在这等着顾府上的娘子,怎么瞧着怎么不像话。 这么一思忖,几个轿夫便抬着空轿回了侯府。 他们一离开,沈晚就进了裁缝店,不等掌柜的招呼,径直选了几套成衣几双粗布鞋令他包好,之后问他要了块不起眼的灰土色布料充当包袱,将这些统统包裹了起来。 掌柜的虽奇怪,可客人既然爽快的付了银钱,买卖既已做成,他又何必去多那嘴惹人厌烦 沈晚打裁缝店后门出来,之后背着包袱径直冲着不远处的小客栈而去。 待从客栈出来,沈晚已然换了一套装束,灰青色粗布袄裙和布鞋替换了之前的厚实褙子、斗篷及绣鞋,乌鸦长发也仅用一根普通竹筷定住,取代了之前的珍贵簪子。至于之前的那套装束,沈晚全都落在了那客栈中,一样也未敢带。 闷头行走,一路来到一个不甚起眼的规模较小的胭脂铺子,依旧是未做多言,多要了几样眉粉、眉笔、脂粉等类,付了银钱之后,便匆匆低头而去。 转而来到另外一家客栈,待再出来时,沈晚露在外头的肤色已经皆是深褐色,发色灰白相间,脸上眉心纹法令纹眼袋显现,瞧着与那普通的上了年纪的粗妇无异。 裹了裹身上的袄裙,在路过摊边的烙饼摊时,买了些许饼子,让他拿油纸包好,之后她便放入了包袱中。 做好这一切,沈晚没再耽搁半分,毫不迟疑的往刘细娘所指的那条路而去。一路走去,人烟稀少,便是偶尔能见着人,那也大概是与她相同方向赶路,不消说,是举家迁走为躲避皇城内动荡的汴京城人。 如此,倒也不显得她突兀了。 西南角的城门口守门的不多,排队等出城的人也不算多。 不多时,便排到沈晚。 那守门护卫照旧拿过路引查看。这一眼扫去,路引左下方那醒目赤红的相印差点惊的他叫起来。 好歹将这惊给咽了回去。 他隐晦的看了眼跟前这妇人,可能是瞧见他的窥视,那妇人顿时一扫过去,威严的犀利眸光中暗含警告。 守卫顿时一个激灵,忙将路引双手还回去,做了个放行的手势,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只道眼见着这妇人走远了,守卫方抹了把额上冷汗,心下揣度着这妇人莫不是霍相府上的嬷嬷,此番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霍相之命,出城办些私密之事。 想想后背又是一阵冷汗,暗恨自己为何要好奇的多看了那一眼。 却不成想,出了城的沈晚,此刻后背亦是一片冰凉。 愈发加紧步子往城外的渡口而去,可正在此时,城门口方向隐约传来马蹄的嘶叫声,与此同时响起的,竟是那侯府秦九的厉喝声“关城门” 第66章 第 66 章 今早霍殷刚被召入宫中不久,就有御史冲到太和殿前,厉声怒斥圣上横行奡桀实乃独夫之心,大桀小桀,残虐不仁,暴君之相已显,亡国之兆已现 慷慨陈词后,此御史便刚烈的一头触柱而亡,血溅太和殿前。 此刻正在尚书房对霍殷加以刁难的明德帝乍闻噩耗,当场喷了口心头血,从古至今,能得到被臣子血谏待遇的,无一不是昏君,无一不是暴君明德帝恨得双目赤红,恨不能撕了那御史的嘴,吃了那御史的血和肉这分明是给他安上了昏君暴君的名头啊其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可恨可恨 怒急攻心,明德帝吐血之后就气得晕死过去。 之后皇宫内部是一阵兵荒马乱,太医院的太医近乎全数赶来,宫里嫔妃纷纷哭着过来,那些皇子皇女们自然也不甘落后,得信之后,第一时间快马加鞭的往宫内方向赶来,唯恐错过最佳时机。 可想而知,醒来的明德帝看到床边围了几层的哭哭啼啼的嫔妃,以及那几个各怀心思的皇子皇女们,内心是何等的暴躁。 “朕还没死你们都哭什么丧巴不得朕死不成滚统统都给朕滚出去” 见龙颜大怒,众人自然不敢多做停留,赶紧退出了寝宫。 不多时,太监总管轻手轻脚的出来,只说圣上圣体安好,只是需要静养,让诸位先行回去,莫要在此地停留,以免打搅了圣上静养。 众人也知这是圣上旨意,自不敢违背,都依言离开。 霍殷婉拒了几位皇子隐晦的邀请,接过秦九递来的鹤氅,披上后大步离开了皇宫。 “侯爷,是回府还是去别处”套好马车后,秦九坐在车辕上低声问道。 “回府。” “是。” 一刻钟后,四驾马车抵达侯府。 大门敞开,马车入了府内,直待进了内院方缓缓停下。 霍殷下了马车,刚欲抬脚往书房方向走去,这时府内管家匆匆赶来,精简几句说了下今日府内情况。 听闻今日沈晚来过,霍殷眸底浮了层笑意,但也是转瞬即逝。 仔细想来也的确是有段时日未见了,大概那小娘子也是心头犯嘀咕了,唯恐是怕他冷落了她罢,这才巴巴过来相见。 略一思忖,霍殷脚步转了方向,却是朝着内院就寝厢庑的方向“派人接她过来。今日不必在萃锦园,就于此处罢。” 刘管家心中一惊,这可是要过明路了动作却不敢耽搁,应了声后便急急回头安排人去那顾府接人去了。 可想而知,当侯府空荡荡的轿子出现在顾府门前,还在府内巴巴等着沈晚被送回来的吴妈等人受到了何种惊吓。 吴妈盯着那顶空轿子,惊惧的嘴唇都带着颤“娘娘子不是大早的就入了侯府” 那四个轿夫面面相觑,心中无不咯噔了下,那娘子不说做身衣裳再逛逛后就回府吗,难道至今未归这可都过了晌午了啊。 吴妈脸色煞白的,尚存着一丝侥幸“可能娘子逛的尽兴,忘了时辰罢也可能是娘子腹中饿了,此会正找了馆子点菜吃着呢。劳烦诸位在这稍等片刻,老奴这就找些个人分头去找找,说不定一会能找到娘子。” 说着,吴妈早就迫不及待的招呼钱叔、刘细娘等人出门分头去找,着重在那张记裁缝铺以及沈晚常去的几个胭脂铺子、银楼等地问询。 张记裁缝铺的掌柜的对今早过来买衣裳的年轻娘子印象颇深,瞧着穿着华贵的,却偏买些粗布袄子,还有些土鞋粗布的,如何让人不纳罕吴妈这厢一打听,他便立马回忆起这个年轻娘子模样,说了这娘子面上及穿着打扮的一些特点后,见来人寻得正是这娘子,遂又仔细将这娘子来此处所买之物系数告知。 吴妈一听,两腿就开始发软,继而狂抖。饶是再傻,她也猜得出来,这小娘子这是打着改头换面的心思,想要逃出去啊 这个天煞的 扶着门框吴妈踉跄的奔了出去,一路惨白着脸狂奔回顾府,一见着还在府内候着的四个轿夫,近乎力竭的嘶吼“快快去回禀侯爷人跑了快去回禀侯爷” 听到轿夫战战兢兢的禀告,府内管家也觉得自己有些惊颤。第一反应是不可能,那小娘子疯了不成,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她跑什么可转念一想,那顾府断不会那这种事情来玩笑,那小娘子怕真的是夺路而逃了。 一想至此,刘管家的额头顿时就出了层冷汗,他实在不敢想象他们侯爷听闻此消息该是何等反应。饶是心中忐忑惊惧,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侯爷内院方向一路狂奔。 秦九正候在门外,惊见刘管家仓皇而来,赶忙几步迎上。 “刘管家,可是府内出了何事” 刘管家小心扫了眼寝门方向,抬手在秦九耳边语气急切的说了此间事情。不等他说完,秦九脸色已然大变。 这时,自厢房内传来霍殷沉沉的声音“何事如此仓皇进来说。” 秦九动作僵硬的将门打开,刘管家硬着头皮入内。 不消片刻,厢房内陡然传来瓷杯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接着响起的是一阵压抑的喝声“她岂敢” 刘管家又将那顾家娘子今日无故前来,稍坐即走,不回顾府,遣散轿夫,又采买粗布衣裳等反常举动一一道来。 殿内一阵压抑的死寂之后,传来的是那不可抑制怒意的暴喝声“秦九” 秦九赶紧推门而入。 霍殷铺上宣纸,执笔刷刷书写两行,之后狠狠盖上官印,不等晾干就甩到秦九跟前,难掩怒意“去军巡院调动人马,即刻搜寻汴京城内大街小巷,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给本候搜出来” 秦九眼疾手快的接过,闻言惊道“侯爷三思圣上本就对您生疑,若无故调动军巡院人马,只怕” 话未尽,霍殷猛地抽了佩剑,在刘管家和秦九惊恐的目光中,反手就在胸前划了一剑。 “侯爷” “侯爷” 刘管家和秦九异口同声的惊呼。 霍殷将那柄尚滴血的佩剑往地上一掷,冷怒道“逮着了人亦不用带回侯府,已生叛心之人本候不稀罕。直接押入天牢,等本候过去一刀一刀剐了她”见秦九还欲上前查看伤势,霍殷暴怒抬脚猛地踢向他“等什么抓刺客” 秦九手持宰辅手令,号令军巡院众禁军近乎悉数出动,仔细搜查,汴京城内的任何角落都不得遗漏。 汴京城内的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望着那一列列披甲执戈的禁卫军无不心生惶恐,因为近些日子的腥风血雨实在是令人怕了,如今一见着这样架势不由心下就咯噔下,唯恐是来抄家问斩的。 秦九随即踩蹬上马,狠狠扬鞭的同时一夹马腹,风驰电掣般的冲着那城门的方向而去。之后号令四个城门尽数关闭,并一一询问今日守门将士,可见有一粗布荆钗的年轻娘子经过。 众人都说未见。 西南角的那守门护卫有心说今日见一相府的嬷嬷出城,刚欲出口,却见那秦九已调转马头,飞速离去。欲出口的话就咽了下去,又心想,左右他们寻的人是年轻娘子,又与那嬷嬷何干 刚出了城门不久的沈晚便因此险险躲过了一劫。 她脚步加快,近乎是狂奔着往那渡口的方向而去。她能逃出城的机会仅有这一次,仅有这一次一旦错过了此次机会,一旦她失败了被人逮了回去,她都不敢去想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结果。 可能那时,还真不如此刻跳护城河来的痛快罢。 紧赶慢赶,总算来到了渡口,渡口候着大小五条船左右,有三层之高的精美大船,也有一层的稍微简陋些的小船。唯恐遇见熟人,沈晚自是不敢往大船的方向去,而且她此刻装束,去做那价钱昂贵的大船也是极不妥当。 挨个询问了小船的开船时间,也是赶巧了,正好其中一只小船人员差不多坐满,过会便要开船。沈晚付了船费后,就赶紧上船。 船内环境较为简陋,仅用薄薄的木板隔成了一间间小小船舱,沈晚自然也不挑什么,大概选了其中一间,关上门后就抱着包袱所在木板船上。伴随着外头哗啦的水声,昏暗的船舱中她听到的,便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直到船剧烈一晃,之后在水面上缓缓的移动,沈晚一直狂跳不已的心方稍稍缓些。 开动了,终于开动了 沈晚默念,别了汴京城,别了那些她爱过的怨过的恨过的所有人和事。 从此刻起,她会忘记这里所有的一切;从此刻起,她是一个全新的人。 第67章 第 67 章 这一日,直待快至宵禁时分,军巡院众人方败兴而归。 霍殷冷眼看着案前那堆衣裳钗环,皆是那小娘子逃离前而遗落在客栈中的,再看案上另一边胭脂眉粉和饼子,这一环扣一环,想来已然是筹谋已久。 攥紧手里的红色结扣,他咬牙冷笑数声,好,甚好。 正在此时,秦九匆匆进来回禀,说从城门守卫那里查到新的线索。 霍殷捏紧指骨,沉声道“让他进来说。” 那城门守卫惶惶瑟瑟的进来,今日自那秦九侍卫策马离开后,他是越想越不对,便想方设法的打听那女刺客长什么样。待终于打听到那人眼角下方有一寸见长的疤痕时,他顿时就慌了,因为他隐约记得当时那持相印路引出城的妇人,她的眼角下方似乎就有一道疤痕。 越想越慌,越想越怕,他也不敢隐瞒,当即找了他们长官秉明了此事。他们长官亦知事关重大,可因为那时天色已晚,军巡院禁卫军均已收兵归去,便只能带了人连夜赶到淮阴侯府来禀告。 当那守门护卫说到一眼角下方有疤痕的妇人,手持相印路引出城时,霍殷便已知道是她,脸色顿时阴沉的能拧出水来。 “何时的事” 守门护卫战战兢兢“差不多午时” 不等说完,就被人猛地一脚踹上,与此同时传来的是霍殷咬牙切齿的怒喝声“混账东西午时发生的事,你才来报延误本官的事,你如何能担待的起” 众人皆是心下瑟缩,无不敛声屏气,畏惧于这雷霆之怒。 秦九狠狠瞪了那护卫一眼,这么大的事何不早点与他说他午时刚过就去的西南城门口,早知道就出城搜寻一圈,定能将那个娘子逮个正着当真可惜,可恨 霍殷面罩寒霜,盯着地上觳觫发抖的城门护卫“你可看清楚了,上面盖的是相印” 那护卫指天发誓“是,属下敢以性命担保,确是相印无疑。” 霍殷咬牙,陡然厉喝“刘全” 刘管家冷汗如瀑的低头快步进来,早在门外听了一耳朵的他,慌忙跪下解释道“侯爷,今早那娘子并未踏入内院半步,真的是只在照壁那处待过半刻就走,并无接触官印的机会再之前便只有一次,您不在府上的时候,那娘子独身过来。可大概只在院子里坐会,全程老奴都在陪着,老奴亦敢对天起誓,当时她绝不可能接触相印。” 霍殷收回目光,深吸口气。 片刻,他冷声问那护卫“路引指向何处” “回回相爷的话,是柳州” 柳州此地官员名单在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之后取下私印交给秦九,沉声道“你连夜出发赶去柳州,要那柳州知府第一时间派人封锁各大城门路口,城郊水路官路皆盯仔细,本候还不信她能插了翅膀飞不成待逮着了人,也不必多与她多费半句口舌,只管将人拧到本候跟前来。”微微一顿,声音陡然转寒“她要是敢以死威胁,那就让她死去本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心接过私印,秦九郑重应是,又低声询问“侯爷,此时已经宵禁,若要出城便要持通行令方可。”大齐对宵禁管理甚严,无论何人,哪怕是皇子皇孙,若想要在宵禁时分在城内行走,都需通行令方可。而通行令上,不光要有当朝宰辅的官印,还需有六部长官、京兆尹以及禁军统领等若干武将的官印,只有这些官印凑齐了,此通行令方可生效。 霍殷指着案上的通行令,沉声道“那就让他们去盖谁敢有异议,尽管来侯府找本候商议。”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自然没有异议,饶是深夜被人从温香软玉中喊了起来,也不敢有半分不满,十分利索在那通行令上盖了官印。 秦九走后,虞铭转身匆匆来到了他正妻房中,正在房里暗恨后院某个小妖精的虞夫人乍然听闻她家郎君的声音,当即诧异极了。 “哟,郎君怎么这会过来了不是说今个不宿我这嘛” 虞铭的脸色有些郑重。关了门,他拉过他夫人走到里屋,床榻边坐下后,就压低声音询问“霍相今天遇刺这事,我怎么越想越不对。且不提今个搜罗刺客出动军巡院的人,搅得满城风雨的,单说这刺客,还是个女刺客,就足够令人可疑的了。你可知汴京城内哪家的娘子也是今个不见了” 虞夫人对此事所知甚少,闻言只茫然道“哪家的” 虞铭的脸色有些怪异,他道“是顾家的。顾侍郎家的。” 虞夫人瞪大了眼,不可置信“你是说是那晚娘刺杀了霍相不可能怎么可能她区区个若娘子如何能得手更何况她没有理由啊不可能,不可能” 夫妻俩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中。 房内沉默了好一会,虞铭才意味深长道“或许不是刺杀呢。你与那顾家娘子来往甚多,你再回忆回忆,她从来可有些不妥之处” 妇人心思本就敏感,将这两人稍一联想,大概就能隐约猜得到什么来。 虞夫人惊骇“不太可能吧霍相他什么美貌娘子没见着不可能吧” 虞铭问她“以前似乎听你说那顾家娘子常去淮阴侯府寻那秦嬷嬷” 虞夫人点点头“是,秦嬷嬷素来喜爱她,常寻她过去说话,有时候也会捎带着我如今想来似乎也太不寻常,她去侯府似乎也太频繁了些。”虞夫人猛然睁眼“怪不得我总觉得那晚娘似乎对那秦嬷嬷颇为冷淡,若晚娘与霍相的关系真如猜测般,那只怕此事必有秦嬷嬷的手笔,以她的性子,倒也难怪她待秦嬷嬷态度视若两人。难怪,难怪。” 虞铭神色转为严肃,盯着他夫人问道“那顾家娘子出逃一事,你可知晓又可曾一二帮助” 虞夫人慌忙摇头“此事我一概不知,何谈帮助” 看他夫人神色不似作伪,虞铭方松了口气。 “你可知霍相的贴身侍卫秦九刚刚前来,传霍相令,让我在宵禁通行令上盖兵部官印。如此看来,霍相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竟要连夜出城逮人,对那顾家娘子的上心程度可见一斑。”虞铭接着道“逮着人还好,若逮不着人,霍相定会将素日与那顾家娘子相交的人召唤过去一一询问。好在你没犯浑参与这厢,否则以那霍相的性子定饶不了你,便是我,也只怕受你牵连。” 虞夫人惊吓的脸色都发白,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太大。而且那霍相的严酷在汴京城内是赫赫有名的,要他真要传她过去问话光是想想手都发抖。 秦九又持着通行令一一走访其他官员。 听得是霍相身边的侍卫持令而来,便是睡得再死的官员,那也是第一时间一骨碌爬起来,万分利索的找官印盖章。谁也不是活腻歪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被刺客刺伤的霍相此时正处在暴怒的边缘,谁要敢在这档口叽叽歪歪,那请参照已故前吏部尚书的下场。 手持通行令,秦九一路快马加鞭出城赶往柳州,心里暗暗祈祷那顾家小娘子千万别出什么事,千万让他见到的是活着的喘气的人。 他们家侯爷虽说生死勿论,可真要给他带回一具死尸试试,只怕他们侯爷当场剐人的心都有。 渡船上,沈晚拿起那纸路引撕碎后便趁夜黑扔下了船,任由涛浪将其湮没。之后又抹黑拆了小衣的线,掏出一直小心贴身藏好的户籍,仔细放好,打算在下个渡口就下船,然后凭借手中雁户混进城。 一旦混进城那便好说了,想来朝廷抓她的诏令没那么快传至周边州县,她便可以趁机从官府那里重新取得路引,继而转道一路南下直至扬州。 是的,柳州从来不是她的目的地,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所为也不过是给她南下争取时间。 只有离汴京城越远,她方能越安全。 天蒙蒙亮的时候,在书房坐了一夜的霍殷猛地起身,惊怒的一掌拍向案桌。之前他怒令智昏,竟忘了一茬,想那狡诈的小娘子本就熟谙兵法,如今又花尽心思逃出了京城,岂会乖乖去柳州自投罗网只怕要转道他行,插翅而飞了 霍殷怒火攻心,喝道“刘全去将全城画师尽数请到侯府,画像通缉,加急送往相邻州县快” 第68章 第 68 章 带着侯府下人正匆匆赶往府外的刘全,恰好遇到要进侯府的刘细娘。不等他诧异相问,那厢刘细娘一见着是他,却是焦急的小步移前,神色仓皇道“刘管家您且留步,可否先派个人带细娘去见侯爷细娘有要事禀告。” 刘全直觉此间有大事,没敢耽搁,嘱咐那些下人先行出府找画师,他则亲自带着刘细娘直奔侯府书房的方向而去。 到了书房,刘全来不及擦额上淌下的汗,赶紧入内通秉道“侯爷,顾家的刘细娘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侯爷。” “刘细娘”霍殷眯了眸,继而声音一寒“让她进来说。” 刘细娘且惊犹恐的进入,待双脚一踏进书房,就噗通一声跪下,整个人伏在地上微微瑟抖“侯爷,细娘有罪” 霍殷看着她,眸光渐渐放出择人而噬的凶光。 刘细娘双手颤抖的呈上一方红松材质的木盒,声音也是抑制不住的发抖“是细娘粗心大意了,直待今早才发现盒子的锁扣被人动过手脚” 刘全赶紧接过那红松木盒,呈至案前。霍殷冷眼扫过那断裂的锁扣,伸手打开盖子,啪嗒一声轻响后,木盒里面空空如也。 霍殷的目光冷冷扫向跪地的刘细娘。 刘细娘愈发伏低了身体,如实秉道“里面本来放的是家父临终前给细娘准备的空白路引和户籍”微顿,刘细娘咬了咬牙,解释道“是雁户。” 得益于手里的雁户,沈晚也颇为顺利的混进了城。 雁户,顾名思义,如大雁一般迁徙不定,于大齐朝持有此户籍者皆为流动不定的民户。除了商人之外,有此户籍的便大都是流民了。 大齐朝对雁户的管理并不甚严,加之其他地方自然不像汴京城般把控严苛,所以在沈晚出示雁户,说是不甚丢失路引只待进城重办,又暗下塞了银两后,守城护卫便痛快放了行。 这便是雁户的好处了。倘若持有雁户之外的户籍,若想要进城,没有路引,便是有各种理由那也会被逮住细细盘查一番。而雁户则不同,持有者皆居无定所,换一个地方就需一张路引,路引丢失是常有的事,守门护卫对此现象也是司空见惯,因而没有多加为难。 成功混进城的沈晚打听好了路,便径直奔着府衙的方向而去,可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赶上了官员休沐,那府衙里值班的衙役一听她的来意,就不耐的让她明天再来。 沈晚哪里还能等得到明天每多待一刻钟便多了一分暴露的风险,片刻她都不愿意等,更何况是一整日 塞了一锭五两银子给那衙役,沈晚请求他通融一下,便是休沐日那办户籍的官员不在,也有其他办法的不是 那衙役颠了颠手里足份的银两,倒有些惊异面前这个粗布荆钗的妇人出手如此阔绰,打量的目光里带着些审视。 沈晚心下一跳,忙面上带了悲苦之色“实在是家父病重,我一妇人也六神无主,仓皇赶路时也不知怎么就将路引给弄丢了去大人,求求您大发慈悲就通融一下罢,老父他再晚怕是等不及了。” 沈晚掩面涕泣。 迟疑了下,那衙役终究道“可惜你来的不赶巧,办此项章程的大人不在,便是你今个磕破了头也没法子从衙署里拿到路引。要是着急,便去西边打听打听罢。”说罢便不再多说半句,转身就进了衙门。 擦净了泪,沈晚拧身就直奔西市而去,在小吃摊上吃了碗面的间隙,打听了两三个人牙子的情况,心里大概有了数,便选了其中一个风评相较来说还不错的人牙子,吃完面后就直奔她那而去。 从人牙子那里出来,沈晚摸着袖口放着的路引,长长松了口气。纵然此厢花费了二百余两,她亦觉得值当非常,得益于侯府的阔绰,如今的她最不缺的就是银两。 银票大部分都被她细密的缝在了中衣小衣里,当然也携带在包袱里一部分,可至此地已花费大半,所剩已寥寥无几,所以沈晚想找个客栈,好再取下些银票备用。 去客栈前,沈晚又取道去了趟成衣铺子,买了套灰蓝的粗布袄子,替换了身上穿的这套。 就将要从客栈踏出门的这会功夫,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接着是一片马蹄踏过的声音。沈晚心中一跳,几乎反射性的就背过身去,待轰隆的马蹄声渐远,这才转身疾步出了客栈。 匆匆往那马蹄声消失的方向扫罢一眼,沈晚就头也不回的往那厢相反的方向疾速狂奔。她不会看错的,那伏在马背上的一干人等披甲执戈,其装束赫然就是淮阴侯府的私兵 而他们所去的方向沈晚心中狂跳,刚不久她才从那里出来,那分明是此地府衙的方向 淮阴侯府的人来了霍殷的人来了 这么快,怎么能这么快 沈晚当下就觉得手冷脚软。 指甲抠进掌心的肉,她咬破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不要大乱了方寸。此刻他们刚从北门入城,今日也恰好赶上官员休沐日,想要凑齐官员,下达指令,派人封城门,再调兵搜寻,这番下来少说也得两刻钟有余,只要在此之前,只要在封城门的指令下达前她能出城,一切尚来得及。 北门自是不能再去,他们既然打北门而入,想来北门已封,南门也不成,太远了,时间来不及。 东门,离此地最近的是东门 骏马嘶鸣声后,侯府侍卫尽数下了马,握着长戈面无表情的冲着府衙方向径直而来。 之前沈晚见到过的那衙役见了来人,心下大惊,忙上前询问。得知是淮阴侯府来人,顿时吓住了胆,不等旁人吩咐,就赶忙多找了几个人,十万火急的通知他们府衙的各大长官。 不多时知府知州等官员扶着官帽匆匆赶来,脸色无不白如纸,额上无不滴冷汗。毫无征兆的,那素有阎王之名的霍相派人前来,再联想汴京城近些日子以来的血雨腥风,这敏感档口的,如何不令他们心惊肉跳 待听完那侯府侍卫说明来意,知府一干人等方暗下松了口长气,无不偷偷抹了把额上汗。 当地知府自然义愤填膺的表示会严加排查,竭尽全力去捉拿那个狗胆包天的女刺客。心里不是不嘀咕的,什么样的女刺客这般彪悍,竟能伤的了武艺高强的霍阎王。 侯府侍卫掏出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画像与沈晚的模样分毫不差,若是沈晚此刻见了,只怕也会此画像叹为观止。 当见了画像上那年轻娘子俏丽的模样,当地官员脸上无不僵了下,随即面上毫无异样的表示,但凡此人敢在此地出现,定让她有去无回。 侯府侍卫冷声道“不可伤她性命。便是逮住,只需及时上报,务必将人看住直待侯府来人。其他一切,自有侯爷亲自惩戒。” 一干官员无比应声点头。 侯府侍卫又道“此刺客善于伪装,或粗布荆钗装作粗妇,又或其他。需严令守卫排查,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另外,其眼角下方有一寸见长疤痕,极为醒目,但凡有此特征妇人,定是此人无疑。” 侯府侍卫话刚尽,其中一衙役大惊失色。 随即便想收了惊容掩饰,却已然来不及,侯府出来的侍卫目光何等犀利,当即上前两步将他拎出,叱问“你可见着此人” 那衙役不敢否认,哆哆嗦嗦的将今日遇见沈晚经过,事无巨细不敢有丝毫隐瞒。 当即,几个侯府侍卫一人一个方向,踩蹬上马,风驰电掣的疾速朝城门而去。 知府狠狠瞪了眼此刻委顿于地的衙役,然后也急急派遣人手前往四个城门口,心里头阿弥陀佛的将各路神佛拜了个遍,只求能顺顺畅畅的将人给逮了住,否则霍相那厢少不得要将他记恨一二。 在沈晚的心急如焚中,出城的队伍总算排到了她这,守城护卫看了眼她的路引后,就递还给了她,示意她出城。 沈晚接过路引,竭力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慌不那么急,跟随着人流一道出了城。 踏出城外那一刻,她便再也掩饰不住内心抓狂般的焦急,找准了路就猛地朝那渡口的方向奔去。 依旧打算乘船逃离。别说一时半会的她找不到马车走官路,便是找到了,她能快的过侯府花大价钱买来的千里马只怕不用几个来回就被人追了上。 渡口,停泊了寥寥几条船。 依旧是找了条小船,船上不过五六人,可若不凑齐十人左右,船家是不会开船的。 沈晚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当下就找了船家,暗下塞他二十两银票,只道家中有急事,请他即刻开船。 船家如何不应一天奔波下来都挣不了这个数,单一趟就挣个满盆钵,这一趟值了。 第69章 第 69 章 霍相满城风雨的寻人,闹得汴京城也是风雨一片。达官贵人们消息灵通,自然早就得知霍相此番寻的所谓女刺客,竟是兵部侍郎顾侍郎家的娘子。光用脑子想想便知其中有猫腻,还什么女刺客,就顾家娘子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模样,能伤的了那威名赫赫的杀神在哪里刺杀的床榻间吗 当然这些桃红桥段他们也只敢在私下磨磨嘴瘾,谁也不敢拿到台面上多嘴半句,毕竟霍阎王的杀名可不是白叫来的。但是对那顾侍郎,他们便少了几分顾忌了。虽说也没当面戳破,可每每往他那官帽上看去的眼神无不含着异样,也就只差说上一句顾侍郎,你官帽上的颜色可曾变否 面对众人意有所指的目光,顾立轩恍若未见,依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可内心究竟如何想便不得而知了。 而那霍殷,既然能拿这么蹩足的刺客桥段当借口,那自然也没打算再掩饰此厢。甭管世人看他霍殷卑劣也好,无耻也罢,他就是看上了下属的娘子,也要定了她,无甚可隐瞒。恨只恨他之前有所顾虑未能将她早点纳入侯府,否则,焉能让她得了机会,作今日这番妖 着实可恨 且不提霍殷这厢如何恨得咬牙,听闻此事的皇宫那位可就坐不住了。 “这事是他干的他霍殷能干出这等子事来” 听到圣上连声发问,显然是诧异到极致,一旁垂首躬身静立的太监总管吴桂赶忙回话“回圣上的话,此事汴京城内都传得沸沸扬扬,断没错了。” 倚靠在明黄色暗绣龙纹的引枕上,明德帝昏沉的老眼透出几丝光亮“哦他霍相不是最为严正克勤、凛然正义的何故做出这等勾当堂堂一朝宰辅,国之重臣,竟罔顾法纪肆意妄为,实难为百官表率” 吴桂身体躬的愈发的低。 闷声咳了两声,明德帝皱着眉推开吴桂递来的梨汤,撩起褶皱的眼皮看他“你可见过那顾侍郎家的娘子可是国色天香” 搁下手上玉碗,吴桂忙上前呈上那纸缉捕文书“回圣上的话,真身倒未曾有机会一见,不过看这缉捕文书上的小像,奴才觉得,倒还不及咱宫里头的宫女来的俊俏。” “哦”明德帝狐疑的接过那纸缉捕文书,着重在那小像上看了又看,之后面色略带怪异的问那吴桂“你确定这就是那顾家娘子” 吴桂忙躬身答道“见过她的人都说与真身一无二致,想来那顾家娘子便是长得这般了。” 明德帝似难以置信的又看了眼画像,片刻后,不知什么意味的嗤笑“也是,各花入各眼罢。” 昏沉的老眼从画像上略过,盯着那告示文书看了会,他脸色愈发的阴沉,隐约有些骇厉。 “瞧瞧,他霍相真是官威大得很,若能缉捕归案,赏金不提,还要加官一级” 吴桂屏气凝神,身体躬的愈发厉害。 偌大的寝宫里入而清晰的是那圣上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好半会,明德帝方平复了下来,转而看向吴桂平静问“好像听说那顾侍郎家前些日子喜得麟儿” 吴桂提早就将顾家的消息打听的一清二楚,听得圣上果然询问,便如实秉来“回圣上,是八月初的事,听说那小儿郎长的甚为壮实。顾侍郎大婚三年方得一子,自然喜得跟什么似的,起名顾猷渊,乳名阿虿。” 一听此儿名字,明德帝便觉得刺耳极了,除了他的皇子,试问世上哪个敢配如龙在渊 面上遂带出几分阴郁来。他撩着眼皮看吴桂“长的可像顾侍郎” 吴桂道“这倒是不像。听说是,肖极了其母。” 明德帝再没问话,可能是倦了,便让吴桂放下明黄色罗帐,躺下歇着了。 吴桂轻手轻脚的收拾好地上那被圣上攥成碎片的通缉文书,悄悄的退了出去。 沈晚的出逃在汴京城内引发各方何种反应,此刻的她一概不知,也不想知,自打她决定踏出城门的那刻起,汴京城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相干。 在第三个渡口下了船。沈晚依旧是片刻不敢停,闷头冲着城门的方向而去,同时也在心里估摸,此处离汴京城大概隔了两个郡,侯府那些人一时半会的追不到这处来吧 不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待到城里,还是第一时间找了人牙子,将路引买到手上方为上策。至于去府衙办路引证件沈晚拢了拢怀里的包袱,暗下决心,以后能用银两开道就首选银两,官府的人尽量少接触为妙。 抬头看了看天色,尚早。沈晚内心打算,待取得了路引,顺便打听下城中可有商队要出发,若有便再合适不过,混在商队里总比孤身一人上路来的安全,也不扎眼。可若是没有商队那也无妨,总归还是坐船便罢,待下个渡口再做打算。 