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死遁文里的女配》 1、001 扶荧想,她肯定是要死了。 猩红的天火倒映眼底,身旁枯骨成堆;血肉成泥,这座曾被誉为人间瑶池的天明川就此沦为炼狱。 耳畔有许许多哭声,混杂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无比凄厉的痛喊。 扶荧是倒下来的万万人当中的一个。 她纤弱的身躯伏在血泊当中,横压在腰际的树干让人不得动弹丝毫。 下半身已无感知,与之相反的则是胸腔烧灼的顿痛。 前面躺着一枚玉佩。 不是多昂贵的品相,也没有过于精巧的做工,甚至称得上粗糙。 不规整的圆形,上面雕刻着龙环枝,背面还有一个“朔”字。 朔。 这是沈应舟在她生辰之日,送给她的。 说这是他的剑?,亲手所制,思来想去,还是想赠她作护身用。 念及爱人,忽然间就有了精神。 扶荧伸长手臂想去捞它,然而就是这微小的动作,瞬间牵扯胸腔伤口,疼痛加剧,气血上涌,喉间一股清甜上涌,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她闭眼喘息,犹如垂死之兽。 片刻,扶荧仍不想放弃,继续探着胳膊,固执地想要重拾玉佩。 当指尖触及那沾满泥污的系带时,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余光。 他跑得急切仓促,身影扶光,背后是弥漫不休的战火,面容隐在斑驳的星火当中,看不太真切。 透过那不甚清晰的面容,扶荧隐约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阿朔。” 她的嗓音细若蚊鸣。 过度的思念与渴望让她开始挣扎,尝试摆脱压在身上的桎梏。 “阿朔,我在这儿……” 扶荧鲜少哭。 便是痛到极点时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此刻,她眼梢猩红,不顾满身撕裂的创口,几近全力从断木下挣脱,握着那破碎的玉佩,摇晃着起身,又立马跌倒。 她双腿似已断折,难以行走,于是扶荧手肘撑地,攥紧那玉佩往过爬。 身上青蓝的长衫破裂,鲜血浸染。 她深知自己活不久了,甚至眼前所见可能只是将死之人的幻象。 幻象也好,幻象也好。 若在闭目之前再看他一眼,便也值得了。 “苏映微!” 他唤出一个名字,扶荧耳前嗡嗡作响,背景的混乱淹没了所有。 他此时也越至眼前。 扶荧仰起头,看到那人身形高且劲健,极具侵略性的五官不见半点温色,眉眼当中的迫切待见到扶荧的一瞬间转为失望,紧接着是居高临下的俯瞰和不加掩饰的厌漠。 扶荧尚未回神,一道突如其来的力度就将她强行扯起,全身托于半空。 纤细的脖颈被一双无形之手死死挤压着,空气掠夺殆尽,脖颈似要从中截断。 她挣扎不得,更喊不出声来,眼角因窒息逼出眼泪,视线迷蒙,垂眸只见他眼神寂寂,带有几分迁怒。 他抬起的手微一紧缩,扶荧紧跟着拉近到他面前,似是想确认着什么。 两人间距离不过咫尺,她清晰看见他额心魔钿形如火纹,骨相神似沈应舟,然气势阴鸷,将两人区隔开来。 因恐惧,扶荧满身汗毛都跟着炸开了,浑噩的意识也清明了几分。 这是?? 宁随渊。 屠万清城数十万人,杀他夫君的凶手?? 宁随渊!!! 恨意取代惧意,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将死之人,有何可畏? 扶荧瞳孔转明,抬指探出藏在袖间匕首,朝对方胸前发狠刺去。 魔尊有天命印法护身,匕首尚未近身,便被重重弹开。 忽如其来的重力震得她手骨瞬断,脑海嗡地炸开。 这等行为无疑是蜉蝣撼树,宁随渊眼尾敛着一抹戾气,旋即轻嗤,“杀我?”宁随渊顿了下,力道收紧,“凡人怎配。” 扶荧具体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读懂了他言语间的不屑,誓不肯罢休,张牙舞爪想要去掐他咽喉。 面对她这愤怒的杀意,宁随渊由始至终不为所动,似对待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对高高在上的九幽魔尊来说,扶荧的确是蝼蚁。 不单单是扶荧,死在脚边的,还有万清城内尸骨无存的平民百姓,倒在天明川的那些鲛人,皆为蝼尘。 扶荧也心知肚明自己伤他不了丝毫,但她就是想做些什么来以此发泄愤恨。 她至今记得沈应舟离去那日。 那时残冬,末雪招摇。 魔尊宁随渊携七万大军攻至瑶山万清城,屠尽全城逼圣女现身。 她的夫君沈应舟作为镇天司小都统,受召而去。 万清城仅百名镇天司兵卫,对的是来自九幽魔渊的万千死士,他们心照不宣,此去绝无归期。 那时候沈应舟用笑贴着她的冷脸,逼她替他穿上甲胄。 他善于哄人,每当扶荧不悦,都会做鬼脸逗她开心;那时也是一样的,他捧起她的手在他脸上乱揉,这人没皮没脸时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见扶荧松了表情,沈应舟才收起笑,对她说?? [阿宁,万清城深陷水火,饿殍遍地,满目凄凉;我虽为凡夫俗子,能力微轻,却也不忍见百姓失离,即为镇天司都统,便该担起保家卫国之任,此去凶险,还望你莫要怪我。] [待我平安归来,再带你去五行山,你觉得可好?] 他抱负不高,唯独对万清城百姓,肩存责任。 扶荧怎能阻止?又谈何阻止。 她等到油烛燃尽,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存活的镇天司卫说,全死了,百姓,兵卫,被死士屠尽,一个不留。 他让镇子里的人往天明川的方向跑。 人族与鲛族交好,鲛人会给他们一线生机。 可扶荧不信。 不信夫君就如此弃她而去。 他说过要带她去五行山;去招摇海;穿过渡仙江,再去那传闻中的仙云境。 他们青梅竹马,年少情深,亦许诺相携到老。 他说过要陪她一辈子。 最后扶荧不顾旁人阻拦没入战场,在尸山下面找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她的小郎君。 他死得凄惨。 那样俊朗又爱干净的一个男子,临了,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唯被他掩在胸前的香囊,仍是无暇不染尘的。 她的子朔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多好的年华。 泪水失控,源源不断自眼眶滑落,坠至衣襟,又沾了几滴在宁随渊胸前。 扶荧见他皱眉,分外不喜。 她笑出声,张了张嘴:“怎、怎配?” 正欲丢下她的宁随渊在听到这句时,准备收起的掌心顿住,“嗯?” 扶荧讥讽道,“是啊,你怎配登这王座……又怎配握这修为。” 万清城百姓常言道,神道陨落,当今大荒内,不论是不虚洲的那些高仙;或是九幽城的魔修,手握之力,乃天道授意。 倘若三界真有天道,扶荧想指天问一句??他们仅为儿女私情残害万千生灵,置无辜者于何地? 天道,可存公允? 扶荧话音落下,果真见宁随渊肃沉了脸色。 “大胆!” 伴随着这声怒喝,他掌心生出利刃。 共计三十六颗锁魂钉,全部刺入五脏六腑。 几乎连疼痛都没感觉到,生命便被彻底剥夺。 身躯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整个人犹如破碎的玩偶被弃之一旁。 玉佩跟着掉在身侧,她还想抓握,就见一双黑色金缕长靴没入眼底。 随从过来,对眼前之景惑然不解:“帝君,这是?” 迎着男人高高在上的视线,漫不经心的语调也渐渐消散?? “无妨,一个凡人罢了。” 他没再多看,衣摆自眼前飘过。 扶荧的瞳孔扩散,缓缓归于空洞,尝试握住玉佩的那只手最终还是没有拿起它。 鲛族不喜日光,于是天明川没有太阳。 一望无际的黑夜绵延,唯一不变的是高悬在穹顶的月光,它清冷笼罩着干涸的洲海,死去的魂灵化作烟尘,那些冤死者的不甘,嘶吼,最终隐没夜色,无人可闻。 扶荧感觉自己的魂魄变得很轻很轻。 意识以十分缓慢的速度从身体剥离,她从未似现在这样轻快过;也未曾如这般放松过。 魂魄不受控制地周游于大地。 她见世间疮痍,也听魂灵痛哭,再往前走,过了奈何,就能重入轮回道。 可她怎甘? 怎甘!!! 冲天的怨气最终没能让她顺利渡过奈何桥。 扶荧忽然被一束光辉吸引,那微末的光亮在瘴气横生的密林中熠熠生辉,又莫名蛊惑着她靠近。 那是一盏灯。 确切来说是一盏残灯。 灯芯形似莲华,在黑暗中努力释放着最后的微光。 当扶荧靠近的刹那,巨大的吸力眨眼间就将她吸纳其中,灯芯啪地下引燃,破碎的莲芯渐渐融合。 扶荧涉身与虚入当中。 她的魂魄化作一缕残存的意识与残灯相融,同时,耳边响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不知来自何处,忽远忽近,忽清忽暗,谈论着一些她听不懂的内容。 [系统,还好你给我开痛觉免疫了,不然那一剑下去我不得痛死。] 谁? 谁在说话。 扶荧还没来得及惶恐,又听另一个声音过来。 不同于之前女子的娇嗔,这道声音冰冷不似常人,[恭喜宿主完成第一阶段任务,按照现代的流逝速度,你只需在现代过二十天,就能重新回到不虚洲了。] [啊?才二十天啊,那……] 正当扶荧想听更清楚的时候,声音隐没。 她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更多不属于她的记忆犹如倾洪之水,猛然浇灌进识海,内容极其的匪夷所思。 其实扶荧所处的世界是一个话本子。 故事的女主名为苏映微,她自“异域”而来,依照“系统”下达的“任务”攻略世界之子。 在这个话本当中,苏映微穿越大荒,化作圣女,与三个性格迥异但身份尊贵的男子缠绵悱恻,纠缠不休。 不同于大荒女子的温婉良静,从“现代”而来的苏映微古灵精怪,很快讨得无数人的喜欢。她善良,聪慧,充满活力,便是太华宫上,那清冷绝尘的司离仙君都对她动了凡心。 除此外还有魔尊宁随渊;妖界新上任的小少主,原本残暴不羁的两人在她面前仿若拴住的忠犬。 为得圣女喜欢,百年间,三人厮杀不断,彼此相互憎恶。 可是当他们站出来逼问苏映微选择谁时,她却难以回答,哭着说让他们不要为难。 苏映微的难以选择落在三人眼里,更加深彼此厌恶的戾气,在一次拔剑相向后,圣女不堪三人逼问,兀自逃至万清城。 不同于修道者们所在的仙云之境,万清城灵气薄微,多是凡人。 为了让苏映微现身,宁随渊带兵攻打万清城,消息传至太华灵宫,司离仙君出面牵制。 然而灾难并没有得到终结。 故事发展到最后,成了妖魔仙的三方混战,在这场大战当中,死了近十万无辜者。 记忆的末尾,苏映微以身献祭,换取三界平和。 然而故事到这里并未结束。 因为女主来自另一个域界,“死后”自然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世界,留在大荒的三人为寻找她,搅得三界天地不宁时,在他们快要疯魔的二十年后,女主再次穿了回来…… 记忆如数吸纳,识海归为平和。 此时的扶荧寄生在残灯里,没有身躯,便连幽魂都算不上。 她满腔愤意无从发泄,清醒又痛苦地面对着那一幕幕流逝而过的画面, 如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她死去的夫君算什么? 为护万清城战死的士卒算什么? 万清城内,无数冤魂又算什么?!!! “NPC”,对,被百姓无比推崇的圣女是这样称唤他们的。 可他们不是NPC,更不是虚拟话本子里没头没姓,寥寥两笔的背景。 他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生活在万清城后面的山泉镇,她也有名字,她叫扶荧,小字慕宁;她还有夫君,夫君叫沈应舟,他无父无母,于是教书的父亲也给他提了小字,换作子朔。 朔,月也。 还有,她对门住的婶子有一儿子,与子朔同龄,两人常常背着扶荧结伴喝酒,在互相打着掩护,每当被扶荧发现,沈应舟都免不了一顿痛打。 每个人过着各自的生活,享着各自的人生,期待着明日之后明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扶荧的意识在残灯里扎根,发狠似的一下一下撞着灯身。 她要出去。 若她能活着,若她有机会,哪怕再死一次,也要把这一切讨要回来!! 倘若真有天道,怎会见世人就此蒙冤! 2、002 扶荧苏醒时,是在一片干冷的草垛上。 入目昏暗,气息阴潮,看样子是某个废弃残败的山穴。 扶荧一动不动躺着,双眼无神空洞,半天也找不到聚焦点,当看到虚虚垂在身侧的胳膊时,还短暂愣了下,直到感受到身躯之下坚硬的地皮,和涌至咽喉一阵一阵的涩痛,才惊觉自己竟然脱离了残灯,重新活了过来。 激动与狂喜翻涌,扶荧当即顾不得其他,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跑。 当头浇下来的日光刺的人眼珠生疼,四面是密密仄仄尖锐的灌丛,跑得急,自然顾不上躲闪,皮肤被密刺割开一道又一道细纹,她满不在乎,甚至感觉不到疼一样,一直跑下山,奔至溪边。 溪水清澈,波光粼粼地水面映出一张面容。 扶荧的模样算不上惊艳,是小家碧玉的长相,胜在眼睛,大而明澈,清凌凌的,犹如凝结在晨雾中的露珠。 扶荧情不自禁地抚向自己,眼中有欣喜,也有错愕。 这是她的脸没错,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倒影里的样子,比二十一的她多了几分稚嫩,更像是十六七的少女。 十六七…… 扶荧思绪恍惚。 自打与残灯相融,她已分不清现世到底过了多久。 她唯恐忘记,于是日复一日活在悔恨当中,将那记忆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描摹铭记。 扶荧又去触碰心脏的位置,感受不到心跳,亦或说,她已无凡人之心。 扶荧捧起溪水往脸上泼了两把,起身顺着路径向下走。 当今大荒并合为一,仙魔人共处不虚洲,以渡仙江作为中心点,朝北是临仙客们所在的仙云境;下南则是凡人的居住地瑶山。 这些年间,残灯随风四处飘游,扶荧自然也分不清此处是何地。 山路通往的是一座小村落。 屋宅低矮,看起来应该是凡人的居所。 扶荧不禁加快脚步,准备找个路人问问情况。 当走进村子时,却发现情况与想象中的大是不同。 每家每户的门都虚掩着,院中生活痕迹崭新,有的甚至还燃着炊火;然而四下无人,周遭寂静一团。 扶荧挨家挨户找过去,无意外都是空空荡荡。 若是遭遇山鬼或是贼人,厮杀死伤务必无数,可扶荧找了几处院子,也不闻半点血腥。 正当她准备继续找下去的时候,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枯槁的声音?? “姑娘,可是外乡人?” 她回头。 对门的院里坐着个老人,摇椅优哉游哉晃着,因上了年纪,看着不大精神。 扶荧忙不迭上前询问,“阿婆,此处可是瑶洲?”她嗓音干哑,透着微微的清澈。 阿婆说:“此处是瑶山淮郡。” 淮郡…… 淮郡可是不虚洲最偏远之地!便是她有心走回万清城,也难以跨得过那淮山。 扶荧又蹲身问道:“那现在……现在是何年?” 婆婆眼神怪异地上下丈量她。 扶荧将将才化了人形,一身雪白素衫,长发凌乱散着,便连鞋子都没有。 虽然看着狼狈,但面容皎皎,一看就知不是本地人,像这样的偏远土壤,生不出这般娇贵的女子。 尽管奇怪她的来历,事到末路阿婆也没有隐瞒的打算,仍是回道:“天元635年……” 天元635?那就是过去十七年了? 十七年……她可还能见到阿爹? 扶荧心潮难平,强忍泪意想继续问些什么,阿婆便出声打断:“姑娘,我劝你还是快走吧。” 扶荧微怔:“何意?” “那九幽魔头为给圣女招魂,在伏敝山设立祭坛,四处抓捕活人以作祀品。十里八村的人都已走光了,你若再不走,待魔兵赶至,怕就走不了了。” 即为祭祀品,自要生命鲜活。 阿婆上了年纪,就算魔兵来了,怕也是不稀罕她;少女则不同,干净漂亮,落在魔兵手里,只会凶多吉少。 扶荧自然知道九幽魔头指的是谁。 ??宁随渊。 她至今记得临死前,宁随渊刺入她身体里的那三十六根锁魂钉,胸腔隐隐作痛,似烧灼着一团烈火。 倏尔,婆婆眯起的眼睛落至扶荧身后,微微闪着光亮。 “来了。” 扶荧顺着视线看过去,当即惊了一跳。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携灵带甲的玄鬼!! 当今大荒,玄鬼并不罕见。 约莫一万五千年前,通天塔倾倒,砸至地界形成地裂,地裂由南至北扩至整个大荒,后人将那片地域称之为重明域,此后凡是靠近那处的人都化作玄鬼祸世。 可眼前这只玄鬼身带邪火,并不似寻常妖物。 它闻闻嗅嗅,所到之处妖火乱生,很快便烧毁了大片屋院。 ??不能被发现。 这是扶荧的第一念头。 “婆婆快进去。” 扶荧趁气息尚未暴露,搀起婆婆躲至屋内,又封好门窗,四处撒上米醋来掩盖气息。 