排在进程队伍中的沈晚正兀自思量着,正在这时,突然城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一个年轻娘子恐惧而惊颤的哭叫声“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为什么抓我放开我救命啊” 沈晚惊诧的刚要抬头看去,猛地听见一守城护卫焦急的喊声“过去禀告大人,抓到一个手持雁户的娘子”喊完之后,似乎觉得这般大声嚷嚷着不妥,遂压低声音跟另外一守卫急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守卫风驰电掣般的朝城内狂奔。 沈晚没听清他后面几句具体说的什么,可敏感的捕捉到几个字,汴京城,刺客,雁户,有疤 沈晚压低了头,手脚都在颤。 因城门处这一突发事故,沈晚此刻所在的队伍就被堵在了城门外。 城门口处的那年轻娘子被人牢牢压在了当处令她动弹不得,只待接到上官指示再行下步动作。年轻娘子不明所以,愈发惊恐的尖叫哭泣,每一声都砸在沈晚的耳边,炸的她心惊肉跳。 趁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城门口的变故所吸引去,沈晚悄悄的离开,也万幸她排在队尾,此刻离开倒也没人注意到。 一旦远远的脱离了队伍,沈晚便拔足狂奔,在快要接近渡口时,猛地停下。 不对,这已是这条航线的最后一个渡口,若想要乘船继续南下,便只有先进城,再打南面城门出,再辗转来到另外的渡口,以此南下。 抬手抚上了眼角下方的疤,便是多层水粉都掩不住,没用的,没用的沈晚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就这般迫不及待的要抓她回去为什么就要这般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肯放她自由 渡口的路行不通,进城的路也堵死了,沈晚此刻颇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心下不由又悲又恨。这是要逼她去死不成 望着不远处那片积雪厚重的荒林,沈晚一咬牙拧身就冲了进去。左右都到这份上了,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 第70章 第 70 章 “一群废物”伴随一声冷喝的还有书案被踢翻的声音。 候在门外的秦九只觉得后颈发凉,虽然他此刻未在里头直面他们侯爷的雷霆之怒,可总觉得这声废物里也是包含他的。 都一个多月了,派出去搜寻的人不知凡几,可至今连根毛都没找到。说来也甚是邪门,就那么个孤立无援的小娘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自个给藏了起来,愣是躲过了一精密的严查,至今也没能让他们给搜着。 刚开始几天的功夫,他们大概还能寻得些蛛丝马迹,可时间拖得越久,她人留下的踪迹就越少。大概自打那日在周边州县将她扑了个空后,自此她整个人就仿佛凭空消失般,任他们怎么查都再也查不到半丝痕迹来。 其实他跟刘管家私下也不是没有嘀咕过的,天寒地冻的,这娘子孤身上路,便是逃也是逃不了多远的,在周边的州县里怎么着也能寻到些她经过的痕迹来。可她那厢竟能有十多天没了半丝踪迹,照着柔弱娘子孤身上路的凶险程度来断极大有可能是这小娘子凶多吉少了。 拖得越久,这种可能性就越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大概断定这小娘子尚还在人世的几率甚小。虽有这般猜测,可哪个也不敢在他们侯爷面前提上半个字,唯恐戳了他们侯爷的肺管子。没见着他们侯爷近些天来脸色越来越黑,情绪也越来越暴躁,还不是找不人急的。 又过了一个月。 侯府的通缉文书上的悬赏力度翻了一倍,之前赏金五千变一万,悬赏官阶也由加官一级变两级。别说周边州县的一众官员了,就连汴京城里杵在一个官阶数十年的那些官老爷们,看着都眼热,要不是碍于颜面,都恨不得亲自下场找人去。 转过年到了石榴坐枝头的六月,距沈晚失踪那会亦过去了半年有余。 虽说近些日子以来侯府寻人的力度越来越小,之前散出去搜寻的兵马也一波一波的被撤了回来,似乎隐约有就此放弃的兆头,可这半年来侯府寻人的疯魔架势到底还是深入人心,想来也足矣令整个汴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个好些年。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霍相在搜人过程中动用的一系列手段,汴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们再明白不过。因而时常对此叹为观止,暗下也不由感叹,诸般手段便是缉捕个江洋大盗也足够了。 “侯爷,信报上说,宜州那边也无消息”书房里,秦九双手呈着已展开的密信,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头也愈发的垂低。半年来,他们侯爷已没有刚开始寻人时的暴怒和焦躁,面上看似平静无波,可周身气息却愈发沉厉的骇人。 霍殷正抬手系着朝服扣子,闻言面上神色毫无波动,手上动作未停,待系好扣子之后又扶正了官帽。 掸了掸宽大的朝服袖子,霍殷抬脚阔步朝外走去。 “传令,外出搜寻的人尽数撤回。” “是,侯爷。” 反射性应下的秦九猛地反应过来,惊诧的抬头望去,触目所及的那远去的沉冷背影令他骤然回神,赶紧再次垂低了头。 心下却是惊疑不定,他们侯爷这是打算要彻底放弃了 秦九难以置信,怎么看他们侯爷的模样,怎么不像能轻易将那小娘子放手的。 甭管心里如何惊疑不信,秦九还是依令照做,遣人快马加鞭至周围各州县传令,停止搜寻,调回所有在外的人马,当天就尽数返回了侯府。 顾府里,一如既往的平静。 虿哥今早不肯好好吃奶,小身子直扭着似乎是想要往院子去,刘细娘便搁下了碗筷,让人取过虿哥的薄外套,给他披上后就抱着他到了院子。 初夏六月,正是鲜花妍丽的时候。刘细娘抱着虿哥,指着不远处花朵开得正艳的兰花,笑着跟他说“这是兰花,兰花。” 又指指花朵上翩跹的蝴蝶,笑道“这是蝴蝶。虿哥你看,蝴蝶生的美不美呀,你喜不喜欢呀” 虿哥拍手咯咯直笑。 这时顾立轩吃罢早膳出来,听到虿哥欢快的笑声,不由加快脚步朝着刘细娘他们所在的方向过来,走近后伸出手抱过虿哥“来,让爹爹抱抱喽” 虿哥伸着胳膊挥舞着,咯咯的笑“爹爹” 顾立轩惊喜的看向刘细娘“虿哥会说话了” 刘细娘点头笑着“会了,早些天就会唤人了,只是你一直忙于公事,也没来得及让你知道。” 顾立轩心里欢喜,又逗着虿哥唤了几声爹爹。 刘细娘在旁看着,忽然将目光投向顾立轩,看着他问道“听说昨个侯府将外出搜寻的人全都撤回来了” 顾立轩的笑僵在了脸上。继而似有不耐的嗯了声。 “晚娘她半年多没信了。” 顾立轩将孩子递给刘细娘,皱眉道“日后,凡与她相关的事,你一概不准再提。” 抻了抻官服转身欲走之际,顾立轩又道“对了,这两天你准备一下,我已于官署中发了请帖,两日之后扶你为正室。” 刘细娘大惊“你这是”继而又语气略有急促道“近些月来圣上频繁召你入宫,可是要你站队你可千万” “住嘴”顾立轩不耐的打断,盯着刘细娘,脸上尽是阴沉之色“不该管的你少管,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虿哥天真烂漫的拍着手,嘴里爹爹爹爹的直唤着。 顾立轩眼中神色放软,抬手摸了摸虿哥娇嫩的脸蛋,温柔的冲他笑笑“我的虿哥生来聪慧,将来定是个一飞冲天了不得的大人物,是不是啊虿哥” 虿哥挥舞着小手去抓脸上的大手,依旧咯咯的笑。 顾立轩看向刘细娘,意味深长“两日后,你就是顾府的主母,虿哥自此便记于你名下了你会待虿哥如亲子吧” 刘细娘抚着虿哥的背,目光低垂盯着花园那处新翻过的土壤,沉默片刻后,清冽的声音里带着坚定“虿哥,从来都是我亲生儿而我刘细娘,自然是虿哥的亲娘。” 两日后,顾府披红挂绿,张灯结彩,院子里亦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若有心细的就会发现,此刻满座的高朋中,霍党的中坚人员竟无一人在座,反倒是保皇党的若干大臣皆在此列,与顾侍郎推杯换盏一派和乐融融的画面。 此厢深意便值得推敲了。 第71章 第 71 章 沈晚当时一头扎进荒林之后,几乎是认定自己是活不下来的。深冬的林子又冷又寒,积雪深浅不一,厚的地方能高达一尺。野兽的嚎叫声也此起彼伏,狼叫虎啸,还有她分辨不出来的动物嚎叫声,光是听着就令人心生胆寒。 大概选定了一个方向,硬着头皮便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她不知道这片荒林有多大,不知道走过这片荒林需要多久,也不知道这片荒林的尽头又是哪,更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去。她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咬紧了牙关,裹紧袄子,顶着那仿佛能刮下人一层皮的刺骨寒风,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的走着。饿了就咬口干硬的饼子含在嘴里慢慢咀嚼,渴了就捧口积雪吃下,累了就爬上树抱着树桠在凄风冷雪中小憩 不知是不是上天的特别眷顾,仅凭一腔孤勇便敢闯入深冬荒林的她,没有被冻死饿死,也没有被饿惨了的野兽吃掉,竟是万分幸运的在一个多月后成功走出了荒林。 走出荒林的那一刻,沈晚看着荒林外的天地,又哭又笑。 这一个月的时间,她觉得有半生那般长。期间不是没有经历过崩溃的时候,只是当每天早晨第一缕晨光射到她身上的那刻,她又觉得如今的她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再坚持一步或许下一步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幸好,她等到了,她沈晚活着走出来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供她伤春悲秋,仅稍缓了缓情绪,大概辨了辨方向,她就抱着油腻脏污的包袱沿着官道朝南而去。 她必须要进城去。 因为她的干粮早几日就吃完了,一连数日她都是吃雪充饥,此刻的她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两腿发软,再不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寻些吃食,只怕要饿死途中。 至于进城要遭遇守卫的排查搜捕 沈晚抬手抚着脸上深浅不一的冻疮,轻声冷笑了下。一整月下来,她整个人形销骨立不提,便是脸上这纵横交错的冻疮,只怕那霍殷亲自过来都未必能认得出她来。 有何可惧已无甚可惧。 又抬手在头上乱抓了几把,让头发更遭乱,她环顾四周俯身捡起一尖锐树枝,本想将身上袄子多戳几个洞来,可这低头一看,油腻的袄子早就千疮百孔,发黑的棉絮都纷纷从破洞里透出来,压根无需她再画蛇添足。 扔了手里这根细树枝,沈晚找了根较粗的木棍,一路拄着朝南蹒跚走去,远远望去,就如孤苦无依的老乞婆一般,哪里还寻得当初养尊处优的官家娘子的半分模样 也是沈晚幸运,没等她摇摇欲坠的走上半日功夫,打西边来了一拨人,约莫四五十人左右,大多拖家带口的,还有赶着驴车拉着粮食等物,远远瞧着,似往别处逃荒的流民。 这伙人还真是去逃荒的。却原来是汉中郡刚发了雪灾,这些人皆是一个村落的,家乡发了灾,便寻思着先去别处谋生。别处有亲戚的自然去投奔亲友,没门路的便只能先逃荒去其他富庶的郡县,讨口饭吃,待来日再谋其他。 见了沈晚,他们倒不没觉得多奇怪,只当她也是汉中郡逃荒出来的。倒是她此刻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看着有些可怜了些。 队伍后面的一个老秀才瞧她可怜,就分了一个窝窝头给她,沈晚颤着满是冻疮的手毫不犹豫的接过,感激的点头谢过后,当下就低头狠狠咬了一口。 此时此刻她也不顾不得其他,能活命下来方是要紧。 老秀才摇头叹气,这灾年人活的不如狗啊。 等沈晚终于就着道边的积雪吃完了窝窝头,这时候刚才那队逃荒的流民已经朝东走了百步之远。 进食之后,沈晚当下便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恢复了些力气,她拄着棍子毫不迟疑的追着前面的逃荒队伍而去。孤身上路的滋味太过煎熬,她实在不想再尝一番。而且混在人流中行走,总不会比孤身上路来的更扎眼吧 此刻那行队伍的最后面走的还是那个老秀才。老秀才旁边走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娘子,瞧着似乎应该是他的女儿。此刻那娘子边走边频频拭泪,啜泣声不断,不知在此之前发生了何等悲事。 老秀才不时安慰几句,偶尔唉声叹气,面上也颇有几分悲色。 沈晚追上后就默默跟在在他们二人身后,老秀才察觉到也就回头看过一眼,之后便摇头叹气,未再多言半句。 离最近的郡县大概还有一日半左右的功夫,所以当夜众人只得宿在路边。 沈晚早已习惯了露宿郊外,更何况此刻这么多人聚在一块,不比当初她孤身一人露宿在野兽环绕的荒林来的安全 这一夜,却远没有沈晚所想象的那般平静。 老秀才那身怀六甲的女儿在此刻发动了。可想而知她此时是何其凶险的事,逃荒路上又冷又冰,寒风还在呼啸,零星的雪花还在往下飘,这档口生产岂不是要人命 驴车的主人是个心善的,让人赶紧把驴车的粮食等物搬了下来,腾地让给那老秀才的女儿。其他有经验的娘子也纷纷赶过来帮忙接生,其他人则全都在驴车旁背过身围了一圈,以此帮忙抵挡些呼啸而来的狂风。 沈晚围在最外层,正面迎着那凛冽罡风,听着那娘子凄厉的惨叫声,神思恍惚,隐约想起自己产子那一夜 折腾了一夜,老秀才的女儿产下了一名女婴。可惜他女儿到底没挨得过天亮,看了眼女儿,嘴里悲声唤了声韩郎,便双眼一闭,就那么去了。 老秀才抚尸哭的几欲昏厥。 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悲事不过于此。可生活还得继续。大家帮忙掩埋了老秀才女儿的尸身后,便继续上路了。老秀才抱着外孙女踉踉跄跄的走着后面,边走边悲泣,煞是可怜。 沈晚还是默默的跟在老秀才的后面。 接近晌午的时候,不知是谁说了声到地方了,大家忙抬头往前看,巍峨壮观的城门让所有人都大大松口气。 城门守卫得到上官指示,汉中郡受灾,他们郡县负责接收来此逃荒的流民。所以守卫都未多做为难,知道他们皆无路引,只大概看过他们的户籍之后,就放了他们进城。 在守卫将户籍递还给老秀才后,沈晚就紧跟着老秀才进了城。而老秀才似乎依旧沉浸在痛失爱女的悲痛中,没有发现沈晚是跟着他混进了城。只怕是知道了,此刻悲痛欲绝的他也无心去揭穿此事罢。 沈晚长松了口气,听着鼎沸的人声,闻着街面隐约传来的食物香气,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施粥了,郁秀才,看那边有大户人家在施粥呢。咱赶紧去排队,你也好给你小孙女讨口米粥吃。”有人特意跑过来跟那老秀才急急说道。说完后,也来不及等老秀才说什么,便又急匆匆的跑到那施粥的地方排队去了。 抱了抱怀里的小孙女,老秀才这才打起了精神,颤巍巍的抬了下肩膀擦了下泪,便忙趔趄的往那施粥的队尾走去。 沈晚也走向队尾。此刻胃中空空,她也需要喝完粥暖暖胃,才好有力气进行下步打算。 “大家排好队,慢点,每个人都有” 异常熟悉的清脆女声从前方传来,沈晚身体一震,继而不可思议的猛然抬头超前看去。 正巧前方施粥的娘子目光不经意间瞥向队伍后面。 四目相对,双方的目光中都有惊,亦有喜。 “哐啷”那施粥娘子手里的勺子掉落了下来。 旁边丫头惊慌的问道“娘子您怎么了” “娘” 沈晚以目光制止了她。而后垂了头,不再多看前方一眼,只是湛黑的眸子里浮了层水色。 却原来,这是南阳郡啊。 施粥娘子重新拿起了勺子施粥,含泪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很快便轮到了沈晚前面的老秀才。 见老秀才怀抱稚儿,他的碗中便被给了一勺厚厚的白粥。 轮到沈晚时,因唯独她没有自带碗,施粥娘子旁边的丫头诧异问道“你没有带碗具” 施粥娘子低叱“多什么嘴,去拿个大碗来。” 丫头不再敢多嘴,赶紧拿了个大碗过来。 施粥娘子慢慢搅动木桶里的粥,捞了碗稠的搁在碗里,然后微颤着手递上前去。 沈晚双手接过。依旧是微垂着眼,却在接过的瞬间抿唇浅浅的笑了下,笑中含着祝福,带着释然。之后就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开。 施粥娘子便落了泪。 这时一中年男人过来,见她落泪,不由紧张道“春娘可是身体不适” 施粥娘子摇摇头“无事,就是看着这些流民甚是可怜。” 中年男人松了口气,宠溺的说了句“春娘,你呀,就是心善” 沈晚快步追上老秀才,和他一起蹲在一处偏僻的墙角下,他给孩子喂粥吃,她端着碗慢慢喝着粥。 老秀才看了她一眼,又上下打量了她好半会。 沈晚吃着粥未抬头,只是心下有了几分警惕。 “老朽看你不像是恶人。”莫名说了一句后,那老秀才将怀里抱的孩子不由分说的塞给沈晚“米粥孩子不吃,这都饿了快一天了,再这么下去孩子可要饿死了。老朽得赶紧去给她找个还在哺育的妇人,可放在别人那看着老朽也不放心,就且由你这厢先看护着,老朽去去就回。” 沈晚正吃着粥呢,那厢冷不丁就将个孩子塞了过来,不由手忙脚乱的一番。 听得那老秀才这般说,沈晚总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的要拒绝,却在此时,那老秀才将他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也一股脑塞给沈晚“包袱你也帮忙看下,里面有些细软以及户籍等珍贵物件,千万要好生看着莫要弄丢了去。” 说完,那老秀才最后看了眼那爱爱啼哭的外孙女,用力眨了两下眼,然后趔趄的离开了此地。 抱着孩子和包袱的沈晚愈发觉得怪怪的。 待她在此地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仍旧不见那老秀才回来的身影后,她这才终于恍然明白到怪在哪儿了她被老秀才托孤了 要说近日朝堂局势有何重大变化,那便莫过于兵部侍郎顾立轩倒戈了 举朝哗然。 从来只听说倒向霍党阵营的,还未曾听有敢捋霍相虎须叛阵而逃的,满朝文武看着顾立轩的眼神又悲又怜,简直都可以预见他悲惨的下场。 可顾侍郎却仿佛浑然不知自己挑衅的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朝堂之上依然不改其狠辣阴毒的作风,只是现在他的风口对准的却不是往日的保皇党,而是霍党一干人员。 就像今日早朝,他炮口直轰的就是霍党中坚力量,也是他的上峰,兵部尚书虞铭。奏章里列数了他十八大罪过,卖官鬻爵、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等,直言谏道,条条大罪皆可判其死罪,数罪并罚,非极刑不可整肃朝纲。 一言既出,满朝震惊。 文武大臣觉得,这顾侍郎大概是疯了。 霍党自然是奋起反击,直言顾立轩凭空捏造罪证,陷害忠良,有不臣之心。 顾立轩反唇相讥回去。 又是几番扯皮。 最后明德帝只得开口道,此事重大,待押后再议。 散朝后,明德帝就派人将顾立轩请到了御花园中。 “顾爱卿啊,你呀,到底还是年轻,太急功近利了。打蛇要打七寸,需一击即中,打蛇不死,那可是要被反咬一口的。” 顾立轩羞愧的躬身道“圣上教训的是,此事是臣鲁莽了。” 明德帝示意他坐,又令人给他斟了杯酒,呵呵笑道“不怕,年轻人嘛,有点闯劲是好的。下次注意就是。” 顾立轩忙连声道是。 明德帝看了他一眼,叹了声气“可怜了你那娘子哦,朕是说你前头那娘子,她是个刚烈的,可惜命薄。可叹朕知道此事已然甚晚,否认,断不会让爱卿受到这般屈辱。” 顾立轩低着头,握紧拳头,脸上隐约闪过阴翳之色。 明德帝又安慰道“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嘛,听说前不久你娶了继室,还是刘爱卿的爱女郎才女貌,你们才是天作之合啊。” 顾立轩面上浮现了笑意“圣上过誉了。不过家中娘子知书达理,的确不辱岳丈大人威名。” 提到刘相,明德帝面上有些怀念,叹道“可惜刘爱卿去的早,否则你们翁婿二人同朝为官,连手振兴大齐基业,不失为一段佳话。”兀自叹了会,他话题一转,看向顾立轩“听说你家阿虿那小子最近又病了可惜了,本打算过两日就让你带进宫来给朕瞧瞧,这宫里头空荡荡的,朕觉得怪寂寞的慌。” 顾立轩诚惶诚恐“犬子何德何能,敢得圣上如斯厚爱” 明德帝不置可否的笑笑。 正在此时,吴桂领着一身段婀娜的宫女过来,明德帝笑道“去坐在顾侍郎旁边。”见顾立轩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哈哈大笑了两声“顾爱卿不必如此。是朕见顾爱卿膝下子嗣单薄,便将此美赐予你,给你顾家多多开枝散叶。” 当日,领了美人归家的顾立轩立刻于府中大摆宴席,宴请朝中诸位同僚,同时在院外摆流水席邀街坊邻居吃宴,扬言席面定要摆上三日三夜方止,行事甚为张扬。 众同僚纷纷敬酒,顾立轩来者不拒,酒一杯接着一杯进肚,甚是畅快。 不知是喝的心中快意,还是喝到酒后吐真言,总之喝至最后,顾立轩的诸多言语就有些慷慨激昂起来,虽说的过多是大齐朝基业百世不衰如何如何,可话里话外影射霍相的言辞亦有不少。 诸如他弃若敝履的,旁人却捧着如珠如宝,当真癖好非常;再诸如他今朝得隆胜眷,美人在怀,即将要过好梦,便是谁又能奈他何 听到最后,连保皇党的人都觉得此番言论过激,未避免那奸相报复,还是稍微收敛些好。 他却手一扬,甚是猖狂道,不过秋后蚂蚱而已,怕甚。 翌日清晨,出门上值的汴京城官员们,直待到了官署方乍然惊闻,昨晚皇宫内院多了位顾公公。 此消息犹如惊天炸雷,短短时间就将汴京城的所有官员全体炸的体无完肤 保皇党的人员不由两股战战,怕甚二字尚犹言在耳,不过短短一夜功夫,却乍闻顾侍郎的噩耗,如何不令人心惊胆寒各个无不拼命回想昨个晚上可有酒后失言,可有随那人多说几句不妥当的话,毕竟温香软玉的滋味还没尝的够,哪个也不想第二天早晨起来就莫名成了别人口中的公公。光是想想,都不寒而栗。 这一天,不仅是兵部的官僚,便是其他五部的亦无心思办公,无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起那一夜之间由顾侍郎变为顾公公的可悲人,简直又怜又惊又惧又懵,无不两腿发凉,心下对那霍相的狠辣手段又增添了新的认知。 圣上震怒 当即召集文武百官上朝,令霍相彻查此事。 霍殷却未就此接过此茬,只道那顾立轩隶属兵部,还是由兵部长官彻查此事较为妥当。 看金銮殿下那霍殷一派恭谨的模样,明德帝却是恨得咬牙切齿。 最终却也只能依了那霍殷所言,由兵部尚书虞铭彻查此事。 虞铭领命。 当日便查明此事上报圣上,却是那顾立轩吃醉了酒,不知如何混进了敬事房中,这才酿成了此厢大错。敬事房主管深知罪孽深重,已于前一刻畏罪自尽。 明德帝盯着虞铭看了会,又眯眼盯着霍殷看了会,拍案起身,连说了两个好字。 圣上甩袖离开后,太监总管吴桂宣布退朝。 至此,此厢乌龙案算是了结。 而顾公公的名号,就此也就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木有二更,大家不用等啦 第72章 第 72 章 沈晚是在花柳繁华的四月方抵达的扬州。一路跋涉艰苦不提,还要顾及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这一路的种种辛酸可想而知。 可满身心的疲惫与辛酸,在她抱着孩子踏入扬州城的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对生命的感激,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四月的扬州正是景色宜人的好时节。放眼观去杨柳堆烟,湖水涟漪,这人杰地灵之处古朴而宁静,黛瓦白墙,微风细雨,无处不是动人风景,无处不蕴含浓浓诗意。 沈晚觉得,住在这样山温水软的城里,便是身心再残破不堪再千疮百孔,也能被慢慢治愈的罢。 扬州城素来阜盛繁华,城内百姓生活也向来富足,便是城内的乞丐也大都能天天混个肚饱,不至于饿得瘦骨嶙峋。可想而知,当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一副瘦的脱了形老乞婆模样的沈晚,一手住着拐棍一手抱着孩子蹒跚进城时,城内百姓看她的目光中是何等的同情和怜悯。 沈晚蹒跚走了一路,便被人塞了一路吃的用的以及铜板甚至银两等物,待最后东西多的她都快捧不下了,着实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索性走到一杨柳岸堤上停住了脚。沈晚背靠着一柳树坐下,低头看着怀里的馒头、肉包子、油饼等吃食,不禁由衷的弯唇笑了起来。 人杰地灵的扬州城,甚美。 正在此时,有轻盈的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缓缓而来,沈晚抬头看去,便见一穿着粉色襦裙的年轻娘子正小心捧着一碗羊奶过来。 那年轻娘子将羊奶递给她,同情的看了眼沈晚怀里的正弱弱啼哭的孩子,柔声道“我瞧孩子应该是饿了,所以就从对面那羊肉汤馆里买了碗羊奶过来。你快赶紧喂喂孩子吧,莫要饿坏了她。” 沈晚感激的谢过。 做完这一切,年轻娘子就离开了,沈晚目送着她离开的婀娜背影,觉得这座城的人都甚美。 待吃饱了奶,那孩子也就不哭闹了,嘟了嘟小嘴,便香甜的睡了。 沈晚低头看了她好长时间,最终往怀里揽紧了些,低低叹了口气。罢了,此后便相依为命吧。 待到六月的时候,沈晚扬州城一小巷中买了一进的宅子,宅子不大,可却是沈晚喜欢的样式。买下房子之后她就去城里又买来了花草种子,屋前屋后都给种满了心爱的花草,屋里屋外也精心打理,宅子便焕然一新,看起来既温馨又温暖。 十月份左右的时候,她托人牙子打听的落户籍一事终于有眉目了。使了重金后,她手上的那纸汉中郡的户籍终于换成了扬州户籍。 拿到户籍那一日,沈晚一宿没睡,她在灯下反反复复抚摸着户籍那两个陌生的名字,唇瓣翕动,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 过去的,终于过去了 此刻起,她不再是汴京城的沈晚,而是扬州城的郁绣。 寒冬腊月,汴京城的雪来的比往年急,比往年大。 霍殷披着黑色鹤氅立于檐下,双手拢于宽大的袖中,眸色沉沉的看着庭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身旁秦九低着头秉道“侯爷,顾家那厢一切照常,没有可疑之处。” 霍殷眸色沉沉的看着雪景,半晌都未置一词。 秦九愈发垂低了头。 霍殷莫名嗤笑了下“是死了吧” 秦九呼吸一滞,却没敢回应半个字。即便阖府上下都是这般揣测的。 “可有一年了” “回侯爷,整整一年了。” “都一年了甚好。是个心狠的。”霍殷深吸口深冬的凉气,沉声道“本候早就当她死了,无甚在意。”语罢,冷冷一甩袖,抬脚便走入漫天的雪幕中。 秦九赶紧撑过伞快步上去打上。感到他们侯爷身上隐约传来的冷怒之意,秦九心下苦笑,若真如先前所说般不在意,又何必让人在顾家人周围日夜盯梢,隔三两天便来汇报说到底,还是没彻底放下罢。 顾家阖府携老抱幼,一家子顶着寒风大雪,端着碗盆沿着汴京城大街小巷讨饭,足足讨够一个时辰后才端着今日讨来的食物,哆嗦着冻僵的身体相互携着回了家。 兵部主事刘琦裕家的娘子看着他们一家走远的身影,不知什么滋味的叹了口气。刚欲阖上门转身回屋,不成想见她相公此刻正立于她身后,看向门外的方向也是目光复杂。 “相公,咱周济顾家,会不会开罪霍相” “这倒不会。霍相未曾说过不让人周济,其他周济了的人家不也没有获罪娘子放心便是。”说罢,又是一叹。 自打顾侍郎那夜进宫后,霍相便以顾侍郎诽谤朝廷命官等罪名罢了他的官职,又抄了他家不说,还勒令他们顾府上下每日必须外出讨饭一个时辰,以此来赎顾侍郎当日犯下的过错。 而圣上,又岂会为了一个没多大价值的深宫公公,去开罪如今权倾朝野的霍相 刘琦裕想着他们顾家又是老又是幼的,每日要冒着风雪出来讨饭,再想那厢顾立轩当时何等辉煌,众星拱月般耀眼,诸位同僚哪个不羡慕他青云直上前途无量,谁又能想到他竟是一夜之间被人打入谷底。 当真是世事无常,人生际遇难侧。 回了顾家后,刘细娘拍打赶紧怀里襁褓上落的残雪,转身进了房便将孩子抱进了炕头上,打开襁褓后见孩子还算精神,除了小脸凉了些,其他的似没什么,这才微微放了心。 “吴妈,你去烧点米汤拿过来。” 听到吩咐,正搓着通红的双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的吴妈只能讪讪的去厨房烧汤。现在顾家不比从前,自打那日之后,阖府上下的奴才奴婢便只剩下她跟钱叔,府里各种脏活累活也只能他们两个来做了。 蹲着身子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的时候,吴妈看着自己已经开始冻疮的手,心下悔的肠子都青了。何苦来哉,何苦来哉早知道来顾府是这般的结果,当初她又何必争破脑袋的向秦嬷嬷请命,领了这份差事 妄她当初还满心欢喜的以为,毕竟是侯府的头个小主子,再怎么说也能得侯爷重视,而她这个小主子身边的一等奴才,将来指不定能占着点光呢。 得了,还沾光呢,命留在身上就不错了。没见自打那作妖的小娘子跑了之后,他们侯爷就开始犯魔障了,她就眼见着他们对顾家一刀一刀下的这个狠呐,就跟不共戴天的仇敌似的。现今看来竟是连小主子都不放过了,寒冬腊月的也逼着他们抱着去讨饭,要不是她是从头到尾看着小主子出生,她还真怀疑这不是侯爷的种呢。 