这是凡人在遇到玄鬼上常见的应对手段,婆婆见状却是摇了摇头:“没用的。姑娘,你从后门走吧,顺着溪流而上,那里是昔日镇天司设立的跃界。” 跃界相互连接着两个地点,用于凡人避难通行。 不过随着玄鬼横生,四处行害,驻结在此的跃界也所剩无几。 扶荧握紧婆婆的手,歪着头颇为不解,“此处的镇天司呢?” 五千多年前,为保护百姓不受玄鬼侵扰,那时的人皇设立镇天司,并存在至今。 镇天司卫是一群被重明域感染,却没有化作玄鬼的凡人。 相反的,异火给他们带来超乎常人的奇才异能,无需灵力便能撒豆成兵,移形换影,于是也把这类人唤作“异人”。 不虚洲每一处几乎都有镇天司的身影,怎会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允许玄鬼如此招摇过市? 婆婆面露痛色,低叹一声:“姑娘你是当真一无所知啊,十七年前,圣女陨世,她的死重新为仙云境带来了灵气;可我们这些凡山人界……却糟了难。” 提及圣女,扶荧指尖微缩。 婆婆定定神,继续道:“圣女以身殉世,灵力四散,有部分混入重明域,使之邪焰加剧,自然,衍生的玄鬼也不同往日。十七年间,镇天司为震玄鬼死伤无数,多数兵力全部派遣至万清主城,至于我们这遐方绝域,自无人管辖。” 扶荧语带犹豫:“那……太华山上的那些仙人?” 婆婆闻声笑了出声,似在嘲弄什么般地摇摇头,“天上仙,怎会管这地上泥。” 人与仙虽处于同一地洲,彼此间却是两看相厌。 之所以造成这般局面,还要从通天塔倾塌时开始说起。 那天过后,万界灵气溃散,十年间,结丹者不过百人;再往后百年,仅小部分人可自生灵力以供修炼,至于往日那些得道的高仙也难以飞升,便是渡过雷劫,也只能留在这不虚洲做个地仙。 世人皆传,上界沦落,以无真神。 修炼者日渐减少,玄鬼妖魔却是源源不断,因此,居住在不虚洲的凡人都将世间仅存的修炼者唤作“临仙客”。 修道者本就高高在上,自认一介仙人,为何要与你们这群凡人共处天地?矛盾至此横生。 只是扶荧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十七年间,凡境竟会落得如此地步。 再从婆婆口中得知,造成这般局面的罪魁祸首是苏映微,一股郁气直冲天灵。 扶荧又一次看向阿婆,她孤零零地留在村落里等死,想必是被子女或是村人丢弃了。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老弱病残总是事先被遗弃的那一方。 心生痛惜,可又无可奈何,扶荧安抚地拍了拍婆婆的手,柔声承诺:“没关系的婆婆,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婆婆投来诧异一眼。 当今浊世,人荒马乱,两人萍水相逢,互不相识,再者她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就连同村几十年的邻里都嫌她累赘,她更不愿拖累无辜之人。 “姑娘,你快走吧。玄鬼倒是好应付,若遇魔兵,怕是插翅难逃了。” 就在这说话的功夫,头顶剧烈地晃了晃,伴随着震动,窗外传来妖兽粗重的闻嗅声。 两人立马噤音,一动不动地藏在里屋。 寻常玄鬼听音辨位,嗅觉并不是十分灵敏,一般的法子也能驱逐它们。 眼下这只显然不是寻常物。 它在屋外徘徊半天都没有离去之相,扶荧抓紧婆婆的手,谨慎盯着门窗,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 焦黑带刺的利爪穿破窗棂,猛地朝屋里抓来。 扶荧吓得脸色苍白,它显然嗅到了气息,疯狂撕毁着那层单薄脆弱的竹篾纸,照这趋势,用不了多久就能闯进来。 怎么办? 慌乱中,扶荧抓紧衣襟。 她乍得想起来,供她寄生的残灯本是女主利用“积分”从“商店”里兑换的上古神器决明灯,拥有神灯者百厄不近,更有神光庇佑。 当时大战,女主身死献祭,决明灯随主消殒,只余半盏残灯在世,十七年间重铸了扶荧身魂。 若记忆为真,那么她该继承了些许神力。 扶荧搀着婆婆躲至桌下,“婆婆,我出去引开玄鬼,你好生在这里不要动。” “姑娘??” 婆婆想叫住她,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扶荧已抄起门前的扫帚冲了出去。 院中已破坏殆尽,那只形似兀鹰的妖物正不屈不挠抓挠着墙壁。 她深吸口气,将扫帚对准玄鬼丢去,而后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凄厉的喊叫,受到惊扰的玄鬼果真朝她这头追了过来。 身躯虽为神灯所融,可并没有给自身增长什么异能。 凡人之身,怎跑得过妖兽。 一阵狂风袭来,庞然大物挡于前路。 巨大的压迫感和体力不支让她一下子软倒在地。 那双竖瞳静静凝视她一会儿,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对扶荧来说,这段时间漫长且煎熬。 片刻,它收起视线,振翅离去。 扶荧瘫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回神,脑海空白,四肢仍是麻软的。 玄鬼窝在不远处的农院里,低头啃食着一只早就死去的家禽。 她小心翼翼地爬坐起身,绕过玄鬼往回走。 “尊上,村里只剩一个老人了,如何处理?” 前方有对话。 扶荧猛然止住身形,屏息躲至树后,探出双眼眸仔细观察着。 路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兵马。 统一的黑色装束,为首的男子背对扶荧,仅看到一个格外宽阔挺拔的背影。 “杀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蕴着微末的不耐。 这个声音让扶荧瞳孔收拢,险些尖叫出声。 宁随渊,是宁随渊!! 不会错,她不会记错的!! 眼眶陡然湿润,扶荧死死咬着手腕才不至于发出声。 想到屋子里的婆婆,扶荧立马捡起一颗石子对着玄鬼丢过去。 这道极其细微的响动同时惊动两方人马。 玄鬼呜吼一声,率先发起进攻。 宁随渊眯了眯眼,“成风。” “是。” 护在宁随渊身前的随从抽出长刀,刀刃尚未脱鞘,玄鬼就化作丝缕红雾消散于残风当中。 宁随渊轻轻敲动着指尖,视线猛然落了过来。 扶荧早就不敢再看,安静无声地躲在树后,但也能感受到宁随渊的视线,凉薄,透着几分无情。 凡人,惯会耍一些小聪明。 宁随渊心底不屑,微微抬手,半掩在宽袖的五指苍白且修长。 只见一团黑雾凝结掌心,又化作一只只乌鸟争先恐后脱离而出。 “活捉。” 随着一声令下,鸟群直冲扶荧。 行踪暴露,她也放弃躲藏,一直跑出村外,又顺着山坡滚落。 一只又一只乌鸟在头顶盘旋,如先前的玄鬼那样迟迟没有攻击扶荧。 它们发出啼叫来吸引主人的注意,扶荧脚踝生疼,蜷缩在坡地咬紧牙关。 耳前先是一阵嗡鸣,接着响起了那两道好久没听见的对话。 系统:[恭喜宿主,女配出现了,错认剧情即将展开。] 错认剧情? 扶荧怔了怔,后面的对话飘忽不清,她还没来得及听全,一道阴影当头覆落。 扶荧仰头看过去。 他身影逆光,一如杀她那日,视线自上而下睨着,瞳孔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错认剧情即将展开。] 回想“系统”的那句话,扶荧的心中陡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对着高位的男人张了张嘴,“……阿随。” 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3、003 伏敝山,九幽城。 此处是位于仙云境和瑶山的中心虚界,绵延万里的猩红山脉分裂大洲,有异火阻挡,凡人难越;至于那些临仙客,更不敢贸然踏入魔族地界。 巍巍宫城矗立在九幽最高处。 宁随渊魔龙所化,一向奢靡,整座宫殿用的都是从仙族那头抢来的玉石构筑,金碧荧煌,几近瑰玮。 他身姿懒散地窝在主殿王座,神态随和,又像在等着什么。 驻守在殿内的兵卒如数遣散,跟前仅立了成风一人,这让偌大空冷的大殿愈显得寂寂。 “翠珑说,她还要些时候醒。”沉默良久,成风终是按捺不住,“帝君欲如何处置?” 宁随渊手上把玩着一颗猩红剔透的朱玉扳指,面对成风疑惑,并未给出任何回答。 [阿随。] 耳畔猛然流跃起少女晕厥前的低唤,还有那无端让他觉得熟悉的眼神。 宁随渊指尖生生顿住,“成风,神器可会换主?” 成风不作停顿,“若是寻常神器,滴血自可换主;若是上古十八神器,一生只认一主。” 宁随渊若有所思。 他并不愚钝,不会仅从一个熟稔的称呼和眼神就断定那就是苏映微。 犹记十七年前,为阻止他和贺观澜厮杀,苏映微以身挡在剑前。 ??身死消殒,便连一抹残魂都没有留下。 宁随渊从她离去至今,更是从未放弃过寻找。 这些年间,为讨得余生富贵,前来假冒的人不在少数。 宁随渊生来就是乖戾嚣张的主儿,那些冒名顶替者不是被他杀了,便是丢进了蛇骨狱自生自灭。 直至遇见扶荧。 他清晰看到她额心前,一闪即隐的金色神钿,那流云纹路是只有神器之主才有的印记。 苏映微在世时,曾有一盏决明灯。 上古十二器,当属决明灯最为特殊,它渡往生;挡百厄,是旁人寤寐求之的宝器。 传言上古神器一生仅认一主,若主人魂死消亡;神器也会跟之破裂。 怪就怪哉,那女子身上虽有决明灯印;却并没有苏映微的魂息,哪怕微末,简直就是毫无息连的两个人。 或者说,她根本不是苏映微,只是利用一些手段,继承了决明灯的神力。 和先前无数个顶替者一样,继续假装成苏映微,从他这里骗取繁荣富贵。 ??凡人愚蠢又贪心,总抱有一丝侥幸,认为可以欺瞒得过他。 “去沧澜宫。” 宁随渊收起扳指,拂袖起身,大步流星行至沧澜宫。 碧宫之内,有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悉心看守着。 随着宁随渊身影出现,二人齐齐行礼:“参见帝君。” 宁随渊:“她如何了?” 翠珑低着头:“早些医师来了趟,称小姐受到惊吓,并无大碍,待养过神自然会醒。” 宁随渊抬手让两婢退下,放轻步伐来到扶荧榻前。 他只是安静在她旁边站着,长睫低垂,身旁的烛火勾笼着眉眼,神情淡淡,品不出心底思绪。 扶荧长得和苏映微仅有三分相似,打眼过去会觉得像,细看却各有不同。 她的五官不甚清媚,是干净的,柔和的,如春柳那般毫无攻击性。 苏映微则不同。 她不拘泥世间,整个人都是自由洒脱的,更不会畏惧宁随渊的身份,每次见面,都会跟在他屁股后面,“阿随阿随”地叫着。 想到苏映微,宁随渊眸色渐淡。 他陡然伸手,掌心探至扶荧额前,肌肤之间并无接触,只是虚虚抵在上方,一丝浅淡微弱的气息从指尖没入她的身体。 额心跟着一亮,淡金色的云纹一闪而过。 是决明灯的神印。 让宁随渊失望的是,除了神印,并未感知到苏映微的魂息。 六道之中,若非是魂飞魄散;不然即便是重入轮回,魂魄也不会是任何变化。 可无魂之人,又谈何轮回? 宁随渊摇摇头,失望离去。 ** 扶荧一开始的确是在装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真的晕睡过去的。 睡梦中,扶荧恍恍惚惚回到了儿时。 她生下来的第十个月,娘亲病逝,之后,阿爹自学起医术。 沈应舟是扶荧替父上山采药时捡到的。 那时候她不过六岁,至于沈应舟,浑身脏兮兮地滚在灌木丛里,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头发鸟窝似的裹在脑袋上,根本看不出是人还是鬼。 想起阿爹的叮嘱,她鬼使神差将他抱进竹篓,一路拉着回去。 阿爹说他中了重明域的瘴火,醒来后无非两个结果??运气好成为异人;若运气不好,便作那玄鬼,要被镇天司拉去砍了的。 年幼的扶荧听后吓坏了,每天掩好门窗,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照顾着。 沈应舟当真争气,晕厥的第十日醒了过来。 更是运气好,没沦为玄鬼;反而能控风行火,当真是威风极了。 他是流民,无父无母,更没有名字,便连记忆都是虚无缥缈的。 一个不知姓氏不知来历的孤子,自是惹人同情。 他祈求阿爹收留,最后跪下对阿爹磕头,一个接一个,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磕得头破血流,终于换来阿爹应允。 于是阿爹给他取名沈应舟,小字子朔。 那天起,扶荧便有了玩伴,也有了保护她的哥哥。 她自小没有娘亲,平日里没少受村里人奚落;每当她被欺负的时候,沈应舟都会站出来挡在身前。 最后他们顺理成章,如话本里青梅竹马的故事那般,成了婚。 婚后不久,沈应舟被提拔为小都统,虽只是一官半职,每日要忙活的事却多了许多。 每夜回来,都与扶荧抱怨?? 说今儿魔族来犯,刘叔的酒楼又被砸了; 又说太华山的仙君和妖族的小少主在后山林打了起来,山脚的村落烧了大半。 他更愧疚,说忙完这功夫,就带扶荧离开万清城,去四处游山玩水。 每当这时候,扶荧都是捣着药材,笑着听他说一整天的闲杂琐事。 其实扶荧从未想过离开镇子,更不奢求什么荣华富贵。 她想让阿爹身体康健;想继承衣钵,为村人看病;更想与子朔好好生活。 她以为安稳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的。 她以为会的。 梦到这里,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 扶荧清楚,自己该醒过来了,奇怪的是,当她想睁眼时,身体如同魇着般一动不能动,意识是醒来的,梦境中的画面却在持续下去。 如真实发生的那般,扶荧寄魂于灯;化身为人。 然而幻梦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扶荧看到自己被宁随渊带回,为活命假扮苏映微,战战兢兢跟在宁随渊身侧,一边模仿着苏映微的行事作风;一边小心翼翼讨好着他。 扶荧看后只觉得恼火愤怒。 梦境里的女子根本不是她!她不会做出那般委身仇敌的恶事! 扶荧早已死过一次,十七年的灯中禁锢早已让她舍弃生死,怎会为了活命就去曲意讨好她的仇人?! 可是任凭扶荧怎么挣扎,始终无法摆脱噩梦束缚。 在决明灯的作用下,宁随渊最开始的确是相信了扶荧,给了她莫大的呵护宠爱;直到三年过后,正主归来。 后面的内容越发离奇。 宁随渊这三年来的呵护早已将她宠坏了,她习惯了一呼百应,众人对她屈膝卑躬的日子,甚至认为宁随渊真的爱她,最终变得阴毒善妒,数次想要加害苏映微。 然而谎言终有破裂的一日。 扶荧这个假冒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无情拆穿,面对众人唾弃,扶荧百口莫辩。 宁随渊此生最厌欺骗,命人将她丢入鬼蜮,最终沦为恶鬼口粮,死的时候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那些画面是如此真实,落在身上的细细密密的疼痛当真像是历经了一场蚕食。 她醒过来时满身大汗,呼吸急促而凌乱。 身上湿透,里衣粘连着皮肤,如同刚被人从河里捞出来那样,又湿又冷。 扶荧止不住颤抖,忽然间,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仿若惊弓之鸟,她吓得连连后缩。 “姑娘,你醒了?”婢女狐疑地看着她,注意到她神色中的惊恐,特意拉开距离,小声问,“姑娘可有何不适?” 婢女柔软的嗓音一点点将她从恐惧里拉了出来。 指尖下的绸缎如玉般冰凉柔滑,眼前的婢女面露关切,眉眼渐渐与梦境中的人影贴合。 扶荧在对方狐疑不解地注视中赤脚下床。 内殿华美,珠玉叠翠,透过微敞的窗棂,院外秀致瑰景映了满堂。 ??沧澜宫。 不是梦,是即将来到的现实。 那残忍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胸口烧灼,她身形委顿,虚弱到近乎站不稳。 婢女见她摇摇欲坠,急忙上前搀扶:“姑娘快躺下,医师说你气血亏损,急需静养。”她扶着扶荧躺回去,又准备汤药喂给她。 扶荧也不反抗,顺从地喝了。 “那姑娘好生休息,奴婢先退下了。” 婢女欲要转身时,扶荧扭头唤住她,“……你叫什么?” 婢女行礼:“奴婢唤作翠珑,与侍画在此伺候。” 翠珑,侍画…… 果真是梦里那二人的名字。 扶荧被宁随渊带回九幽后,便被安置于沧澜宫。 两名婢女说是贴身伺候,实则是充当眼睛,时刻监视着她。 扶荧闭了闭眼,她得好好想想。 晕厥前的那声“阿随”的确是想暂时迷惑宁随渊,日后若能利用“苏映微”的身份让九幽魔头放松警惕,岁月漫漫,总能找到一线机会。 直到梦境里的画面给了她一棒。 倘若真的这样做了,她只会步入梦境中的后尘。 远在另一个域界的苏映微和她所谓的“系统”正看着她,期待她行入深渊,好完成他们所期待的故事结局。 扶荧怎能让他们如愿? 在灯中的十七年间,扶荧日日发誓,如若上苍睁眼,再给她一次机会,那她务必手刃仇人,为那万千身死的无辜者复仇! 