此刻秦嬷嬷也在府里捶着胸口,又是心疼此刻在顾府里待着的小主子,又是悔恨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 秦嬷嬷又如何猜不到,他们侯爷如今这般苛待亲儿,是在逼那娘子现身啊。早知那娘子对他们侯爷的影响会这般深刻,当初她就不该撮合成了这厢事。 悔啊悔,实在不该啊 昭阳宫内,陈贵妃斜靠在贵妃榻上,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看着此刻正跪在榻边给她按腿的俊俏公公。 “顾公公,瞧你手法这般熟稔,想来从前在家没少给夫人按过吧” 顾立轩低眉顺眼“娘娘是奴才伺候的第一人。” 陈贵妃满意的笑了。 这时外头有奴婢来报,二皇子派人送来了一箱柑橘。 陈贵妃招招手“拿过来。”然后慵懒的抬手对着那柑橘指了指。 顾立轩会意。净了手后,便拿起其中一个柑橘,仔细剥完皮后递给陈贵妃。 陈贵妃没有接过,而是看了眼柑橘肉,笑问“你可知对宫里的女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顾立轩低头回道“自然是子嗣重要。” 陈贵妃挑眉“你倒是乖觉。那你说说,何等重要法” 顾立轩双手保持着呈递的姿势,恭谨道“远的不提,就说那永信宫那位,之前受到圣上何等盛宠,靠的从来不是姿色,而是圣上对五皇子的重视。如今五皇子一去,她又如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历来在这皇宫里,都是母以子贵的。” 陈贵妃收了脸上的笑。接过那柑橘肉,她放一瓣在嘴里,直待咽下,方又看向他“哦,那依你之见,二皇子贵否” “二皇子居长,母位又尊,道理来说是贵的,只是” 陈贵妃坐直身体“只是什么” 顾立轩叹道“可惜二皇子胸有韬略,锋芒太盛,不像某些皇子易于把控手中,于是便碍了人眼了。” 陈贵妃知他曾是霍党中坚,此番话必不是无的放矢,想来那霍相是已决定放弃他儿,转头支持三皇子了 三皇子是豫妃所生,而她与豫妃素来是不死不休的,若将来是三皇子登了大宝 陈贵妃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得那顾立轩又道“朝中大多老臣还是支持二皇子的,可毕竟那厢党羽众多” 陈贵妃心凉了半截,二皇子上位没机会了 “倒也不是没有丝毫胜算”察觉陈贵妃目光炯炯的看着他,顾立轩垂头掩下此刻眸里神色,慢慢开口道“娘娘可曾听说过大明宫之变” 前朝第二代皇帝发动了大明宫之变,弑兄杀弟,逼父退位,这才荣登的大宝。可那又如何呢世人大抵记得他开创的景琰盛世,哪里会对他当初的狠辣多加指责若有人提起,怕也只会赞他的刚毅果决,心性坚韧,赞他一句不愧为一代明君。 陈贵妃的心乱了。 顾家奉令讨饭的事到底传到了扬州。 扬州城百姓茶余饭后无限唏嘘的议论着顾家如何如何悲惨,沈晚却躺在家里的床榻上默默流着泪。 她恨,恨霍殷的无情,恨他的狠毒,恨他如此诛她的心 她恨的浑身都在发颤。那是她十月怀胎自腹中掉下的一块骨血,她这个当娘的如何能无动于衷只要一闭眼,阿虿在寒风冷雪中哀声哭泣的画面就疯狂想她涌来。她深知汴京城的风有多大多凛冽,雪有多冷多刺骨,这风雪无情的打在她儿身上,日复一日,她几乎都等清晰看见她儿的脸冻得有多红,瘦小的身子冻得有多颤霍殷 位于扬州城最繁华地段坐落着一间书坊,墨香斋。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来墨香斋买书看书的客人极少,几排书架前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寥寥几个看客。 竹帘一动,柜台后正手握书卷的少年便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只见打外头冷不丁闯进来的,是一个全身上下都被深灰色斗笠斗篷盖住的女人。她脚步急而怒,仿佛挟裹了外面风霜的冷意,进来后环顾一周,便径直奔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沈晚透过深灰色斗笠打量柜台后的少年,一袭宝蓝色绸缎锦袍,头发整齐的用紫金冠竖起,唇红齿白的,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只是年纪不大,看着倒像是十五六岁左右。 沈晚迟疑“你是掌柜的” 那少年指指外头“掌柜的有事去了。不过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说话间看见了沈晚手里拿着的一叠纸,不由眼睛一亮“可是来卖稿子的此事我便可以做主的。” 说着便伸手将沈晚手里的稿子夺了过来。 沈晚没料到这少年如此无礼,不由分说的就夺她稿件,当下有些不悦,探身便要去夺回来。 少年刚草草看了一行,见沈晚要夺回去,不由捏紧了稿件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嚷嚷着“哎呀反正你不也是来卖稿子的嘛小爷我看看又怎么了还能赖你帐不成你说要多少钱,小爷出得起” 沈晚厌恶极了他那副理所应当的嘴脸,当下气急“我不卖了把稿子还我” 沈晚探手去夺,那柜台后少年不肯让她夺,两人一来二回,只听刺啦一声,一摞稿件撕成了两半,而沈晚也在拉扯过程中头上戴的斗笠被碰掉落在了柜台上。 少年握着半摞稿件,无措的抬头间,触及的就是那双清清泠泠仿佛挟裹着滔天不屈之意的湛黑眸子。 沈晚看了手里的半摞书稿,咬了咬牙,而后抬手将手里残稿尽数甩到那少年脸色“无赖” 语罢,便带上斗笠,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斋。 好半晌才听得墨香斋一声怒骂声“这个疯婆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木有二更 第73章 第 73 章 双手捧着悟空传,少年近乎是膜拜的一字一字默念。念一字他眼睛就亮一分,神色便激动一分,当念到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烟消时,顿时激动的脸色涨红,只觉得胸膛燃起一股力量要突破苍穹,便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狂热,猛地抬手连连击打案面,连声狂喊几个好字。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代入角色中,只觉得自己已经化身为话本中的主角,独立天地间,凭着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对抗那漫天神佛,那种浓浓的不屈之意简直要透破苍穹,当下激的他热血沸腾。 “昱奕,怎么了这是”这时从外头走进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青褐色绸缎袍子,中等身材,四方脸庞,瞧着甚是和气。 此人姓冯名茂,正是此间书斋的东家,柜台后的少年是他夫人的本家侄子,孟昱奕。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子嗣,素来将他侄儿当亲儿看待的,此刻见那孟昱奕又是瞪眼咬牙又是直拍案子的,不由担心的赶紧上前查看。 冯茂的出声打断了孟昱奕的漫天臆想,不得不从角色中脱离了出来。 回了神,见到来人,孟昱奕将手里残破的一摞稿子悄悄往背后藏了藏,然后堆着满脸笑道“哎呀没事,姑丈还不知道我嘛,身体壮的能打死头牛,能有啥事对了姑丈,我突然想起我有点急事,对,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今个我就不再回墨香斋了啊,等办完事我就直接归家找姑母去,姑丈就不必等我了啊”话刚说完,人便已经如疾风般窜了出去。 冯茂焦急的在他身后直跺脚“你能有什么急事你哎,慢着点别摔着你可千万出去惹事哈”不等他说完,那厢早没了影了。 冯茂摇头叹气。他这侄儿秉性是好的,但是就是被家里头人娇生惯养的厉害,这才养成了这无法无天的顽劣性子。这不,前两日之所以连夜从金陵来到扬州,还不是因为这小子又在金陵惹是生非,这才被他爹拧了这来避祸几天。 不等走至家门前的那条轻烟长巷,沈晚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了下来。停了脚步稍微歇息片刻,然后毅然拧身,快步往回走去。 她要去那墨香斋拿回她的书稿。 沈晚暗叹,自己心性到底不够坚韧,思绪纷繁激愤之下竟挥笔写下了那篇悟空传。前世她深深的被字里行间的文字魅力所折服,而今世,在被权贵步步紧逼直至逼她至悬崖峭壁时,她却蓦的懂了这篇文章真正令人折服的从来不是华丽的词藻,而是里面人物那不屈的意志,那不随波逐流亦不向权贵妥协的一腔孤勇,以及那为了自由而战的无所畏惧 如此,方是悟空真正的魅力所在。 沈晚深吸口气,往墨香斋走去的脚步加快了些。到底是她糊涂了。纵使悟空传能拓印成册,纵使此书能广为流传,又能对那位高权重的霍殷产生什么影响呢指不定到头来自己还要受一番牢狱之灾。毕竟,虽说本朝不似前朝般大兴文字狱,可到底言论也不是完全自由的,这般含沙射影的话本拓印发表终究是不妥当的。 当务之急还是将其先拿回来。 此刻的孟昱奕正拿着话本满大街的找人,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要问清楚能写出此番慷慨激昂文字的高人是哪个。定要结识一番,歃血为盟结为兄弟,才不负他少年之热血 也合该让他碰上,他在瘦西湖的五亭桥上,恰好碰上了正一脚踏上石桥的沈晚。 孟昱奕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当即一个高窜过去,激动的满脸红色“疯哦不,这位娘子,在下可算找着你了” 沈晚也回了神。抬眼上下将他一扫,眼神便直直定在他手上的书稿上,心下便暗松了口气。她也可算找着他了 半刻钟后,孟昱奕趴在五亭桥的石栏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使劲朝下佝偻着身子,勾着飘荡在湖面上的书稿欲哭无泪。 不告诉他高人是哪个那就不告诉便是,做什么要抢过书稿一把扔进湖里呢作孽啊,这么精彩的稿子他还没看完呢作孽啊 从那之后,沈晚便深居简出,拒绝去听汴京城传来的一切消息。她告诉自己棋落无悔,从义无反顾踏出汴京城的那刻起,汴京城内那个任人摆布命不由己的沈晚便彻底消散在这世间,从前的所有一切也一概烟消云散,重新活过来的,只是扬州城内的郁绣。 只能是郁绣。 将英娘哄睡之后,沈晚就起身来到案前铺纸研墨。 英娘便是她收养的那个老秀才的外孙女。之所以给她起一英字,是希望她长大之后能有一丝坚韧心性,不求跟男子比肩,但求莫学那寄生的菟丝花,一辈子依附着男子而活,庸庸碌碌此生。 挽袖抬笔,沈晚写下题目寒窑记。 这是前世大多数人耳熟能详的王宝钏和薛平贵的爱情故事。沈晚将此故事搬到这个朝代,自然不是为了歌颂他们可歌可泣的爱情。话本整个故事脉络跟前世故事大致相同,不过结局处她隐晦的增添了一处,这一处便是那薛平贵在封王宝钏为后的第十八天,特意给她送去了一碗补汤。 第十九天王宝钏风光大葬。 故事便以此收尾。 最后话本作者署名处,沈晚提笔写上二字,悟空。 来年三月,扬州城正是花团锦簇,风景如画的时候,而汴京城内却是寒风呼啸,雨雪交加,一派萧条肃杀的场景。 皇宫内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哭泣,哀嚎,惨叫,厮杀此时的皇宫一片兵荒马乱,两方人马在太和殿前杀红了眼,兵器交戈声不断,惨叫哀嚎不绝,不消多时汉白玉台阶被血染的通红,殿前也铺陈了厚厚的尸体。二皇子发动宫变了 他联合军巡院禁卫军副统领韩琼,在辖制了禁卫军统领后,夺取了其印章发号施令,打着救驾的名义,于当日子时杀入宫中。 杀入宫中的禁卫军分为三路,一路是杀进四皇子所在的承明殿,一路是直捣明德帝所在的养心殿,另外一路则由二皇子亲自带领,径直杀向那太和殿。来之前他已得到密报,今夜三皇子被父皇罚跪在太和殿中。 二皇子望着太和殿那两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目光透出狂热之色,只要杀进去,只要杀了里面那人,大齐朝的皇位便是他囊中之物 抬剑朝那太和殿的大门一指,二皇子大吼道“给我杀” 噗 一把利剑径直穿透了他的胸膛,阻绝了他口中未尽的话。 二皇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胸膛上插的剑,继而看向身前的人。 韩琼未看向二皇子,却是抬头看向他的身后。 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 二皇子捂着胸口艰难转过身去,却见到本该此刻跪在太和殿的三皇子,正满脸兴奋而得意的冲他的方向走来。 看向三皇子身边那身披铠甲的霍殷,二皇子此刻仿佛明白了什么,仰天长啸一声,便满腹悲愤的倒地而亡。死不瞑目。 当三皇子抬着二皇子和四皇子的尸体去养心殿觐见明德帝时,明德帝当场喷了口血,直接倒地抽搐。 明德帝因受不了刺激,中风了。 三月中旬至三月末,汴京城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算,叛军党羽一律抄家问斩,夷三族。 四月初,明德帝下退位诏书,移居承乾殿。 五月初,三皇子登基,改元为天福。 天福二年,三月。 扬州城又是一年春好处。 那场宫变已过去了整整一年时间,可对于扬州城的百姓来说,谁当皇帝对他们影响不大,只要动乱别波及到他们这里,扬州城照样是一派烟柳繁华。 沈晚对镜剪了剪额前的刘海,大概至能浅浅覆盖住眉毛处方止住。搁下剪刀,她靠近了铜镜,仔细看了看眼角下方,之前那条一寸见长的疤痕经过了两年半的时间,如今已变得很浅很淡,稍用些胭脂水粉便可遮盖过去。 又拿起眉粉给两侧脸颊处打了暗影,让整张脸看起来更瘦削些。透过镜子再看了看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她每日坚持在外头晒个最少个两时,寒来暑往从不间断,现在的皮肤已不似从前的娇嫩白皙,自然是黑了不少。再次看向镜中那张脸,与之前便不大相同了。 沈晚便收回了目光。拉开抽屉拿出一摞书稿,再将剪刀等利器放在抽屉里锁好,她回头看了眼还在床榻上翻着书页的英娘,轻声嘱咐道“英娘,娘有事要出去一会,你在家乖乖的,不要下床到处乱走,听见没有娘马上就回来。” 英娘仰起脸乖乖的点了点头“好的娘。”说着又低头去翻书页。 刚过两周岁生辰的英娘,在沈晚眼中是异常早慧的。不知是不是源自书香门第的缘故,英娘性子沉静,自打小就鲜少哭闹。尚小些时,除了吃喝拉撒会有些动静,其余时间大抵是睁着黑珍珠般的眸子自顾自的玩着手指;待稍大些,沈晚为了方便教她读书认字,便将动物植物花草等画了小像,下方写上名字,订成一册教她辨认,自此英娘便对那小册爱不释手,便是睡觉时也要将小册放在枕边闻着墨香方可入睡。瞧着甚是乖巧可人。 拿着一摞书稿,沈晚便锁了门要往墨香斋的方向去。不成想刚一转身,一抹鲜亮的红色不知从哪冷不丁窜出来,吓得沈晚头皮都发麻了一下。 那厢也被唬了一跳,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吓着你啦” 沈晚揉了揉太阳穴缓了缓情绪,然后绕过他,脚步不停的超前走去。 孟昱奕这个二世祖,她真是受够了他。 偏的他不依不饶,几步追上来,非要赶在沈晚跟前转了个圈“你倒是看看小爷我啊你都没见着小爷今个有什么变化吗” 沈晚不得不停住脚。抬眼大概一扫,她狐疑“你一身大红的,是今个大婚吗” 一股怒气直冲孟昱奕脑门,气得他脸色忽白又忽红。 “你是不是瞎” “还烦请让开些。” 孟昱奕侧身让开一条路。 沈晚快速移步走开。 不消一会孟昱奕又跟了上来,锲而不舍的问“你不觉得小爷一身绯衣特别彰显那盖世英姿,像极了那傲然立于天地间的悟空” 沈晚加快了步子。 “话说,那悟空传的结局是啥呢那悟空最后怎么样了呢他反抗成功了吗他” 沈晚耳边的嗡嗡声一直持续到踏进墨香斋那刻。 墨香斋的里间,冯茂接过沈晚手里的稿件,大概看了遍,点了点头,便取了一百两银票递交给沈晚。 沈晚接过叠好放于袖中,也颔首示意了下,刚要如往常般转身离开,那冯掌柜的突然叫住了她。 沈晚疑惑的回头。 冯掌柜的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开口问道“不知郁娘子下个话本中可否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见沈晚面露不解之色,冯掌柜苦笑道“郁娘子可知外头都唤您什么都唤您为毒悟空。三个话本,三种悲惨结局,实在是实在是让些心软的娘子哭的肝肠寸断,已有些娘子的相公扬言若在下的墨香斋再敢接毒悟空的话本子,便要砸了墨香斋的招牌在下实在是为难啊。” 要说她的话本在扬州城内也甚是畅销。情节跌宕起伏,看的一群痴男怨女们是如痴如醉。刚开始翻看时,娘子们是当成一苦尽甘来的言情话本来看的,而男子们大都是当做一建功立业的穷小子逆袭的励志话本来看的,谁都是打着大团圆的结局往后翻去,哪个能想到书页的最后一句简直能令他们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瞎 沈晚心下莫名一叹。 痛,大抵是因她无情戳破了世间男儿虚伪的一面罢。 转而看向冯掌柜的,轻声道“无事,若掌柜的为难,此厢交易就此中断便是。”说着,便要去掏袖中的银两。 冯掌柜的忙摆手“别别,此件小事不足为患,在下能处理好。郁娘子要记得常来光顾啊。”外头那些娘子哭归哭,那些男儿们骂归骂,可只要毒悟空一出新书,他们买书的速度却是比谁都快。 沈晚轻笑一下算是应下,便转身离去。 孟昱奕疾步紧跟“你放心,只要小爷我一日在扬州城,别人就休想找悟空的茬,谁要是敢说你半句不好,小爷我” “冯掌柜的,”沈晚停住脚,回头看向冯掌柜“能不能烦请掌柜的让令公子就此打住,莫要步步紧随实在是守寡在身,不便与外男走得过近。” 冯掌柜的黑着脸将孟昱奕拖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木有二更了 第74章 第 74 章 这场政变中,要说哪个人的结局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那就莫过于是原兵部侍郎顾立轩,也就是如今皇宫内院的顾公公。 霍相大人扶持三皇子顺利登基,之后整个汴京城便陷入了一片腥风血雨的清算中。可哪个心里都明清,这场清算名义上打的是清算叛军,但实际上又何尝不是清算政敌 而顾公公作为叛出霍党的头号政敌,众人原以为他此厢完了,少不得被那心狠手辣的霍相千刀万剐了去。没成想都天福二年了,人家顾公公不但好生生的活着,还异常顺利的干掉了皇宫太监头子吴桂,一跃登上了太监总管的宝座,成了如今圣上身边的红人。 此刻已是日上三竿,本该是上朝的时刻,天福帝却在寝宫左拥右抱,纵情声色,好不快活。 怀里美人抬起削葱根般的手指,万种风情的剥了颗葡萄送到了天福帝嘴边,天福帝就势张嘴,连葡萄带着那葱白的指尖一块含住。看着那美人媚眼如丝的娇嗔,天福帝享受的眯起了色眯眯的小眼,心下满足的喟叹,这才是帝王该享受的日子啊。 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天福帝觑向不远处杵着的顾立轩,干咳两声,方慢腾腾的开口问道“朕上个月不就发诏书令各地征选美人入宫吗,怎么还没到京啊” 顾立轩趋步近前,躬身道“回圣上的话,快了,最迟不过十日便可到汴京。圣上福气无疆,奴才可是听说了,来的这批美人可有几个是天香国色呢。” 听到天香国色四字,天福帝两只色眼简直能冒出实质绿光来。 “好,好,你这差事办的极好要到时候真如你所说,有那天香国色,朕就赏你,赏你”天福帝突然清醒了过来,这顾公公一家还在奉相命讨饭呢,他这厢要给那顾公公赏赐,岂不是明晃晃的跟那霍相对着干 见天福帝支吾了两声赏你之后就没了下文,顾立轩忙跪下道“为圣上办事是奴才的本分,圣上要是因此而赏赐,岂不是折煞了奴才” 天福帝满意他的识趣,一挥手就让他出去候着了。 顾立轩出去不大会,就听寝宫里隐约传来那迫不及待的啧啧亲吻声。 顾立轩垂眸掩下眼底阴翳之色。 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太监,顾立轩一撩浮尘,眼神示意了下寝宫内。 小太监会意,忙躬身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立轩遂悄悄离开了养心殿,径直往太上皇所在的承乾殿而去。 刚走到承乾殿,恰巧遇见要进去给太上皇送汤药的奴婢,顾立轩接过汤药,眼神示意那奴婢退下。 偌大的承乾殿空荡荡的,除了寝床上仰躺着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太上皇,再无一人。 见到拿着汤药进来的顾立轩,太上皇猛地睁大了眼,呜呜的怒声从他歪斜的嘴里不断传出。他此刻究竟怒骂的什么,顾立轩一个字也没听得清,唯一能看得见的是从那歪斜嘴巴里流出来的浑浊口水。 顾立轩眼神露出些许嫌恶,又有些许快意。 搬了把椅子,顾立轩惬意的坐着,边拿汤匙搅动碗里汤药,边撩着眼皮看床上那瘦骨嶙峋的太上皇。 “奴才今个前来,是因为霍相大人让奴才过来给您传个话,说当年北疆一案另有冤情,如今也该到了沉冤昭雪的时候。所以大人决定让吏部重审此案,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揪出幕后做鬼之人,以此洗刷十万大军身上的冤屈。” 太上皇目眦欲裂。 顾立轩动作一顿,看着太上皇突然意味深长的一叹“齐五代,霍起。太上皇,如今大齐朝已经是五代了”似乎觉得此番刺激不够,顾立轩又无不恶意道“太上皇可知,如今圣上在哪,又在做什么怕是太上皇做梦也想不到,此刻的圣上正在养心殿内纵情声色,好不快活着呢,至于今日早朝谁人主持,太上皇还用咱家来提点” 太上皇嘴里呜呜的声音愈发凄厉,顾立轩怜悯的看着,缓缓吐出五个字“亚父南向坐。” 见太上皇暴睁双目,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顾立轩好心解释“便是太上皇想的那般,圣上为表彰霍相的劳苦功高,下旨亲封霍相为亚父。金銮殿的宝座下,圣上还特意为霍相大人一把重金打造的太师椅,也就比龙椅稍小了些罢。”这便意味着当朝宰辅霍殷此后上朝不必北向面君,却是南向面臣。 太皇上状若疯狂,目色赤红骇人,不顾一切的扭动着身体似乎想跟面前的人同归于尽。 顾立轩只怜悯的看着。 最终太上皇颓然的停下挣扎,他盯着顾立轩,浑浊的眼睛冒着沉沉的光。 顾立轩俯下身体靠近他,一字一句道“太上皇怕是想问我这厢所图为何罢便是告诉你也无妨,我图的,自然是顾家的千秋万代鼎盛” 太上皇目露疑惑。 顾立轩笑了声“太上皇不也怀疑我家阿虿的血脉吗” 太上皇目瞪口呆。 顾立轩坐直了身体,垂眸继续搅动碗里汤药,然后舀起一勺递到太上皇嘴边“霍起,便是我顾家起。” 淮阴侯府近些月来,隔三差五就有些肤白貌美的娘子被送进去,可往往没待上半日功夫却又被送出来,这进进出出来来回回的,别说外头的人私下传些流言蜚语,就是府内的人心里也是有些嘀咕的。 秦嬷嬷担心是侯爷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想让张太医过来给他把下脉,可每每见了他们侯爷那张冷的仿佛能下刀子的脸,便硬是将要脱口的话憋了回去,半个字都不敢提。 霍殷以为,两年多的时间,早就消磨了他对那个娘子的所有感觉,无论是爱意或是恨意,都早被时间冲淡了去。可近月来,每当他要亲近其他娘子时,明明那个小娘子模样已经淡忘,在这一刻却总能莫名其妙的眼前浮现出她的影子,当真是令他即刻兴致全无。推开身下那正颤着睫毛一脸娇羞的美貌娘子,霍殷难掩郁燥的从床榻起身。 拢了拢身上半敞的白色绸缎中衣,他看也没看床榻上那个正满脸疑惑和惊惶的娘子,几个跨步至榻前案几,抓起案上琉璃酒盏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 抬手猛地朝地上掷了酒盏,而后厉喝“秦九” 秦九忙推门而入。 “送出府。” “是,侯爷。” 不消片刻,刚在床榻上还娇羞万分的娘子就哭哭啼啼的被人拖了下去。 霍殷闭眸长长吐了口浊气。可能是上辈子造了孽的罢。 这日,借为圣上出宫办事之际,顾立轩回了趟顾家。 此时顾家正好讨饭归来,见着顾立轩,不由又惊又喜又悲。 “好了爹娘,我出宫的时间不多,让我单独跟虿哥说会话。”顾立轩安慰了他爹娘两句,目光便直直定在刘细娘怀里的阿虿身上,殷切中带着丝野望。 顾母擦了泪,连声说好,就让刘细娘将孩子递给他。 顾立轩便抱着阿虿进了里间。 关上门,顾立轩蹲下身子看着阿虿,抬手捏捏他小脸颊“还记不记得爹爹呢” 阿虿眨眨眼看着他,似在回忆,又有些茫然。 顾立轩指指自己“我是你爹爹。爹爹,爹爹。” “爹爹。”阿虿口齿清晰的甜甜唤道。 顾立轩当即喜得眉开眼笑。他仔细观察着阿虿,小小年纪目光沉静,似乎已经开始记事,不似其他无知孩童的懵懂无知,瞧着颇有一番龙章凤姿之态。光是单单看上一眼,便知是个聪慧小儿,将来定当不凡。 顾立轩胸中激荡。从怀里小心掏出一张宣纸,展开来后,递到阿虿面前,他无比郑重的看着阿虿的眼睛“阿虿,你仔细看好此人,千万要记好他的模样。若有朝一日碰上,你一定要表现出亲近之意,听清楚了吗” 阿虿看了会画像,又看向他爹爹,似有不解“为什么呢” “不用问为什么。”顾立轩强调道“你只需记住,一定要表现出你甚是亲近他,知道吗阿虿” 阿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继而看向画像,隐约觉得画像上的叔叔,长得甚是威武。 在家统共待了不过一刻钟功夫,顾立轩就动身离开了。 顾立轩离开后,刘细娘偷偷问过阿虿他爹爹可是偷偷跟他说过什么话。阿虿摇了摇头,没有说。因为他爹爹与他约定好,此事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 天福三年,秋。 流年在平静的岁月中总是过得飞逝,犹如指间的小鱼儿,稍不留神便被它从指缝间悄然溜走。 一转眼,连英娘都三岁多了。 虽是初秋时节,可扬州城的八月依旧夏热未消,窝在屋里都能闷得人喘不上气来。 又是一个闷热难解的午后。 沈晚索性就放弃了伏案写稿的想法,带着英娘来到杨柳低垂的堤岸,在树荫下沿着湖边慢慢走着,感受湖风吹来的凉爽气息。 湖面波光粼粼,午后的阳光轻轻浅浅的打在湖面,反射出星星点点耀眼的金光。 湖的中心有不惧热的年轻男女荡船游玩,在湖面的一片金光和倒映的云彩上缓缓划动小船,看着美景,吹着湖风,撩动着湖水,谈天说地,好不惬意。 扬州城,真是处处充满了诗情画意。 见柳枝低垂,沈晚看了身旁的英娘,心念一动,便折了几枝,有些不甚熟练的给编了起来。 却在此时,听得噗嗤一声嘲笑声自身后传来。 听得此声,沈晚嘴角略有些抽搐,她都不用回头就已知道来者何人。 却充耳不闻,自顾自的低头继续编着柳枝。 手上一空,没等沈晚反应过来,却听得一阵戏谑的男人声音“你就得了吧哈瞧着也是个贤淑模样的,没成想却笨手笨脚的,连个草帽都编不好。” 沈晚一见他,就觉得有些头疼,不由怀疑的看他“我看其他人家像你这般大小的少年郎都是日夜寒窗苦读的,怎么就你一天到晚的闲逛难道你就不需要进学” 三两下功夫将草帽编好,孟昱奕俯身将草帽给英娘戴上,甚是夸张的张大嘴说了句真好看,直待见那英娘抿嘴笑了,这方直了身体,环抱双臂于胸前,挑眉看向沈晚甚有自傲之意。 “小爷我家财万贯,还用苦哈哈的去进学便是将来要做官,那便捐一个就是,对小爷来说,那就是眨巴眨巴眼的事情罢了,甚是轻松。” 沈晚看向他的目光中有种一言难尽之意。 然后她牵起英娘的手,抬脚就走,坚决要离此类人远一些。 孟昱奕赶紧跟上去“哎哎,别走啊,小爷话还没说完呢你刚叫谁少年郎呢,小爷下个月可就行弱冠之礼,从此以后便是英武非凡的男儿了对了,念在你特别关照我姑丈生意的份上,小爷的弱冠之礼就勉为其难的邀你参加了。你可别忘了啊,下月初九,千万记得来金陵啊” 沈晚停住了脚。 孟昱奕差点没刹住车撞她身上。赶紧后退两步,抬手用力搓了搓有些发红的耳根。 沈晚抬头看他,这才发现初见时那个头尚还与她比肩的少年郎,如今竟然已高出她一个脑袋有余。现在她要看他,便需抬头仰着脸方可。 是啊,三年了,不知不觉都三年了,当初的尚待稚气的少年郎,如今已是声色浑厚目若朗星的成熟男子。 沈晚心下突然就有些警惕。不知是不是过往的阴影太过浓厚,她对任何与交往过密的成年男子都有着莫名的戒备。 孟昱奕被她打量的不自在,扬了扬脖子,故作镇定的扯着嗓子瓮声瓮气道“看什么呢,这么看小爷,是不是被小爷的英武之姿给迷住了”话刚尽,沈晚面上尚没什么,反倒是他自己涨红了脸。 沈晚冷漠丢下句;“以后烦请孟公子离我远些,不胜感激。”然后拉过英娘,头也不回的走开。 直待远处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孟昱奕从仿佛回了神,顿时捶胸顿足,又是懊恼又是跺脚,仰天莫名长啸了声,然后又握拳朝自己脸轰了两下,惹得不远处过来此地乘凉的人频频回顾。 孟昱奕想,他大概是疯了罢疯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二更 第75章 第 75 章 这两年来悟空的文章由扬州城向外扩散,渐渐的传遍了江南,而其文章的画风也逐渐转变,由开始的男性视角,慢慢过渡,到如今已完全是女性视觉。从古至今,完全以女性视觉来做文章的,可算是凤毛麟角,而悟空的文章能敢于踏出这一步,着实不易。 沈晚看了看手里的书稿,这是她刚写完不久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想了又想,她还是觉得如今火候不到,若现在发表诸类女性自立自强挑战男性权威的文章,未免也太过刺痛世人的神经。 叹着气将书稿压在抽屉最底层,沈晚想,还是再写上两年言情话本吧。 