对扶荧来说,这是一场艰难的试炼。 但她不甘心!便是不可能,便是再次惨死,她也绝不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苏映微将在三年后回来,当众拆穿她。 那她便要在三年内成为苏映微,取代苏映微,在她回来前,杀了那三人。 郁结在胸腔的一口气忽然平了。 扶荧支起身子,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这里不像是寻常人家,可问……是谁救了我?” 翠珑道:“此处是九幽宫城,带你回来的……”她顿了顿,“是我们的帝君。” 说罢,小心观察起扶荧的反应。 她闭着眼,乌黑柔软的长发裹着窄小一张脸,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脸色苍白,未见半点惶恐或是喜色。 末了,扶荧抬眸问道:“你们帝君……为何救我?” 翠珑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就听殿外响起侍画的恭迎声?? “拜见帝君。” 宁随渊来了。 4、004 随着逼近的脚步,翠珑侧身低首,姿态端的微谨。 华宫明珠照耀,流光飞倾,在斑影当中,一道长影笼映眼底?? 男人着一袭素底银袍,身姿阔然,面容轮廓极深,显得五官格外优越。他神色平沉,细看之下又蕴藏着过分的冷峭。 当他出现在宫舍的刹那,四周氛围便跟着压入沉迫。 宁随渊抬手,不加示意,翠珑便领悟意图,恭顺退避。殿内归于冷清,两人一站一坐,面对面相视。 宁随渊眼神低垂,眉骨笼着阴暗,比起探究,更像是某种估量。 ??估量着她的来历;估量着她尚且存在的价值。 扶荧一动不动,任君打量。 她表现得从容大方,别提畏惧,就连半分的退避都不显露。 宁随渊这人。 沾染杀伐半生,一身金玉皮囊都掩不住的罗刹气,恨他者多,惧他者更多,如此,倒是惹人怀疑了。 扶荧也意识到这点,双臂虚虚支起绵软的身子,就在床上跪下,匍于他眼底:“叩见……帝君。” “帝君”二字,称得属实勉强。 宁随渊不语,扶荧自也不敢擅自起身,“听闻那仙侍说,是帝君救我性命,扶荧在此叩谢。” 扶荧。 宁随渊默念其名,轻一勾指,一股气力凭空而起,强行抬起了她的上半身。 “可还有不适?”他询问,语气单薄,听不见半点关心。 扶荧寻见怪异,但还是摇了摇头。 宁随渊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扶荧稍加思索,“她们说这是九幽,您是帝君。”扶荧委顿瞬息,“自醒来我脑海中便空白一片,对一切都记不太清了。” 依照原著,扶荧会直接说出两人过往,冒名顶替苏映微的身份。 她承认,最开始打的的确是这个念头,然而在看到自己的结局后,此招未免过于凶险。与其落得个被看破,惨死的下场;倒不如装得一无所知,至于宁随渊信她是“扶荧”,或是“苏映微”,那就都不干她事了。 宁随渊先是沉默,紧接着发出一声低浅的闷笑?? “身无记忆,却知自己名讳。”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响在扶荧耳畔。 下一瞬,身体被一道重力强行拽拉过去。 宁随渊姿态依旧散漫,指尖隔空点在她额前,随着自指腹流溢出的神光,接受感应的神钿也缓缓露出本相。 他持续着动作,探出一抹灵韵侵入她的识海,强破识门,抵掠神魂深处。 扶荧感觉脑袋闷沉,活像是有薄刃生刮脑肉,她疼得闷哼,深知宁随渊在做什么:【这人心存怀疑,分明是想强行掠夺她的记忆以探虚实!】 不对劲。 扶荧冷汗津津,十指收紧抓扯着身下华椴。 如若话本子里的剧情无误,那么宁随渊就是个残暴没什么智商的恋爱脑,不然也不会被女配轻易骗去,甚至从未求证。 以他对女主的深情,就算扶荧没有像剧情那样直接承其“身份”,那声“阿随”和与女主的几分相似也会让他手下留情。 扶荧反应过来不对。 好在她的身躯与决明灯所融,凡魂肉身已超脱五行,便是宁随渊想探究,也只是触到白茫茫一片。 这些空白的记忆让他骤然沉了脸色,猛然收手,冷眼见扶荧跌回床上。 扶荧心有余悸,捂着脖子轻喘,“我并不想欺瞒帝君,我只知自己叫扶荧,至于过往一概不知。” 宁随渊慢条斯理擦拭着指尖,“你可记得,你晕厥前叫了我什么?” 扶荧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那双幽暗的眼瞳紧紧盯了她一会儿,兀自笑了下,“那你知不知道,你额前的神钿是何来历?” 神钿? 扶荧摸上脑门,话本里并未提及什么神钿,她自是不知情的。 宁随渊见她表情惶惶不似伪装,凝着神也不知想些什么。 彼此默然间,成风前来求见,翠珑前来通报时,扶荧敏锐捕捉到“祭台”二字。 他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出了沧澜宫,成风恭敬驻守殿外,行礼之后,道:“祭台那方生事,帝君欲如何处理?” 寻到苏映微之事乃重中之重,宁随渊等不得。 想到扶荧,宁随渊蜷了蜷指尖:“把她送上去。” 她??指的自是扶荧。 成风略显意外,“难道……她不是苏小姐转世?” 宁随渊沉默,并未给予回答。 他默走在前,成风当即品出对方心底不悦,急忙岔开话题:“是今夜,还是另择良日?” 宁随渊:“七日后,娄金狗归正位,皆时开启祭台。” 成风领命,不敢多做停留,急忙转身去办。 ** 天色渐暗,经过短暂的调养,扶荧也渐渐恢复了些精气神。 她避开翠珑,独自走出宫寝。 沧澜宫位于魔殿后侧,是较为偏远静寂的宫殿。 宫殿不算大,但是布置得奢靡,因后殿种满紫蓝色的沧澜流珠花,固因此得名。 许是为了让她清寂,又或者是知道她一个凡人身掀不起什么风浪,沧澜宫内除了翠珑侍画,就只有寥寥两个把门的魔卫。 扶荧并未贸然出门,她只是站在阶梯前向上看着。 天边高悬着一轮清月,映着远方幽幽灵雾,夜景渺渺,不似九幽魔域,更像是太华仙地。 曾还住在山泉镇时,沈应舟和她提及过宁随渊,说这伏敝九幽城是洞天之地,比那仙云太华山还要神秘莫测。 五千多年前,伏敝山本由当时的山神镇守。 那是一条由天地滋生而出的火脉灵珠所化的神龙,神龙盘踞在此,占山为王,自封山神,导致伏敝山常年魔焰绵连,至于当时的魔族,也只能生活在山地之下,仰神鼻息。 再后来,宁随渊继位,杀山神,剥灵火,将镇压了万千年的魔族解救,从地下迁至地面,又设立了九幽魔都。 当时魔族薄弱,为守护九幽不受侵害,宁随渊利用山神灵火形成结界;又不知从何处夺得避火珠,供于山峦之上,为族人避火遮风;至于这绵延万里的山火,反倒是成了旁人不可涉足的禁制。 沈应舟说宁随渊神通撼天。 伏敝山乃日月摒弃,四季留滞之地,为了让族人感受三界的岁时轮换,宁随渊大开阵法使其周转。 在魔族的结界之内,族人皆可如常人那般体验春夏更迭,冬雪流转。 昔日听来只觉得奇妙;眼下身处此地,扶荧只看到前路悲凉。 夜寒露重。 扶荧门前站了会儿便觉得肩头冷。 她拢紧肩上披风。 换往时,翠珑侍画早该前来催促了,现在突然消失,与其说是懈怠,倒不如说是不在乎。 [祭台] 宁随渊十七年间从未放弃过找寻苏映微。 她并未如原著走向那般直接冒领圣女的身份,依宁随渊的目的,怕是要直接将她送上祭台,按照婆婆所说那般,开启招魂! 想到这里,寒气直往胸际冲。 他是一刻都不准备多留她,但也有绝对的自信,知道她走不出这伏敝山! 扶荧搀住门框倚住身形,不自觉攥紧衣衫。 她不能死,也不能逃,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先让宁随渊打消杀她的念头。 扶荧开始回忆话本里的剧情,突然茅塞顿开。 原著里曾提及,苏映微收了一只天地神兽为灵宠,主人殉世后,灵宠饱受打击,不吃不喝生了重疾,于是宁随渊将之收养在九幽魔都。 作者寥寥几笔提过这只灵宠的结局,说是久病难愈,苏映微逝后的第八个年头就化魂离开了。 掐指细算时日,那灵宠该是还活着的。 苏映微对宁随渊意义非凡,都说爱屋及乌,宁随渊多年来悉心呵养着她唯一的遗物。倘若扶荧能救之性命,想法子让其认主,宁随渊绝对不会轻易杀她。 可是……宁随渊到底将那只灵宠养在何处? 沉思间,翠珑手扶烛台行至身后。 那抹光亮点缀在她背脊,乌发映照着月色,身姿衬得越发单薄。 翠珑柔声提醒:“姑娘还不歇着吗?屋外寒露重,莫再着凉。” 扶荧走回殿内,一旁跟进来的侍画随之合拢门窗。 翠珑服侍着扶荧上榻歇息,又点燃香台,微微用手扇了扇风,熏香袭来,倒真让扶荧生出困倦。 侍画接着放下幔帘,两人正要出门时,扶荧唤住她们。 “我总听见殿外有鸟儿啼鸣,却见不到影子,可是你们帝君养的宠物?” 鸟儿?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摇头:“帝君不喜这些灵物,九幽也不适应灵宠生长,姑娘可是听岔了?” 扶荧闭目摇头,佯装倦怠:“许是我听错了,只是那鸟儿叫声悲切婉转,总是让我静不下心。” 侍画恍然一惊:“说起来,苏姑娘曾养过??” 话音未落,旁边的翠珑急忙用手肘捅了她一下,侍画匆匆闭嘴,小心地低下眼去。 扶荧顺势问道:“苏姑娘?” 眼瞧着瞒不住,翠珑便道:“苏姑娘是帝君的心上人,十七年前陨世,留下一只灵鸟被养在玉赤台。姑娘若是真的听得此声,说不定就是那灵鸟哀鸣。” 扶荧恍然,未多作询问。 两人灭了烛灯,双双退下。 寝宫内漆黑且静谧。 熏香入肺,静神养息,然而她却迟迟未睡。 作者给话本里的这三位男主都安排了非同寻常的身份和手段,宁随渊身为魔界尊主,可聆听万物之声,她现在与翠珑侍画的对话保不准已传落他耳边。 玉赤台……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借此机会寻求生机。 5、005 “帝君,扶姑娘走出沧澜宫了。” 宁随渊闭眼听着成风的禀报,开启灵境,整个九幽于识海灵地中无处遁形。 他准确在茫茫大地中捕到扶荧气息,灵意跟上,看着她自以为聪明地避开巡逻的魔卫和随处可见的地眼,一路直奔玉赤台。 宁随渊睁开双目。 成风小心观察着对方神情:“需要属下走一趟吗?” 宁随渊未作言语。 玉赤台乃是被他斩杀的山神之心化作而成,昔日山神倒于他的四方戟下,神骨四碎分离,其中一颗心脏坠落玉湖,二者互不相容,此后湖水凝结为一片死域,那片地界也因此得名玉赤台。 玉赤台是九幽唯一的灵地;更是一脉凶境。 千年来,神心尚存的息蕴孕育着那方生灵,日月积累中使万恶滋生,便是有宁随渊布下的结阵抵挡,也始终阻止不住源源不断,脱魂而生的凶怪。 即便她有决明神印护身,然自身能力低微,无法将神力发挥最大,糊弄一些低等的小妖尚可,稍微有些能力的大妖,照样把她生吞活剥。 在这样的时机前往玉赤台? 宁随渊轻嗤,摇了摇头:“随她。”话音将落间,宁随渊掌心朝上,一颗淡金色的圆轮悬于掌间。 它散发着淡淡一层光晕,圆球上纹路错乱遍布,细看有数道符文加持,不多不少,共计十二条。 宁随渊在成风错愕的注视中撤离玉赤台结界,重新收回十二轮,“告诉镇守在玉赤台的兵卫,不必阻拦。” “是。” 成风委身退去。 宁随渊不知想到什么,猛然抬睫,身影化作一团黑雾行至玉赤台。 ** 玉赤台并不难寻。 作为九幽的禁地,稍加打听就能找到。 只是从沧澜宫到玉赤台的这段路程过于漫长。 除了要避开巡逻的魔兵,还要时刻小心遍布在宫殿四处的“眼睛”,等她终于来到目的地,月亮已降了一半。 那是一望不到尽头的赤红色的湖泊。 那片澄莹安静凝结在月亮之下,红淋淋的犹如一块血色的宝石。中央是悬起的高台,四面阶梯通往玉赤台地窟,想必那里就是关着神宠的地方了。 扶荧只身站在湖边,犹豫片刻,还是探出了一只脚。 鞋面贴地的瞬间,平湖亮起红光,湖面之下暗影游弋,冷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其中夹杂着数不胜数的鸣吟。 倏然?? 脚下传来震动,无数颗亮起的眼珠犹如投掷进黑色深渊的萤火。 它们拼命撞击着禁锢,妄想冲出束缚,直抵自由。 四下蔓延的妖气让扶荧脊背发凉,咬咬牙,想要复仇的信念最终克服恐惧,不去再看脚下,一口气跑进玉赤台。 通往玉赤台的阶梯并无设立结界。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扶荧不用思考就知道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跟着自己。 望着脚下那蜿蜒不见底的阶梯,扶荧毫不犹豫提灯往下。 越往里走,空间越是逼仄。 有微弱的灵光周游在地窟,细听还有极为虚弱的喘息。 通过第一扇门,视野转阔,四面墙壁灵印加持,正中则是被护魂链锁住的一抹青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青鸟。 扶荧还是凡人时,曾听村民议论过:说当今的圣女有神兽相伴,那神兽名曰三青鸟,乃混沌初开,万灵所化,是可降福人间的祥瑞。 当时听来觉得遥远,如今亲眼所见,属实名不虚传。 那鸟儿身有三青色,尾羽斑驳形同孔雀,因灵力耗损,身躯变得干枯瘦弱,羽毛却依旧笼着一层淡淡的神光。 它哀哀切切叫着,叫声之中满是对主人的思念。 扶荧将灯放至一旁,缓步走了上前。 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青鸟猛地睁开眼睛,青蓝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扶荧。 她在扶荧的额前看到了旁人肉眼看不见的神钿,透过扶荧,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张笑脸。 青鸟当即不管不顾,扑腾着翅膀就要冲开保护她的护魂链,挣扎着想要奔向她。 “别动。” 眼见护魂链要拉扯开它的血肉,扶荧急忙阻挠,上前跪坐在它面前。 “啾。” 青鸟虚虚地叫了声,费力将脑袋搁在她膝上,一动也不动了。 小家伙身体冰冷,整只鸟都依赖地贴着她,这让原本想利用青鸟来获取宁随渊信任的扶荧瞬间心软软。 她指尖点向鸟儿额心,当即觉察异常。 青鸟的身躯里……有一道束符。 这是什么? 扶荧仔细回想起话本中那些细枝末节,足以被她忽略的细节。 原著里这只鸟儿的剧情算不上多,充其量就是个给女主镀金的装饰品,扶荧从头到尾耐心追忆一番,隐约有了几分记忆。 苏映微靠着系统商城,浑身上下的宝物众多,话本的作者好像是提过一句三青鸟的来历:说这是苏映微花了大价钱从“商城”兑换的上古神兽,为此还和它缔结了同生共死的魂契。 因这神兽不如传言那般厉害,后面也没发挥出任何作用,随着苏映微的离开,它也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可如果真的是同生共死的魂契,青鸟为何还存在至今? 扶荧隐隐觉得异常,试着调动决明灯的神力,当灵息与束符接触的瞬间,二者碰撞,脑海中再次涌跃出一些来自苏映微的记忆?? [同生契?只有这样它才能认主吗?] [那要是它先死了,我岂不是也要跟着死?] [我不要,系统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最好弄个假契约,能骗过这只鸟,也不被大魔头他们发现。] 画面一闪即过,但足以让扶荧摸清起因经过。 她捂着乱跳的心脏,复杂地望着怀间低迷的三青鸟。 也就是说??苏映微不愿将自己的性命与一只鸟捆绑,但也不舍得放弃让这样的神物充当门面,于是利用系统之便弄了个假契约诓骗过去。 也难怪,难怪苏映微消亡这么久,共结契约的青鸟还能在此残喘。 也许正是因为三青鸟还活着,宁随渊才不相信苏映微逝去的事实,这么些年来大费周章的折腾,四处找寻她的存在。 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最为糟糕的是这道假契约需要灵力加持才可运作,如今苏映微“死去”,那么它只能反噬宿主。昔日缔结在它身上的契约在此刻如同一记蛊毒,正一点点蚕食着它本就脆弱的生命。 它的生命……怕是挺不过七天了。 “主人……” 此时,扶荧识海传来少女脆盈盈的呼唤。 它难以张口,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与扶荧说话。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你不会抛弃小笼包的对不对……” 小笼包。 这是苏映微当时用吃的食物,给她降下的名字。 说话间,青鸟眼边有泪。 “他们都说你死了,可你我共结同命契,若你真的死了,小笼包又为何活着?” 扶荧心口一噎,难以回答。 她不知同命契怎么缔结,即便自身区别于凡时,存了灵力,却也过于晦涩难以驾驭。 倒是子朔还活着的时候,给她拿回来一本契书,称上面记载着大大小小共三千八百种灵契。 