略一思忖,沈晚决定下手梁祝,因为她觉得这个故事是有些代表意义的,祝英台敢于打破世俗藩篱女扮男装与男儿比肩学习是其一,敢于冲破封建礼教束缚追求自由平等婚姻是其二,而其三沈晚缓缓研磨,其三便是她敢于反抗权贵的勇气和无畏。 怕是沈晚和冯掌柜的都没想到,梁祝一问世,便使得扬州纸贵,然后以让人难以预料的速度飞速向周边辐射,短短不过一年的时间,墨香斋名声大噪的同时,悟空也被世人熟知。 这是沈晚万万没有想到的,同时这也是她就不愿看到的结果。于是她乔装去了墨香斋,十分郑重告诉那冯掌柜的,务必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连性别都需告诉外界是男子,冯掌柜的当她顾忌守寡的身份不愿多惹是非,便满口答应。最后临走时,沈晚又道接下来两年间她不会出新话本,也不会再踏足墨香斋了,望那冯掌柜的见谅。 冯掌柜闻言大惊,虽有心劝说,可转念又想写不写毕竟是人家娘子的自由,他这厢着实不该多加置喙。遂叹口气,便应了。 天福五年。 又是一年春好处,原来不知不觉,她在扬州城已度过了五个春秋。 这两年沈晚果真如她所说般,没有再动笔写过一篇话本,闲暇时候,她或是看看闲书,或是种种花草,亦或带着英年在扬州城内四处走走,逛逛,领略扬州的动人风景,感受扬州的人文之美,日子过得倒也十分惬意。 要说这平静的日子有什么变数,那便莫过于令沈晚头疼的那孟昱奕。这两年来他常常不请自来,来了之后便殷勤的不像个二世祖模样,又是挑水扫地又是给花草浇水除杂草的,偏的不会干还瞎干,几乎是来了几回就给沈晚的花草浇水浇死几回,看的沈晚都眼疼心疼。 譬如此刻在拿着锄头在院里挥汗如雨的孟昱奕,倒是乖觉不浇水了,可一锄头下去,半片珊瑚花的根都没了,气得沈晚直抚胸。 二世祖知道错了,杵在原地,一手拄着锄头,一手挠挠头,甚是不好意思。 沈晚立在屋门口看他“孟公子,我这真的是庙小,能不能烦请您这厢以后别来了” 孟昱奕脸色一僵,然后又嬉皮笑脸“那可不成,悟空的结局我还不知道呢,小爷我断不能这般轻易放弃。” 沈晚看着他,他也看着沈晚,那专注的目光又亮又灼,里面他一直小心藏着的东西怕是压不住多久了。 不由想起冯掌柜前不久对她隐晦的提起,孟昱奕因拒婚跟家里闹翻的一事。当时说起此事,冯掌柜又惋惜又遗憾,说那女方家世何等显贵,品貌又如何出众,嘴里又说着不解,不解他那侄儿为何要断然拒绝这般好的亲事。他虽嘴里说着不解,可看向沈晚的神色中,却格外的意味深长,明明没有做错事,可在这样的目光中总隐约让她有种无地自容的错觉。 是啊,她不过一容貌平凡的寡妇,门第不显、岁数偏大还带一孩子,如何敢肖想江南如意织造坊的少东家江南如意织造坊是皇商,做的大都是皇家生意。 再看向孟昱奕,对上那双隐含情谊的灼亮眸子,沈晚便渐渐冷了心肠。如果她未曾经历风霜,或许她还敢凭着一腔无畏之心去尝试一段前途未卜恋情,然而有过那般千疮百孔的经历,如今她又如何承担的起感情上任何纠葛哪怕仅是一丝一毫,于她而言怕都是一场灾难。 “孟公子。” 不带丝毫感情的三个字令孟昱奕心慌了下,手脚也有些无措起来。 “是不是我将悟空传的结局” “对对对,我得去给你买些花草来可惜了这珊瑚花,都怪我笨手笨脚的我,我再去买些回来”慌乱的扔了锄头,孟昱奕逃似的飞快冲出了门,竟是不敢再听沈晚多说半个字。 沈晚在屋门口立了会,然后转身回屋,研磨铺纸,挽袖提笔飞快写下三个字悟空传。 孟昱奕买完了花草,又在扬州城的大街小巷磨蹭了很久,这才再次鼓起勇气来到了沈晚家的大门前。 敲了门后,不多会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不等他多说半字,手里便被塞了一摞东西,然后只听砰的一声,门便在他面前又被人重重关上了去。 孟昱奕僵硬的低头看向手里的一摞纸,悟空传三个字刺的他双眼发痛,痛的他想吼想叫也想哭。 捧着悟空传孟昱奕失魂落魄的回了墨香斋,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冯掌柜的见此情形,心里隐约猜得什么,却未多说什么,只让人安排了车,当日就让人送那孟昱奕回江南。 坐在马车上,他看着手里的一摞书稿,只觉得相当刺目,刺的他连心都隐隐发痛。他想将其一页页撕碎了去,可又不舍得,便索性折叠起来放在了荷包里,想来便是眼不见为净吧。 到了江南归家之后,孟父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也着实头疼,索性给他备了些银两,让他外出游玩些日子权当是散散心。孟父只当他儿子会在江南周边游山玩水,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他儿子连招呼都没打,当天就揣了银两北上去了。 孟昱奕其实也没想那么多,他就是想离那扬州城稍远些,因为离得太近,总觉得心痛。所以就干脆北上罢,一南一北,这般总够远了吧 二月份的扬州已然天气回暖,可此时的汴京城还处在风雪交加的严寒中。 今日早朝,霍相定下了几条安邦定国之策,并令众大臣下达地方官员,严格监管实施。 众臣无不应诺,如今的大齐朝堂,已然是霍相的一言堂,至于龙椅上的那位众臣余光扫过那空荡荡的位置,心下无不冷哂,怕是不知窝在哪个宫里日夜笙歌吧。 又处理了几本大臣上奏的奏章,见再无政事上奏,霍殷冷淡扫过一眼殿下众臣,沉声道“既然无本奏,那今日早朝毕,退朝。” “喏。”众人齐拜,而后迅速躬身朝两侧退三步,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霍殷从太师椅上起身,大步下了殿,而后步履从容的打众臣中间而过,隐约带着上位者不怒而威的气势。 直待霍相走出了金銮殿,众臣方鱼贯而出。 秦九早早的在殿外候着,见他们侯爷一出来,便赶忙上前递了鹤氅又撑了伞。纷繁的大雪几乎是片刻就在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 霍殷一言不发的大步走向宫外,秦九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侯府的四驾马车早就候在宫外,两列侍卫披甲执戈候在两侧。霍殷出宫后就径直上了马车,几声骏马嘶鸣后,马车就缓缓启动,两列侍卫就纷纷踩蹬上马,策马紧步跟随在马车前后。 这两年霍殷位高权重叱咤朝野,凡是反对他的便少不了被诸多血腥手段镇压,因而结的仇家也不少,明里暗里的刺杀也就更在所难免。 所以,一旦他们侯爷出府,秦九就会安排两列全副武装的侍卫紧随,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行那刺杀之事,便会毫不留情的当场格杀。 不知为何,霍殷总觉得此刻心里有些烦躁,突然的就有种焦炙感,就仿佛是即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他偏的抓不住个中要领,让人心烦意乱。 皱着眉一把将车窗的软帘扯开,外头的冷风便忽的打了进来,迎面的凛冽冷风倒是吹散了些许躁意,令他清醒了些。 此时的汴京城正是天寒地冻的,城内鲜少有百姓外出,便是有那寥寥几人,也大抵都是不得不出来讨生活的劳苦百姓。 霍殷大概扫了眼后就要将软帘放下,却在此刻,目光不期然扫到远处巷尾的一抹极为耀眼的绯色,冰天雪地里想让人不注意都不难。 霍殷盯着那抹身影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其中一侍卫敏锐的将目光射向那抹颀长的男人背影,而后打马上前,低声询问“侯爷,此人可有不妥”说话间,手已握紧了腰中佩剑,一旦从他们侯爷这得到肯定答案,必要第一时间杀过去让其斩于当场。 霍殷回了神,见那抹身影已消失在街口,便道了声无事,挥手令他退下。 皱着眉刚想收了目光,正在此时,出现在街口那方正讨饭的一行人冷不丁撞进他的眼底,令他当场僵了脸。 侍卫见了那行人,无不坐在马上躬身垂头,喘气声都轻了很多。 此刻正在雪地里踩着积雪跟着大人慢慢走着的小儿郎,仿佛有感应般突然抬起了头,待见到前方正朝着他们方向驶来的高大奢华的马车时,不由露出羡慕之色。待看清了马车里坐着的那面相威严的男人后,仰起的小脸怔忡了会,然后湛黑的眸子中流露出浓浓的濡慕之情。 霍殷盯着那张肖极了其母的那张脸,死死盯了片刻后,然后猛地一拉软帘,毫不留情的隔绝了双方的视线。 闭着眼狠狠吐了口气,霍殷手握拳头猛锤了下马车侧壁,心头郁燥难言。 每当他快要忘记那个狠心娘子模样的时候,这张脸便要不期然的跳出来提醒他,无情的告诉他,曾有这般的一个娘子,弃她如敝履,避他如豺狼。越想淡忘,却越是印象深刻,焉能不令他愤怒恼恨 回府之后,霍殷冷声吩咐了句,无事莫要打搅他,便抬脚去了寝室歇息去了。 秦九也知他们侯爷今个见了那孩子,只怕是又想起种种往事,只怕此刻心烦意乱,无心处理公事。赶忙应下后,他就嘱咐院内众人做事轻手轻脚,莫要打搅侯爷清净。 大概过了会,管家刘全匆匆过来,秦九忙眼神示意他禁声,指了指里头示意侯爷正在歇息。 刘全赶紧止了脚步,指指庭院一角,秦九回头看了眼寂静无声的厢房,便轻手轻脚的走到庭中。 秦九低声询问“刘管家可是有何急事” 刘全面上有些为难,似不知从何说起,琢磨了会,方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要不要跟侯爷禀告此事,毕竟这两年侯爷不再让咱们禀告有关顾家的任何事”虽不让人禀告,却没下令将盯梢的人撤回。也是这两年间的确那厢没什么异样,他回不回禀都影响不得什么,可现今有些情况了倒是令他左右为难,是禀还是不禀。 秦九当即明白了他话中意思,精神顿时一震“可是发现了什么情况” 刘全让他附耳过来,遂在他耳边迅速说着自己的发现。末了,又加了句“我冷眼瞧着,那个年轻公子哥一连七八日了,施舍给那顾家的银钱一日高过一日。尤为令人觉得不寻常的是,那年轻公子常盯着小公子的脸发呆,总觉得像是在回忆什么。总之,我觉得太不寻常。” 秦九稍一琢磨,顿时口干舌燥,心里狂跳。他几乎可以想象,要是此间事一经证实,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别看那事已过去五年之久,可他们侯爷却是没有一日淡忘,只怕是对那小娘子的恨也全都是一股脑的在心底攒着压着,一旦得了时机让那心底猛兽得以释放,那恐怕将是滔天灾难。 有这么一瞬,他都想压下此事就此过去,只装作浑然不知情,不让他们侯爷得知半丝消息。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秦九叹口气,猛搓了搓有些发颤的手,愈发压低声音道“此项事需慎重。你先去逮住他严加拷问,若此事只是乌龙一场”秦九只觉自己此刻矛盾极了,既希望如此又隐约希望别如此,内心矛盾的简直令他想抓狂。最终却是狠狠一咬牙道“乌龙便罢了。若其中当真有隐情,问出确凿证据后即刻回府,呈报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最讨厌的作话又来了木有二更 第76章 第 76 章 孟昱奕进京的次数不多,上次进京大概还是七八年之前的事,此番再次踏入汴京城,放眼望去,只觉得其繁华程度比之以往更胜一筹,果真不愧为大齐京都。 因为稀奇了会汴京城街上的景致,所以他也就没着急去客栈,反而沿着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闲逛。 这般走着逛着,倒是觉得自己郁闷的心情散了不少。 然后他就遇见了沿街讨饭的一家老小。 刚开始远远见着的时候,他心里自然是怜悯非常,此刻风雪未停,一家老小迫于生计出来乞讨,着实可怜了些。便掏了些银子,几步上前欲施舍些。 可待上前走近了,看清了这一家老小的穿着虽不是绫罗绸缎,但那厚实的棉衣瞧着料子质地也不差,便不由心下纳罕,这般家境的人家应不至于出来讨饭才是。 再走近了些,观察了一家老小的面相和气度,他便愈发觉得,这一家老小不是寻常的乞儿。 虽不知其中有何隐情,可他到底掏了银子递了过去,无论如何,既然让他碰上了,能帮衬一点是一点吧。 “谢谢您,阿叔。” 清脆的童声在身侧响起,孟昱奕忍不住寻声看过去,待见了那小小儿郎正仰着通红的小脸,睁着一双水润湛黑的眸子感激看着他时,不由怔了下,莫名觉得这个小儿郎如此面善。 他还想再仔细看下,那小儿郎却被旁边的年轻娘子给拉走了去。 第二日出来闲逛时,他依旧碰上了出来讨饭的一家老小,这时他心里就愈发奇怪了,明明昨日他给的银两不少啊,足够一大家子十来天的嚼用。他们又何必天天出来讨饭,天寒地冻的,还要带着小儿郎一块 奇怪归奇怪,孟昱奕这日还是给了银两,较之昨日还多了些。临去前,他着重看了看那小儿郎面相,愈发觉得面善。 待第三日,再一次见到那一家老小时,孟昱奕心里的好奇程度简直要突破天际,正要他想去问个明白时,客栈的掌柜的忙一把拉住他,悄声跟他这个外来客大概说了下这顾家奉令讨饭之事。 孟昱奕惊呆了。心里却愈发的可怜起这一家老小来。 这日他施舍出去的银两是昨日的双倍。 这夜,他猛地从床板上坐起,他终于想起这小儿郎为何如此面善了这小儿郎竟是像极了郁娘子,当真是像极了 他记得去年一次他在郁娘子家院子帮忙除草时,不巧天突然下了雨,那郁娘子怕她养的几株贵重的花被浇死,就冒雨出来给花撑了几把伞去然后,他就看见郁娘子脸上的妆被雨水淋了下来。不施粉黛的郁娘子,干净通透,见之忘俗。 是的,小儿郎的容貌像极了不施妆的郁娘子。 第四日,天刚亮他就下了楼去,抓着客栈掌柜的就询问顾家的一干事宜。掌柜的是个八卦的,便神神秘秘的与他说顾家与霍相的种种恩怨,说到那顾家娘子不堪受辱早在五年前逃出京城时,孟昱奕的呼吸猛地粗重了些,有些不敢置信刚一瞬间他脑中所闪过的猜测。 很多事情是经不住细细推敲的。 比如那郁娘子大概也是五年前来的扬州城。 比如那郁娘子不经意间带出的汴京这厢的口音。 再比如那郁娘子刚来扬州城那会眼角下方醒目的疤。 自打那日之后,他施舍出去的银两越来越多,看那小儿郎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神情也越来越恍惚。 待第七日,在见了顾家一家老小后,他神情恍惚的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却不期然被人撞了个满怀。刚开始他也没多想,可待回客栈后下意识的去摸荷包,这才大惊失色,他的荷包刚才被人偷摸了去 孟昱奕转身就跑出客栈四处寻人,可人早已跑的没影了,他又能往哪里寻去 银子丢了事小,反正银两和其他物件都在客栈的包袱里,关键是里面有郁娘子亲手给他写的书稿啊 想起郁娘子,孟昱奕便有些坐不住了,当即收拾了包袱出城赶去了渡口,坐船去扬州。 待刘全带着人匆匆赶去渡口,孟昱奕整个人已经坐船走了大半天了,气得刘全直跺脚,指着一干人等直骂废物。 一干人等也觉委屈,之前也没说让他们去逮人不是 转而去了那孟昱奕之前所住客栈,揪着客栈掌柜的一叠声就是几声喝问。客栈掌柜的当场吓得差点魂都没了,哪里还敢隐瞒,赶紧事无巨细,将他所知道的有关这个客人的信息统统都抖了出来。 听得那厢那般详细打听顾家的消息,刘全的心砰砰直跳,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年轻男子十之是有问题的。 “你可知他此番去哪” 客栈掌柜的忙道“听他提了一嘴,说是扬州城。” 出了客栈后,刘全令手下一干人等去寻了扬州城内的地痞头子,勒令他半个时辰内寻到那窃了年轻男人荷包的小贼。 半个时辰没到,地痞头子揪着那小贼的领子匆匆而来,一脚踹倒了那小贼令他跪在侯府大管家跟前,然后他自己则双手捧了荷包呈上。 刘全接过荷包打开,倒出里面所盛放之物,除了些银两之物便是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书稿。 刘全大概一扫便重新放好,让其他人重新盯梢着顾府动静,而他则马不停蹄的回了侯府。 秦九候在廊下正搓着手心里七上八下的,此刻见了那刘全急促过来,不由身体一震,目光便紧紧盯着刘全含有询问之意。 刘全肯定的点点头,然后示意手上的荷包。 秦九几步到庭中,打开荷包见了那沓书稿,飞快翻过几张后,就盯着上面的字死命回忆。当年在官署时,他是见过那小娘子的字迹的。但毕竟是时间过去太久,他也不太肯定是或不是,但那小娘子爱写话本,这点是错不了的。 折叠了书稿重新放回荷包,秦九看向刘全,低声询问“那个年轻男人可招供什么” 提起这个,刘全不免懊恼“晚去了一步,他人早半日坐船下扬州了。” 秦九看了眼荷包,嗤笑一声“倒也无碍。左右知他去处了,那他人就跑不掉。” 扬州吗秦九看了眼厢房,深吸了口,给刘全打了个眼色后,便握着荷包转身走向那厢房门前。 刘全仓促搓了把脸,然后低头跟了上去。 “侯爷侯爷” 秦九微提高了声调唤了两声,片刻,厢房里方传来一阵似刚被人吵醒的沙哑声音“何事” 秦九看了眼旁边的刘全,忙道“刘管家有要事通秉。”微顿,稍微压低了声音“有关顾家的。” 里面似有什么东西突然落地的声音。 厢房内死寂了好一会,方隐约传来那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让他进来说。” 秦九将荷包递给刘全,然后赶紧将门打开,刘全双手捧着荷包躬身低头入内。 门被缓缓的阖上。 一刻钟后,刘全躬身出来,在将门阖死的时候,秦九迅速看了他一眼以目询问。刘全苦笑了下,抬手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轻着手脚匆匆离开。 秦九在门外愈发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霍殷在书案后拿着书稿,盯着上面的字迹好一会。他就这般一动不动,面上也无甚表情的盯着,看着,似在出神,似在回忆,又似在确认什么。 其实那人的字迹不知何时早就牢牢的印刻在他记忆中,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想再确认一番,说不清是为了确定是,还是不是。 翻出案下压着的那张泛黄的纸张,纸张上拟古决绝词柬郎异常醒目,那一横一竖一捺一撇,与此时他手里书稿上字的轨迹,何其的相似。 她原来还没死,果真是命大。 如此,便极好。 抬手抚上了那泛黄的纸张,粗粝的指腹划过那个郎字,又划过那几行泛黄的诗句。紧接着眸光一扫,扫向悟空传三个字,定定看了会,然后莫名的扯了下唇,突然笑了声。 顾立轩得到的是柬郎词,得到的是她人生若只如初见,而他得到的却是一纸悟空传,得到的是她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好,好,当真好的很。 这是恨不得他能灰飞烟灭罢 她待他,该是何等的憎恶 在外候着的秦九以为待会必定迎来他们侯爷的滔天之怒,没成想里头除了刚开始一声莫名的笑,再一直寂静无声,死寂的令人胆颤。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方传来他们侯爷的声音“拿酒来。” 秦九怔了下,反应过来后赶紧应下,连声嘱咐下人去备酒。他们侯爷这些年染上了酗酒的习惯,一旦情绪有所波动,必要灌下些烈酒方觉些痛快。 不多时,下人们捧着几坛烈酒匆匆过来,秦九眉头一皱,尽让其中一人抱一坛酒进去,其他等人皆候在门外。 那个下人刚进去,秦九便听得里面传来他们侯爷的怒喝“秦九” 秦九只得让其他下人也皆抱了酒坛子进去。 待下人们都出来,秦九悄悄关上了门。 屋里一直静了很久。 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候在门外的秦九听到里面传来他们侯爷的念书稿的声音,一字一句,念一句便大笑一声,念一段便拍案叫好一声。尤其是念到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时,简直是如痴如狂,如疯如魔,反复重复念了不下五回,越念声音越寒,越念声音越厉,念至最后近乎是一字一顿的咬牙吐出,似要嚼碎了,吞吃入腹 待念完最后一遍,随着最后一个散字的落下,屋内猛然响起酒坛纷纷砸碎的凄厉碎裂声。 秦九心惊肉跳间,大门呼的一下从里面打开,下一刻便见他们侯爷带着一身酒气大步朝外而来,脸色铁青,眸光冷鸷。 “秦九” “属下在。” “迅速传书两江总督,调集两江兵力,围困扬州城。本侯到之前,他要是敢让扬州城哪怕是飞出一只虫蝇出来,本侯要他狗命” “是” “另外,备船。”霍殷噙着冷笑看着南面的天空,缓缓吐出两字“南下。” 沈晚正在院里抚弄花草,此刻听得大门砰的一声,吃惊的抬眼瞧去,却见是那二世祖仓皇撞门而入,当下便沉了脸。 “郁娘子你可知我” 孟昱奕急促出口的话就在沈晚愈发冷下去的脸色中消了音。 沈晚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看着孟昱奕语气郑重道“孟公子,我想我之前的表达已经很清楚了,望孟公子自重,以后莫要随意过来打搅。毕竟我这门前本就难得清静,一个外男随意进出,终究是不妥当的,望孟公子能体谅一二。” 孟昱奕当下就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最后看了对面娘子一眼,他便扶着门框踉跄离开,脑中反复回荡的是那娘子毫不留情的言语以及那异常冷淡的神色。 是啊,他有什么立场去打搅人家好不容易得来的清净呢 便是证实了那厢猜测又能如何哪怕她真的是他所猜测的那个人,既然她千辛万苦的来到扬州城,那就说明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又何必残忍的再去揭开她的伤疤 而且,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插手人家的事呢 不提孟昱奕这厢如何失魂落魄如何心灰意懒,沈晚这里在打发走孟昱奕后,就去厨房烧了晚饭,跟英娘一起吃完后,照旧看了会书,散了会步,夜幕降临后就洗漱好,早早的上了床睡觉。颇为平静的度过了一个静谧的夜晚。 睡梦中的沈晚只怕没有想到,这将是她在扬州城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夜。 第二天清早,早早排在城门口等待出城的百姓,在无聊等候间相互唠着闲话,偶尔说到件趣事时,不由传来笑声一片,倒也热闹非常。 可所有的欢声笑语,终止于在扬州城的城门被缓缓开启的那刻。 城门外,身披黑色铠甲的精兵,犹如黑色潮水般一眼望不到边,杀气森森,严阵以待。此刻密密麻麻分布在扬州城外,已然将扬州城围得水泄不通。 一夜之间,扬州城已被兵临城下 见到这一幕的城内百姓无不便两股颤颤,整个人如筛糠似的乱颤起来,下一刻狂奔骇叫“扬州城要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话不说啦,你们懂的 第77章 第 77 章 沈晚这会正在厨房烧饭,隐约听得外头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她赶紧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倾耳细听着,但可能是隔得太远,那些个嚷嚷的喊声也朦朦胧胧的,听得不甚清楚。 英娘也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小手揪着沈晚的衣摆,仰着小脸看着沈晚,懵懂的眼睛中含着些不安。 “没事英娘,你回屋先读书去。” 英娘乖巧的点点头,便转身回屋去了。 沈晚又静听了会,这会声音小了些。大概又过了会,之前的骚乱声便渐渐没了。 沈晚方稍稍安了心。又暗道,这扬州城素来治安良好,两江地区又有重兵坐镇,想来那些贼寇们断不敢轻易骚扰,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左右想着应该没甚大事,沈晚便又放心的回了厨房,给灶膛添了些柴火,让锅烧的再热些。 待锅里的水烧开,沈晚便起身打了两个鸡蛋,搅匀后下了锅,正拿出米酒要倒下锅的间隙,外头的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 “郁娘子郁娘子是我” 听到是孟昱奕那二世祖的声音,沈晚沉了脸本不欲搭理,可听的他锲而不舍的直拍门,大有一副不开门就不走的架势,便放下了手上米酒,满腹怒意的去给他开了门。 “孟” 刚说了一个字,那厢孟昱奕猛地闯进了门,然后慌张的转身便将门重重阖死,并上了门栓。 沈晚警惕的退后一步。 孟昱奕忙连连摆手“不不郁娘子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过来看看你这厢可安否” 沈晚不太相信他此刻所言,十分不悦的指向大门的方向“我这里安不安不劳孟公子费心。相信我之前已然将话说的十分明白,望孟公子自重。” “郁娘子”孟昱奕此刻心里又痛又急,喘口气大概缓了下,然后又指指外头急道“郁娘子,今个扬州城发生大事了此刻那外头的精兵” 话未尽,便听见巷口处传来一阵喝声“你们到这条巷子,挨家挨户的搜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等,听清楚了没” “是”回应的声音掷地有声,声响穿云裂石。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随即冲着这条巷子而来,步伐一致,刚劲有力,行动间隐约带着兵器的摩擦声,犹如敲金击石般令人震撼,俨然出自纪律严明的军队。 不多时,这条巷子的人家接连响起嘭嘭的敲门声,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那些精兵的叫门声,若三息之后无人应答,他们便会不由分说的踹门而入。 沈晚和孟昱奕惊骇对视一眼,皆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慌与恐。 “嘭嘭嘭”沈晚家的大门猛地被人拍响,同时响起的还有震耳欲聋的喝声“里面有没有人开门” 沈晚当即脸白如纸。 孟昱奕抚了抚胸喘口气,然后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上前开门。 “大人,不知有何事” “让开”闯进门的精兵一把推开拦路的孟昱奕,迅速环顾一周后,就将目光牢牢定在此刻在院里站着的沈晚身上。 拿起手里画像,其中一名精兵看着沈晚仔细比对着,而另外一名精兵则盘问着孟昱奕“你可是这家户主” 沈晚勉强压住内心极大恐慌,咬了牙刚要开口,这时却乍然听到孟昱奕那厢脱口而出了个是字。 沈晚心神大震。死命压抑着,才让自己此刻手脚不颤,不去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精兵继续盘问;“家里还有何人” 孟昱奕道“还要一小女儿。” 这时英娘闻声出来,见到此刻院里的架势难免有些怯怯,紧张的唤了声“娘” 孟昱奕几步过去,抱过英娘哄道“别怕英娘,让爹抱抱,不怕了哈。”不着痕迹的将英娘的脸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那看画像的精兵收了画像,和旁边人对视一眼,均摇了摇头。两人又分别在屋里屋外搜寻一番,见再无他人,冷冷道了声打扰了,便转身大步离去。 孟昱奕放下英娘,走去关门的时候,手都是颤的。 “英娘你先回屋。” 英娘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 沈晚一把拉过孟昱奕走到离那门的方向远些的地方,满是不可思议的盯着他“刚才你为何要承认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是犯了蠢事你可知” “我知。”孟昱奕看向沈晚握在他肘间的素手,心下隐约酸涩想着,这可能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时候罢。待抬头看向沈晚,他眸光中隐隐含着些许水意“我都知道。可若我刚才不果断承认,你一个守寡娘子会显得愈发突兀,他们便会起疑心,将你排查起来也会严格万分,只怕你回当场被揭穿了去” 沈晚呆立原处。 孟昱奕羞愧道“对不住郁娘子,可能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我前几日北上去了汴京城,阴差阳错间,便知道了一切。可能,便是那会将郁娘子给泄露了出去都是我的错。” 原来,如此。 沈晚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这一切,难道都是命吗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那个男人的五指山 五年了,五年了 为什么都五年了,他还是要对她穷追不舍为什么 孟昱奕担忧的看她“郁娘子” 沈晚抬手指指门外的方向,艰涩道“你走吧快点走。” “郁娘子你莫要灰心,如今你已改头换面,只要你咬死不提,哪个又能认出你来指不定,指不定那厢寻不到人就放弃了呢” 沈晚想笑,此刻却连扯下嘴角都艰难。 “太晚了”她的身份已经快兜不住了,只要那厢再细细排查,孟昱奕前头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若是那厢还有耐心再仔细打听一番,只怕用不了多时,便能顺着扬州城孤身的外来娘子这条线,即刻找到她这。几乎瞬间沈晚便清晰的意识到,事到如今,她已作了别人的瓮中之鳖,再也无处可逃。 不由万念俱灰。 “快走吧孟公子,随你去哪都成,总之莫再我这里多待半刻” 不等沈晚话说完,外面陡然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的是之前来此院那精兵的喝声“就是这” 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大门从外面被人踹倒,连同之前两个精兵在内的一伙人破门而入,几乎是个瞬间的功夫就将沈晚和孟昱奕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披甲执戈的侍卫迅速上前,在靠近沈晚的几步远处停住,然后目光如炬上下打量沈晚,然后将目光死死盯住她的那张脸。着重在眼角下方来回反复打量。 之前一精兵抽剑搭在孟昱奕脖子上,冷喝“你并非此间户主之前为何谎称是,从实招来” 孟昱奕仰着脖子,似乎被激起了怒气,瞪他“小爷我就是个登徒子,见到个好看点的娘子就想当人家的户主,不成么” “你”精兵咬牙,狠狠瞪着孟昱奕。 孟昱奕也瞪着他。 打量沈晚的那位侍卫,此刻脸色有些发沉的对旁边精兵道“去请秦九大人过来” “是” 吩咐完后,他又迟疑的打量着沈晚,似有些琢磨不定。 沈晚垂头任他打量。她认出了这个侍卫,从前她去淮阴侯府找霍殷,这个守门侍卫总是甚是殷勤的给她开门,还提醒她仔细着脚下。 不消片刻功夫,秦九踏门而入。 一进来他就直奔那被重重包围的娘子的方向而来,而后犀利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在那十分陌生的面相上着重看了又看。 片刻后,秦九盯着她问道“娘子哪里人” 沈晚眼睛盯着地面“汉中郡。” 秦九不放过她面上的每个表情,接着冷声问“那请娘子说些家乡话来听听。” 沈晚默了会,就大概说了几句。 其中一精兵冷嗤“我们汉中郡的话可不是这个味。” 沈晚也不反驳,事到如今,大概是觉得再挣扎也没多大意义了。 这时,一精兵从里屋抱出了英娘,秦九看见,眼睛里顿时迅速闪过诸般情绪,有惊讶,有愕然,有难以置信,又有其他难辨的情绪。 他脸色有些沉重,不由挪动脚步朝着英娘所在方向靠近了些,沈晚惊见,紧张之余不由脱口而出“莫要伤害她。” 这时英娘有些害怕的朝沈晚的方向伸了伸胳膊“娘” 秦九吃惊的看了眼沈晚,转而猛地转头打量英娘,好半会,才盯着英娘问道“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英娘有些害怕,可还是怯生回了句“五岁” 秦九在脑海中飞速计算了番,然后又看了那面带苦色的娘子一眼,快速吩咐了那几个精兵几句,然后转身大步迅速离开。 沈晚单薄的身子摇晃了下。 她仓皇移开目光不去看秦九那近乎飞奔而去的身影。垂低了头,当发颤的目光无意扫过自己那双微微发抖的手时,她突然怔了,而后就吃吃的笑出了声。她以为她已经视死如归,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可待真正临到此刻,却原来还是照样怕的发抖。当真是,可笑,可悲。 孟昱奕呆滞的看着旁边娘子惨白凄惶的神色,听着她那充满了惶然无助的笑声,只觉得怕是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此时此刻的这一幕。 霍殷盯着秦九自远处仓促而来的身影,握在身侧的手不由寸寸收紧,下颌的线条愈发崩的死紧。 秦九在几步远处停住,躬身行礼。 霍殷死死盯住他,片刻,方咬牙吐出一字“说。” 秦九垂首秉道“回侯爷,大概是寻到了,不过还需侯爷亲自确认一番。” 霍殷喉结滚动了一番,似想说些什么,可最终未吐出半字。闭眸静立了会,再睁眼时,骇厉的眸光黑沉如暴雨前的洋流。 “带路。” “是,侯爷。” 两江总督在其身后远远的跟着,这般离得远些了,他方觉得周围空气顺畅了些。心里不无庆幸,好歹是将人找着了,这要是一个万一在扬州城里将人给弄丢了去,依霍相那六亲不认的狠劲,还不片了他下汤去不用去想旁人,光想想那莫名变公公的顾某人的不幸遭遇,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了。 说来,他也不是不震惊的,接到相令时,他还当扬州城里出了何等叛党需要他调集两江兵力围困扬州城。没成想,此番兴师动众竟仅是为了个区区娘子每每思己至此,他便觉得万分不可思议,莫不是那娘子给霍相下了什么蛊毒吧否则那个性沉稳,手段狠辣,行事冷静的霍相,霍满朝,岂能做出此等荒唐事着实令人费解。 在压抑而绝望的等待中,沈晚敏锐的捕捉到门外那自远及近的沉重稳健的脚步声。那从容不迫的步履声,仿佛是经过了周密的丈量,每一声的间隔竟都是如斯一致,严谨的令人发指。 那踩地声极重,又仿佛极怒,落入她耳中,不啻于惊天轰雷般震响。沈晚觉得从头到脚都发冷发凉,仿佛那每一声是打在了她此刻那脆弱不堪的灵魂上,狠狠鞭笞,重重敲打,恨不能打的她魂飞魄散,恨不能打的她灰飞烟灭 他来了 沈晚没有哪一刻有这般清楚的认知。 他来了而她,完了。 再长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那刻。 霍殷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那刻时,周围空气出现了短暂的沉窒。 此时已将小小院子围的水泄不通的精兵和侍卫们,下一刻就赶紧朝两侧快速退去,不消片刻功夫,便让出一条通路来。 而通路的尽头那个仿佛被吓住的小娘子,正摇摇欲坠立在风中,隐约在发抖。 霍殷缓步过来,步履依旧稳健从容,不疾不徐,犹如闲庭信步。可那若鹰隼的锐利目光,以及那越来越冰冷的神色,却无不昭示他此刻并非那般的从容淡定。 黑底绣苍鹰的官靴停在距沈晚大概两步远处。 沈晚便似认命的闭了眼。 霍殷眯眼将她从上至下疾速打量一番,而后犹如鹰瞵虎视,下一刻便攫住她那张没了什么血色的脸庞,寸寸游移。那锋利的目光犹如实质,所过之处都仿佛能将皮狠狠刮下一层,刮在人脸上只觉寸寸生痛。 霍殷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冰冷。 “端盆水来。” 沉冷的命令刚一下达,不多时就有侍卫端了盆清水小步快跑过来。盆沿还搭了一条干净毛巾。 冷冷的看了眼那已然陌生的脸庞,霍殷转而拿起毛巾在清水里浸湿,几下拧干后,探手向前抓起那娘子的胳膊就一把提到跟前,然后拿起湿毛巾用力的擦着她的脸。 片刻后,再看向那张脸时,已然是换了一副面孔。 霍殷掷了手里毛巾,一手按住她肩,一手猛地握住她的下巴抬高,咬牙冷笑“就这点伎俩” 一旁被人抱着的英娘见状,不由害怕的哭了起来“娘,我怕” 霍殷身体一震。而后僵硬的转头,难以置信看着那怯怯哭泣的女童,沉冷的眸光迅速变幻,最终划作骇人的惊怒和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懂的 第78章 第 78 章 “谁的”伴随着那怫郁的怒喝,霍殷抬手就掐上了英娘的脖子,手掌缓缓收缩。 沈晚惊怒出口“霍殷” 周围精兵侍卫等皆垂低了头。 霍殷似被她的指名道姓给叫的震住了,转过脸盯着沈晚,目光中带着些震惊。 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掐的,英娘的一张小脸白的吓人。沈晚惊恐交加,仓皇的去扯他放在英娘脖颈上的手,急的眼角都沁出了泪“你不要伤害她她谁的也不是,你若不信就去打听,她只是被外祖父托孤给我的,她又有何辜” 霍殷冷冷看她,不置一词。 沈晚用力去掰他的手指,可她的那点力道又哪里掰的动,哪怕是他的一根手指便惊颤着眼看向霍殷,咬牙恨声“侯爷要是有怒有恨,一概冲我来便是,迁怒无辜是何道理” 霍殷阴鸷的扫了眼那孩子,转而对秦九使了个神色,秦九颔首,飞快转身往院外而去。 霍殷便松了手。 沈晚见状,趔趄着身子便要冲到英娘面前去抱她,却被霍殷毫不留情的抓了胳膊扯了回来。 霍殷抬手按上了她瘦弱的肩膀,俯身看她,眸光沉沉“一概冲你来”他似低笑一声,又冷又厉“莫急。” 然后面无表情的站直了身体,冲着周围断喝一声“端几碗清水过来” 近乎是片刻功夫,侍卫们便端着数碗清水恭谨的站在他们面前。 霍殷便抽出腰间佩剑,一言不发冲着自己手掌便划了一剑,在掌心里的血滴落瞬间凑近其中一清水碗的上方。 沈晚瞬间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却不由心下大急,因为她如何不知,被古代奉为圭臬的滴血认亲的法子,其实并无任何科学依据。 眼见着他要扯过英娘的手,不由要急急上前阻止“慢着此厢做法并无任何依据,做不得数的” 霍殷抬手便将她一把拂开,抓起英娘的手便一剑划开她手心。 英娘痛的大哭。 沈晚凄厉恨声“霍殷” 霍殷充耳不闻,只冷冷将英娘的血滴在同一清水碗中,然后便死死盯住碗中的两滴血,直至几个片刻功夫都未曾见他们相融。 他抬起头,缓缓将目光投向另一侧被人羁押着的年轻男人。 身量颀长,唇红齿白,当真是俊俏的很。 霍殷沉沉的眸光中有一瞬的择人而噬的凶光。 侍卫抓过孟昱奕的手划过一剑,之后将血滴在另外一清水碗中,然后又抓过英娘还在淌血的手,让血流在同一碗中。 几个呼吸的功夫,霍殷冷眼扫过,也并未相融。 空气中的冷意隐约消散了些。 霍殷转而看向沈晚,沈晚盯着他,近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时一侍卫端着一碗清水近前,里面盛放的仅有一滴血,英娘的。 霍殷便抓过沈晚的手。 一寸一寸将那紧握成拳的纤纤素手打开,他的指腹无意识的在那柔软的掌心缓缓摩挲着,感受着那娇软,感受着那柔弱。 霍殷沉声令人准备银针。 侍卫匆匆而去,片刻后又匆匆归来,双手呈上银针。 霍殷掷了手里佩剑,取了银针,抓起沈晚一根手指的同时,便刺了过去。 血,亦未融。 众人无不暗自松了口气。 沈晚都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般奇迹。 但终归,英娘的命算是暂且保住了。 霍殷便淡淡的挥手。 众人行了退礼,下一刻就如潮水般迅速退出了这个院子,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刚才还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小院,就空荡荡的只剩下霍殷和沈晚二人。 一阵风吹过沈晚的额前,扫的她额前的刘海稍微有些凌乱。明明是扬州城二月的暖风,可沈晚却觉得犹如数九寒冬的凛冽刺骨寒风,刮得她冷,又疼。 霍殷眯眼将她从头到脚扫过一回,然后俯身将她一把拦腰横抱,大步走向里屋方向,抬脚踹倒屋门就抱着人进了屋。 刚将人放倒在床榻间,他强悍的身躯就顺势压了下来,不由分说的抬手就去扯她的领口。 沈晚这会方猛地反应过来,满腔的悲与愤统统划作了此刻挣扎的力道,手脚踢踹挥舞,恨不能用尽生平所有气力,不让他得逞。 啪沈晚的巴掌落在了霍殷的脸上。 屋内气氛陡然便得死寂。 霍殷盯着她,沈晚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此刻两人都有片刻的震惊。 霍殷便抬起手,沈晚闭了眸浑身轻颤。 冷眼扫过那惊颤的模样,霍殷嗤笑了声,然后抬手在脸上擦了下,低头一看那抹红色,他的脸果不其然是被她指甲给划伤了去。 仰头吐了口浊气。 然后手放腰间,开始宽衣解带,下一刻便在那小娘子尖叫和哭泣声中撕裂了她的衣衫,凶狠的覆身压了上去 “霍殷霍殷你这个恶霸,我诅咒你” 她的哭骂声消弭于他的唇齿间。 床榻急剧摇晃,霍殷要的又凶,又狠,又急,抱着身下人几乎难以自控,连连逼的她红了眼角。 霍殷也是狠了心的要给她教训。这么多年,她兜着他耍玩了这么多年,他心头焉能没恨,又岂能轻易将她放过 捞过她腰身翻过,霍殷抚上她那瘦弱的脊背,听着那柔弱的含着悲意的啜泣声,眸光沉冷“哭什么爷给的,你便安心受着便罢。” 说着竟是连片刻喘息时间都不予她,覆身动作起来 此间结束的时候,沈晚颤着身子,脸侧过一旁默默流泪。 霍殷在床榻外侧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听着那隐忍的泣声,不由觉得心烦意乱。 “明明是你虚情假意,肆意糟践本侯的一片用心,可恨至极怎么瞧你模样,反倒像是本侯的不是了” 沈晚猛地转头,双手死死抠紧被褥,切齿恨目“霍殷你为何要如此欺我为何不肯放过我为何” 霍殷系扣子的手顿了下,然后拧了眉,颇有些烦躁的粗鲁的将扣子系了上。 他并未回她此问,只冷声道“你也不必这般拧着,本侯就给你选择。要么做大狱里的阶下囚,要么做本侯娇宠的掌中宝,你自己选。” 沈晚只觉得可笑“是你的笼中雀吧” 霍殷觉得他的话已经点的不能再透了,偏的那小娘子讥笑嘲讽的似要坳着性子拧着,不由就令他沉了脸。 “你可想好了再说。” “侯爷真心让我选,那就莫拿他人来作伐,若真这般,我沈晚就是宁做那沉沉大狱里的阶下囚,也不做你淮阴侯府里的那只笼中雀”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霍殷脸上沉沉的黑气,简直是肉眼可见。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有点少了别怕,今天有二更,就是会晚些。 第79章 第 79 章 霍殷拿鹤氅将沈晚从头到尾裹住,然后抱上了院外早早候着的马车,全程都黑着脸。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城外方向驶去。 秦九也踩蹬上马,趋马近前,俯身靠近车窗的位置低声唤道“侯爷” 霍殷低头看着怀里那累极倦极已然昏睡过去的娘子,不由臂弯收紧了些,又抬手将她脑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让她依偎的近些。 扯开了软帘,霍殷稍微压低了声音“说。” 秦九连余光都不敢扫过车里半分,愈发低垂了头,亦压低了声调,将他所调查的有关沈晚这五年的情况,那孩子的情况,以及那个年轻男人的情况一一秉来。 霍殷面无表情的听着,神色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偶尔低头看向怀里娘子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沉凝和探究。 待马车到了城外渡口,霍殷抱着人登船之际,对着秦九沉声吩咐“另外征用一艘官船,将她之前所居院子里的所有东西,哪怕是一砖一瓦一花一木,悉数运到汴京城。还有她这些年出版的书稿,去那叫墨香斋的,一页不漏的全讨回来。” 秦九忙应下。又迟疑道“侯爷,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姓孟的,是留于此地,还是一同押往汴京城亦或其他”其他两字秦九压的极低,因为这两字几乎便意味着要将此二人处理掉。 提起此二人,霍殷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尤其是那个小白脸,只要一想到这五年来他跟那小娘子交往频繁,他的脸色便阴沉的只差能拧出水来。 “先带回汴京城去。”说罢,便抱着人大步登了船。心里不是不怒的,他无法想象那个小白脸如何的登堂入室,如何替她挑水、浇花、除草那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肖想他霍殷的女人简直是狂徒真让人恨不得,恨不得能徒手撕烂了那张只会勾搭娘子的俊俏面皮 沈晚也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当她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时,一眼撞入眼底的就是面前霍殷那张沉沉的脸。 沈晚反应了好一会才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不是做梦。 外面哗啦啦的水声不断传入她的耳中,她此刻所处的软塌上也轻微的晃荡着,所有的一切无不在提醒她,扬州城已渐行渐远,过不了多久,她就要重回那个噩梦般的汴京城。 霍殷看她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头便登时窜起股莫明火,出口的话也不由加重“不愿意离开扬州是扬州城有你放不下之人,还是那汴京城没有那让你期待之人” 霍殷这话很难不让她立刻想到阿虿。 沈晚抬手指着他,声音发颤,字字控诉“虎毒,尚还不食子霍殷你不是人” 霍殷一把握住她的手指,顺势拉她近前,冷鸷的目光直逼她眸底“你还配提阿虿但凡你待他有半点不舍,但凡你当年踏出汴京城的时候有片刻犹豫,他又焉能遭受这些年的罪他本该是你捧在掌心上的娇儿,本该锦衣玉食享受贵公子的一切待遇,是谁将他推入了如斯不堪境地,是谁” “谬论”沈晚颤声怒斥,简直无法接受他这般颠倒黑白的指责。 霍殷倒没继续与她辩论此厢,却抬手抚上了她略显冰凉的脸颊,粗粝的指腹在那娇嫩的肌肤上缓缓摩挲。 沈晚烦厌的拧着脸躲闪,霍殷岂能如她愿当即双手捧过她脸,逼她正脸对视。 “还有两日。”他盯着沈晚说的意味深长“两日后就能抵达汴京。在这之前,爷给你时间考虑。” 沈晚当即反应过来他所言考虑是何事。 她嗤笑了声,唇瓣翕动刚欲出口,霍殷却在此刻沉声道“你已经放弃过阿虿一次了。” 沈晚陡然看他,怒的手都在发颤“你霍殷你实乃伪君子你明明说过不拿旁人作伐,你卑鄙”说着怒急就要抬手。 霍殷猛地抓过她扇过来的手,冷笑“爷还当你冷血的,倒没想你还会关心阿虿的死活。放心,爷只是让你选,是选阿虿继续这般沿街讨饭,还是选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生。” “霍、殷”沈晚含泪恨声“我死也不会向你这恶霸妥协的你就且死了这条心罢” 霍殷的神色有片刻的狰狞。 深呼口气,这一刻,他真有种想吃人的心思。 他推开她,然后从软塌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睥睨“你愿意拧,便拧着罢,爷倒要看看你能拧到几时”恶霸他会让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霸 语罢,甩袖离开了此间船舱,极重的踩地声无不宣示着他此刻的怒意。 两日后的清早,一艘三层高的楼船低调的靠岸。 此刻从楼船的角度来看,汴京城的城门已遥遥在望。 下船的那刹,霍殷沉着脸拦住沈晚“爷再给你一次机会。” 沈晚不为所动。 霍殷盯着她道了两声好字,然后扯过她就下了船。 侯府的马车早就得了信在此间候着,待霍殷拉了人上了马车,便一路疾驰直奔汴京城的方向而去。 城门大开,守门护卫忙躬身行礼,直至马车消失在汴京城内。 侯府的马车停在了一街巷处。 “下马车。” 沈晚便依言下了车。她环顾了眼这久违的汴京城街巷,寒风料峭中行人极少,一派萧索空荡的冬日景致。 沈晚往马车的方向看了眼,她不太明白霍殷让她下车为何。 霍殷端坐在马车上,依旧一言不发,也未曾往沈晚的方向看过去一眼。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从巷口徐徐转向这个方向过来的一行人,让沈晚陡然明白了霍殷的险恶用心。 看着远处那在风雪中步履蹒跚沿街讨饭的一行人,看着那个小小儿郎不时冷的跺跺脚的可怜模样,沈晚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她恨不得能吃了霍殷的血和肉 “霍殷,霍殷你便即刻送我入大狱罢”此生此世,来生来世,她都不想再与此人有丁点瓜葛哪怕是丝毫 马车里隐约传出几声粗重的喘气声。 片刻后,陡然传出一声暴喝“来人,押她去天牢” 第80章 第 80 章 沈晚入狱当天,大理寺卿亲自到监狱指挥一众狱卒押着狱内其他犯人迁走等事宜。之后又指挥众狱卒打扫,收拾,一趟趟抬水冲走地上的血迹和污垢,再一遍遍的让人拿着点燃的艾草熏染狱内每个角落,以驱走其中异味以及各种毒虫。 不多时就有两个粗壮仆妇抱着厚实的被褥以及些洗漱用品进来,大概一扫狱内情况,然后选了个稍干净些的狱舍,招呼人又仔细打扫了里面每个角落后,让人将外面的床榻搬了进来,放了被褥,甚至还挂了帷帐,摆放好盥洗用品,之后又拿了抹布在狱内的墙壁、栅栏上擦了又擦。 此刻瞧着,这哪里像是来坐牢的,反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专程来体验一番狱内生涯的。 沈晚心里陡然腾升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以及羞耻感。霍殷此番操作,无疑是在她仅有的自尊心上重重凿出了一道裂痕,他在无声的向她宣示,哪怕她选择了坐牢,那也得按照他的要求来坐,而她也休想摆脱他的掌控 监狱里的众人忙的热火朝天,有不经意间路过她身边的狱卒,皆是垂首低头恭谨又讨好。沈晚看着突然就想笑,下一刻真的俯身笑出了泪。 霍殷当真是手段狠毒。 他能轻而易举的就让她的坚持,瞬间变得毫无意义。 他让她的信仰开始动摇,他让她的选择变成了场笑话 一连五日,霍殷始终没从过来回禀的人口中,得到她要妥协的只字半句。 听得她除了有过要笔墨书籍之类的请求外,再无其他话语传达,霍殷不由恼恨,冷笑道“除了笔墨书籍,其他的她要什么,便都去给她准备什么。” 回禀的人应了声,便悄然退了出去。 沈晚听了来人的回话,没有什么反应,只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已然刷的泛白的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牢里也没什么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晚才收回了目光,拖着有些僵硬的身体,慢慢的往角落里那张床榻的方向走去。 床榻上的被褥铺的很厚,躺上去很软,可沈晚觉得自己像在挺尸。 这般又过了五日。距离沈晚入狱已整整十日。 侯府的气压越来越低,对应的是霍殷越来越黑沉的脸色。 百官上朝时都有些战战兢兢,心里无不痛骂狱里那个不识趣的小娘子,霍相要从了便是,作天作地个什么劲连累着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事到如今,此间事情的首尾,他们哪个都门清。也是那霍相也没想再掩饰此厢,从扬州城里大招旗鼓的抓人,再到汴京城满城风雨的将人弄进大狱,其中真意不是不言而喻 心里也不是不惊异震撼的。那小娘子也不是天香国色,还嫁过人,如何就能迷得那霍相五迷三道的当真是不可思议。 侯府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年来,秦嬷嬷将他们侯爷的异样看在眼里,她也诧异,不过个稍有些姿色、气质稍佳些的娘子,如何就能令他们侯爷这般上心,这般想着,念着可每每见着他们侯爷抑郁难解的模样,她又觉得后悔,觉得心痛,只恨不得能扇自己两个耳光,为何当初鬼迷心窍要促成这般孽缘。 如今为时已晚,期间任何事都不是她这个下人能插的了手的。 不由又是一叹,悔之晚矣。 在沈晚入狱第十五日的时候,监牢的大门从外面被人打开,几阵喃喃低语后,细碎的脚步声从大门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沈晚已经充耳不闻,只两眼盯着雪白的墙壁发呆。 墙壁上又是便得雪白一片,明明之前她刚拿了木棍记下了日子,明明刚写了些字,写了些诗,可等一转身的功夫,就再次便成毫无痕迹的雪白一片。是了,只要她一写,就会有人迫不及待的拿抹布给擦去,擦不去的就会毫不吝啬力气的将整面墙再次刷一遍。总之,不会让她再次留下任何痕迹。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沈晚所在的狱舍前。 狱舍里的两个仆妇轻手轻脚的出了狱舍,却是在稍远处,不错眼珠的看着这边。 好一会,栅栏前一道温柔的娘子声音徐徐传来“阿虿,你过去看看你晚姨。” 沈晚悚然一惊,不敢置信般的猛然回头。 她的监舍外,刘细娘手握阿虿的手,在栅栏外静静的站着。 阿虿身穿一身宝蓝色棉衣,带着一顶半旧小毡帽,可能是积雪刚融的缘故,此时身上帽上都有些湿漉。 他仰着小脸疑惑的看向刘细娘,迟疑“晚姨” 刘细娘握着阿虿的小手不由紧了下。她没有看向沈晚,却是蹲下身子给阿虿扶了扶小毡帽,宠溺的笑道“是啊,是你晚姨。你进去跟你晚姨说会话。” 阿虿狐疑的看了眼狱舍里呆呆望着他的女人,虽有不解,可还是听话的走进了狱舍,蹬蹬几步来到沈晚跟前,口齿清晰的唤道“晚姨。” 沈晚大恸。 “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书房内,霍殷的脸色有些沉怒。 那回禀的仆妇伏在地上,愈发伏低了身体“回侯爷,自虿哥小主子去看过娘子之后,娘子就似受了刺激,又哭又笑的之后便不言不语,谁叫也没反应,不吃也不喝” 霍殷抓过镇纸冲她扔了过去“废物她不吃你就不会喂” 霍殷当夜就出现在沈晚的狱舍前。 沈晚冷冷的看着他。 霍殷看见她唇角脸颊上的残粥,以及衣襟上大片的米粥饭汤,本就沉冷的脸上迅速凝聚起一片黑沉沉的怒气来。 两个仆妇噗通一声跪下,握着手里的粥碗直发抖。 霍殷骇厉的扫过她们一眼,怒喝“滚出去” 两人连滚带爬的出了狱舍。 霍殷深吸口气,俯身进了狱舍,几步来到沈晚面前,坐下来便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残粥。 啪霍殷的脸上多了道红印。 沈晚恨意滔天“无耻恶霸” 霍殷闭了眼连深呼吸了几次,方勉强压住抬手掐死她的念头。 待再睁眼时,霍殷面上已看不出什么情绪,抬手几下按住似疯了般对他拳打脚踢的娘子,他转过脸看向狱舍外,沉声吩咐“来人” 沈晚这一夜便被强逼着看了近乎整夜的酷刑。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活生生的死囚被人送进来,然后绑在她面前,历经了各种各样的酷刑,没有一样是重复的,几乎用不了多时,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血肉模糊的被人拖了出去。 然后再换下个人。 哀嚎的惨叫声充满了整个大狱。 那痛不欲生的惨叫声,那淌了满地残红的血,那刺入鼻中的浓厚血腥味,那近乎碎成沫的人肉 沈晚捂不得耳朵,闭不了眼,只能被人强按座上,直面这血淋淋的一切。 就这般听着,看着,闻着她哭,她笑,她吐了又吐。 霍殷坐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抓起案上的酒壶,一杯一杯倒着烈酒。沈晚那厢哭闹了多久,他这厢就喝了多久。周围地上已经摆放了数个已然空了的酒坛。 又是一整杯烈酒下肚。看着那娘子惊恐的痛哭尖叫,他不由握紧了手里空盏,心里却愈发冷硬了起来。 这是他给她最后的一次机会,若她还这般拧着霍殷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猛地抬杯一饮而尽。 若她还是不惜福,便从此在此间终老罢 “霍殷霍殷” 霍殷猛地抬头望去。 沈晚近乎崩溃“我错了我错了你让他们走统统都走”她错了,她怎能痴心妄想,妄想凭她一人的力量去反抗一个代表男性利益,代表权贵利益的封建集团她的一腔孤勇有何用在这个朝代,她的坚持是种原罪。 悟空的可悲,从来在于他的清醒。 霍殷的呼吸有些急促,喉结动了动。而后他猛地起身,同时喝道“都出去” 近乎片刻的功夫,沈晚面前的血肉模糊没了,耳边的惨叫声也没了,周围人瞬间退的干干净净,刚才人间地狱的场景已不复存在。若不是地上那满目的鲜红,此间安静的让人怀疑刚才的一切是在做梦。 没了人钳制,沈晚的身子从座椅上滑了下来,委顿于地。下一刻却被人打横抱起,几个瞬息功夫,就被人抱到了狱舍里的床榻上。 不消多时,低弱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就交织在血腥味弥漫的大狱中。 霍殷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低头灼烫而焦急的亲吻着,似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又似有不敢置信的惶恐,牢牢的将她圈住,动作也一下重于一下,至最后竟隐约有些狂乱。 沈晚受不住他这般的狂狼,已然昏了过去。 此间结束后,霍殷又抱着她闭眸回味了好一会,方又低头含住她的唇瓣反复辗转。待分开时,又向上亲了亲她的眼眸。 待终于得以确认了自己彻底拥有了她,霍殷长长吐口气,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舒爽万分,心底深处也隐约溢出了些快活来。 这一日,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汴京城的百姓看见霍相抱着一个娘子出了大狱。 这一刻,汴京城的好些人都不由看看天际,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晴天了。 第81章 第 81 章 淮阴侯府从此就多了位晚夫人。 当日顾府就结束了长达五年的沿街乞讨生涯,转而搬进了淮阴侯府隔壁的空宅,与侯府毗邻而居,自此风光无限。顾家这番天上地下的大反转,无疑令众人跌破了下巴,唏嘘不已。 至于霍殷令人从扬州城押送至汴京的年轻男人和幼小女童,他并未处置他们,反而另赐了宅院,令他们在汴京城落户安家。 不过五日功夫,孟昱奕就迎娶了一六品小官嫡女。他成婚那日,霍殷还备了贺礼亲自前去祝贺,出自什么心思不知,可轰动一时是真。 而英娘在这之后霍殷允她们二人见了一次面,之后就将英娘记在孟昱奕名下做他嫡女,让他好生将她养大成人,再之后就直言令沈晚断了这段母女情分。 沈晚并无任何异议。充耳不闻英娘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转身就上了侯府官轿。 霍殷既满意她的顺从,可心里又隐约有几许不踏实。 沈晚刚入府之后,霍殷便将她人看的死紧,饶是瞧她似乎一副认命的模样,瞧着似乎煞是安分的做着晚夫人,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着实令他不得完全安心,唯恐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一不留神她便会故技重施。 