那时他洋洋得意朝扶荧炫耀,说这是他从一群妖道手里抢来的,那么些个妖道,都奈何不了他,最后只能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破骂“小贼种”。 扶荧虽为凡人之身,子朔却少不在意。 他翻阅着那本厚厚的籍典,指着其中一页说:“此为还生契,乃魂契的一种。传说一方将死,只要另一方缔结魂契,便能将对方救死还生。自然,将亡者此后的命数也绑在了生者手上,从此后对她当牛作马,说一不二。” 沈应舟嬉皮赖脸的,“阿宁定要好好学,若我有朝一日半死不活,你要用此计救我,等我活了,我必定听从你一辈子。” 那时扶荧听得来气,追着他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听从我一辈子了?” 沈应舟一边躲一边笑,“听的听的,只是我想多活些年,活久些,便能听从你更久些。” 虽然扶荧生气,但也知道,他每次能平安回来,定是十分不易的,于是真的背着子朔翻开那本籍典,熟背其中那晦涩难懂的咒术;学那复杂的结印,然咒语背得再滚瓜烂熟;结印学的再是灵活,最后也始终救不回沈应舟。 所谓还生契,还给扶荧的只有漫长生命中的遗憾与痛缺。 她看着奄奄一息的青鸟,咬破手指,以血为契,双手结印:“三清赦令,洞照灵犀,沉我明台,换以阴阳……”随着术法捻动,曾经她尝试了万千回也不能驱动的灵力第一次亮起了辉光。 缔结而成的还生契最终取代原本的假契约,瞬息之间,浮光明现,将将还脆弱不堪的青鸟立马恢复原本的神采。 它的皮毛变得更亮,脉向归稳,护魂链失去作用,立马解除了对她原本的束缚。 由于青鸟长期不吃不喝,即便此时保住性命,过度的疲惫也难以让她保持清醒。 它蜷缩成小小一只鸟儿在扶荧膝前睡去,对她表达了百分百的信任。 扶荧也暂且放下心,这才好奇地捧起小青鸟左看右看。 它缩小后只有巴掌大,肥肥一个小青球,圆滚滚地连脖子都找不到。 话本里苏映微忙于和几个男人周旋,对这只青鸟并未有什么感情,自然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真的与一只不值一提的鸟儿绑定。 扶荧原先没养过宠物。 家禽倒是不少,鸡鸭鹅猪,每逢过年都会宰了给沈应舟下酒。 她的夫君是个心眼软的,每每看到都会哭天抢地,然后含泪吃下一大盘。 ……也不知这玩意怎么养。 扶荧摇摇头,用素绢裹起鸟儿藏在胸前,然后提着灯离开玉赤台地界。 回沧澜宫要经一条幽径。 这次扶荧并未刻意避开“监视”,快行至路口时,陌生的气息最终还是惊动了四下巡逻的魔兵。 “站住??!” 魔兵手上那冰冷漆黑的枪尖对准她,言辞犀利?? “此乃玉赤台禁地,何人擅闯?” 扶荧提一盏宫灯。 灯火煌煌映着她雪白的纱裙,魔兵也得以看清她面容。 素净娇小的一张脸,生得杏眼桃腮,细看神似旧人。 魔兵脸上露出一抹恍然,接着哈哈大笑:“我当是谁,这不是沧澜宫新住进来的那位。” 魔兵收起最开始的警惕,收起长枪,彼此交汇了个视线,朝扶荧接近,“近些年前来冒名顶替的不少,不是被帝君杀了,就是丢到了那万鬼崖自生自灭。看你这样子,许是听到耳风,不愿沦为祀品,想要借机逃走?” 扶荧烦闷地抿紧唇瓣,见扶荧不说话,他们又一番上下打量,言辞间好不轻浮:“这样,你跟着我们快活一番,我们自当??” 话只说到一半,两人就都不动弹了,表情如同凝固在脸上,变得僵硬而不自然。 下一瞬,他们的身躯在扶荧面前分裂,露出了内里密密牵连的透明丝线。 扶荧惊得倒吸口凉气?? 这二人竟是活傀! 何为活傀,那是他们未死之时,被生生炼化而成的傀人!炼制而成后,他们往往还有活人血肉与意识,却此生不得自由,成为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子朔说此术过于凶残,早已世间不得了。 还没来得及过多诧异,扶荧就见一人逆着夜影前来。 她攥着灯,微微后退了两步。 6、006 宁随渊踏过满地散落的残线,与扶荧相隔不远处停下。 他看出她眼中晃晃的警惕和怀疑,呵地笑了,“既怕我,又敢孤身涉险。你可知这玉赤台业火幢幢,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 话音间,宁随渊抬指捏碎一只蛰伏在暗的邪鬼。 他捻了魂,又当着扶荧的面将魂魄撕裂,面上似笑非笑:“还是说……我那灵宠让你如此垂涎,甘愿舍生忘死。” 似乎是嗅到熟悉者气息,藏在衣襟里,原本昏昏沉沉的小青鸟顿时伸长脖子,拼命支棱起脑袋往外探。 奈何气力不支,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又晕在了扶荧怀里。 注意到那抹青色,还有赤条条印在青鸟脑门上的契纹,宁随渊脸上的笑意须臾间就散了。 这微末的情绪转变自是没有逃开扶荧的眼。 她收起先前那点畏惧,提灯上前两步:“我能寻到此处,是听到这鸟儿呼救;倒是帝君,特意来此处是为除我性命?” 宁随渊抬起眼皮。 扶荧并不惧,暖橙的灯影在她侧颜招摇,一双杏儿眼黑而清澈,明晃晃倒映着宁随渊凌厉淡薄的面容。 “被您杀死的魔兵说,帝君想以我作祭,招圣女回魂。”扶荧反问,“您救我,可是为杀我?” 宁随渊没有回答。 拱在胸前的青鸟又不合时宜地哼唧了两声,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 这青鸟是世界罕见之珍物。 苏映微奇就奇在,旁人百年难遇的珍奇异宝,她唾手可得,就连这高傲难驯的神兽,也甘愿低下头颅认其为主。 苏映微离开后,留下的只有这只与她订了生死契的三青鸟。 决明灯,三青鸟,现如今都在一人身上。 宁随渊看向扶荧的目光带着思虑,他生性多疑,就算如此多的巧合放在同一人身上,宁随渊也不敢就此断定,毕竟……这一切事关大局,他不能妄断结论。 除非…… 心里陡然有了主意。 宁随渊抬手召出一缕黑烟,黑烟转为一只无脸傀,宁随渊侧眸命令:“送她回去。” 像这样低阶的傀儡没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只会一门心思听命宿主,除了耳朵,自然不需要眼鼻口,白惨惨一张脸,空缺的五官活像是一张裹着皮骨的白纸。 扶荧记得。 屠城那日,这样的傀儡杀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宁随渊只要招一招手,不用费多少力,就能轻易掠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她脸色苍白,心里陡然怨恨的厉害,扶荧紧着手,不敢在宁随渊面前泄露任何情绪,低下头快速从宁随渊身侧走过。 他此时转目,余光冰冷掠过她发梢,还有耳后一颗红色的小痣,眉头皱起,心里一根弦猛地跳了一下。这莫名而生的冲动让他无端烦闷,双眉沉沉压着,越发显得不善阴鸷。 ** 在傀儡的护送下,扶荧抱着青鸟平安无事地回到沧澜宫。 想到先前和宁随渊的那番对峙,扶荧仍是心有余悸。 即便现在安全了,扶荧仍是不敢大意。 以宁随渊的性格,放过她不等于信任她。 还需再等时机,只要有合适的契机,宁随渊必定会将她留在身边,时日久了,扶荧总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这是长远之计,急不得。 当下要做的,是要想法子找到一个能顺利杀死他的方式。 当然,扶荧不会将这一切寄托在宁随渊对苏映微的爱上面。 “爱”之一字过于渺茫,它成为不了利刃;也换取不了自由,宁随渊是一界之主,比她强大,更比常人阴狠;扶荧只是凡人,无法一步登天,更不能如他那般挥挥手就能翻手云覆手雨。 她要时刻警惕,更要万无一失。 扶荧能利用这份爱,但绝对不能只利用这份爱。 她能做什么呢? 扶荧转瞬间陷入了茫然。 在未遭受这些变故之前,她只是一个出生在普通人家里的女子,生活在普通平凡的小镇,过着普通安宁的生活。 若有何不同,也只是跟随父亲,多掌握了一门医术。 医术…… 扶荧豁然贯通。 对,医术! 子朔曾言:世间道法,入五脏轮回;若三清不明,便是神魔也难逃一劫。 何物能入五脏? 自是逃不过毒蛊二种。 扶荧恍然大悟,目的变得坚定。 自古来毒与药相伴,药能救人,亦会杀人,比起兵刃,这显然更适合扶荧。 她深吸一口气,将昏睡不醒的小青鸟安置在床上,这鸟儿内里亏空的厉害,还需入药调理几日,现在太晚,扶荧不好打扰旁人,只能等天亮再命人找几副药材。 ** 扶荧近一宿未睡,直到天且亮时才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 也许是决明灯作祟,自打扶荧醒来,但凡睡着都会入魇,有时候是梦见和沈应舟在山泉镇的日日夜夜;有时又带入苏映微的视角,看她与世无争,四处游山玩水,最后画面交融,转为滔天难逃的战火。 “姑娘,姑娘醒醒。” 有人在身边一声接一声叫着,对方叫半天,扶荧才终于惊醒。 她睁开眼就对上翠珑不加掩饰的担忧,转眸望去,窗外的天已经透白,“何时了?”她嗓音哑,听着满是惫色。 “刚过辰时。”翠珑将端来的早食放在桌前,“姑娘怎么在这里歇着?莫不是床榻不合心意,睡得不安稳?” 扶荧正要解释,后脚跟进门的侍画注意到床上多出的一团青影,当即惊叫出声:“这是个什么物什?!” 侍画行动飞快,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掀开那层羽被,旋即陷入哑然。 两人齐齐看向扶荧。 扶荧也没有隐瞒的意图,走上前摸了摸青鸟冰冷的背脊,“昨夜被吵得不安生,顺着声儿跟过去,见它可怜,就带回来了。” 难不成…… 翠珑侍画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愕然。 纵使惊愕,两人也没有声张,假意关切,实则试探:“九幽未见过这等灵物,姑娘现如今身子弱,不然我先把它带去给帝君过目,免得不知这物什好赖,醒来后冲撞了姑娘。” 扶荧笑了笑:“一只鸟罢了,谈何冲撞。”话音陡转,“说来昨夜要不是遇见帝君,我怕也不能顺利回到沧澜宫。” 说完,扶荧轻轻抚摸着青鸟光滑的被羽。 翠珑侍画互一对视,他们本想着宁随渊不知情,但看眼下,非但知情,还默允了扶荧。 这么些年来,冒充苏映微住进沧澜宫的女子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可是孤身一人闯入玉赤台,还将这青鸟带出来的,扶荧还是头一位。 ??说不准,她真是那圣女转世。 翠珑侍画立马收起心思,变得恭敬起来,“奴婢也是为了姑娘安全考虑,既然帝君应允,奴婢就不说什么了。” 扶荧抬眼:“这鸟儿身弱,你们这里可有药房?” 翠珑:“有的,不过药房不得擅闯。姑娘你若需要什么要,列个单子,奴婢为你取来。” 扶荧本是想借此机会去药房探探情况,见翠珑存着警惕,若强求,只会引起宁随渊那边的怀疑。 她也不?唆,列下个方子交给翠珑,继续守在青鸟床边照顾着。 宁随渊派过来的这两人都机灵,很快就按照澄扶荧的需求抓来药,为方便青鸟吞服,还特意让药师炼制成丹。 吃过一服药,青鸟情况立马有所好转。 它憨憨在床上睡着,扶荧闲来无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青鸟小小的爪子。 既已决定养她,总该是有个名儿的。 听闻这青鸟擅变人形,“小笼包”这名字固然可爱,但总归不像是用来叫人的。 起名前要先确定性别,毕竟原著里没提这茬。 之前她听声音像是女孩子,但这事情也不好说,毕竟扶荧没接触过这等神兽。要是日后等她化形成一名男子,那不就糟糕了。 为保证严谨,扶荧快速撩起她的后爪确定了一番性别。 嗯,女孩子。 扶荧放下心来。 女孩子好。 扶荧对着她满身的青羽出神,很快有了主意。 [蜃气连沧海,琳宫隐碧萝] 碧萝,倒也衬她这身颜色。 扶荧继续思忖后路。 现在青鸟是救回来了,问题是光凭一只三青鸟,并不足以让宁随渊相信她就是苏映微…… 她忽然想到什么,叫翠珑进来:“我昨夜回来的时候听到几人议论什么祭台,你们知那祭台是用作什么的?” 翠珑侍画自然不会明着回答,故意躲闪开扶荧的视线,“总归不是什么好地儿,那些人若乱说了什么,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扶荧笑说:“我也只是好奇。”她道,“那祭台可是设立在沧澜宫不远?听他们说什么祭台,祭祀什么的,这些词儿听着让我心慌。” 她越说,眉头皱越紧。 掌心紧紧压着胸前,唇色也跟着白了一分。 侍画递来茶水安抚:“姑娘放心,祭台设在蘅境坪,离这沧澜宫远着呢。” “侍画!” 待翠珑大呵阻止,侍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漏嘴了。 她心虚地眼珠子直打转,怕挨训,一溜烟跑了。 翠珑较为无奈:“那奴婢先退下了,姑娘好生歇息。” 扶荧目送翠珑离去,过了会儿,外面隐隐传来翠珑的教训声。 满不在意地勾了下唇,只要知道地方,那就好说了。 蘅境坪。 既然宁随渊想利用她为苏映微引魂,那不妨遂他心意,换他信任。 7、007 碧萝在入夜时分醒来。 她碧蓝色的眼瞳来回转动,自从主人离去后,再也没有感受过这么充沛的灵力,不由得扇动了两下翅膀。 “碧萝,你醒了?” 耳畔女声温和,碧萝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坐在窗台前看书,雪白的单衣裹着四肢,单薄的背,细细的颈,发不见任何装饰,乌压压铺了满腰。 碧萝盯着人出神,张嘴正欲叫人,就见扶荧起身接近。 这一下看得更加清楚,她面容姣好清丽,一双安静的眉眼,如凝在湖中的月亮,漂亮,却不如记忆之人那般生动。 “哪里难受?” 扶荧指尖刚探过去,碧萝一嘴咬上了她指腹,刹那间破了道口子,鲜血渗出,一滴接一滴坠在锦缎上。 她收回手,未见恼怒,只是用帕子护住伤口,平静地看着碧萝。 碧萝挥翅而起,还欲发起攻击,这次却给扶荧躲开了,她恼极,嘴里叽叽喳喳重复:“什么碧萝?我又不叫碧萝!我的名字是小笼包,你别乱叫人!我主人呢!我要找我主人!你根本不是我的主人!” 这鸟儿叫的又细又尖,保不准会惊动宫外的人。 扶荧使念制止,那青鸟竟真的一个跟头栽回了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试着挣了挣,最终抵抗不过那股力。 碧萝暗叫不妙,尝试性地灵海周游,竟真的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契印的存在,不是苏映微先前下在身上的契印,而是新的!和另外一个人的魂契! 她明明已经和苏映微定下了同命契,怎会再和另外一个人捆绑契约? 碧萝天都塌了。 神兽傲性,她这凤凰泉养出来的鸟儿更不是好惹的主,碧萝当即把这一切都归咎在扶荧身上,不管不顾地破骂起来,“谁准你与我强绑魂契的!你一个凡人怎配当我魂主!?你到底……到底使了什么奸术!” 骂完,碧萝又觉得不对。 她支棱起脑袋瓜,呆呆重复:“是啊,你区区凡人,怎能与我绑定?” 上古神兽都是开了三生眼的灵物,任何魑魅魍魉在它们这里都无处遁形,这是魔尊和那些神道都修不来的本事。 碧萝专心致志探究着扶荧,很快注意到她额前的决明印,透过决明印,碧萝又看到她的真身??那是一盏通体金澄的决明灯,其中裹着几缕凡人破碎的魂魄。 “你、你可是与神灯相融了?” 说这话时,碧萝眼瞳颤得厉害。 扶荧没想到这鸟儿能一语道破,当即愣怔,神念骤然间泄了力,就在这松神的功夫,就被它逃开掌控,扑起翅羽腾空飞跃,顺着窗棂飞出。 ??不好! 扶荧反应过来坏了事,顾不上其他,拎着裙摆追了出去。 碧萝一路跌跌撞撞飞得飞快,她熟记宁随渊的气味,这方向摆明是冲他过去的。 扶荧生怕坏事,不禁加快步伐。 眼瞧着那抹碧绿的小影子飞出沧澜宫,穿越宫闱,涉过长廊,一直飞到令扶荧陌生的地方。 它飞得急,加上气海亏虚,不留神便撞上一道结界,又被重重弹飞回来。 扶荧抓准机会,拔出发簪朝着碧落的方向飞射出去:“收!” 伴随着短促仓皇的鸟鸣,碧萝身影化作绿光,迅速收于玉簪当中。 那玉簪凝了神兽灵躯,外表作变,化作一根青灯样式的魂器。 啪嗒。 簪子掉在脚畔,扶荧弯腰将之捡起。 碧萝被关在里面动弹不得,一时间气急败坏:“你是个小偷!你窃我主神灯,又趁我不备强行与我绑定主仆契!若我找到九幽渊主,定要让他惩戒你!放我出去??!” 它在里面一阵闯荡,青灯坠发出阵阵嗡鸣。 扶荧捏着簪子,好言好语:“我从未窃过什么,至于这魂契,也是为了救你不得已而为之。” 青鸟咒骂:“呸你个不得已为之!你以为我被关在那玉赤台,就当真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吗?外面那些个女人贪图富贵,仗着我主身殒,少不得想要顶替她身份的。其中不是没有过不怕死的想要来玉赤台带我出去,好让宁随渊相信她们的身份。不过不是死在了路上就是被渊主杀了。我看你和她们一样,打的都是一个算盘!!” 她吵闹不休,一口咬定扶荧不安好心。 