于是,每每上朝前,他总会暗下嘱咐府里一干人等严防死守,若是再发生五年前那疏漏,他断不会再轻易绕过。虽他也知如今入了侯府,她便是插翅也难飞,可他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隐忧,这使得他上朝时都不能集中精力,还有额外分心想着府内的她此刻是否安分。每每唯有下了朝回府见到人的那刻,心里的石头方能安然落地。 一连一个来月,霍殷见她都安然做着府里的晚夫人,没有另外再闹幺蛾子,心中不由就生出些快活来。 大概从今往后,她都能安分的做着他的晚夫人罢。他如斯想着。 饶是心中这般笃定,可对于沈晚要出府的请求他依旧是断然拒绝。这是他认为对她唯一苛责的地方,他绝不容许她再踏出侯府一步。半步都不成。 每隔一两日,他便令人将外面银楼的掌柜的、绸缎庄的掌柜的、裁缝铺的掌柜的请到侯府,在她面前一一摆放各种金银珠宝首饰、各种绫罗绸缎布匹、各种时下流行的衣裳样式,供她选择供她挑,只要她喜欢,便是将所有首饰衣裳绸缎都留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可沈晚不喜欢。她便向霍殷提了要求,可以不让她出府,但请给她找来各类书籍令她解闷。 霍殷就专程在府里给她打造了一个别苑,里面盛放了各类书籍,大到经史子集,小到言情话本,书目种类齐全,应有尽有,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亚于汴京城内的大书坊。 沈晚便给此苑提名,晚风苑。 霍殷亲自持笔题字,挂上匾额。沈晚在旁看着,并无异议。 霍殷不是没问过晚风苑可有何来处,可沈晚三缄其口,饶是心里不悦,他也没再相逼。 沈晚没告诉他的是,晚风二字是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的,朝来寒雨晚来风。 这日下朝后,霍殷大步上了马车,甫一坐下,就令秦九赶车回府。 一刻钟的时间不到,四驾马车入府。 霍殷推开晚风苑的屋门,甫一踏入,文墨书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的同时,他便一眼捕捉到正在其中一书架,盘膝而坐翻书静读的娘子。 他的心有刹那的稳妥。 抬手轻挥了下,屋内两个仆妇就轻手轻脚的出了屋,顺带轻轻合上了屋门。 因屋内的其他几扇窗户都大开着,所以饶是此刻屋门关上,也并不显得屋内的光线暗下多少。不知是翻阅的太过入神还是其他,书架前的那娘子仿佛并未察觉此刻屋内的动静,依旧全神贯注的翻着手里的书籍。 霍殷放轻了脚步走近她身侧,高大的阴影将她从头到脚都遮盖了去,让人想忽视都难。 沈晚就抬头看他。 霍殷便俯身将她一把捞起,半搂抱在怀里,带有胡茬的粗粝下巴抵着她额头缓缓摩挲。 “让爷好好抱会。”他满足的低低喟叹。 沈晚不动,就任由他抱着。 掌心抚过她纤弱的脊背,他皱眉道“怎的还这般瘦弱饭食可有按时吃张太医开得补药你可有听话吃过” “有的。”沈晚动了动胳膊,姒淑传这本书籍有些厚,提在手里久了难免手酸。 霍殷垂眸看了眼,便探手捞过她手里的书,看了眼书目后,有些诧异的看她“姒淑传” 沈晚知他诧异什么。姒淑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她写的女姒淑录广为流传,被后世人奉为圭臬。而女姒淑录类似于她上一世古代东汉女史学家班昭撰著的女戒。想那霍殷应是诧异她这般后脑生反骨的女人,只怕会对这般苛求女性的书籍不屑一顾罢,又如何会细细翻阅 沈晚却未多做解释,只道了声随意翻翻,便不再多说。 霍殷看了她一会,然后抬手将手里书籍随意放一书架上,之后就将她搂紧了些,温热的掌心开始在她后背慢慢游移。 渐渐的,他开始抚摸出些许意趣来,掌心的力度开始加大,呼吸也有些粗重。 沈晚知他的意思,扭过头看向那几扇开着的窗户。 霍殷便半抱着她依次来到几扇窗户前,挥手打落支棱窗户的支架,一拉窗户就紧紧关闭了去。 他边走边不住游走于她周身,滚烫的唇也胡乱的在她脸颊亲吻,待到最后一扇窗户前,怀里娘子已被他褪干净了衣衫,满面潮红,无力轻仰着身子任他施为。 霍殷身心的野火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一把将人提起抵在花窗上,他握着那柔软腰身,要的凶而急。沈晚手向后抓紧窗棂难耐的喘息,既无力迎合他又无处可逃。他的节奏从来都是迅猛而急,霸道强势,不容人有丝毫的反抗和拒绝,亦如他的人一般 时间一晃到了烁玉流金的六月。 近来沈晚有些咳嗽,张太医把脉之后,下了结论是蕴郁化热导致的肺热。开了方子后,他又道枇杷去肺热有良效,可每日食些。 当日,霍殷就从杭州上贡的贡品中拨了两筐新鲜枇杷入府,令她每日间隔断时间便吃下一个。于是她身边仆妇就多了项任务,每日掐着时间提醒她到时吃枇杷了。 沈晚这日起就吃枇杷吃的有些想吐。之后某一日,她真给吃吐了去,惊的府里一阵兵荒马乱,府里管家当即令人快马加鞭去官署通知他们侯爷,而霍殷也没了办公心思,草草嘱咐了虞铭几句,就撂下公务即刻脚步匆匆的回了侯府。 张太医也背着药箱匆匆入府,搭脉诊断后,下了个结论是伤了食。 霍殷盯着张太医“没有别的了” 张太医愣了下方反应过来,赶忙回道并无别的症状。又隐晦的言及,那晚夫人有宫寒之症,之前他已提及需要多年调养,轻易不能有子嗣。 听到张太医否定了他那厢猜测,霍殷脸上的表情变幻难测,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但府内其他人闻言还是松了口气的。主母进府前,着实不应出个庶长子,否则侯府的面子未免太过难看。 霍殷终于不强令她按时吃枇杷了,但却还是令她每日至少吃一两个,直到她肺热好了为止。 这日,沈晚拿着枇杷咬了口,咀嚼咽下的时候,只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枇杷再难吃的东西了。 坐在院里的藤椅上,她看着满园的花草有些百无聊赖,从她咳嗽那日起,霍殷就不许她费神读书,只让她平日赏花赏草心胸开阔些,待她日后痊愈后再去那晚风苑读书。 沈晚便有些索然无味起来。纵然院里一花一草皆是从那扬州城里的小院移植过来,可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一南一北,气候都不同,花草的样子又焉能一模一样 沈晚移开眼,转而看向天际。那些个变了味道的花草,倒不如看那广阔的天地来的痛快些。 霍殷进来时,见到的就是沈晚坐倚着藤椅,仰脸望向天空出神的模样。 霍殷莫名的不喜欢这样的她,让他莫名觉得此刻面前的人像是灵魂出窍般,留下的只剩下一副残躯。 “怎么如此郁郁寡欢之态”霍殷几步上前坐上藤椅,伸臂捞过她,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可是院里的花草不合你心意了” 沈晚看了眼那些个花花草草“就是闷了。” 霍殷低头看着她。近些月来的调养,她的面色好了不少,白皙了也稍稍红润了些,瞧着也比以往康健。现在见她总是一副沉静模样,犹如那打磨上好的美玉,握在手里温润又温和。可这种沉静,不同以往那种沉静中蕴藏着生机和爆发力,却隐约让人觉得是种沉沉的死气。 霍殷知道,是他折了她的翼,拔掉了她的刺,磨光了她的棱角,才有了今日这般似打磨光滑的玉般的人。 长久的沉默中,霍殷的情绪却在不断起伏,最终化作长长的一叹“也罢。明日起,爷不再限你出府,但出府时间不得越过一个时辰。可否” 沈晚低声“可。” 霍殷言出必行,翌日就解了她的禁足,允她随时出府。 吃完早膳,大概休息足够半个时辰后,沈晚就出了侯府大门。 同时跟着出门的还有四个轿夫,一队带刀侍卫,还有两个仆妇。 沈晚径直去了汴京城最大的酒楼太和楼,坐在二楼包间上,吃酒,听曲,看风景。 等快要待足一个时辰,便起身离开,按时回到侯府。 晚间霍殷回府时,便问她外出所见可有趣事。 沈晚便低声道来所见之景所见之人。 床榻间的娘子温柔婉约,轻声细语犹如潺潺小溪淌过心尖,听得他神思恍惚,如痴如醉。 天福七年。 不知不觉,沈晚入侯府足足已有两年的时间。 两年的时间可以很短,转瞬即逝快的让人抓不住其中一角,亦可以很长,长的足矣令世事全非。 不知何时,霍殷开始蓄起了短须,本就冷硬的不近人情的面庞如今加上了上下颌的短髭,愈发显得威严稳重,令人望而却步。但不变的是他的霸道强势,不容人有丝毫的忤逆。 朝堂上,他的权柄日重,天福帝已然如同虚设,朝堂上下皆以奉他为尊,老牌霍党私下都有劝进之意。 霍殷亦有此意。不过大齐开国五代,前几任皇帝励精图治,在民间也甚有威望。百姓大多还是心向大齐的,若冒然改朝换代,民心如何且不提,就那几个封地上的王爷们,只怕要坐不住了。若打着清君侧之名前来讨伐,名正言顺,倒时候于他是大为不利。倒不如先按兵不动,待来日一一解除藩王的隐祸,再谋来日不迟。 霍相不急,可那些霍党人员急啊。霍相不进,他们何来从龙之功他们还等着封侯拜相呢。 于是便有人进策,四公主年方二八,风华正茂当时,何不尚了公主,待有了皇家血脉,届时废了天福帝,扶幼子登基届时霍相封摄政王把揽朝政,时机成熟时再坐上金銮殿上那把龙椅,岂不就名正言顺了 霍相要进一步,缺的就是一个名,如今四公主就是这个名的关键所在。 霍党一干人员迫不及待的入侯府献策,如此良机,想必霍相定会应下。 霍殷听罢,沉默了许久。 霍党们不解他在权衡什么,还欲再劝时,这时霍殷抬了手,正要开口之际,书房外隐约传来些嘈杂声。 霍殷沉声道“何事” 书房外秦九的声音传来“回侯爷,是晚风苑的下人。” 霍殷当即转身看向一干人等“此事押后再议。”之后沉声吩咐刘全,让他安排车辆送诸位大人回去。 吩咐完后,便沉着脸大步离开。 霍党面面相觑,而后皆摇头叹气,霍相哪里都好,唯独儿女情长了些。若是霍相日后真能上位,这便是帝王大忌了。 第82章 第 82 章 沈晚苏醒过来的时候,正好听的霍殷一叠声的下达指令,声音沉而狠。 “即刻封锁消息,不得向外泄露一丝一毫。” “看紧晚风苑的下人,不得令他们随意外出。” “所有人嘴巴都给闭紧了,谁敢私下议论一句,立即杖毙” 沈晚的头还有些昏沉,听得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不明所以,但也懒得去猜,索性就没睁眼,只待他指令下达完再说。 本就密切关注她的霍殷,这时察觉到她呼吸稍微紊乱,便知她已醒来,给秦九他们使了眼色令他们退下,之后他几步来到床榻边撩起下摆坐下,抬手抚上了她微凉的脸颊。 “醒了” 沈晚慢慢睁开眼,轻轻嗯了声算是应了。 霍殷看她脸色发白,神情又萎靡,不由心下一紧,伸手拉着被子给她掖了掖被角。 “冷不冷” 沈晚摇摇头。 掌心覆上了她的额头,他又皱着眉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这会可能觉得两厢温度差不多少,方稍稍缓了神色。 “要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不可闷着不说,得赶紧遣人通知爷,听见没” 沈晚自然是应下。 霍殷再没有说话,只是俯身看她,目光专注而炙热。 沈晚神色有瞬间的僵硬,每当他这般看着她的时候,便意味着他想要了。 察觉到她面上神色的异样,霍殷喉间滚动出笑意来。 抬手颇为宠溺的捏捏她的脸颊,他低笑“放心,爷暂不动你。”说话间,他的掌心由她的脸颊缓缓向下游移,至她的小腹处停下,然后隔着衾被缓缓抚摸。 他看着她,语气意味深长“至少近些个月,爷不会动你。” 沈晚的脸色刹那间褪的一干二净。 霍殷脸上的所有外露的情绪也瞬间褪的一干二净。 他心底犹带有几分不可置信。目光犀利如剑梭,他死死攫住她面上的每个表情,似乎还带着几分侥幸,隐约觉得或者是她会错了他的意,或是他读错了她的意,遂直接开口点明道“晚娘,你有身孕了” 话未尽,沈晚浑身颤如筛糠。 霍殷心里仅存的那丝侥幸瞬间被击垮的一干二净。 他不会天真的认为她的颤栗是因为欣喜,他不瞎,他看得出,那是源自急剧抗拒的愤怒。 他的目光冷至极点,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犹如被人激怒的凶兽,随时可能暴起噬人。 她也盯着他,素来沉静的眸光里此刻燃起了熊熊烈火,灼亮刺目有燎原之态,似要毁天灭地,更似要玉石俱焚 霍殷猛地按住她的肩。不可否认,此刻她的浑身充溢的是他多年未见的勃勃生机,那般摄目耀眼,那般夺魄摄魂,令他心跳加速,令他心动的难以自持,可更多的,是令他不安和惧怕。 她的无所畏惧令他忐忑不安,她的悍不惧死令他不寒而栗。 “沈晚”他俯身盯着她,语气愤懑而骇厉“两年了,爷捧你在掌心里疼着宠着足足两年这般都喂不熟你便是块石头也合该焐热了罢” 沈晚没有回他的话,从衾被中探出手,指指自己的腹部,斩钉截铁道“我不要他。” 霍殷的眸里猛然卷起滔天巨浪。 他咬牙切齿“你敢再说一遍” “我不要他。”沈晚盯着他“霍殷,我不要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毫不留情。 霍殷就发了狂。 除了沈晚所在的床榻,他几乎踹烂了摔烂了屋内其他所有东西,而沈晚就这般看着,不置一词。 霍殷踩着一地破碎的瓷器来到沈晚床榻边,沉怒未消,抬手指着仰卧榻间的她,自牙缝挤出字字恨声“爷要定了这个孩子你若敢起动这个孩子的一丝念头,爷断不会饶过你” 沈晚别过脸。 霍殷大恨。 “过两日我让阿虿过来看你。” 沈晚猛地又看向他,目光如锥如剑。 霍殷吐口气,隐约觉得痛快了些。 他看她,冷笑“阿虿也是到了要进学的年纪了罢”见她闻言脸色大变,痛苦愧疚又无助的模样,他又觉得有些心疼,到底被硬着心肠压了下去,依旧寒声威胁道“你也不想让阿虿的同窗见他外出讨饭的模样罢” 沈晚捂着胸口急促的呼吸,望向他的目光中犹如淬了毒。 霍殷转过脸不去看她,说出的话依旧冷意森森“给爷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对谁都好。别妄想一死了之,否则爷定会让你死都不能瞑目听清楚了没” 回应他的是沈晚急促压抑的呼吸声。 霍殷没再逼她,冷冷甩袖转身就走,却在出屋门的那刻顿了脚步,微侧了脸沉声道“旁人那或许是母以子贵,但爷,从来都是子以母贵你若真觉得亏欠阿虿,便自己掂量一下,日后该如何行事。”说罢,大步离去。 满目狼藉的房间里,只余沈晚短而急促的呼吸声。 天福七年六月初八,是个钦天监定的宜嫁娶的良辰吉日。 装饰有翟羽的红色缓缓驶出皇宫,车厢上挂满了各种红色、紫色的各种丝帛,横辕上还有龙螭纹的香柜、有香炉、香匮、香宝等,远远望去,华贵非凡。 今天是大齐朝四公主出嫁的日子,汴京城的百姓得知消息,一大早就候在公主重翟车经过的街道旁,要一睹这难得一遇的盛景。 要知道四公主下嫁的是当朝宰辅霍殷,一个身份尊贵貌美如花,一个大权在握英武非凡,强强结合,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生平能目睹这等盛景,何其大幸 皇家排场果然不负众人的期待。 只见最前方出现的是短镫,由几十个骑马的宫女组成,头戴罗纱,打扮华丽。其后是殿前司辖下的天武军,身穿紫色衫,头戴卷脚幞头,威武非凡。再其后就是公主所在的重翟车,以及驸马所驾的高头大马。那骏马也是赤红色的,马脸上装有铜质面罩,头上插翟羽,胸前有彩带结与胸铃,装扮得异常漂亮。 见了重翟车,夹道的百姓纷纷倒地跪拜,纷纷大呼公主千岁,驸马千岁。 霍殷手握缰绳驾着马缓缓走过夹道,脸色仍是惯有的冷硬肃穆,不见大喜之日的丝毫欢喜之态。 重翟车里的四公主齐毓,透过罗纱看着外面山呼千岁的场景,再隐约看向前方那道挺拔的身影,团扇后面的娇容有几许愁态。 这婚事本不是她所意愿,可皇兄昏聩,一听当朝霍相求娶,便迫不及待的当日就下旨赐婚。从下旨赐婚,到钦天监来选定“迎亲”的日期,再到选择“告庙”的日期,最后到今日的下嫁,断断不过五日功夫。 试问历朝历代,哪个公主下嫁不是最少半年的敲定日期,半年的嫁娶准备,再有一年的时间建造公主府,起码还不得用上两年时间可轮到她这,仅是区区五日功夫就将她草率嫁出,若不是父皇病重,她堂堂又何至于到如今这般不堪境地 而且下嫁的还是传闻那手辣心狠的奸佞之人,岁数也足足大了她一倍有余,足矣做她的父皇了。 四公主烦躁的垂低了眼,暗恨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这一日,整个汴京城百姓都在传,那公主仪仗如何如何,那十里红妆,浩浩荡荡,那皇家排场果然非比寻常。 这一夜,霍殷满身酒气的爬上了沈晚的床。 沈晚的两个巴掌让他酒劲醒了些。 冲了个凉水澡回来后,他沉着脸将沈晚的衣物尽数褪尽,虽没做到最后,可到底将她全身上下啃噬的青青紫紫。 沈晚将他的脸狠狠挠了三道血痕。 翌日,汴京城内对霍相大婚之夜的激烈程度演绎了数个版本。 七月,淮阴侯府传出喜讯,四公主有喜了。 皇宫内,顾立轩掐着丽嫔的脸颊,手握玉碗径直往她嘴里灌着汤药,直待一碗药见了底,方令人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丽嫔惊慌失措的俯着身子,手指扣着喉咙,拼命的想将刚喝下的药给吐出来。 顾立轩在旁嘲讽的看着。 胃部隐隐作痛令她也知所做是徒劳,不由恨毒的看向那罪魁祸首,伸手指向他,目眦欲裂“你这阉货,你不得好死” 似乎这类的话他听得过多,已然不以为忤。一撩浮尘,他看着已痛的蹲在地上站不起身的丽嫔,啧啧两声,叹道“当初咱家瞧你是个可塑造的,才将你这个小小宫女抬举成今日的丽嫔。可你心太大了,忘了咱家的嘱咐,还敢擅自怀上龙嗣,真是胆大包天。” 丽嫔指着他,想骂他诅咒他,最终化作嘴里汩汩而出的血。 顾立轩看了眼,便撩了浮尘转身离去。身后那濒死的丽嫔,自然有小太监收拾好。 出了丽嫔所在的寝宫,顾立轩不由往宫外的方向看了眼,想起今早听闻四公主有孕一事,面上扶过冷笑后就闪过些阴翳之色。 旁边跟随的小太监见他师傅这般阴沉模样,有些害怕的颤栗了下。近些年来,他师傅仗着圣上的信任,明里暗里残害宫妃的手段愈发狠辣,尤其是对身怀有孕的宫妃,下起手来更是毫不留情。如今宫里的人见了他都怕,暗下都唤他八指阉魔。 余光扫过那残缺的八指,心下不由又是一惧。 这日,刘细娘又领着阿虿入府,这已是这一月来的第二次。 他们入府的时候,沈晚正歇在凉亭小憩,虽说已是八月中旬,可天气还是有些炎热,而她孕期畏热,所以午后时分她时常在这水榭凉亭中稍加小憩。 沈晚便让人将他们请到凉亭中。 刘细娘拉着阿虿坐下后,沈晚就让人去冰库取了些果子过来,各地新上贡的果子种类繁多,阿虿素来喜欢吃。 不消多时,下人便托着一果盘过来,里面摆放了些时令水果,像番瓜、葡萄、水蜜桃、荔枝等等。 “阿虿,喜欢吃些什么就多吃些。” 阿虿看向刘细娘,刘细娘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含笑点点头。 阿虿转而看向沈晚,眸光含着欣喜“谢谢晚姨。” 沈晚笑笑“乖。吃吧。” 阿虿拿过一个荔枝剥着,剥完后递到刘细娘嘴边。 刘细娘吃下,然后笑说了声真甜,便让他自己也吃。 沈晚便含笑看着。 坐了大概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刘细娘便拉着阿虿起身要离开了。沈晚也不留他们多坐,因为她知道这是霍殷定的时间。 又让下人给他们备上些上好的冰丝绸缎以及各类果子点心带上,嘱咐了番让人备上轿子送他们出府,直待他们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方收了目光。 沈晚淡淡扫了眼还在收拾石桌的仆妇,道“先不急收拾,我再吃些果子,待吃完了一道收拾也不迟。” 那仆妇看了眼石桌上的狼藉,迟疑“可这” 沈晚不悦“无事,你下去先,我自己静待着会。” 那仆妇见她恼了,自然不敢多说,忙躬身退下亭子。 直待那仆妇退下,沈晚方似腿酸般俯身捶了捶腿,在俯身的瞬间,她的脚朝外挪了下,手向下飞速捡起地上的三颗圆润坚硬的荔枝核。 沈晚站起身,手有些抖,身子也有些颤。 仆妇见了,不由担忧的出声询问“娘子可是腿酸要不要奴婢跟您捶捶” 沈晚深呼了口气定了定神,道了声无事,便一手扶着石桌,另一手紧握在身侧,慢慢挪到了之前阿虿做的位置。 不动声色的将紧握的手放开在那堆荔枝壳中,然后她伸手拿起一颗荔枝慢慢剥着,然后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原来这荔枝,并非是甜的 第83章 第 83 章 自此,沈晚心里就装了件心事,沉沉的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于是夜里她开始反复做噩梦,梦里总是周而复始的重复一个场景。那是一个离别的场景,刘细娘牵着阿虿走的略靠前些,她起身相送便落后半步。相送间,她边走边连声嘱咐着下人送他们归去等事宜,正想着哪些瓜果点心的可以让他们带走些,忽然间她的小腹隐约抽痛了下 此时离她踩上台阶只有不过两步的间隙。 小腹的隐痛让她微顿了步子,下意识的皱眉低头看过去的瞬间,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稚嫩的小手。只见那手指紧攥的小手悄然的松开,然后三粒圆润的荔枝核便从那稚嫩的掌心滑落,悄无声息的落在她的脚下 沈晚大汗淋漓的猛地从床榻间坐起,呼吸急促,脸色惨白。 霍殷几乎是同时被她惊醒,见她此刻心有余悸的惊颤模样,心下不由腾起几分痛惜之意,手臂一揽就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怎么又做噩梦了”拉过被子将她重新裹严实,霍殷抬臂擦去了她额上冷汗,见她目无焦距,好长一会都仍旧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不由皱了眉。 “那日刘细娘带阿虿入府之后,你便开始噩梦不绝,可是他们有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令你耿耿于怀”掌心抚着她濡湿的鬓发,霍殷似随意聊天般轻声询问。 沈晚缓过这会已然稍稍回了神,听他如此发问,心脏都停跳了些许。唯恐他会查到一二端倪,便不欲他在此厢上过多关注,面上遂带了些不耐“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近些时日多看了些鬼怪话本受影响了些,左右日后不看了就是。” 霍殷眸光中带了些犀利的审视,反复的在她面上游移,在她极为不耐要翻脸之时,方终于收回了目光。 “不就是那母慈子孝的一幕刺痛了你的眼珠子,至于这般守口如瓶侯府中上到一砖一瓦,下到一草一木,爷不比哪个都了如指掌”见沈晚闭眸不语,似默认了他所言这厢,霍殷忍不住出口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晚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霍殷不想再刺激到她,遂缓了声音道“罢了,打今个起,爷减少他们二人入府次数便是。他那厢你也安心就是,毕竟是爷的血脉,爷定保他一世荣华富贵。” 沈晚闭眸应了声,不多时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打那以后,沈晚就不再踏足凉亭半步,成天的窝在晚风苑里,不是看书就是盯着天空发呆,以前或许会觉得闷些,现在竟是连闷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亦有好处,那就是她做噩梦的次数少了,虽偶尔也有夜半惊醒的时候,可较之以往,已然是好了甚多。 在沈晚怀胎五月的时候,刘细娘领着阿虿又入府了一次,这次统共就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起身离开。 沈晚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往阿虿的方向看。阿虿全程低着头,不去与她对视。 沈晚当夜就做了整夜的噩梦。 霍殷便怀疑其中有何他不曾知晓的端倪,否则无法解释她如此这般的耿耿于怀。若只简单的归于她的嫉妒之心似乎又不尽然,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他也多少有些了解她的为人,她的心性非寻常娘子所能企及。 于是当夜他就对她逼问了两句,可换来的是她重重的一巴掌加三道血痕。 第二日,霍殷是黑着脸去上朝的。 沈晚在府内补了大半日觉后,觉得身子爽快了不少。 让人拿了些新鲜瓜果,少吃了些许后,沈晚觉得精神稍霁了些。看了眼盘中的瓜果,皆是产自淮南地区,前些日子她随口说了句想吃,今日就能盛放到她面前。如此看来,她也得到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待遇。 沈晚突然莫名轻笑了下。 旁边的仆妇惊异,自打她伺候这位晚夫人起,她是很少见这晚夫人笑过的,可是因为喜欢这果子味道 沈晚令人放下了床帐,重新躺会了床榻,隔绝了其他仆妇若有似无的窥探。 她刚一瞬只是觉得有些可笑,霍殷如今待她可算是百依百顺,便是她几次忤逆他都隐忍不发。他似乎可以对她奉上所有,只要她想要,便尽己所能的取来给她除了她的自由。 转过年三月份,沈晚坐足了胎,这日院中散步时,腹部一阵痛意袭来,院里顿时就兵荒马乱起来。 她,发动了。 霍殷此刻正在官署,得信后当即推了公务,竟是来不及乘坐马车,直接扯过一匹骏马,踩蹬上马后就挥手扬鞭,风驰电掣的朝着侯府方向奔去。 瞧着霍相如此急迫,官署内众官员暗下交头接耳,得知是公主临盆后,不由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内心忖度,这霍相嫡长子的满月礼,要送何等恭贺之物才好。 霍殷入府的时候,被告知沈晚刚发动了半个时辰,此刻正在屋内生产。刘太医此刻在外间候着,他禀道之前他已入内把过脉,查过胎相,并无异常,如今亦有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接生,不出意外定能安然生产。 霍殷的心微定了些。 可待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里面还是没有结束,他在外头听着从里间偶尔传出的那几声隐忍的哭声和痛呼声,光听着他就觉得痛。 不由心下郁燥。尤其是刚听她哭过两声又似被什么堵住似的,瞬间没了声,霍殷当即恼怒,隔着门冷声厉喝“你们在对她做什么为什么不让她哭喊出声”越想越不对,说着便惊怒的要抬脚踹门。 张太医赶忙拦住,忙解释道“妇人生产是力气事,这是让晚夫人省着点力气,好用在产子之时,否则光是哭喊都用光了气力,待真要产子时没了劲,岂不是危险” 霍殷方罢了此厢。 可愈发烦躁的在屋前反复踱步。 从午时一直到子时,沈晚在产房足足待了六个时辰,隔着门霍殷都能隐约听到里面虚弱的喘息。 霍殷觉得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颤。 “多久了” 本有些困顿的张太医赶紧回了神,忙道“六个时辰了。” 霍殷搓把脸,六个时辰了,算起来也有一天的时间了。 “妇人产子大概需多久” “这个”张太医迟疑了会,方道“不一而足。也需根据妇人的体质等情况来看。有快些的不足一个时辰,也有慢些,可能一天,两天,甚至三天的情况都有晚夫人体质稍弱些,所以所需时间也就长了些。” 三天霍殷的脸色黑沉的骇怖。 他又开始烦躁的在屋前反复踱步,对旁人劝他回去休息之类的话一概不听,脑海中不知怎的,来回反复的出现些不妙的念头。他的心也随之越跳越快,神色也越绷越紧,胸腔有种郁燥,想发泄却无从着起。 在天破晓时分,屋内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声,响亮,清脆,瞬间令外间等候的所有人精神一震。 屋内稳婆的惊喜的声音传了出来“恭喜侯爷,是个小公子呢” 霍殷大喜。 可没等他再开口询问其他,稳婆惊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不好了,晚夫人晚夫人她血崩了” 霍殷踉跄了下。 张太医此刻顾不得什么,脸色一变就赶紧提了药箱进了产房,血崩是妇人生产大忌,一旦有此等征兆十不存一。 霍殷推开了过来相扶的秦九,咬着牙几步冲进了产房,甫一进入,浓厚的血腥味激的他差点站不住脚。 “候,侯爷”产房里的稳婆惊讶大呼,然后反应过来惊骇的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啊侯爷产房污秽,您这等身份贵重的,进不得啊” 霍殷赤红着眼将拦路的人一脚踹开,三步并作两步,近乎是奔到沈晚所在处。仓皇的抬眼猛地一扫,但见她身下被褥已然猩红了一片,顿时就有些头晕目眩了起来。 趔趄几步,直到掌心撑在案几上,方勉强站住了身体。他蠕动着唇想说什么,可发现此刻竟一个字都吐不出,两眼死死盯着那片猩红不断扩大的被褥,只觉身体忽冷忽热,有种身处尸山血海想要杀人的冲动。 然后他就将目光寸寸上移,待见了那面若淡金隐约开始透着青白的脸庞时,便从脚底慢慢开始腾起丝冷意来。冷的他发抖,冷的他心颤,更冷的他恨不得能放一把火,烧光这里所有的一切。 他死盯着那张脸,他不相信她会死,他不相信她敢死 “救活她她生你们活,她死你们谁也别想活” 第84章 第 84 章 沈晚走在一片漆黑的地方,隐约觉得前方有什么在召唤她。 她得上前去看看是什么。她心里这般想着,便在黑夜中摸索着,继续前行 后面在这时隐约传来几声孩童的啼哭声。 沈晚摇摇头甩掉脑中的疑惑,还是前行。 孩童的啼哭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仿佛在扒人的心。 紧接着又有两声哭声加入其中,有男童的,有女童的,他们哭着,喊着,刚开始嘴里有唤晚姨有唤娘的,可后来,全都换做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娘 沈晚忍不住向后看了眼。 