扶荧太阳穴突突跳着,头疼得厉害,她本想解释两句,奈何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一抬眼,便见一行兵卫朝这边走来。 扶荧也罢了解释的心思:从碧萝十七年间的表现就能看出她对苏映微用情颇深,此时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碧萝现在气头上,更听不进去。 “罢了,你先冷静冷静。”扶荧重新将青灯簪戴在发间,边往前走,边低声警告,“但你若再不安分,就永远别想出来了。” “你??!” 碧萝气急,本想再痛骂几句,但又担心扶荧真的不放她出来,硬生生歇了音儿,闷闷不乐地缩在魂簪里生气。 “此乃蘅境坪,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此时,那一行魔兵已行至跟前。 扶荧眸光有几分闪烁,施施然行礼:“我现居沧澜宫,受帝君之命前来蘅境坪。” 整个九幽的都知道帝君带回一个神似帝君心上人的女子。 而驻守在祭台的士兵自然也接到消息:待娄金狗正位,献祭其女。 虽然奇怪扶荧孤身前来,但有成风命令在先,他们也不敢贸然处置。 “先随我来。”兵守顾虑须臾,决定先带扶荧进去。 扶荧颔首,跟在了几人身后。 越过蘅境坪结界,便是一片布置的黑压压地祭台。 树奇多,长得诡形怪状,高低不一,树上结着大小不同的黑色果子。 再往里走,扶荧看见每棵树上倒悬着一只只乌鸟,通体漆黑无肤,白骨连着白骨,筋肉贴着筋肉,定睛一看,每只乌鸟怀里都抱着个刺牢,准确来说,那刺牢是长在它们双臂上的,如同十指交叉聚合起来的掌心,形同牢笼紧紧锁着囚徒。 关押在指狱里的皆为凡人道客,个个遍体鳞伤,瘦骨嶙峋。 扶荧还未从这诡谲的画面中出来,就听一阵惨叫划破祭林,视线顺着惨声过去,目睹关押在其中一个指狱的犯人被活活挤压捏扁,化成一摊血水没入泥土。 犯人死后,那乌鸟重新闭眼,收了十指,身体蜷成圆球,正是她来时,所见的那黑色的“树果”。 这等残相给扶荧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胃中作呕,险些让她吐出来。 指狱里胆子大些的还在不服叫嚷,声声高昂?? “宁随渊你个狗杂种!你不得好死!” “你这等货色苟存世间,早晚遭报应!” “放我们出去??!” “放我们回家!!” 上面闹作一团,接着又传来几下绞肉声,最后全都消停了。 扶荧眼里血红一片,面色却较为惨白,她步伐虚浮,整个身躯都跟着发颤。 碧萝见她恐惧,嘻嘻地讽道:“此乃九幽蘅境坪,又名惩戒林,悬在上面的可都是渊主亲手训出来的狱骨乌,你若不想沦为这般下场,最好老实放我出去,与我解契,说不定我说几句好话,渊主还能留你一条命。” 扶荧没有说话。 她仰头,目光恰巧与一双眼睛对上。 那是个孩童。 年幼,约莫五六岁。 指狱会根据凡人体型来改变大小。 她整个空间比起旁边的大人明显小上许多,位置也低矮些。 小孩子向来会适应环境,不懂得恐惧为何物。 见扶荧正在看她,她眨眨眼,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朵皱皱巴巴,但被保存完好的小花。 蔫巴巴的小花,将逝的生命,犹如这里每个人的命数。 扶荧不忍再看。 她闭上眼睛尝试平复呼吸,过了良久才调整好情绪,一把拽住前面的兵卫:“我要见宁随渊。” 她直呼其名,吓得小统领立马瞪大眼睛。 “这……” “你且退下吧。” 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青年瘦高,面容清俊,约莫二十来岁,与这血腥的祭林格格不入。 “成风大人。” 几个魔兵毕恭毕敬行礼。 成风挥挥手:“去吧,我来处理。” “是。” 待兵卫退下,成风一改冷漠,朝扶荧笑得爽朗:“此处污秽之地,可别冒犯了扶荧姑娘,不妨先随在下出去?” 扶荧不允,“我要见宁随渊。” 成风这下难办了。 宁随渊对扶荧擅闯蘅境坪的事并不知情,距离娄金狗归位还有三日,眼下被她闯了祭台,还看到了祭林惨状…… 她若不是苏映微转世还好说;若是,怕日后会对帝君心存芥蒂。 想到这里,成风笑得更加亲和:“不瞒扶荧姑娘,帝君事务众多,怕……” 扶荧懒得废话。 绕过成风直接进到祭林最深处。 与想象中高耸的祭台不同,正中是一片被八根符柱包围起来的圆潭。 ??水潭平静不见底,水波潋滟,幽光现现。 扶荧对成风说:“宁随渊留我,无非是想证我魂魄真假;既然如此,何必多等。” 成风微怔。 “帝君,您意下如何?” 扶荧扭头,视线越过成风,来到他身后。 宁随渊立在乌影之下,神色看不分明。 8、008 “我自愿进入祭坛,前提是放他们离开。” 指狱里的凡人全凭一口气吊着命,听到扶荧这样说,不少人都艰难地抬起了头颅。 宁随渊走出阴影:“你在和我谈条件?” 扶荧面容下的淡意像极了身后凝结的潭水,“是也不是。” 宁随渊失笑,向她接近,“这是九幽,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答应?” “正因您是九幽的帝君,您才会答应。”扶荧说,“于帝君而言,凡人生死皆无不同。帝君之所以带他们远渡九幽,无非是为了开启祭坛引魂,献我一人同理。与其如此,何必大动干戈,伤您天运。” 宁随渊深深凝着她。 魔龙喜爱杀戮,却也无法滥杀。 如扶荧所言,“魔主”之名桎梏着宁随渊。 十七年前万清城,屠戮日,枉死者众多,此后伤及道行灵运,宁随渊损了约百年修为,日日忍受着修为反噬之痛。 ??这是天道所降的惩处。 宁随渊并不在乎那点道行,也不畏惧那所谓的天惩。 诚如她所言,更不在意他们生死,存活与否,对宁随渊而来都无关紧要。若非是为了苏映微,这些凡人此生都没机会踏进九幽半步。 “成风。” “属下在。” 宁随渊看着扶荧的眼睛,“放他们下来。” 成风面露狐疑,余光又在扶荧身上游弋一寸,转身对狱骨乌下了命令,只见那双眼紧闭,与树杈倒悬的黑鸟齐齐睁眼,双翼齐展,一时间黑压压飞了满天。 除了早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那些无辜受牵连的老百姓全部放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这些饱受折磨的百姓再次生起希望,接连跪地磕头:“多谢姑娘,多谢帝君,叩谢……叩谢帝君。” 也是嘲讽。 一群人跪着哭谢本要杀他们的恶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杀即为恩赐。 宁随渊听着心烦,挥手让成风将众人安置下去。 他移落过来的目光一瞬不瞬,“你身后的潭水名曰小灵天。它接往日,晓未来,照五蕴轮回,显六道苍生;旁人要想知天地命数,需以生魂献祭。” 宁随渊说:“若你真有胆量走下去,显出你是她的轮回转世,我自会救你。” 他没有说后者,答案显而易见。 宁随渊唇边似有促狭:“倘若你萌生退意,便从那些被你救走的凡人里挑选几个命数干净的,助你开启小灵天。” 扶荧咬唇挪开他紧逼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跳进潭水。 这是活潭。 是和人一样,有意识,有吐息,分善恶,更会??食人。 双腿没入潭水的瞬间,密密匝匝的疼痛蜂拥袭来。 仿若有一双双细密的尖牙啃食着皮肉,那股尖锐直往骨缝钻。 这等果决的跃入让魂簪里的碧萝哇哇大叫起来:“这小灵天可是会吃人的,你当真不怕死啊?!” 扶荧当然怕死。 她死过一次,比任何人都知道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正因怕死,所以才不想死,所以才要拼命活着。 如若此番涉险能换来往后安生,倒也值得。 她深吸口气整个人都没入潭水。 小灵天之所以叫做小灵天,是因为它自成方圆,潭水当中每一滴水都孕育着一方小世界,融合之下,连绵成未来。 扶荧的存在具有欺骗性。 在苍生六道中,轮回意味着前尘消亡;可她魂魄未入轮回,寄灯脱生,似人非鬼,似妖非魔,换言之,她已超脱六道,这小灵天如何能显化她的来历? 扶荧之所以如此决断,是因为话本里有类似的剧情。 后期有人当面质疑扶荧的身份,宁随渊亲手将她送进这小灵天,一通痛苦艰难地试探后,小灵天却显出了苏映微的记忆。 ??因扶荧魂魄与决明灯相融,小灵天便误将决明灯残留的前世之忆当作前世投递了出去。 阴差阳错之中,更让宁随渊坚定扶荧是苏映微的转世,对她百般娇宠。 扶荧当时不知小灵天是何物,直到宁随渊提起,才大彻大悟。 她整个身躯包裹在柔软的水中,下沉当中,看见头顶水面荡开片片涟漪,宛如一幕幕展开的皮影戏,显现出昔日之人,残留在决明灯当中的过往。 苏映微当真是爱笑啊。 天真烂漫,纯粹无瑕,那等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任何人都会艳羡的人生。 扶荧浸在冰冷的潭水,寸目不移地看着另一个女子的过往,活水撕咬着她的皮肉,她仿若死去般再也感觉不到疼。 魂簪晃动,碧萝喊声刻薄:[怪不得你有这等胆量,你是想利用决明灯,存了取代她的心思!] 扶荧心底泛笑:[我取代不了她。] 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每人都心怀苦衷,身不由己,过度纯粹并不是一件好事。 碧萝不明白她的意思,怒道:[你当然取代不了她!微微独一无二,你这种心思阴毒的女人当然取代不了她!谁也取代了她!] 扶荧懒得辩解。 她快要沉底。 潭水之下是一张深渊巨口,一旦吞噬,便与小灵天融合,化为水中。 扶荧趁机拔下那支魂簪,忍着蚀骨之痛紧攥掌中,对碧萝说:[从这小灵天出去,宁随渊便会认定我身份。你既知我阴毒,就能明白我做事不留余地。当下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你随这簪子一同沉入小灵天,我们往生不负相见;其二,跟我出去,老实留在我身边,若你那主人真的还活着,说不定你还有机会重回你那旧主身边。] 碧萝正气头上,当即道:“我小笼包宁可淹死也不??” “好。” “?”等会儿,你好个什么劲儿? 碧萝还愣着,就见扶荧骤然松手,干脆利落,连须臾地犹豫都没有。 小灵天感受到源源逼近的灵力,这是从通天塔倒塌来,罕见的丰盈之力,那张巨口一张一合,引得四面潭水翻腾,更将那根玉簪拉入过去。 碧萝这才恐惧,哇哇大喊起来?? “你不是人??!” 眼瞧着深渊逼近,碧萝急忙改口:“二二二,我选二!” 小灵天是万物滞留之地。 何为滞留?生魂一旦与小灵天所融,从此后便陷入虚空,不死不生,不消不灭,这是比直接死去还恐怖的惩罚。 扶荧腰身翻转,抵过逆流顺着簪子的方向游过去。 巨口掀起来的瞬间,扶荧一把将簪子捞入怀中。 天际猛然爆发出刺目的炫光,光芒化作丝丝缠绕的虚线,卷着扶荧把她拖拽上岸。 细细密密的水珠自身躯剥离,重新回到那汪灵潭。 扶荧躺在地上,全身无力。 小灵天伤及肺腑,呼吸隐隐作痛。 一双鞋履闯入眼帘,扶荧仰头对上宁随渊睨过来的双眼。 他脸上思绪辨识不清,但扶荧知道,这次她成功了。 宁随渊俯身抱起她。 男人双臂宽厚,隔着厚重的宽袖,她清晰感知到他高于常人的体温,毫无间距的紧挨着她的皮肤。 宁随渊抱着扶荧走出蘅境坪,两边人倒也识相,齐齐让开一条路。 一直抱着扶荧回到沧澜宫,宁随渊又手下人寻药。 把她放回榻上后,扶荧一把拽住他宽袍。 宁随渊回眸,侧脸淡淡地。 她拽着没有撒开,一双眼清凌凌地,“扶荧是否能理解成,帝君此后会一直留下我?” 宁随渊挑眉笑了下,“你愿留下?” 扶荧松开手:“愿或不愿,恐怕由不得我。”扶荧道,“帝君舍我入小灵天,不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那圣女转世,看眼下情景,想来是帝君满意的结果。” 宁随渊不语,好整以暇地听着。 扶荧继续说道:“帝君先前已试探过,我身无记忆,不知自己来历,只记得自己叫做扶荧。倘若您认定我就是那圣女,将我留在您的身边,日后发现我的行为举止与那旧人不同,保不准您再生间隙,定我个欺瞒之罪,杀了我。” 宁随渊听罢低笑出声。 旋即身影逼近。 他的面容在扶荧面前放大。 宁随渊生有一张惑人的眉目,因得气势摄迫,眉眼也透出几分难以直视的凌厉。逼近时,那股气势越显。它牢牢缠裹在扶荧周围,让她毫无躲闪。 “你的确不像她。”宁随渊笑着捏起她的下巴,用粗粝的指腹狠狠刮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天真,愚蠢,自恃世间清醒,独一无二。不过无妨,我想要的,只是这个人。” 宁随渊直起身,同时敛了笑。 他眼底翻滚着浓稠的墨色,“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却也不想再看到一些故作聪明的伎俩。” 说完这话,宁随渊松手离开。 唇被摩挲过的地方生疼,扶荧架不住重重恶心,下床找茶水漱过口,想到他的那些话,不禁好笑。 ??住在灯里的那十几年,一遍遍看着女主苏映微的人生,过程中不是没有困惑过,困惑于作者将那三个男人的手段描述的天下仅有,却能次次栽在苏映微身上。 当时只是不解,现在总算明白,敢情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其余人爱不爱不知道,但是宁随渊他超爱! 扶荧不在乎两人间的感情有多么感天动地。 宁随渊目前相信她就是苏映微转世,然而从宁随渊的表现来看,又因为她区别于真正的苏映微,一时间还难以接受。 没关系,来日方长。 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办法。 身上的疼尚未缓解,扶荧双手环抱着自己,一瘸一拐重新躺回床上歇息。 刚闭眼,藏在衣襟里的簪子嗡地颤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麻烦的东西在身上。 扶荧拿出簪子,终于找到存在感的碧萝拼命撞着玉簪,“毒妇!” 毒妇? 扶荧弯了弯眼梢:“那你别忘了,你现在可在我这个毒妇手上。” 碧萝:“你最好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若我出去,我必找渊主告发你!” 扶荧说:“我也没打算放你出去。” 碧萝听得一噎,怨气蹭蹭上涨。 扶荧收起逗弄的心思,缓缓支起身子,靠坐在软榻上,收起先前玩弄的表情,“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怨言,有些话说来你只会认为是我诓骗。但既是我救你,我也不愿瞒你。” 扶荧怕隔墙有耳,靠着灵识对碧萝传递,“所谓的同生契,不过是一个缔结在你身上的假契约。我的确是想利用你留在宁随渊身边,然而你当时虚弱,最多挺不过七日,那种情况,我只能与你结契,救你性命。” 碧萝听完,陷入漫长的沉默。 扶荧也不指望她会听信自己,说完就准备休息,结果下一瞬,簪子就爆发出剧烈的嗡鸣?? “你少拿这些话唬我!我是随天裂而生的神灵,是非真假我能分不清吗?!就算想夺我信任,你最起码也辨几句靠谱的谎言!” 碧萝不傻,若苏映微下的真是假契,根本锁不住她。 在她看来,扶荧这人过于恶毒,净说些没根据的事情糊弄她。她之所以如此自信,不就是仗着苏映微下落不明,不能来和她亲口对峙吗?! 扶荧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倘若你真能分清是非真假,就没想过同生共死的契约,为何到头来变成一方死,一方生吗?” 碧萝被问得哑然,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主人没有死!她还活着!” 扶荧咄咄紧逼:“她真还活着,我为何能与你结契?” “……”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在不虚洲,魂器格外神圣,向来都是一方只能捆绑着一方。 碧萝自然怀疑过,在玉赤台的十七年,从苏映微死在大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无数次怀疑过??为何她还活着。 那时她还抱有期望,认为苏映微没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碧萝崩溃的不是突然变了主人,而是身上转换的魂契。 她付诸真心,自是不愿相信多年来的守护全是欺骗,固执一词:“……那就是你用了见不得光的妖法。”气势显然低迷了不少。 扶荧一笑了之,不再辩驳,玉白的指尖轻轻敲击魂簪,一缕烟雾过后,将碧萝从中放了出来。 那抹青影在床边化作个约莫十四五的小姑娘。 模样娇憨清秀,脸上全是机灵劲,估计是没想到会突然出来,眼神里除了委屈,还有明显的错愕。 扶荧对她说:“宁随渊尚未走远,你大可找他揭露我。” 碧萝毫不犹豫转身。 扶荧不慌不忙:“你想好了,一旦说出真相,此后就无路可走了。” 碧萝背影猛地停住。 她嗓音轻和,语调不紧不慢:“宁随渊的为人你比我清楚,留你至今,不是真的爱屋及乌,想要照顾你;不过是想利用你的存在去找到她的下落;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放我,还有先前那些个女人去到玉赤台?” “一旦他知晓真相,看他是否还会像往日那般好生养着你。”扶荧说,“结果无非是两个,我遂你心愿,被他杀了;你若命好,也随我一道赴黄泉;要是命不好……” 她故意顿了下,“再被关进玉赤台,或者是别的地儿,直到第二个像我这样没脸没皮的女人出现,假装苏映微,再与你绑个契。” 一番话说得碧萝脸蛋苍白。 外界都论宁随渊的深情,说他多年来尽心保护着圣女留下的神鸟。 真相只有碧萝知道:他要是真的保护,怎会真的把她关在那妖魔横生的玉赤台。 护魂链是能保她三魂七魄;同时也锁着她三魂七魄。 碧萝不怕死,怕的是漫长岁月的煎熬。 浑浑噩噩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有多苦楚;可她现在是清醒的,健康的。 鸟儿最喜自由,谁愿意被囚在一方天地里? 见她一声不吭地顿在原地,扶荧勾了勾唇:“还去么?” 碧萝眼神怨毒:“坏女人。” 她骂她。 但扶荧清楚,她已经歇了那层心思,自然也不在乎这点不痛不痒的咒骂。 看她这无所谓地态度,碧萝心生恼怒,用仅存的自尊于扶荧争执着:“你以后叫我小笼包,其余难听的名字我都不认。” “随你认不认。”疲惫涌来,扶荧沉沉闭眼,“只是依照我们人间的习俗,不会给孩子取一个宠物的名字。你既愿当宠物,随你叫小笼包还是大煎饺。” “你才是大煎饺!” “你??!” 眼瞧着扶荧睡去,碧萝气得跺脚脚。 确定扶荧不会再理会她,碧萝闷闷不乐地去窗边的茶桌上爬着了。 窗外恰逢日暮降临。 天边悄然无息染上厚重的金灿,风轻,云歇,所有的怒意,悲伤,在此刻突然变得廓然安静。 碧萝猛然意识到,这样的黄昏,她有十七年没看过了。 “喂,你真的睡啦?” 碧萝扭头,不死心地对着床榻的位置喊了声。 “碧萝怎么写呀?” 她紧跟着问了一句。 扶荧本不想继续理她了,听她这样说,还是睁开眼睛,随意披了件衣服过去。 见此,碧萝顿生警惕:“干嘛?” 扶荧在她对面坐下,磨墨,提笔,一撇一捺在纸上落下她的名字?? 【碧萝】 小青鸟拉长着脑袋往过探,除了感觉这字迹好看外,看来看去也没看明白。 “这写的什么?”她语气中满是困惑。 敢情还是只文盲鸟。 扶荧无奈:“你的名字。” “哦。”碧萝拉过那张纸上下来回地瞅,皱了皱鼻子,“不懂,这和小笼包有什么区别。” 扶荧一怔,旋即摇摇头:“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别人叫你时的一个称谓。”她放下笔,“罢了,是叫小笼包,还是叫些别的,都看你自己罢。” 碧萝不明白凡间这些说节。 它生来就无名无姓,直到遇见苏映微,说今天的小笼包好吃,以后就让她叫小笼包了。 她好奇追问:“碧萝是什么意思?” 扶荧重新提笔,在纸上画出碧萝花的样貌,耐心解释:“碧萝花乃凡间的一种花植,常人都说女萝花柔弱可欺,需得依附旁无。却不知它们生长灵活,根茎扎实,可蚕食猎物以此供养自身,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 碧萝若有所思听着。 扶荧明白她听不懂这些,又道:“它通体碧绿,更衬你羽衣。” 碧萝听得眼睛一亮:“行吧,那我先勉为其难就叫这个名儿吧,等微微回来再??” 话将将说到一半,便掐然而止,变作浓郁的失落。 碧落低头看着那漂亮延伸的枝叶,再扭头看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她能等来下一个天明,却再也等不来心心念念想等的人。 其实比起背叛,更让碧萝难过的是永不相见。 9、009 宁随渊命人送过来的药具有奇效,一夜过去身上那灼肉烧骨的痛便缓解不少。 翠珑正巧在她醒来的时候进门,将药端到面前:“姑娘昨夜睡得如何?” “挺好的。”扶荧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余光扫见贵妃椅上的一缕青色。 注意到扶荧目光,翠珑解释道:“碧萝一晚上都在那头睡着,我寻思靠窗露重,想要把她带到姑娘床上,可那鸟儿怎都不从,最后只能给她加床垫子。” 扶荧收回眼神:“随她吧。” “那奴婢伺候您穿衣。” 扶荧颔首。 翠珑唤侍画进来,二人一同为扶荧梳妆打扮。 今儿这身装扮显然是她们下过心思的。 一袭鎏金为底色的织锦流云裙,披帛逶迤坠地,云鬟雾鬓,满头珠翠。 光是站在那里,便是满堂映辉。 美则美矣,就是过于招摇了些。 眼瞧着侍画还要往发间添物,扶荧急忙制止:“一不出门二不过节的,未免太过庄重。” 扶荧前世跟着父亲行医问药,素净惯了,冷不丁打扮起来还有几分不习惯,加之这簪饰重,压得脖子沉甸甸,好不难受。 二婢相携一笑:“这些都是帝君为姑娘准备的。”侍画俏生生地说,“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帝君就喜欢这些靓丽的东西,如今送你,定是??” “侍画!”翠珑狠狠抽了一下她的嘴巴子,“莫再乱说!” 侍画捂着被抽痛的嘴巴,委屈地转了转眼睛,不吱声了。 扶荧看得好笑,到底没舍得让她们为难,还是将那珠光宝翠全戴在了身上。 趁着两人为自己调整的功夫,扶荧顺势一提:“昨日被帝君放出来的那些瑶山人氏,现下都离开九幽了?” 翠珑道:“似乎被安置在了别院,具体的奴婢也不知情。” ……那就是还在九幽。 扶荧并不相信宁随渊会大发善心把他们送回来时的地方,最多就是大开城门让他们自寻生路。 可这伏敝山位处荒境,四周又有邪业焚烧,别说重回瑶山,怕走出九幽都是个问题。 扶荧表情骤沉,“帝君现在何处?” 翠珑顿神想了片刻,“这个时辰……帝君应是在重华大殿处理事务。” 扶荧点点头:“我们去找他。” “?”翠珑忙不迭劝阻,“重华大殿只有要事人员可以进入,姑娘擅自前往,怕会惹帝君不快。” 扶荧冷着脸,她管他快不快。 见她去意已决,翠珑叹了口气,“那……碧萝?” 扶荧余光扫过:“就让她睡吧。” 翠珑没有了法子,命侍画留在沧澜宫,她则跟着扶荧前往重华大殿。 轿撵一直从沧澜宫穿过流霞亭,再越过几个水榭楼台,这才抵达重华大殿。 大殿矗立在山神龙首之上,神骨为基,金玉为顶,雕楹碧槛,十二梁柱通天,甚为宏丽浮靡。 扶荧先是被金殿晃了一圈眼睛,旋即默了默,“你们帝君……一向如此?” 从建筑到服饰,处处都充斥着??浮夸。 翠珑好不得意:“这不算什么,帝君所住的逐明殿比这还要气派。” 扶荧:“……” 算了。 她提步登上高台,快行至殿门,身后有人叫住她们?? “扶荧姑娘。” 扶荧回眸。 成风三两步就跑到面前,双手抱拳施礼,“好巧,姑娘也是来找帝君的?” 除了翠珑侍画相处久些,扶荧对宁随渊的身边人都没有什么好感,他这样亲切问候,她也只是冷漠地点了下头。 成风哪会看不出她的漠然,毫不在意,自顾自搭话:“不过这重华大殿一向不让旁人擅入,姑娘要是不在意,属下前去通禀一番。”他笑了笑,“免得门前那堆御兽冒犯了姑娘。” 扶荧顺着成风说的地方看过去。 殿门上雕刻着两条六首蛟兽,黑鳞镶金,栩栩如生,细看门兽眼泛红光,似有化身而出之象。 扶荧微一沉顿,对着成风轻一低首:“那就麻烦成风大人了。” 成风勾了勾唇:“算不上什么麻烦。” 扶荧目送成风进门,自己则站在殿外俯瞰着华宫之外的世界。 这九幽宫过于壮阔,一眼竟望不到头,绵连的宫墙层层递进,与倾天降落的炽火相连,构成极为奇特瑰异的景象。 “姑娘,帝君允你进去。”成风又对翠珑说,“你且在殿外等候。” 扶荧敛去双眸,跟着成风步伐走进大殿。 她一眼就看见坐在权位上的男人,隔着相远的距离,他高高在上,又颇具懒散地倚在他那张黑色的王座之上。 扶荧垂首行礼,片刻,男人低越的嗓音回荡在殿内。 “靠近些。” 扶荧上前了几步。 宁随渊支着脸,冷清的双目从头到脚对她扫视了一遍。 这身衣裳华美,就连她这碧玉之姿也衬出了十分的惊艳。 宁随渊视线不移,凝着她俏白的脸,又盯着她低下的眼睛看了许久。 扶荧全身最好看的便是那双眸子。 眼仁大而圆,却不显呆滞,比起寻常的杏儿眼,她的眼尾是微微扬起的,睫细软又长,不算卷翘,密密压着葡萄似的眼珠。 魔龙爱珠玉,爱奢靡,也爱漂亮的人与物。 他向来张扬自我,不懂得仙家那些所谓的内敛,如今瞧着扶荧好看,合他心意,更不会收敛,活像是兽似的,赤条条又直勾勾地盯着她不住看。 扶荧被盯得心慌烦躁,鼓起勇气回瞪了一下。 宁随渊自然不懂羞耻为何,满不在乎地扬了下眉梢,脊背后仰,姿态端得越发闲散,“尚能观赏。” “……?” 他还评价上了。 宁随渊随意翻阅着几本折子,“沧澜宫略显得偏远,本尊已命人将你的居所迁至瑶华殿,有什么空缺的,和下人说一声便是。” 比起最开始,宁随渊对她的态度的确缓和许多。 扶荧没有忘记来这里的目的,道:“帝君欲如何处理那些瑶山人氏?” 他捏着折子的手指一顿,眼皮跟着撩起。 扶荧说:“九幽不适合凡人生活;倘若就让他们这样离去,恐会死在路上,不如帝君派几个人给我,我护送他们回去。” 宁随渊呵地一嗤,啪嗒声将折子随手弃置一旁。 他正欲说些什么,殿门大开,身着盔衣,像是兵统模样的魔兵匆匆闯入:“报!军营蛊毒加重,有很多人已经……”他妖字艰难,“坚持不住了。” 宁随渊神色骤变,倏然起身。 “药师怎么说?” “药师说其蛊难解,闻所未闻。” 宁随渊眉宇间戾气更浓:“抓来的那几个仙家子弟呢?” 他表情更是为难:“有几个自戕了,还有几个……给自己施了相忘术,问不出个什么。” 宁随渊近乎捏碎指骨。 他疾步行出大殿,吹哨召来麒麟坐骑,见扶荧正停留在殿前失神,当即下令:“成风,带上她。” 成风看了看宁随渊早早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扶荧,没的法子,只能毕恭毕敬将扶荧请上自己的驹:“姑娘,请。” 待扶荧上马,成风御剑腾云,牵着烈马直奔军营。 自打护城兵蛊毒侵入,这处就被设为禁地。 到了地方,成风给扶荧递来一个斗笠遮面:“姑娘戴上,这玩意传人,免得伤及姑娘。” 扶荧接过斗笠,跟着成风移至军营内部。 此处可以用人间来形容,共计三千余人的兵卫,倒下的少说一半;尚且能走动的都是面上带疮,肤冒红水;捎带严重的,已不得下地,更别提面目了,早已千疮百孔,满身恶气。 纵使扶荧不喜魔兵,对此情景仍是心有不忍。 “这是怎么回事?” 成风摇摇头,叹罢:“九幽城不得族人自由外出,向来看管严格。直到一月前,细作混入,不知用了什么奸计,使毒毒倒了不少人,饶是帝君也无计可施。” 扶荧捂紧口鼻,眼中若有所思。 来到军营主营,成风开门先让扶荧进去。 屋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宁随渊脸色不善,因是刚发过雷霆,匍在地上的一干人等大气也不敢出。 “也、也不是没有办法。”药师叩首在地,声色颤颤,“此……此蛊来自太华山,倘若有人能潜进太华山,找到良方,半月内……说不定还有救。” 宁随渊听罢,眸光跟着微闪。 他抬眸,似有如无的与扶荧视线紧贴。 “都下去。” 众人哆嗦着离开主营。 宁随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拇指通体碧绿的玉戒,猛然挑唇笑了:“你说,你想带那些个凡人出去。” 扶荧心里一跳,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已猜测出他的意图。 宁随渊缓步走来,一双眉眼压得很低,冷清俯着扶荧,声音一下一下敲击在耳边:“我要你接近贺观澜,拿到解蛊的方子;你若成功,我就给你机会,放他们离开。” 扶荧矮他许多,宁随渊弯腰贴近扶荧,完全与她平时,语调不沉不缓,甚有几分温柔之意,听起来活像是哄诱小孩,“这次,是本尊和你讲求条件。” 他问:“你觉得可好?” 可好? 这分明是强逼! 扶荧眼底满是不可置信,面对她的错愕,他也只是浅笑。 两人间相离不过咫尺,扶荧笃定,她但凡摇头,他绝对不会留情。 不对劲。 依照原著走向,宁随渊对苏映微用情至深,是万般不会把她往男二的那头送的。 难道就因为……她是“转世”,就因为她区别于先前的苏映微,他才如此?? 扶荧大脑发懵,第一次对眼前的男主之一产生了真切的怀疑。 ??他真的爱苏映微吗? 10、010 宁随渊留有十足的耐性等她的回答。 他早已摸清了扶荧本性,料定她会点头同意。 事实上扶荧的确会同意。 不是畏惧宁随渊,或贪生怕死。 此番对扶荧来说,是凶险也是机会。 太华山的人有本事潜进九幽,设下的蛊毒能让宁随渊束手无策,那就说明太华山有更厉害的藏书,她要是能借此机会潜入其中,说不定能找到桎梏宁随渊的方式。 更何况,她也不能将那些无辜可怜的人弃之不顾。 权衡之下,扶荧应允:“我去。” 宁随渊松快了神色,命成风去取从中蛊者身上提炼出来的蛊药。 他捏着那深色的瓷瓶轻晃,转而递给扶荧:“服下。” 身后的成风一愣,急忙站出来:“帝君??” 宁随渊扫去一记眼风,他讪讪退后。 “因你有决明印加身,少说能为你延长三日蛊毒发作的时间,算算日子,你共有十天的机会寻得解方。”宁随渊沉了嗓音,“你要是死在外面……” 瓶子里装有的蛊毒是魔兵所中的双倍,显然宁随渊考虑到了她身上的决明印。 ??真是良苦用心。 扶荧握紧瓷瓶,仰头一饮而尽,“我不会死。” 不单单是身后的成风,连宁随渊也显出些许意外。 那蛊药入喉三分苦,五分腥,喉腔似是刮了一层油,腻得慌。 扶荧忍着犯呕地欲望,反问宁随渊:“可是帝君如何将我送进太华宫?”她冷笑,“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怕是孤身难赴太华。” 宁随渊轻嗤:“这是本尊该顾虑的事。”他朝成风递了个眼神,“先送她回去。” 成风领命。 待安顿好扶荧,成风返回宁随渊身边复命,同时不解:“帝君好不容易才找到圣女,若放她去往太华山,怕是……” 宁随渊自知成风心中顾虑,眼梢泛起不屑:“贺观澜既耍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那本尊也让他看看,任凭他千般诡计,依旧奈何不了我。” 他笑:“那瓶蛊毒里混着蛇缠藤,倘或她回不来,我赢;倘或她回来,还是我赢。” 蛇缠藤是魔界不甚常见的情.毒。 情毒性阴,对女子无伤,可一旦与男子交合,那蛊便会像蛇一般游弋到男子身上,不出十个时辰,经脉俱裂而亡,饶是贺观澜那等修为,也少不得伤及灵府,沦为废人。 苏映微在时,贺观澜与他处处相争。 如今旧人归来,以贺观澜对圣女的一腔痴情,保不准情难自禁,旧爱复燃。 要是他道心澄明,守住元阳,自不忍见昔日情人保受蛊毒之苦,以扶荧的慈悲心,定会拿着药回来救那群瑶山人;要是扶荧贪生怕死,愿守在贺观澜身边,就算他司离君是个正人君子,时日长了,也难免生出差池。 用他这批魔兵换他上仙之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宁随渊捻着指尖,不值一哂:“我倒要看看,那司离君,当真白玉无瑕?” ** 当夜,扶荧就被带出了九幽城。 同行的还有那几个给自己施了忘却咒的小修客。 几个年轻的小修客迷迷瞪瞪,意识不清,摆明是被宁随渊操控了神识。 他骑在自己那匹威风凛凛的双头狼坐骑上,手臂撑着狼首,微微俯身面视扶荧:“本尊已经篡改了他们的记忆。你是已逝仙医的幼妹,因被长兄牵连,不幸落在我这个魔头手中。他们侥幸逃出九幽后,顺路也带上了你。” 宁随渊说着,丢来一块令牌:“喏,你长兄的腰牌。” 那块冰冷的牌子不偏不倚砸在扶荧怀里,上面印着名字??子言,药仙坊。 扶荧收紧令牌。 宁随渊不忘安抚:“你大可放心,本尊向来信守承诺,在你回来前,定会好好安顿那群瑶山人。” 一个万人唾弃的魔头说信守承诺,属实招笑。 扶荧清楚眼下宁随渊奈何不了他,不忘趁机挖讽:“这是九幽,是否守信不过帝君一句话的事,何必劝慰于我。” 宁随渊听罢不恼,再次压低身躯,似笑非笑:“的确。所以你莫要再说些我不爱听的。” 扶荧止了声儿,轻轻摆弄着斗篷上雪白的绒边。 见她乖了,宁随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起身拍了拍手,派人牵来几匹高头大马。 扶荧选了一匹小体型的骑坐上去,在一声喝令之下,烈马展翅腾空,直冲云霄。 这鬼焰马可日行万里,到太华山也不过一夜的时间。 一直快飞到太华境内,那几个中了幻术的临仙客堪堪醒来。 许是九幽的那段经历让他们心有余悸;又或是幻术影响巨大,即便清醒,一行人也没有闲谈之意,各个脸色沉肃,一门心思地往宗门的地方狂奔。 天快亮时,他们终于来到太华山脚下。 碧萝也在此时清醒了过来。 为路程方便,扶荧是趁她睡着时放进青灯簪的。 