后面的哭声愈发的大,一声盖过一声,扎的她头痛欲裂。 还是回去看过一眼罢,一眼便好 “侯爷止住了血止住了”产房中顿时一片喧哗。 沈晚再睁眼时,四周围了一圈的人。 张太医看了看她的瞳孔,又仔细号了脉,终于松了口气,道“无碍了,剩下的只需精心调养。这两年静养的时间尤为重要,切不可费神劳心,只要精细着好好调养,将来晚夫人的身子定能恢复如常。” 周围其他人也暗暗松了口气。 霍殷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瞬间消散了其间黑沉戾气。 沈晚强撑着眼看向声音的来源。 霍殷见她目光朝他这方向处扫来,激动的刚欲凑上前去,这时却见她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转而在其他人的脸上略有茫然的一一扫过。 沈晚觉得她似要找什么,却又记不起想找什么,目光堪堪扫过一周后便再也撑不住倦意,合了眼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霍殷脸色大变。 张太医忙道“侯爷莫急,晚夫人只是倦了睡过去罢了,待我再开些补气补血的药方子,血气补回来了,便不会再轻易困倦的。” 霍殷脸色稍霁。 张太医开了方子后,霍殷就挥退了下人令他们下去熬药。待药熬好了送过来,他则亲自端过,搅动汤匙慢慢将汤药搅凉,然后坐在床榻外侧,舀过汤药喂到床上人的口中。 陷入沉沉睡意中的沈晚隐约觉得喉间有热流滚过,她不舒服的拧了拧头,可下一刻却好似感觉脑袋腾空了,紧接着被人箍在了某处,动弹不得。 霍殷将她半抱在怀里,一手握住她下巴箍住,一手持着汤匙喂药。 周围下人皆深深躬了身,垂了头。 待一碗汤药见了底,他搁下空碗,接过下人递来的锦帕仔细给她擦过唇角药渍。 将人重新放躺在床榻上,他拉过衾被仔细给她盖好。掖了被角后,又在那张煞白的小脸上反复流连了很久。 在起身离开前,他忍不住伸手在她的鼻间探了探。 温热的鼻息轻而浅,犹如她整个人一般。霍殷轻吁口气,手间的触感莫名令他心安。 “好生照看。有什么情况立即来报,听清楚了没有” 下人们无不应诺。 待霍殷起身离开,余下众人方长长松了口气,相互看看对方,皆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刘细娘紧紧攥着阿虿的手,坐在窗前的小榻上,掌心里仍旧不断朝外散着冷汗。 从他们被侯府的人悄然送回府已有大半日功夫了,可她仍旧觉得心有余悸,如芒在背,令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 想起在侯府待的一天一夜,刘细娘只觉得毛骨悚然,她毫不怀疑,要不是最后关头那刘太医终于将血止住,他们母子二人只怕很难活着走出侯府。 那个男人简直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沈晚昏昏沉沉躺了七八日,这期间霍殷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看她一次,有时候握着她的手低声细语的自顾自的说会话,有时候只看着她沉默不语,可每每走时总要伸手探下她的鼻息,直待感到手指间有温热的气体传来,方能放心的离开。 沈晚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待第十日已然能半坐起身,也能和人大概说几句话。虽一日时间里有大半时间在沉睡,可较之以往已然好了太多。 见沈晚的精神气好些,每日过来时霍殷都会抱着孩子一道,还坚持令她也抱会,多则一刻钟的功夫,少则一炷香的时间。 沈晚只能依言抱着孩子。小小的一团粉粉嫩嫩,此时的他面上的五官有些舒展开,不似刚出生那般褶皱,这般瞧着那模样,肖极了霍殷。 沈晚觉得手心有些烫。可那小小一团又哪里明白大人内心的复杂,只隐约闻到母亲熟悉的味道,不由伸着双手犹带几分开心的挥舞着,晶晶的眸子一闪一闪的看着上方的母亲,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说些什么。 看着那般纯真的模样,沈晚的态度也渐渐由抗拒变成了默许。只是每次抱着他的时候,神色中总有几分仿佛游离世间的茫然。 孩子满月之礼举行的异常隆重,霍殷携着四公主答谢各位高朋来宾。 四公主含笑招待众多官眷,只是脸色瞧着不好,人也摇摇欲坠的瞧着甚不爽利。没待过一会,霍殷就让下人扶着四公主回去歇息了,对外只告罪一声,道产后身子虚弱。 众人忙道理解理解,自不敢多置喙半句。 霍殷抱着孩子在席宴上走过一圈,收获了众多诸如人中龙凤之类的赞叹话后,大声笑道“此子肖我” 众人又是连声赞叹。 霍殷又道此子落地之时,恰逢朝阳升起之际,故取名霍曜。 曜,日出有曜。这字,尊且贵。 知道的意有所指的夸赞此子将来定然不凡,不知道的一个劲的夸赞此名甚好,将来小儿郎定如霍相般英明神武,光耀大齐。 此间事情,沈晚一概不知,霍殷下了封口,任何人不得向她透露只字片句。她自不会主动打听,下人们自不敢主动提起,因此她尚且不知,她九死一生产下的儿子,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别人腹中的孩儿。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 这日霍殷抱着孩子刚走不久,一丫鬟模样的女人躲过了侍卫的严密排查,一股脑冲进了沈晚所在的院子。 院里仆妇们大惊失色,一股脑的冲了上去要将此人捂着嘴拖走,奈何这丫头大喊大叫,口里直骂沈晚是祸国妖妇残害公主等等诛心之言,里间沈晚已闻声出来,仆妇们再想阻止已然来不及。 沈晚扶着门框稳住身子,她看着院里挣扎不休的丫鬟,已然从她急速脱口而出的几句骂声中整理出事情的始末来。 原来,如此。 仆妇们疯了似的去堵那丫头的嘴,然后不由分说的就将她往外拖去。被狼狈拖下去的时候,那丫鬟死死盯着沈晚,眼里迸射出的目光仇恨而恨毒。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霍殷匆匆而来,脸色沉凝步伐紧促,带着惊怒,亦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慌乱。 推开卧房的门,霍殷目光一扫,便紧紧攫住床榻上安静倚着的娘子。 迅速在她面上扫过一眼,见她精神还算好,似乎未受到惊吓,霍殷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快步走到床边,他俯下身抬手搭上她的肩,认真的看向沈晚“莫信旁人的只字半句。你只需记得,爷所做一切均是为了你和曜儿。” 沈晚隐约笑了笑,却未多说什么。 当日,公主身边的一贴身婢女被杖毙。 公主那日起开始缠绵病榻。 第85章 第 85 章 天福九年。 “姨娘”拖着长长语调的甜滋滋声音从门口传来,接着只听蹬蹬蹬的小马靴踩地的声音,沈晚还没来得及抬头,一身着撒花大红袄的小人就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沈晚就被他撞了个满怀。 双手早已快于意识的将他托着腋下抱了起来,来不及收拾满案的颜料和纸笔,沈晚将小人抱在腿上,伸出手指恨恨点点他的额头。 “说过你几次了,凡事别那么毛毛躁躁急急火火的,都忘了上次摔个狗啃泥的模样了” 阿曜睁着两只如黑珍珠似的眸子,满眼尽是欢喜的仰脸看着她,嘴里甜甜直唤“姨娘,姨娘”说着就伸出两只小胳膊去揽她的脖子。 沈晚就托着他屁股将他擎高些,阿曜如愿以偿揽过,不由开心的咯咯直笑。 见他头顶的攥成小辫的胎发上沾了些泥,沈晚就抬手将那些泥给拂去,佯怒道“今天又去哪儿疯去了” “大马,骑大马了驾,驾”阿曜扭糖一般往她怀里扭,说着还咯咯直笑。 沈晚便知道定是那霍殷又带着阿曜骑马去了。他那厢是恨不得阿曜能一夜之间就长成个文武双全的全才。 这两年里阿曜一直长在她的膝下,开始那一年里霍殷还强制令她每日里抱着阿曜哄上一段时间,可待阿曜会爬会走了,压根就再也不用那霍殷再命令什么,因为阿曜会自己扭糖一般钻进沈晚怀抱中,一抱就不撒手,霍殷那厢扒都扒不下来。 两岁的孩子天真无邪,单纯可爱,因为从生下就在她跟前养大,所以对她充满了眷恋和依赖。可能连沈晚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两年来她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每每看见阿曜,她眼里都有会出现光,盈盈如水,一不小心就淌进人的心底。 霍殷负手踏进屋子的时候,正好听见阿曜奶声奶气的背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霍殷就停住了脚。其实对于她所谓的适合稚童启蒙学习的三字经,他是不赞同的,其中内容适合平民百姓,却不适合他们的阿曜。虽然心底不予赞同,他却未反对她对阿曜的启蒙教育,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因为阿曜而稍微见到些缓和的苗头,要是因这厢再惹她心里不快继而又开始对他抗拒疏远,那未免得不偿失。 至于阿曜回头再教便是。 阿曜口齿伶俐的背完后,就伸出个小胖手指,指指自个的脸蛋,示意沈晚亲亲。 沈晚凑到他脸蛋上亲了下,以示奖励。阿曜又偏过头指指自个另外一边脸颊,沈晚失笑了下,到底也亲了亲。眸底的宠溺与温柔简直能流淌出来。 霍殷看着,只觉得心跳加速,骨酥筋软。 “霍曜,爹有没有告诉过你,男子汉要自力,刚毅,你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霍殷打不过来,板着脸就要去扒那黏糖一般不肯下来的阿曜。 阿曜自是不肯,仗着有他姨娘在,两只小手揪着他姨娘的衣襟攥的紧紧。 霍殷抬手对准他的屁股,暗含威胁“霍曜。” 阿曜只得不情不愿的松了手。 被下人抱下去的时候,还两眼含着泪包,依依不舍的冲着沈晚挥手。 里间的门一经关上,霍殷就迫不及待的抱着沈晚上了榻,边扯着她的衣衫,边喘着粗气道“张太医说你这身子已经大好了。今个就让爷尽兴一回,如何” 这两年因她身子虚弱,在床榻之间霍殷每每不敢放力施为,唯恐她受不住伤了身子,回回都是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道,每次大抵是不尽兴的。 如今听闻她身子已然调养大好,他哪里还能忍得住这两年光景,着实令他忍得有些难耐。 大概只堪堪给她缓了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开始大张挞伐起来,又凶,又急,带了些激狂。 两年来的和风细雨的对待,让她已然不适这般的疾风骤雨。她急促喘着,伸手胡乱朝他拍打着,破碎泣声令他慢些却依旧无法阻挡他征伐的进度。 霍殷抓过她的手放在唇边细吻,嘴里不住轻哄着,说着各种疼惜的话,可力度不减分毫,哪怕是她耐不住哭出声来,他也只让她再忍忍。 这一回,霍殷终于酣畅淋漓。 初歇,他抱着她满足的喟叹,往后余生若都如这般,便已心满意足了。 如此又过了一年平静的时光。 这一年霍殷越来越忙,十天半个月不见他人是常事,沈晚隐约猜得到他想做什么,却从未出口问过半句。 沈晚在教授阿曜时愈发用心,她给他讲前世历史名人的一些故事,给他灌输仁爱、宽容、正直的理念,告诉他生命的可贵,告诫他不可随意轻贱他人的性命。 阿曜似懂非懂,但不妨碍他扭糖一般钻进沈晚怀里,向她讨寻一些有趣的故事来听。 沈晚不急,孩子还小,以后的时间她慢慢来教便是。或许她改变不了这个集权的社会,可她不想阿曜成为这个时代的刽子手,更不想他长大后成为自私、冷血、为了一己之力可以不择手段的怪物 床榻之间,霍殷一如既往的火热,急切,凶戾。 偶尔几次,沈晚敏感的察觉到他眸光里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似乎是想跟她透露些什么,可最终将话头统统都收了回去,只化作更凶狠的驰骋。 沈晚也察觉到,他几次看向窗外的目光中都透出几分暗沉沉的狠辣来。那窗外所在方向,遥指公主的院子。 在一次云收雨歇后,沈晚缓了缓后,到底没忍住开口“你要杀人,杀谁,我都不管。可只希望,其源头不是因为我。”稍顿,方道“我怕折寿。” 正抱着她闭眸回味的他瞬间沉了脸。 按着她肩将她拉开些距离,他盯着她脸上的每寸表情,难掩怒意道“爷最听不得这般糟七杂八的话,以后休得再说,听到没有” 沈晚的肩膀被他按的发疼,不由微微蹙了眉。那霍殷真是岁数越大越迷信起来,素日里不许她这院里的任何人说哪怕一个字的不吉利之言,别说个死字,就是个没多大含义的没了两字,他都听不得。害的下人们素日说哪样物件没了,也不敢提这两字,只用还差些几字来替代,其迷信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见她抿唇不说了,霍殷脸色方好些。 他揽臂又将人抱紧了些,过了会,方沉声道“每次阿曜唤你姨娘,你当爷心里好受爷,不想委屈你。” 沈晚轻笑了下“侯爷多虑了。”然后面上的笑一寸寸收敛“阿虿不也唤我晚姨” 霍殷猛地将手臂揽紧,咬牙“爷就知道,你一直因此事恨着爷。可你为何不想想,可是爷让你弃子而逃,一逃就是整整五年若你真疼惜阿虿这个儿子,当初又何必任性妄为说到底,今日这番局面都是你一手而为,又怪得了谁” 沈晚呼吸开始急促,心底有种熟悉的声音想要发声,想要清醒,可皆被她强行压了了下去。 就这般吧,就这般昏沉着吧,在这个世界,每一刻的清醒都是痛苦。 霍殷感到他话一落,她身上的气息由愤懑到愤怒,再到急转直下的萎靡,不由又有些暗悔,唯恐她忧思伤身,忙又开口道“罢了罢了,你都不着急让阿曜开口唤你娘,爷又急个什么劲阿虿那边你也莫多想,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早几年就进了南书房读书,前些日子刚过了府试,现已是童生。南书房教导他的老师为当世大儒,对他都赞赏有加,直言他天资聪颖,智慧过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沈晚脸上慢慢浮现了层浅笑。 霍殷便搂过她,不让她看清他此刻的脸色。他没说的是,那当世大儒对阿虿还有另外一层评价。 这日刘细娘带着阿虿入府。 其实这三年来,他们入府的次数不多,算起来十个手指加起来也能数的过来。每次来也就坐会,最多不过两炷香的功夫。 有大概那么两三次,他们过来的时候正赶上阿曜也在,阿曜是个活泼性子,见着阿虿很欢喜,就邀他一同去院子里玩。见阿虿也愿意,沈晚也不阻止,就放他们出去玩,只让下人们好生跟着,莫要磕着碰着。 其实不必她说,下人们自然看阿曜比看眼珠子还仔细。霍殷甚至还给阿曜配了一队护卫,走哪跟哪,寸步不离。 这日他们来时,正赶上了阿曜也在。 阿曜自然记得这个跟他玩耍过几回的顾家哥哥,见他今日过来很是开心,便央求沈晚答应他们出去玩耍。 沈晚自是答应。 见阿虿牵着阿曜的手越走越远,看着这一大一小的背影,沈晚唇角缓缓勾出了抹笑意来。 刘细娘看着她,觉得岁月仿佛格外优待这个女子,一晃十年过去了,现在看她似乎还如初见般干净,通透,似乎这尘世的污垢从不曾染脏她半分。 第86章 第 86 章 沈晚和刘细娘在房里静静喝着茶,正相顾无言的间隙,屋外隐约传来了杂乱的喧哗声。 这些年因她需要静养的缘故,她这小院从来都是清清静静,下人们做事都鲜少有毛手毛脚慌慌乱乱的时候,更何况这般的喧哗 沈晚的心脏突然疾速收紧了下。 尤其是听得那喧哗声响过短短一阵后就骤然没了声,仿佛被人突兀掐断了一般,这就格外令她猜疑起来。 刘细娘也坐立不安,眼睛直往房门口的方向看,神色难掩焦灼和担忧。 没等沈晚唤人进来细问,这时她院里的一仆妇垂眉低眼进来,说是一下人粗手粗脚不慎打碎了瓷瓶,此刻正跪在院子里请罪。 刘细娘长长松了口气。 沈晚却猛地按了桌子起身,目光如炬,令那仆妇近前。 等仆妇一近前,沈晚便盯着她厉叱“说实话” 那仆妇咬死只说之前的一套说辞。 沈晚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我这院里何曾出现过请罪的奴才你还不说实话” 懊恼之色在那仆妇脸上一闪而过。她这才猛地反应到,他们侯爷为了能让晚夫人静养,为避免扰她清净,犯了错的奴才素来都是让她们直接悄声拖出院子惩戒的,又哪里会跪在院里等着请罪 饶是这般被戳了底,那仆妇却依旧是那副说辞,似乎打定了主意死扛到底。 沈晚头晕目眩了一瞬。 刘细娘隐约察觉到什么,手指猛地揪住了衣襟,整个身体都开始发颤。 沈晚抓住桌沿,死盯着她面部表情,喘着气一字一句的问“小主子他们人呢说” 那仆妇就不吭声了。 沈晚猛地就往屋外冲去。 “晚夫人”那仆妇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就忙追了出去,焦灼的疾呼“晚夫人您快回来” 刘细娘手脚发凉,也呼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跟了出去。 刚冲出院子的沈晚不期撞进一坚硬的躯膛中,没等她反应过来,来人就伸手将她一把揽过,紧紧将拼命挣扎的她箍在怀里。 沈晚发了狂般扭动挣扎,愤怒的要抬手扇打跟前禁锢住她的人,却在抬手的瞬间,猛然看见被他抱在怀里的阿曜。 阿曜似受到了惊吓,小脸犹挂着泪,扒在霍殷的肩膀上,怯生生看她“姨娘” 沈晚的抬起的手就僵在了当处,砰砰直跳的心脏在猛地落下后,霎时间就猛地被揪起。 仿佛要印证她心里那不详的猜测,恰在此时,刘细娘凄厉的声音乍然轰响在她耳畔“阿虿” 沈晚的腿当即就软了下来。 霍殷忙将她用力揽住,低声安抚“阿虿性命无碍,你莫要慌乱。” 沈晚猛一吸气,顾不上此刻心脏处陡然升起的那细密频繁的痛意,手指死死按住霍殷的胳膊,死命侧过身,大口喘着气看向他的身后。 刘细娘跪伏在阿虿的身侧凄然大哭,而阿虿被四五个侍卫用门板抬着,染了半身的血,右边胳膊用木板固定着,虽进行了紧急处理,可依旧能看出里面的血肉模糊来。额头也破了,饶是包了层层的纱布还是隐约透出些血迹来。 此时阿虿昏昏沉沉的躺在木板上,听得耳边的哭声,动了动眼皮勉强睁开些,见是刘细娘伏在身旁痛哭,蠕动了下嘴唇,弱弱的喊了声阿娘。 “阿娘在,阿娘在”刘细娘胡乱擦了把眼泪,惊慌失措的想要抬手抚他的脸,可待见了他脸上的血,冰凉发颤的双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阿虿苍白着脸艰难的扯了抹笑来,示意他没事。然后他的目光慢慢越过刘细娘,艰难的抬眼看向她的身后。 刘细娘突然就僵住了身子。 阿虿那个背对着他的高大男人,左臂抱紧受惊的稚儿,右臂揽着他的晚夫人,他所珍视的,全都被他护在羽翼之下。 阿虿的目光划向阿曜,看他此刻满脸惊惶的扒在男人肩上,奶声奶气的说着他如何如何害怕等等。那男人低声哄他两句,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宠溺,完全不似往日他所见般的冷酷淡漠。 又慢慢将目光转过,阿虿看向那旁人口中的晚夫人。 他突然冲她笑了下,眼眸却含着泪。 阿虿再也撑不住,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 沈晚也晕了过去。 这一日,晚风苑一阵兵荒马乱。 沈晚醒来的时候,看见霍殷正坐在她床前,眼底青黑,面色憔悴,正皱着眉似有烦心之事。 见她醒来,他神色一震,忙俯身靠近她些,低声询问“身子可有哪里不适” 一见到他,沈晚很难不想到阿虿,想到他反复流连的看向他们的目光,想到他含泪的笑,顿时就觉得胸口就开始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胸间又仿佛压了什么堵了什么般,呼吸又开始有些困难。 霍殷见她如此,便想到张太医说她怕是患上心疾之症,一颗心顿时就慢慢下沉。 他抬手给她抚着胸顺气,低声道“你莫要思量过重,阿虿现已止住了血,剩下的就是细细调养,并无甚大碍。爷已令人单独给他收拾出一个院子来,近些段他且在府上养伤,等伤好些了再让他回去。” 沈晚看向他,那湛黑眸子里的神色令他心惊。 等他欲再看,却见她已疲惫的闭了眼,微微撇过脸似不欲再多言。 压住心里莫名腾起的心悸,霍殷深吸口气,抬手抚过她微凉的脸庞,声音低沉道“你若想去看望他,随时皆可去。只是你要先养好身子,莫再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知道吗” 沈晚没有回答他,只是闭着眼慢慢的呼吸。 霍殷不以为忤,给她掖过被角,坐了会就离开了。再次醒来,有仆妇端了汤药补品进来,沈晚勉强进些后,那仆妇就有意说起今日这事的始末来。 从她口中,沈晚得知是阿虿和阿曜在花园里的假山上玩耍,在往上爬的时候,阿虿脚底打了下滑,手也没抓的稳,这才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所幸爬的不高,否则真是吉凶难料。 那仆妇道,顾家小少爷是个有后福的。 沈晚听后没说话,只是将剩下的汤药和补品都吃了进去。 一连三日,沈晚都被霍殷勒令躺在床上休养,实在是她面色太过惨白,光瞧着就令人心慌难安。 这三日间,来给沈晚看病的太医换了个,听说是姓莫。 莫太医给她切了脉后,问了些症状后,又看了她面向舌苔手纹等,面色露出了些沉重,出了里间后就跟霍殷说了些什么。因距离太远,沈晚也不大听得清,不过也大概猜得到,之前张太医不过擅长调理妇人的身体,如今换了个太医,只怕是她身子有了其他问题。 之后她的药就换了,很苦,便是满口的蜜饯也冲淡不了那其中的苦味。但药还是起了作用,不到一月的功夫,沈晚的脸色恢复了些血色,呼吸也较之前顺畅了许多。 这一个月来,沈晚去看过阿虿两次。 阿虿的情况也好了很多,只是她每次去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刘细娘怕冷场会大概说上两句,只是话说的勉强笑的也勉强,身体也有意无意的将阿虿挡住,隔绝沈晚探视的目光。 看过两次之后,沈晚就没再去。 又过了半个月左右。阿虿的伤大好了些,额头上结了疤,胳膊定了木板,毕竟伤筋动骨,少说也得再过一个来月才能拆掉。 这日刘细娘和阿虿就来到沈晚院里,向她告辞。 “阿虿如今也无大碍,便不叨扰了。”刘细娘笑着说。 沈晚让他们二人在案几前坐下,令仆妇们准备些果子点心上来。 阿虿左手拿了块点心默默吃着。 沈晚看向他尚打着木板的右胳膊,轻声问了他句“胳膊可大好些了可还痛不痛” 阿虿欲送进嘴里的点心就顿在了唇边。 他突然抬起头,直直看向沈晚,然后就动了动唇。 沈晚突然呼吸就有些艰难起来。她听清他刚说的,虽然他的声音极低,可她依然听见了他那句轻声的反问晚夫人也会关心吗 刘细娘骇了一跳。心下慌乱,面上却不敢显露,只余光瞥向远处候着的仆妇,见她们站的远应该没听清,忙伸手暗暗扯过阿虿的衣袖,压低声音道“阿虿,别乱说话。” “没事,你别拘着他。”沈晚轻颤着声音说道。为掩饰自己的异样,她也抬手捏了块点心,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刘细娘就想拉过阿虿离开,可阿虿纹丝不动,只不紧不慢的将手里余下那块点心吃过咽下后,抬头冲着沈晚又笑了下,然后就飞快的说了几句。 刘细娘最后几乎是惊恐慌乱的拉过阿虿离开的,可面上依旧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来。 他们二人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沈晚却还一直在坐着吃着点心,耳边不停回荡着阿虿临去前的那几句话。 “阿虿身上的伤一点也不痛,只是旁人私下唤阿虿杂种的时候,阿虿就觉得痛了。” “他们还唤阿虿小阉党,说阿虿长大后会子承父业。” “也有唤阿虿小乞儿的,让阿虿日后若食不上饭就去他们家讨杯羹。” “阿虿听了心里就有些痛来。” “后来阿虿就不痛了,因为突然有一天,这些曾经说过阿虿的人都不见了。” “再也没有人叫阿虿小阉党,小杂种和小乞儿的,因为没有人再敢靠近阿虿。” “晚夫人既然不肯要阿虿,当初又何必生了阿虿” 句句泣血,字字诛心。 尤其是临去前的最后一句,摧心剖肝“阿虿本是想抱着阿曜一块下来的可惜没见到晚夫人痛不欲生的模样。” 当夜,沈晚较之往日多吃了半碗饭,面上隐约带笑,瞧着精神好了很多。 霍殷听闻,不由心下欢喜,又令人给顾家送了一车补品过去。 之后一段时间里,沈晚的精神瞧着渐好了些,除了看书,偶尔闲暇时也会抱着阿曜到院子里赏花看景,倒是不似往日般热衷于教授阿曜些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大道理来,这点令霍殷心里闪过些许疑惑。可也没深究,只道她也并非愿意劳神费心,毕竟阿曜也有众多名儒大师教授。 谁也没料到,转过年之后,沈晚会突然病倒,病情恶化的极快,情况急转直下。 给她诊病的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有说心疾加重的,有说五脏衰竭的,还有各类的说法。虽说法不一,可给她下的结论却大概一致,大限将至。 霍殷无法承受这般的结论,有些疯魔的拔剑要砍人,被沈晚竭力拉住。 “莫要给我造杀孽” 霍殷就哐啷一声扔了剑。 霍殷开始征集天下的名医,只要能将人治好,千金万金不在话下,御赐牌匾神医妙手,免死金牌一副。 民间神医蜂拥至京,不为那千金万金,只为那御赐牌匾,为那免死金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沈晚的命算是保住了,可自此也开始缠绵病榻,身体也时好时坏。 天福十三年。 这一年于大齐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在位的天福帝马上风薨了,因他在位期间后宫并无任何皇嗣出生,所以太上皇就指定四公主的子嗣为下任诸君,择日登基。 至于中风了的太上皇是如何指定的,百官们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新皇登基的日子以及新的年号该定什么。五月八日,霍相携着新帝登上金銮殿的龙椅,改年号为永安。 永安初年六月初九。 新帝下旨封霍相为摄政王,总揽朝纲社稷,待新帝成年再交还朝政。 当月,各地藩王反。 摄政王统帅五十万大军平乱,代帝亲征。 这一仗,一直打到永安二年六月,整整一年的时间。 百姓夹道迎接大胜而归的大军,当黑色洪流一般的大军进城时,哪怕是远远看着,他们都能感觉的到那股浓厚的血腥味和尚未消散的森森的杀气。 一马当先的当朝摄政王,盔甲下的冷硬面容毫无表情,一双冷眸淡漠的近乎无情,却让人隐约觉得有暗涌的暴虐在期间流动。 摄政王并未先行入宫,却是径直先回了王府。 晚风苑给他了个闭门羹,亦如三年前。 从她开始发病的那些时日起,时至今日,她统共就只对他说过了一句话,不想再见他。 当意识到她是极为认真的说此话时,他惊怒过,发狂过,也厉声威胁让她将话收回过可换来的却是她愈发加重的病情。 在她病情稍好些时,也解酒装疯想摸上她的榻她吐了满衣襟的血,以此告诉他,这就是他违背她意愿的结果。 霍殷便再也没有踏进过晚风苑半步。除非她愿意。 可她再也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 那之后,除了从下人和阿曜口中得知她的一些情况,他也只能从她发表的诸多评刊中知道一二。 不知是源自什么思量,从缠绵病榻那日起,她就时常的发表些评刊,并非之前以往的话本,却是针对某个当世大儒发表的经世著作发表相关评议。 这些年他也总结了些,她所针对的大抵是些强调三纲五常的当世名儒。她质疑君为臣纲,更质疑夫为妻纲,她措辞犀利,引经据典又针砭时弊,其间不少观点惊世骇俗,足矣以对皇权大不敬之罪,将其幽絷囹圄。 霍殷自是提前跟官府打了招呼,他们自然对那悟空的社评听之任之,放手不管任其在民间引起了如何的轰动。 令她反弹最为严重的就是有一名叫王庸的大儒,对女德加以诠释补充,扬言女子应紧守礼法,穿着应拘谨、呆板,包裹严实,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又扬言女子再嫁是不忠,夫死应殉葬以全名节。 此文一出,受到了当世不少男人的应和赞同。 沈晚就写评刊追着此人一连数月,直待连他也看不下去,让人去那大儒家命其写了篇罪几论,她那厢方消停了些。 有时候他也在想,她究竟是要什么呢 他不明白。他近乎所能的去满足她的要求,为何她还不满足,为何对往事还是不能释怀,对他依旧怀恨在心 事到如今,他已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她恨他。恨入骨髓。 在晚风苑站了半个多时辰,他方转身离开,只是脸色愈发的沉凝与阴厉。 没走上几步,遇到了一侍女。他冷眼看去,是四公主当年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 “什么事。” 那侍女战战兢兢“回王爷,王妃说有要事需与您相商说是有关晚侧妃的。” 霍殷抬脚迈进四公主房里时,见她摆了一桌酒菜,披散着青丝裹着层大红色轻纱坐在桌前时,就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四公主见他负手立在房门口只冷眼瞧她却不进来,面色顿时有些窘迫。 “王爷” 霍殷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霍殷” 四公主恼羞成怒,直呼其名。 霍殷猛地回身瞪她,神色颇有些酷厉。 四公主忍住内心惧意,缓缓褪去了身上薄衫,姣好的酮体就一丝不挂的坦露在他的眼前。 “世人只道王爷战神转世,攻无不克,谁又解王爷心里的苦整整一年马不卸鞍,人不解甲,大齐境内血流成河,民生凋敝,百姓哀声哉道,王爷心里焉能好受妾身虽无法替王爷分忧,但亦愿意凭着微薄残躯,替您来纾解一二。”说着她咬咬唇,上前了两步。 霍殷看她,年轻的身子,肌肤如雪,丰腴有致,充满了活力。这不由令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副身子,总是细弱的,稍一用力都能摸到骨头,有时候床榻间掐着她腰稍一用力时,他都有种快将她折断的错觉。 四公主见他盯着她身子出神,心底腾出几分惧意,又有几许喜意。 不由又上前两步,妖娆的声音里含着诱惑“王爷相对妾身作何都可的。您也可放心,院里的奴才口风都紧,这里的事定不会往外传出半个字来。” 她的意思很明了,无论他做了什么,这里的一切断不会传到晚风苑的那位耳朵中。 霍殷恍惚了一瞬。她就是知道,可会在乎 女子的馨香愈发靠近,霍殷眯着眼盯着这具妖娆诱人的躯体,有几个瞬间的冲动。他想按住那雪白的肩狠狠将她推到旁边墙壁上,狠狠进入,狠狠发泄却在伸出手的瞬间顿了下,又猛地收回。 “放心,爷不取你性命。”冷声撂下这句,霍殷甩袖离开。 四公主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缓缓委顿于地,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永安四年。 不知从何时起,霍殷开始信佛信道,他不断召集和尚做法念经,召集牛鼻子老道炼不死神丹,整个王府让他搞的乌烟瘴气。 有一自称修炼二百年的老道说,他近期已研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可却少了一记药引。此记药引需四十九个童男童女的心肝。 此事某一日就传到了沈晚耳中。 当日,沈晚就让人给霍殷传话,她想要见见那个神道。 这是这七年来她首次派人给他传话。 霍殷激动的在书房踱步了好长时间。 他想,莫不是她终于被他的真情实意所打动 当日,那所谓神道的尸身就被人从晚风苑抬了出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沈晚的话“此道先去替我去阎王殿改写生死簿去了。只可惜道行太浅,法术太低,尚还需四十八位神道前去帮忙开道。” 此言一出,王府内一干老道俱惊。想连夜卷了银钱夺路而逃,却依然来不及,被那霍殷提剑一一砍杀殆尽。瞧着人数不够,就豁然朝着府内和尚开刀,当夜王府血流成河。 汴京城内和尚老道闻声纷纷四散而逃,再也不敢靠近汴京城半步。 转过年二月,永安五年。 沈晚让人传话,她想见霍殷一面。 霍殷闻言,不喜反惧,手脚俱冷,后背也泛起了凉意。 他脱口而出不见。可话刚出,人已疯了似的狂奔到晚风苑,颤着手推开了院里的大门。 他进了里屋,终于见到了多年未曾见到的人。 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形销骨立,满头华发,躺在床榻上忽急忽缓的喘息,奄奄一息。 见到他进来,沈晚满满转头看向他。饶岁月如何变迁,她看过来的目光依旧清湛,浅淡,不染尘垢。 霍殷慢慢走向她,双腿如灌了铅,沉重,艰难,却毫不迟疑。 他坐在她的床榻边,缓缓握上了她的手,亦如当年。 沈晚看着他。如今的他已面染尘霜,两鬓斑白,不改的是他面上的威严酷厉。怕是沈晚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她人生的最后几年,这个男人居然对她妥协了。 看了这么多年,她便是再迟钝,也知道了,这个鬼畜般的霸道男人,到底是对她动情了。 然而,那又如何呢她的一生,皆因他而错乱。 “霍殷。”她唤他。 “爷,在。”他看着她,面上依旧没多余的表情。 她喘着气缓了缓,方看向他“我不要旁人殉葬”对他眸里陡然卷起的颤栗和风暴熟视无睹,她坚持说完“我走后莫造杀孽,否则我下辈子投不到好人家” “行了你闭嘴”霍殷猛的握紧她的手,厉声而喝。 沈晚就闭了眸,喘着气,一会急一会慢。 霍殷的身体都在抖。 “来人,去皇宫请永安帝” “去顾府叫顾猷渊过来” “去孟府把他家大娘子英娘叫来” 前后不到一刻钟,几个人相继过来。 永安帝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见沈晚就伏在床榻边上痛哭流涕。 沈晚艰难的抬眼看他,动了动唇“生老病死皆是常态莫忘仁心。” 她又看向顾猷渊,年过17的他玉树临风,潇洒俊美,年纪轻轻已高中状元,如今担任正四品兵部郎中一职,是汴京城不少春闺少女的心上人。 “好好的。”她轻声说。 顾猷渊跪在床边,颤着眼别过。 她看向多年未见的养女,长大了,亭亭玉立,身上透着浓厚的书香之气,腹有诗书气自华。 “无论何时,要自立。” 英娘泪眼婆娑,用力的点点头。 霍殷令他们三人退下。 弥留之际,她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人。 霍殷微抖着手去抚她削瘦的脸,饶是她已不复当年娇嫩模样,可他依旧觉得有如初见般,在那文墨香味浓厚的书坊里,她垂首低眉的侧身站着,他略有孟浪的上下打量,那时惊鸿一瞥,他觉得静静而立的她犹如白玉兰般通透的令人难忘。 “这一生,你究竟在抗拒什么”他无法理解。只要她肯,他可以给她至尊无上的权利,世上任何东西她都唾手可得,享尽尊荣和富贵。可她一直较着劲,拧着,怨着,恨着那么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晚突然笑了下,她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霍殷似乎也料到了她不会给她明确的答案。他没有再问,只是颤着手去摸她微勾的唇角。 然后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不可置信的去探她的鼻息 候在门外的人猛地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大笑声。 笑着笑着,那似要宣泄胸中情绪的大笑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门外候着的人全都噗通声跪了下来。 这一日,汴京城家家户户挂白幡,哭声震天。 永安五年二月初九,摄政王侧妃薨。 丧礼上,摄政王抚尸痛哭,前来悼念的诸位官员无不惊悚,这样的摄政王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摄政王抱着尸体七天七夜不休不眠,最后是永安帝趁他精神不济之时夺过尸身,装棺入殓。 后来,汴京城内就开始流传当朝摄政王与其侧妃的种种,还有人写成了戏文私下流传,虽其中内容大有改编,也改名换姓,却还是不敢拿到台面来说。 霍殷在宿醉了几场后,令人封了晚风苑,在他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踏进去半步。 似乎要抹去她在这个世间的任何痕迹,他将她的名字在霍家的族谱上划掉,又亲自去户部销毁了与她有关的种种痕迹,令府中人不得谈及,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对她三缄其口。 他按时上早朝,处理公务,带兵打仗。虽年过花甲,却依旧目光如炬,凛然不可犯,战场上更是悍不惧死,饶是凶猛强悍的匈奴骑兵,见了他的旗帜都有些闻风丧胆。 安民生,平内乱,除外敌,辅佐着小皇帝,大齐在他手中开创了永安盛世。 永安九年二月。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 为大齐朝鞠躬尽瘁,为民生殚精竭虑的摄政王霍殷,薨。 永安帝扶棺痛哭。追封十一字谥号,以示哀思。 之后他依照他父亲遗言,在霍家家谱上亦划去了霍殷两字。金棺不葬皇陵,葬终南山。 “滴答,滴答”重症监护室里安静而沉闷,伴随着各种仪器交织的声音,沈绾绾缓缓睁开了眼。 她茫然的看着上方雪白的天花板,有好长时间的茫然。 这是哪儿她是谁 再之后她猛地吸气,不敢置信的僵硬扭动脖子四周看看,然后又看了一遍,就猛地闭了眼。 迅速睁了眼又看了一周。 她想抬手扇自己一个耳光,双手却酸软的没有力气。 她闭了眼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反复数十次,终于有些相信了。 她,回来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总算完结了,非常感谢大家这么长时间的支持,是大家的鼓励和支持才让我有动力,一鼓作气将文章写完。申明一点,大家的评论我有看的,之所以不评论,并非是大家所认为的此僚高冷啊什么的,实在是不敢评论因为感觉只要我一评论,就要分分钟剧透了。而且因为大家对此文的争议较大,后期我都不太敢看评论,怕一个不小心就要删掉大纲重来看评论大都是只敢睁一只眼看。好在硬着头皮按照大纲顺下来了,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至于结局,肯定也会有争议,我可能又要不敢看评论了我觉得以后我可能会得了看评论恐惧综合症。后续会有几章古代版的个人番外,还会有几章现代版番外,更新会不定时这句是重点,要划线。最后抱拳,鞠躬,还是感谢大家长久的支持 第87章 番外 永安二十九年。 虫鸣稀疏的隆冬深夜,尚书房内炭火烧的正旺,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交织着不时翻阅卷宗的哗啦响声,缓缓流淌在这寂静的空间中。 永安帝身披白色狐裘伏案翻阅,神色是惯有的平静温和。 正在此时,尚书房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不大的喧哗声。 永安帝浓烈的剑眉微蹙了下。 身旁的太监总管赶忙放下拂尘,轻手轻脚的下了殿外出查看,不过片刻功夫就折身回来,跪伏在永安帝面前。 永安帝的神色沉凝了片刻。 放下了手里卷宗,他看向面前的太监总管,低声叹道“说吧。” 太监总管痛哭道“圣上,慈宁宫太后娘娘薨了。” 太后久病沉疴,时至今日已然药石无医,对此,永安帝已早有心理准备,听闻此消息只恍惚了片刻,就回了神。 “慈宁宫太监总管可在外面” 太监总管愈发伏低了身体“回圣上的话,刚慈宁宫掌事嬷嬷来报,顾公公他,殉主了” “什么”永安帝猛地一按桌子起身,神色是压不住的震惊。 而后他几乎瞬间猜测到了某种可能,眸中神色变化莫测,有不可置信,亦有震怒。 最终,所有神色都化作了惯有的沉静和平和。 重新坐回御座,永安帝令人铺纸研墨,提笔写悼词。 “敲丧钟,讣告天下。” 太监总管领命,赶紧起身欲退下。 “等等,你先即刻去顾相府上报丧。至于太后出殡等事宜,你且派人去通知户部尚书,此事交由户部全权办理。” “喏。” 半个时辰不到,顾猷渊衣衫不整的闯进了皇宫,发髻缭乱,面色仓皇,不见平日的半分沉着和镇定。 “慈宁宫在哪个方向说”一把抓住一皇宫守门侍卫,顾猷渊眼睛赤红,隐有癫狂之态。 皇宫侍卫均得到圣上指令,并未阻止顾猷渊的冒然闯宫,饶是此刻被揪着领子喝问,也并未大动干戈,反而给他指明了具体方向。 顾猷渊就拔足狂奔。直至慈宁宫前。 慈宁宫的檐下,白色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晃动,影影绰绰的光忽明忽暗,照着门前院内那跪地伏身痛哭的,身披丧服的妃嫔太监宫女嬷嬷们。 哀戚的哭声不绝入耳,徐徐响彻在皇城的上空。 顾猷渊目眦欲裂的看着院内一方木板上,正紧闭双目躺着的苍老太监。 于这瞬间,他觉得脑袋轰的下炸开了,脚底也软了下来,只有扶着慈宁宫的殿门方看看站住。 院内正中央负手而立的帝王徐徐转身,他看着顾猷渊,而顾猷渊的目光也从那一方单薄的木板,渐渐的上移,转向那张跟那个男人如出一辙的脸庞。 他们君臣的对立由来已久,却没有像哪刻像今日此刻般,碰撞的激烈决绝,都欲置对方于死地。 似乎感到了此刻气氛的压抑肃杀,本是痛哭流涕的主子们奴婢们都渐渐禁了声,空旷的慈宁宫愈发的死寂无声,只有那呼号不止的寒风冷肃刮过,发出渗人的声响。 永安帝想要他死。 顾猷渊早有这样的觉悟。 而他,又何尝不想手刃这个帝王 顾猷渊握着拳,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做尽半生噩梦的脸,一步重一步浅的朝他走去。 永安帝也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任由他一步一步的靠近。 旁边的护卫手握上了刀柄,永安帝抬手止住。 顾猷渊并未继续走至永安帝面前,却也只在距他十余步前停住。冷冷看了眼那威严日隆的帝王,他继而转身朝着那方木板上的老太监处而去,眸色转为戚哀。 “爹爹爹”顾猷渊嘴里无声嗫嚅着。他几步奔到尸体前,双膝跪地,颤着手去抚那苍老面上已然凝固的血迹。 永安帝依旧负手而立,不动声色的看着。 顾猷渊跪地无声痛哭半刻钟后,抹了把脸,缓缓起身。却是抱着那老太监的尸体一道。 他没有再往永安帝的方向看过一眼,只是抱着尸体转身,头也不回的踉跄的往慈宁宫宫门的方向而去。 守门的两名侍卫抽出了雪亮的剑,交叉挡在顾猷渊的身前。 顾猷渊就停住了脚步。 却是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一个结果。 空气中又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周围人大气不敢喘,心底都隐约有个渗人的猜测。 永安帝望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眸光明灭不定。 顾猷渊冷笑了声。 永安帝惯有的温和神色出现了冷意,可眼眸中却没了之前的肃杀之意。他抬手,示意侍卫放行。 顾猷渊却并未顺势抬脚离去,只是莫名笑了声“圣上莫不是忘了,如今臣可没了任何后顾之忧。” 永安帝知他言下之意。 从永安五年,顾猷渊就随摄政王南征北战,战功显赫,短短不过十年时间就成为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将。 尤其是摄政王薨了之后,顾猷渊更是大肆揽权,明里暗里的拉帮结派,愈发不将他这个年轻帝王看在眼里。 永安十九年,他仍记得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日。 狼子野心的顾猷渊终于按捺不住,结盟匈奴军,发动叛乱。那一日,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欲只取汴京。 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日,永安帝平静的目光有了波动。 纵使那顾猷渊万事俱备又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要倒戈相向,在汴京城的城门前上演了一出反杀计,挥刀相向盟军。 而那顾猷渊之所以自古长城,其原因不过是有了软肋罢了。 是人都有软肋,只要切中要害,再凶猛的老虎,再孤傲狂野的猛兽都要向你俯首称臣。 这是他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诲。 看着前方那孤傲的背影,永安帝不由想起父亲临终前对他意味深长的嘱咐。他说,若对手是庸才,杀之不可惜;若是奇才干将,杀之是下策,尽其用方为上策。当然还有一句若不能有十足把握降服,便也只能忍痛杀之,以绝后患。 那日兵临城下,他令人绑了顾立轩上城楼,压根就不用他再多做什么,顾猷渊就自乱了阵脚。 可笑那顾猷渊还以为他举家老小都被他手下秘密送往了安全之处,却不知他所有行动均在他的掌控之下。 唯一算错的是他们顾家的决绝之意。刘细娘见情形不对,早一步带着顾父顾母两老吞药自尽,而那顾立轩要不是在宫里头被看的紧,只怕也落不到他手里。也幸亏是他快了一步。 永安帝想,枉那顾猷渊自诩狠辣无情,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所谓的后顾之忧自断前程,为他又多卖命了十年。 到底还是让他父亲说中了,顾猷渊的性子是有些似她的,看似无情,心底最深处却是软的。 想到父亲,永安帝心神又是一阵恍惚。他父亲戎马倥偬了一生,重权在握了半世,似乎能看透每个人,似乎能掌控每件事,唯独一件事,却让父亲失了算,自此遗憾半生。 回过神,永安帝看向正前方那道孤傲的背影,淡淡道“无后顾之忧吗” 这些年顾猷渊为不令人抓他软肋,不娶妻不生子,常年流连花街柳巷,放荡不羁。如今他仅剩的所谓亲人弃他而去,看似也的确是再无软肋可抓了。 顾猷渊嗤笑“如今岂不是如了圣上所愿”他知道,永安帝只怕是做梦都想将他赶尽杀绝,如今再无能拿捏他的把柄,那伪善的帝王又哪里肯再继续留他性命只怕屠刀早就磨亮了等待砍下他的头颅。 永安帝沉默了片刻,突然也笑笑“了空庵朕已令人放火烧了去。” 顾猷渊猛地回头。 永安帝收了笑“放心,孟英娘在回京的路上。” 顾猷渊死死盯着永安帝,眯着眼“与臣何干” 永安帝淡淡的“顾府子嗣单薄,人丁凋零,是时候有个女主人替顾家开枝散叶了。” 顾猷渊难以置信。 永安帝并未再多做解释,一抬手令侍卫收刀,示意顾猷渊可以离开。 顾猷渊僵硬的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的抱着尸体离开。 看着顾猷渊的身影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永安帝身旁的侍卫有些焦急,他名叫秦陌,是当年霍殷贴身侍卫秦九的长子。年轻的侍卫不明白他们圣上为何要放走这劲敌,他无数次听他年迈的父亲说起这个狼子野心的人物,说那顾猷渊心狠手毒,说若有机会定要除了此人,断不可放虎归山。 如今此人心怀怨毒活着走出皇宫,难道圣上就不怕日后他卷土重来 “圣上” 永安帝抬手止住。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顾猷渊早就不足为惧。早在十年前他临阵倒戈的那刻,就注定了这辈子他只能屈居人下。他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是的,顾猷渊早早的就断送了翻盘的可能。支持他的朝臣早早的断送在十年前的那一战中,还在观望的朝臣彻底寒了心,早断绝了跟随顾猷渊的心思。顾猷渊以为他会是大齐朝第二个摄政王,却不知身为权臣,最忌儿女情长和优柔寡断,这一点,他不及父亲的千分之一。 也不全是。永安帝叹气,再勇武无畏的男人,只怕触及情之一字,都要哀毁骨立。应该庆幸的是,父亲触及之时,已然是大业将成之际,因而方没有影响到霍家的基业。 只可惜 永安帝又是一叹。 顾猷渊神色悲戚又恍惚的回了顾府。 虽如今贵为一朝宰辅,可他的府邸还是原来的顾府,狭窄敝塞。可就是这样小小的一座府邸,却能给他带来些许慰藉,让他冰窖般的心房多了丝温度。 顾府里没有一个下人。十年前他起兵造反,他们顾府举家自尽。祖父,祖母,娘,还有若干下人们,性命皆丧那日。 从那日之后,他的府上再不招任何下人,府上所有一切他都亲力亲为,无论洗衣,做饭,扫地抑或其他。 他守着父亲的尸体席地而坐,看着父亲佝偻的身体,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不由想起人们口中那年轻时候的父亲,英姿勃发,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 是什么让父亲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呢 是她吗 顾猷渊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从来都不敢再提到,甚至再想到那个人。因为他恨她,他怨她,他怪她可是,更多的是愧,是悔,是难过。 无数个深夜,他都在想,为什么他当年要做那样的事情,要说那番话为什么呢明明她的身体已然那般的虚弱,明明入霍府亦不是她所愿假如当年他没有那番锥心之言,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抑郁而亡 他当初为什么会认为她是不在乎他的呢若不在乎,她何必对他的过往心痛成疾,若不在乎,她又何必对他的所作所为三缄其口,至死都未曾对旁人吐过半个字 是的,事到如今他如何不明白,当年她定是死死掩埋了此事半分口风未露,否则以那男人的疯魔程度,终是他们有那层血缘关系,只怕也定饶不了他。 想起她临终前的那一眼,顾猷渊忍不住捂脸痛哭,倘若她活着,倘若她活着那他的命运是不是会有诸多更好的可能 一只生了薄茧的素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顾猷渊一颤,猛地回头看去。 孟英娘低头看着他,两湾眸子却慢慢蓄满了泪水,不住地往下淌去,湿了衣襟,湿了他的额头,脸颊。 顾猷渊猛地起身。 他双手颤抖着按住她削瘦的肩膀,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庞,饶是岁月无情,些许皱纹已然爬上了额头眼角,可已然挡不住她的绝代风华。 十多年未见,可甫一见到这张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庞,以往的回忆便再也控制不住的纷至沓来。 那年,他官场得意,风流俊秀,一度成为汴京城内若干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那年,她风华正茂,不思嫁人持家,只一心扑在撰写社评上,以犀利笔锋挑战老夫子的底线,常被人骂是世风日下的典范。 他们相看两生厌。 他恨她被那人抚育了五年,她恨他能常去霍府看那人。 他对旁人均能含笑对待,唯独对她,每每寻衅滋事;而她亦不会逆来顺受,提笔含沙射影的骂他,言辞犀利毒辣。 就这般对峙相厌了几年。 一直到永安帝要纳她为妃。 当日知晓此事,他就马不停蹄的跑去了摄政王府,果不其然见到一列侍卫满是肃杀的端着一壶酒盏往外走。 当时,他的脑袋就懵了。 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摔碎了酒盏,打倒了侍卫,关闭了王府大门,双臂张开死死拦在门的方向。 摄政王闻讯赶来,一同赶来的还有永安帝。 永安帝看他的目光充斥着好奇和震惊,可他不会单纯的以为那永安帝什么都不知道。 而摄政王他看来的目光中,明明灭灭有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其中。 再后来,孟英娘就出家了,法名了空。 孟英娘含泪看他。昔日一别,竟是十数年光载,纵然再见时,面前之人已是不惑之年,两鬓有了白霜,面容有了岁月痕迹,可在她心中,他仍是当年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纵然他依旧是世人口中的奸佞权臣,阴险毒辣。 孟英娘抬手覆上了肩上的那粗糙的手,她今生如何也忘不了,就是这双手,毫不迟疑的摔碎了那盏毒酒,毅然决然的挡在摄政王府门前,阻挡那些前来取她性命的王府侍卫。 “英娘你放心,我会想方送你离开。”顾猷渊看着她,艰涩道。 孟英娘摇了摇头。自她踏入汴京城,踏入顾家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她再也离不开顾这个姓氏。她也不想离开。 “阿虿,半生已过,余生我们二人不妨试着相携而过。” 不等神色恍惚的顾猷渊再说什么,孟英娘就拉过他一同跪在顾立轩的尸体旁,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头。 顾猷渊看向她,染尽了半生沧桑的眸里隐约有了泪意。 孟英娘看着顾立轩的尸体,低低对顾猷渊道“阿虿,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她吗” 顾猷渊身体颤了下。 “阿虿,你莫要怪阿娘。”孟英娘轻声叹气“阿娘要走的路从来都是前途未卜,她带不了你的。” 顾猷渊摇摇头,苦笑“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也想透了。她亦无可奈何,所作所为亦不过是想冲破世道的禁锢,想拼命的冲出条路来,奈何造化弄人,最终还是没逃过那人的围追堵截,至死都是被人禁锢在那方天地中” 顾猷渊的声音有些抖“可惜我明白的太晚,至今想要忏悔,都找不到埋葬她的墓地。悔之晚矣。” 孟英娘抱住他,轻声哽咽“没事,阿娘在天上会听得到的。” 宫墙内,永安帝抚着手上泛黄的书页,心绪间有微微的的起伏。 这是他儿时,姨娘给他亲手写的画的启蒙读物。他隐约记得,那时不过两三岁的他被她抱在温暖而馨香的怀里,一字一句的教着,人之初,性本善 姨娘,又哪里是什么姨娘,早在他父亲临终之际,就已然将其中所有内情一一对他吐露。 那个本应该被他称为娘的人啊 这遥远的回忆令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亦有些怀念。 他记得她总喜欢点他的额头,笑骂他是个泥猴子,记得她叫他读书写字告诉他做人的道理,当然也记得她没事的时候要不在晚风苑书房里看书,要不就坐在院内的藤椅上出神的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日子很淡,却如静静的溪流般,让人通体舒服,难以忘怀。 后来,一切都变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哦,大概是从他三岁那年,顾猷渊来霍府寻他出去玩耍的时候罢。 他仍记得那惊险的一幕。顾猷渊在摔下假山的那刻,挥舞的双手有一瞬间是要抓住他的袖口的,可下一瞬他却莫名的松了手 顾猷渊那刻的眼神他至今都记得清楚,那般的嫉恨,却也渴慕。 已知后来很多年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既然顾猷渊当年要置他于死地,为何最后一刻却放弃了难道他就不怕他将此事告诉父亲或者,认为他还小,说不清此事原委殊不知,霍家的孩子,比哪个都要早慧。 永安帝指腹抚着书页,心绪复杂。对于此事原委,她大概是知晓的罢,否则焉能再也不教他半字人之初性本善之言,又焉能短短数日就身体极具败坏,药石无医只怕当时她的心在滴血,而那千疮百孔淋漓伤口却是亲儿一刀一刀的刻上的。 多年之后的他也明白了,只怕那时她便已然没了生志。之前支撑她活下去的那些理由统统都化作了虚无,有的甚至还化作了毒箭利刃,疯狂的将她万箭穿心。 她的死,已然成了定局。 而父亲亦有些魔障了。 他有些不明白,难道男女之情真能令人丧失神志 说句大不敬的话,父亲生前已然大权在握,天下美人可以任其挑选,如何就为一人至死不渝 他好奇,亦有些惧怕。 所以当他察觉他对孟英娘的感觉有所不同时,在殿前枯坐一夜的他,翌日清晨就奔了霍府而去。 他怕了,因为他怕有朝一日会走父亲的老路。而父亲说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不应该有所软肋。 要亲手断了念想他有所不忍,又怕日后悔之不迭,所以便要经由父亲之手。 压根不用他多说什么,只需稍稍吐露他对孟英娘的爱慕和欢喜之意,就足够父亲当机立断遣人送盏毒酒过去。 只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顾猷渊竟可以为那孟英娘做到这种地步。 公然忤逆父亲,这是他作为帝王之后,从来都未敢做的事情。 永安帝握着手里纸张低低的笑,那顾猷渊软肋这般多,如何能逃得过他的掌控也难怪当初他的授业恩师说那顾猷渊,天资聪慧,可惜优柔寡断,嘴硬心软,最终难成大器。 永安六十八年,帝薨,举国大丧。 永安帝在位六十八年,是历代在位时间最久也最为长寿的君王,他在位期间开创了永安盛世,国富民强,外敌不敢,被后世称为一代圣君。 而最为令后世津津乐道的是君臣和睦的佳话。永安帝与宰辅顾猷渊连手治理大齐,君用人不疑,臣誓死报效,携手开创数十年的盛世之景。纵然早年顾相受人挑唆,有过一时的糊涂,好在醒悟及时,临阵倒戈,将前来的匈奴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而永安帝不计前嫌,力排众议,依然重用顾相,在历史长河中亦是难有的胸襟开阔之君,受到后世人的追捧。 要说永安帝为人诟病之处,莫过于太过重色。后宫佳丽三千,子女众多,光是皇子就有三十余人。晚年夺嫡之争更是惨烈,牵扯各方党羽众多,大半个朝堂几乎都牵扯其中,争的是你死我活。 而顾猷渊亦有为人诟病之处,那就是他那身为阉党的父亲。不过瑕不掩瑜,除了出身,他天资聪慧,有经纬之才,相貌俊美,又偏偏只爱家里娘子一人,这样的人设足矣俘获后世众多的少女心。网文盛行那会,凡是穿越到大齐永安帝这个朝代的,十之都要跟顾猷渊来个旷世奇恋,而被穿成筛子的人物无疑是孟英娘,被后世人称为伟大的女性意识的启蒙者的女人;而剩之一二则不怕死的去撩永安帝这个花心大萝卜,只为要改造他,成为他心里最明亮的那颗夜明珠。 知道后世后来的某日,某专家在新出土的一些陈旧文献中,找到有关大齐朝摄政王霍殷的一些蛛丝马迹来,这些痕迹跟正史记载的那个一笔带过的摄政王不同,而循着这些蛛丝马迹,渐渐的,他竟挖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被称为一代圣君的永安帝其身世有存疑 一石激起千层浪,电视、报纸、网络等媒体争相报道,历史的爱好者纷纷出动游走于各大图书馆博物馆,甚至在出土的墓葬群也逐一查看,只为寻找永安帝的身世秘密。 各类野史疯狂的翻阅,各种证据线索一一不放过,在强悍的数据大时代,永安帝这一代的秘密几乎要大白于天下了。 自此,穿越的网文多了个攻略目标,霍殷。而被穿成筛子的人物也多了个,沈晚。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