听到簪子里传来的动静,担心小鸟闹腾,扶荧勒紧缰绳,刻意放慢步伐,偷偷把她放了出来。 碧萝窝在扶荧掌心,还没来得及叽叽喳喳叫唤,就被扶荧用指头肚子抱住了鸟头。 “嘘。” 扶荧小心翼翼地看向前面。 确定对方没有发现,这才轻轻松了手。 碧萝那双翠绿的眼珠骨碌碌转。 耳边狂风呼啸着顺过毛发往身体里灌,同时还有清透泌肺的灵力萦绕四周。 碧萝眨眨眼,这才发现他们出了伏敝山,越过结界来到了仙族的地盘。 她甩着脑袋挣开扶荧的手,小声询问:“你想开啦?不和主人抢男人了?”碧萝好不欣慰,“这样也好,像渊主那般的男子,你小小凡人根本驾驭不住。” ……这什么和什么。 扶荧无奈。 她耐着声儿解释:“我要去太华宫待几日,不能让你一个留在九幽,谁承想你睡得那么死,最后只能……” 碧萝越听,眼珠子瞪越大。 眼看着她要尖叫,扶荧眼疾手快地把鸟重新收进了魂簪。 果不其然,碧萝在里头吵闹起来:“一个宁随渊还不够,你、你还要去找司离神君?!你这个女人好不容易满足,脚踏两条船,你也不怕翻船!!” 这鸟对扶荧成见颇深,她没心情解释,只能叹气。 然而下一瞬,透过两人相互牵连的魂线,碧萝在她灵府深处看到一团浓郁的污秽,似是……蛊毒? 青鸟以灵力相探,大惊失色:没错,是蛊毒!还是中之必死的剧毒! “你你你你??” 碧萝兴许是吓坏了,结巴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扶荧唯恐前面的临仙客觉察到这边异常,小心将肩上墨色的斗篷拢紧,“宁随渊手下的一批魔兵身中奇毒,于是寻了个法子,把我送了出来。” 余话不言而喻。 碧萝不解:“他拆穿你是个女骗子了?” 扶荧否认:“没有。” 碧萝更为困惑:“那不可能啊!渊主最为宠爱主人,你要是骗过他,他怎么会对你下这般死手!” 她这般振振有词,倒是让扶荧存了几分轻蔑,嘲弄道:“说不定他根本不喜欢你的主人。”扶荧脾气好,但不代表真是个没脾气的软包子,她这般三番四次讽刺,扶荧自然不惯着,学着她先前那般刻薄嘲弄的语气?? “就像你的主人骗你那般,也骗了她。” “???” “!!!!” 碧萝全身毛都炸了。 11、011 越过烟岚云岫,太华宫三字坠入眼帘。 这座伫立于浮云仙顶的山宗乃万宗之首,当今掌门贺观澜是历来最年轻的得成大道者。 他十七岁开灵府,结灵州,五百岁攀至大道,是旁人望尘莫及的旷世奇才。 若非通天塔倾然轰塌,贺观澜早已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了。 比起宁随渊的天性残戮,喜怒无常;贺观澜更与世无争,因这份与世无争,又为他镀上神性。 纵观原著的种种描写,比起所谓神性,扶荧更认为那是他生来具有的淡漠无情。 淡漠代表着不在乎,不在乎,自会无争。 无争亦无欲,无欲自成神。 直到女主出现,才将这高岭仙君拉下神坛。 胡思乱想之际,几个小修客接连下马。 扶荧跟在他们后头,身量小,遮挡在众人身后,看起来更是不起眼。 为首的亮出腰牌:“我们乃药仙坊司职,求见司离仙君!” 声音迫切,颤颤宣泄着几日来的惊恐。 太华宫分门众多,不算那些隶属太华山的外门,光本宗便有大大小小六十二山门。 这些山门并不聚集,而是散沙般零星分布在太华山四周。 除了例会大典,各山派较难聚齐,像他们这种各山各坊的小修,寻常时候很难进入太华宫。 太华宫的守门弟子自也不清楚药仙坊先前丢过几个人;更不清楚他们现下遭遇。 更何况贺观澜是太华掌司,光是一句“求见”就轻易通禀放人,属实玩笑。 “掌司正在秘境闭关,你们若有难事,不如先禀报你们门主。” 为首的弟子瞬间哑火。 他不死心地争取着机会:“我们接门主之令赴往九幽,去时九人,归来仅三人。此事紧迫,耽误不得,烦请通报一声,待见过仙君,我等自会离开。” “这……” 驻守在门前的两名小仙面面相觑,见他们一脸惨相,秉承着毕竟是同门的想法,最后还是进去通禀了一声。 等待的功夫,他们突然注意到一直被遗忘在脑后的扶荧。 小修客靠近扶荧,安抚道:“妹妹莫怕,等我们见过仙君,会好好安顿你的。” 比起那些个舞枪弄剑的临仙客,修医的显然多了一份济世之心。 宁随渊手段毒辣,养出的下属更是沾了他那份阴毒,子言惨死,其余几人的下场自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枉死的同胞,几人面露痛色。 很快,有人出来,并松了门制:“掌司约莫三日出关,你们先在主殿安歇,待会儿会有人领你们问话,老实交代即可;待到掌司出关,自会替你们转交。” 想见贺观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也歇了心,一个接一个见过负责记录的仙司,将山门派遣给他们的任务,还有近日的遭遇和九幽的变故老老实实说了一遍,最后也提及了扶荧。 宁随渊的惑术非同小可,加上那叫作子言的命宫上真有一个妹妹,如此说辞倒也没引来怀疑。 一直折腾到晌午,他们才安顿下来。 因这些弟子都是药仙坊的小修,管事仙司自然而然把他们分派到了药灵宫。 去的路上,几人眼神里流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 扶荧前世是凡人,原著也没有大下笔墨构造背景观,她从来时就十分困惑,不禁问道:“你们……和哥哥既然都是太华宫门弟子,为何看起来互不相通?” 高瘦青年摇摇头,好心回道:“如今不虚洲地脉枯竭,即便太华山是少有的灵息尚存之地,仙家也不敢随意造次。从五千年前开始,为了避免灵息耗尽,于是所有宫门都散分了出去。只有各门派的佼佼者才可进入太华主宫修行,至于一些资历普通的,不是被遣出太华山;便是分到了偏远的山门。” 尚未经历那场浩劫时,灵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后灵海尽干,修行者不得依靠天地灵气,只能自行修行,自然,灵脉变得格外珍稀,最后只能舍弃凡者,将他们留给更有天赋的临仙客们。 现下偌大的太华宫加起来不过千人,然而这千人可抵万军,即便是门前不起眼的守门小司,也能撼动万千玄鬼。 扶荧恍然,也难怪从来时就没见着多少人。 敢情如此。 说话间已到了灵药宫。 此处绿意环绕,灵力充盈,将一进门,扶荧就看到院中种着不少仙草。 她来了兴致,凑近细细看着。 跟来的小修客唯恐她生了乱子,一把拽住:“切莫乱走。”他叮嘱,“太华宫的人比不得药仙坊,脾气都坏得很,小心你弄坏东西,他们将你赶出去。” 扶荧笑了笑,也听话的没再乱走了。 直到日光将歇,趁着守药小仙换班,扶荧才找到机会来到药院,逐个观察。 药材治病不分人仙妖魔。 无论是长在仙山上的药草,还是结在魔窟里的药草,区别无非是生长环境不同,到头来进了五脏六腑,作用都是一样的。 不过这太华山确实灵力充沛。 长在这儿的药显然多了些许盈盈生机,十二月才能结成的药果,仅十二天就已开了花。 “这破药草有何好看的,你再不治你身上的毒,小心命不久矣。” “你怎知我没有治?”扶荧说,“不专研这些药材,又谈何治毒?” 她指着地上翠绿的细丝,“这是春藤子,又名血春藤;若生长在春日暖阳,即为属性为暖的良药;若是顺应严寒陡峭而生,即为剧毒。” 像这样随环境而生的药草不在少数。 扶荧大概明白那群魔兵是如何中计的了??九幽本是阴冷之地,魔修大多是寒阴之体,若良药入身,当时不觉,久而久之自成毒药。 她垂着眸子若有所思。 春藤子,玉蜂浆,鬼牙草,这些都是以上描述的药类。 若是能确定其中某一种,就能缩小范围,找到那批魔兵中的到底是什么蛊毒。 扶荧转身回到寝舍。 她要等今日蛊毒发作,只有了解了症状,才能正确分辨。 ** 太华宫地广人稀,扶荧托福,一个人占了间独院。 院子不算大,但清净,无人打扰,更方便她辨毒。 她点着灯烛,细细数着从服药到现在的时间。 按理说慢性毒药的发作时间是十二个时辰,因为决明印护身,硬生生推后了两个时辰。 扶荧有些后悔。 早知决明印的作用,应该再找宁随渊多要一瓶,倘若症状微弱,也会影响判断。 然而她显然是高看了宁随渊。 时候一到,腹中就传来剧烈的绞痛,从疼痛程度来看,那瓶毒药的用量是十成十的。 扶荧提过纸笔,在上面写下时间,症状,再细细感知着那绞痛,一笔一划写下??【绞痛,间接发作。】 她又强撑着拿起镜子,先看舌苔,再翻看眼皮。 随后舔上手背,低嗅口腔是否有异味。 确定一番,扶荧继续记:【舌苔发白,眼相无异,喉发苦。】 这是标准的寒毒之相。 困意很快席卷而来。 扶荧支撑不住,对碧萝叮嘱一番:“我怕是要昏睡了,若我昏睡时有呕吐之相,你定要将我翻身过来。”扶荧不放心,二次交代,“再麻烦你帮我清理干净,最好留下一块,免得我错过症状,日后不好寻药。” 碧萝:“???” 碧萝:“!!!!” 大姐,你都要死了啊!!! 满腔槽意无从倾诉,碧萝眼睁睁看着扶荧跌回到床上。 她真怕扶荧死了,顾不上扶荧先前不能露形的叮嘱,急忙化作人形小跑过去,拍拍她脸蛋,“你还醒着没?” 女孩皮肤滚烫,泛着极为不正常的潮红。 碧萝本想关切几句,转而一想??这是太华宫,她要是借此机会找到贺观澜…… 碧萝眼睛一亮,当即就要跑出去。 然而下一秒,契印自颈后亮起,强行拖拽着碧萝倒在扶荧脚边。 她瞠目结舌瞪着眼,一抬头对上扶荧迷蒙却满含嘲弄的眼神。 扶荧还撑着一口气:“找谁?贺观澜?”她讥讽,“别说贺观澜正在闭关修行,就算你真能见到他,你又以为他真的会向着你?” 被戳破的尴尬让碧萝不甘心地呛声回去:“你、你怎知他不会向着我?!” “呵。”扶荧扶着额坐起来,脑门烫得厉害,胃中泛呕,却了无呕吐得欲望,“他要是真的在乎,早在你坠落天明川时就将你带回去了,哪还轮得到宁随渊。” 扶荧警告她:“碧萝,我留你并非我慈悲;如今契印结在你身上,不管你愿不愿,你都要永远捆着我了;第一次是给你机会,这次是警告,你若再三背主,我只会利用这契印杀了你。” 她嗓音冷的厉害,明明是恬静一张面,却让碧萝感觉到难以抗拒的威意。 彼此沉默之下,碧萝安安静静坐回了扶荧脚边。 扶荧长呼口气,重新躺下。 她生性宁静,不善与人争论错对;前世的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都有沈应舟替她出面,在前面顶着;便是真有恶极的病患除了开为难,也有沈应舟为她担着。 就算操心也根本轮不到扶荧。 也许她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良善。 最起码普通人不会这般欺负一只死了主人的鸟儿。 可她处境艰难,孤立无援。 这里不是她和父亲的药房,所面对的也不再是脾气不好的病者,更不会再有一个沈应舟站出来,无论何时地保护她。 她只有自己了,也只能靠自己了。 扶荧背对着碧萝:“你没了主人,我也没了亲人,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比起依靠那些个所谓的渊主仙司,你不妨试着信信我。” 扶荧说:“我不会抛下你的。” 说完,她沉沉昏睡过去。 碧萝凝望着她单薄的背影,隔着薄薄的光影,恍然间想起苏映微在时。 小青鸟此刻才深切地意识到,长相伴,不过是她心血来潮的玩笑话。 ??小鸟确实被抛弃了。 碧萝双手环抱住自己,再也没忍住,低低啜泣出声。 12、012 翌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将扶荧吵醒。 是前来送膳的仙童。 太华宫的人比起九幽那些个魔修还要冷清,小童面无表情地把早膳送到屋里,一句话也没说的离开了。 兴许是太华山事务繁多;又或者是扶荧的存在过不起眼,这顿早膳过后,这个小院子再也无人问津。 这反而更方便了扶荧。 经过一夜,她断定蛊毒里含有的药材之一是鬼牙草。 鬼牙草的药发时间要慢于其余两种,药效却在这之上。 因药性独特,鲜少有人用它作为温补的药物;又因为药发缓慢,不足以用作害人的毒药,所以能炼制的丹药少之又少。 今儿是中毒的第三日。 腹痛消减,却伴随着味觉与嗅觉的失灵,同时还有四肢发麻,木僵的症状,综合以上情况,扶荧得出结论??除了鬼牙草,应该还有一记附子。 扶荧神色微闪,叫来碧萝:“你帮我出去探听一番,看看藏书阁所在的位置。” 像这样难解的蛊毒,必定不会记载在普通的医书上,若能想法子混进太华宫的藏书阁,说不定能找到办法,而且……也许会有意外之喜。 经过昨天的那番威胁,碧萝已经认命。 尽管心里面还留有几分对扶荧的不满,但也没有像原先那样顶嘴,只是闷闷不乐道:“太华山共有两个藏书阁。一个是寻常弟子都可以进入的书典院;还有一个是放有禁书,不得擅入的古籍阁。” 碧萝说:“你若去第一个,稍加伪装就能进去;要是第二个,怕有些艰难。” 她说得头头是道,扶荧微一扬眉:“看样子你对这里很熟悉。” 碧萝不免?瑟起来:“那是当然,我主人……”似有不妥,碧萝硬生生改口,“她在的时候,会经常来太华山找司离仙君玩儿,我也随着去过一次古籍阁,那地方古怪得很,去一次便不想再进第二次。” 扶荧身子后倚,饶有兴味:“这么说来……你能进去。” “我??” 碧萝正欲说些什么,陡然反应过来,瞪大圆润的眼珠:“你你你别打我算盘,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说了我主人死了,没人再给我面子了,我我我我可没本事再进那里头一次。” 她磕巴半天,终于拒绝了扶荧的意图。 生怕掺上难事,碧萝索性变回小青鸟,圆球似的身子直接钻到了桌上的茶杯下面。 ??不看不问,装傻充愣。 扶荧看着好笑。 她伸指戳了戳杯子:“你进去,用乾坤挪移之术将里面所有医书拓印一份出来,待我看过后我们立马离开,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躲在杯子里面的碧萝疯狂摇头:“太过冒失,不可不可。” 扶荧说:“你昨个儿还想去找贺观澜告状,当时不觉得冒失,现在倒是觉得冒失了?” 碧萝矢口否认:“那是我不够冷静,不识好歹。你说得对,若被司离君发现,定会杀了我。”顿了顿,“不留全尸的那种。” 说完,杯子明显跟着一抖。 她这番描述不禁让扶荧对这位高岭神君生出了几分好奇,她顺势趴在桌上,“怎么听你说……感觉这司离仙君不甚好相处。” 碧落沉默。 也不是不好相处,只是…… 那人冷清难近,又过于束缚于礼仪道法。 当时苏映微女扮男装夜闯太华山,犯下大祸,按理说这事和贺观澜扯不上什么关系,只要他寻个借口,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可贺观澜始终认为是自己失职,把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最后依太华宫门规,三十二落神鞭,一鞭不剩的全挨了。 此事给碧萝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 要是今天真的偷偷闯入禁阁,当下没了苏映微,以贺观澜的品性,绝对会杀了她。 去不得,去不得。 小青鸟如此恐惧,扶荧自不会为难。 她起身开门走了出去,藏在杯子里的青鸟等半天没等到动静,终于意识到不对。 碧萝挣开茶杯,左顾右盼一圈,却见无人,惊呼不妙,扑腾着翅膀追了出去。 扶荧此时已出了门。 碧萝飞快落在她肩头,咬着她鬓发往回拽:“你回来你回来,那禁阁层层把守,想要进去谈何容易?” 扶荧不予理会她的纠缠:“那你说,不去禁阁,我该如何解这蛊毒?” 碧萝:“等司离君出来,你让他看到你额上的决明印,像骗过渊主一样再骗他一次,知你身份,司离君自会救你。” 扶荧失笑:“他要不救呢?” 碧萝果断否决:“不可能,他必会救你!” 扶荧又问:“好,就假如他救我,可救完不放我走呢?那些扣押在九幽的无辜人士,岂不都会因我而死?” 碧萝满不在乎:“那又如何,你死不了不就得了。” 扶荧无奈地摇摇头:“若为生存,我一开始就不会饮下那杯毒水。”她边走边说,“你是天地同寿的神鸟,自不知凡人命数凄苦。当今世道纷乱,除了那条架在他们身上的无法改变的凄凄天命,这些人的身后还有必须赡养的幼子与双亲,我怎能置之不理?” 碧萝听不懂这些,扶荧也不指望她能听懂。 万清城沦陷时,众人悲恸,奢求神悯于世。 扶荧也和他们一样,曾日夜祈求上天垂怜,救她夫君,求上神施舍他们一个生机。然而没有,到头来除了死亡,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 以前扶荧能力微轻,眼下但凡抓到机会,她就不会舍弃这些人。 死去的人不会可怜。 可怜的是那些等不到娘亲的孩儿;盼不来丈夫的新妇。 更何况进到禁阁,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碧萝若有所思一瞬,像是想明白了似的松开了自己的爪子,贴在扶荧耳边问:“我的身后又没有双亲与幼子,你又为何救我?” 扶荧弯弯眼角,自我调侃:“像我这样的毒妇,自然是为了利用你骗过宁随渊。” 碧萝听得胸腔闷闷的,隐隐约约猜测出缘由。 扶荧没有理由地去救一批无关紧要的人,当初定也是?? 她不想承认这一点,这让她别扭。 最后拍拍翅膀飞进了魂簪,“我知道一条不被人发现的小路,你跟着灵光过去的方向走,片刻就到了。” 簪子散发出辉光点点,莹莹烁烁朝远方蔓延。 扶荧步履微顿,唇边的笑意深了深:“不怕被问责了?” 碧萝哼了声,不理她。 顺着小路走了约莫半炷香,扶荧来到太华山禁阁。 这栋楼宇并不起眼。 四下设立结界,周围无人看守。 “你可以将你的神力渡到隐青灯,利用决明印破开结界。” 扶荧茫然:“隐青灯?” 碧萝振振有词:“毕竟是我以后要常住的地儿,我总得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罢。” 扶荧觉得好笑。 她取下魂簪,捏在手心颇有为难。 碧萝看出她的窘迫,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提点道:“气沉灵田,使念定神,最后发力即可。切莫不要周游,伤了旁处,引来看守的注意。” 扶荧虽听得懵懵懂懂,但也勉强领悟了意思。 她深做两次呼吸,感受着一股?在小灵天里周游,而后操控着它镀进魂簪。吸纳了决明印之力的魂簪骤然变作一盏烟青色的青灯。 青灯身携三簇鬼荧火,青莲入芯,灯环彩羽,辉光映映,颇具神形。 扶荧使念挥动,一簇荧火携风而去,与结界产生吧碰撞。 决明印是上古神器,便是这点点神火,也能化铁为水。只见结界波动,轻轻摇曳开一条口子,扶荧趁机钻入,身后的结界又缓慢融合,恢复如初。 扶荧觉得神奇。 她收好隐青灯,在碧萝的帮助下掩去气息,化作一片羽从门缝潜了进去。 “隐魂术只持续半个时辰,你动作快些。”碧萝叮嘱,“这些书籍存世尚久,已生灵性。它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醒一次,你切莫记得,一旦古籍睁眼,定要停止翻阅,小心躲藏,若被发现,上面的监书司就会醒来,到时候我们就完蛋了。” 扶荧跟着抬头,这才发现一只紧闭起来的硕大眼睛占据了整个天窗。 她汗毛倒立,登时不敢耽误,直奔医书区。 如碧萝所说,这些古籍早在日积月累中已生了灵根。 书皮上记载着灵兽的书籍会忽然伸出触手,又迅速探回。 路过一本《天经或问》也不老实,哗啦啦放出一片电闪雷鸣,把周围的书籍淋了个遍,当即引起纷争,场面一片混乱。 扶荧好不艰难地在后排找到医书区。 如她事先猜测的那般,书架上陈列着大大小小约百本书籍。 有《药典》《世间百毒》《天命法》等等世间早已失传的宝术。 扶荧正欲翻看,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嗯嗯啊啊的细碎低呻。 这鬼动静来得过于突兀吓人,她听得面红耳赤,手一哆嗦没拿稳,书啪嗒声掉在了地上。 扶荧僵硬站着,耳根臊红,一动也不敢动:“太华宫……如此开放的?” 世风日下,青天白日,成、成何体统!!! 碧萝也十分尴尬,死死堵住耳朵,不自然地对扶荧解释道:“隔壁是……是春宫秘籍。” 也就是说,书醒来后就……搞起来了。 扶荧:“……” 扶荧:“…………” 13、013 那边的动静折腾了半天才停下,确定它们不会二次叫起后,扶荧这才松了口气,轻抚胸腔尝试平复紧张和羞涩的心情。 虽说她早已成婚,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但、但这样赤条条的袒在面前……还是太,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扶荧弯腰捡起书籍,正欲起身,忽然注意到掩在角落里的厚重封皮。 它藏在不起眼的边角。 封皮浸染上岁月流逝的厚重,视线与之接触的瞬间,扶荧似乎听到了书本沉重缓慢的呼吸。 心跟着重重一跳,诱惑驱使,扶荧鬼使神差将它抽了出来。 这是一本黑色的书籍。 拿在掌心的力度厚重,指尖贴合,好似触到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的手心。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干枯如草皮的肌肤;还有纹理下冰冷流动的血管。 扶荧隐约觉得不妙,第一时间想要松手,然而书籍比她更有力量,强行操控着扶荧翻开了书本。 书页哗啦啦翻过。 里面空空荡荡,分明是一本无字天书! [叫醒我。] 书页在呼吸。 这次扶荧清晰看到书页仿若脉搏般一下接一下跳动。 [我快死了。] 它说?? [留下我。] 万物有灵,书籍同理。 这本古籍存在尚久,大限已至。 她强忍不安,尝试灵力唤醒,浮光乍现,上面竟真的浮过一张张幻彩的图腾。 画面跃出纸页,跳进识海。 再一眨眼,扶荧就被拉入其中。 她看到四季的更迭;岁时的流逝。 看到生命从降落到消亡的过程,看到发芽的种子,延展的枝叶,这些从未接触的知识倾巢而出,与灵海汇聚。 唰! 色彩褪色,意识惊醒,玄奇诡谲的画卷仿若梦境般抽离,让她留陷其中迟迟不能回神。 “喂!” “扶荧!” 碧萝情急之下叫出扶荧名字,“监书司要醒了!” 扶荧恍然惊醒,呆滞地看向手上那本书。 它职责已尽,已在手中失了力量,变成了一本世间常见的废本。扶荧匆匆将书本归于原位,避开苏醒的灵书,顺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碧萝见她走得慌忙,不禁问道:“找到办法了么?” 何止。 扶荧难以言喻心底的澎湃。 那本书记录着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药草繁殖还有演变的过程。 扶荧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这本未知名的书籍选择了她;抑或是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它的托付者,其中含括的药类知识全部融入识海。 除此外,它的史记中还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百杀录》 此书与扶荧今日所翻阅的灵书相辅相成。 若这本书记录的全是治病救人的方子:《百杀录》则是毒蛊之术。 天地无门,法相无道。 百鬼铺路,万蛊吞心。 此乃百杀录。 这本书衍生自上古时期,万年前就已下落不明。 相传得《百杀录》者,神魔惧之。 扶荧不由得步伐加快,倘若她有机会找到《百杀录》,再与今天所学的内容所融,那…… 想到这里,扶荧瞬间激动起来。 现在想要找到的东西已经全部找到,除此外还有意外之喜。收获颇丰,扶荧不准备在太华宫多作停留,当即准备回到小院收拾东西,再想法子溜走。 谁知将将出了禁阁,就撞上了一行前来巡逻的太华宫弟子。 “慢着??!” 对方打横拦住:“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宫门的?!” 度过了最难捱的地方,临门一脚倒是遇到了拦路虎,这是扶荧从未设想到的。 扶荧低头掩饰着神色中的慌张,“我是随药仙坊的师兄们一道来的。” “药仙坊?”巡逻官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一番,“你的腰牌呢?” 扶荧硬着头皮把刻有子言之名的腰牌递过去。 他正欲盘查,身后冷不丁传来声音:“她的兄长已陨在魔头之手,许是路途不熟才误入此地,放她离去罢。” 是女子的声音。 清悦爽朗,又带有几分豪迈。 扶荧没有抬头,接着听到那些人语气恭敬许多:“霄铃师姐。” “免了免了。”名为霄铃的女子大咧咧地摆手,“快快放她离去罢,一个小姑娘被你们堵在半道,看着怪可怜的。” 说话间,阴影逼近:“他们将你安置在哪个院子?” 扶荧闻声抬头,本欲搭话。 可在看到对方瞬间,含在嘴里的话句生生化作苦涩,埂在喉头发不出丁点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 皎皎不是……死了吗? 扶荧神色怔忪,眼底满是诧然。 眼前的女子身量修长,扎着高马尾,一身靛蓝剑袍,浑身散发着干净又利落的生命力。 她不会认错。 这张脸,眼前这张脸??就是前世为救她而死的皎皎!!! 为何会在太华宫? 起死回生还是再入轮回?? 扶荧说不出话,眼里蓄满泪水。 她回望扶荧,眨眨眼:“你可好?” “皎……”扶荧张了张嘴,险些哭出声。 因悲切,又或许是久别未见的欣喜,情绪交织起落,她唇角跟着发颤,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一圈。 这可让霄铃莫名其妙了一阵儿,扭头看了看后面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弟子,抬脚踹过去:“我说什么来着,吓到人家姑娘了吧。”她驱逐,“滚,都滚远点。” 那些个人哪还敢逗留,纷纷仓皇逃窜。 等将人赶跑,霄铃陡然换了张笑脸,“你的事儿我来时就听说了,对于你兄长的死,我无能为力,但你放心,太华宫定不会让你流落街头。师尊明儿才能出关,等他出来我提一句,就让你留在太华宫,分你个闲职。” 霄铃说完,看扶荧还巴巴地瞅着自己,活像是再看她死而复生的丈夫。 霄铃:“……” 不对劲,有点怪。 “你觉得……如何?” 扶荧回过神来,方觉先前表现得过于唐突。 不管是起死回生还是再入轮回,笃定的是皎皎的确不认识她了。 扶荧很快冷静,背过霄铃擦拭去眼角的泪光,再回首,又回复了不久前的淡雅恬静,“那就麻烦……霄铃上仙了。” 扶荧委身行了一礼。 霄铃急忙伸手搀扶起她,“不必多礼。”她问,“不过你是如何走到这处的?” 扶荧随口扯谎:“念及亡兄,不由得心中烦闷,本想着出来走走,谁知……”她咬了咬唇,模样好不脆弱委屈。 扶荧天生一张惹人心怜的芙蓉面,扮起弱来饶是身为女子的霄铃也驾驭不住。 更别提……她总觉得眼前之人莫名亲切。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扶荧说了院名。 霄铃不满:“未免太过偏远了些。”说罢又安抚扶荧,“放心,回头我命人给你换个住处。” 扶荧笑着道谢。 她在前面引路,扶荧恍恍地偷看着霄铃背影。 ??比印象中的高壮了许多。 许是修行得来的好处,整个人都散发着前世所没有的锐利。 扶荧莫名涌出一股与有荣焉的欣慰,笑意也越发温和。 看样子这一世的皎皎过得很好。 她原以为此生再也没机会见她,没机会道那声谢谢了。 能让皎皎复生。 看样子老天还是对她心有垂怜。 想到这里,扶荧笑意更深。 这是碧萝认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她笑得这般从心。 [难不成她是你那前世的情人转世?]碧萝开她玩笑,语气中还有两分酸意,[啧,都笑出花儿了。] 换作以前,扶荧早该训诫她了。 无妨,她现在心情好。 扶荧小步跟上,“要不是上仙出面,刚才我都不知如何是好,扶荧多谢上仙。” 霄铃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本想着去试剑场,谁知遇到几个药仙坊的在四处找人,还不慎顶撞了几个弟子,于是顺便管了下闲事。” 说话间便已回到了扶荧居住的小院子。 霄铃在门前停下:“既然你没事,我也宽心了。”霄铃好心叮嘱,“下次不要乱跑了。” “霄铃上仙。” 眼看她要转身离去,扶荧情急之下叫住她。 其实她有很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想问。 譬如她现在的年纪;譬如为何会出现在太华宫。 然而种种疑惑,最终都化作一句:“上仙在这太华宫,可开心?” 这实在是不像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能问出的话。 霄铃诧异一瞬,笑道:“自然。” 笼罩在扶荧眼底的愁绪骤然化作释然:“开心便好。” 霄铃颇为不解地挠了挠头,道别离去。 扶荧一直目送她身影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依依不舍地合门回屋。 这让碧萝颇为不满。 挣出隐魂灯跳到扶荧面前,大为失色:“那人谁呀?看你熟络得很,该不会真是你前世的情人吧?” “不是情人。”扶荧否认,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是我恩人。” 恩人? 碧萝觉得没劲,隐有几分失望。 她原以为会有机会看到两人磨镜呢。 ??可惜。 “既是你恩人,为何不相认?” 为何不相认? 扶荧没有给出回答。 她已不是原来的扶荧;她也不是原来的皎皎。 对扶荧来说,前世之忆过于困苦,于她,于皎皎,都是迈不过去的深渊。 扶荧既被留在了昨日,何苦再拉另一个人沉沦。 更何况……她说她过得开心。 开心。 就能抵过一切了。 只要她过得好,认又不认又何妨? 何况比起这个,扶荧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扶荧立马收心,坐回桌前,毛笔沾墨开始整理近日的症状和灵海里的医方。 扶荧今天正处于回光期。 “回光期”是医术里常见的假好表现,给患者一种康复的假象,往往过了这一日,病患的情况就会急转直下,直至死亡。 若非无错,她身中的应该是千机引。 结合记载来看,这是一种可以下在活人,亦能下在死人身上的生死蛊。 让扶荧不解的是,毒蛊在她身上的表现,似乎和在魔兵身上的表现不尽相同…… 是哪里弄错了? 扶荧皱了皱眉,她毕竟没有亲眼见到魔兵毒发后的每日变化,要想万无一失,必须回到九幽再行商榷。 ** 午夜时分。 流旋的夜幕吞噬了远山最后一抹霞光。 这座仙山的黑夜来得迟缓又过于短暂。 再过两个时辰,祥云瑞彩便会坠夜而生,如花汁碎在湖里一般,迅速铺满整片天云。 眼下留给扶荧的时间并不多。 苏映微在的时候,碧萝是她夜闯太华宫的得力帮凶。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碧萝早已是轻车熟路。 她显露原形,让扶荧骑在背脊,接着套了个隐息术,就地腾空,鬼鬼祟祟地避开结界,朝着太华后山飞出。 苏映微先前在那方的山洞留下个豁口,又施了障眼法,加上贺观澜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今天都没被人堵上。 二人一路畅通,顺利飞出太华山。 天光惊现的刹那,无虚秘境中缓缓睁开了一双眼。 14、014 他走出碧虚。 寒玉之水挂在他身上,起离的瞬间,玉水织锦化缎,勾成一件银白长衫隐笼全身。 男子肩背清瘦,银发落腰,过分修长的四肢,站在虚无里犹如一棵生长在雪山之上不可撼动的冷竹。 他抬手,幻境跟着碎裂,裂痕四散最终形成缺口 贺观澜赤脚行出秘境,境外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由霄铃打头,众人齐唤“尊上。” 贺观澜面容疏淡,是偏向温润柔和的五官,不甚锐利,更称不上冰冷,只是没有任何表情,便显得过于矜冷淡漠。 他站在浓墨重彩的仙光下,银发跟着镀了一层金晖,站在人群当中,整个人似有隔阂般,越发的清逸绝尘。 “尊上闭关以来,门内上下良好。”霄铃为贺观澜披上披风,“药仙坊前些日子回来几名弟子,似是从九幽逃出来的,师尊可要见他们?” 听闻此言,贺观澜拽拢披锦的指尖跟着一顿。 他乘上轿撵,“命藏书阁监察前来觐见。” 藏书阁监察在太华宫称得上闲职。 小秘境里一刻抵人间一年,贺观澜在里面少说待了百年之久,一出来就要见藏书阁监察…… 霄铃略有疑惑,但还是领命去办。 ** 太华宫。 朝云殿。 贺观澜已换上华服,坐于岸前处理着近日堆积的事务,不多时,藏书阁监察进殿求见。 “叩见掌司。” 贺观澜未抬眼,“禁阁可有人擅闯?” 他嗓音淡越,冷冷清清如清泉击石。 监察叩拜在地:“不曾。” 贺观澜面无表情睨着他。 大殿止静,监察莫名感到压迫,“小职……小职一直尽心看守,并无生人进入。” 贺观澜:“取出书茧。” 书茧乃是一件记录着所有禁书的法器。 书或生,或死,或两两结合再生新书,均记录在内。 监察不敢耽误,自乾坤袖内取出茧契。 冰白色的玉茧如卷轴般在半空铺卷开来,每个古籍类型清晰划分,上面详细记录着每本书此刻的变动。 【生卷:一千五百六十八册】 【死卷:十七册】 【残卷:六册】 【换生籍典:零】 所谓换生籍典,就是一本书吞食另一本书,或者书与书交/合形成的新卷,这在灵籍内常有发生。 至于死卷和残卷…… 监察急忙利用书茧查看,回禀贺观澜:“死去的六籍均属残年。”画外之言是??书本老死,属于正常范畴。 贺观澜不语,眼瞳沉沉注视着对方。 下一瞬,他长袖挥扬,书茧落于身前,那双修长十指再一掠动,古籍浮现,随着灵线缠绕,死去的灵籍逐渐拼出生前残相,同时一个名字印在了书页上。 【扶荧】 这不是残年老逝,而是??灵籍易魂。 普通的书籍并不能自生灵性,最终能修炼成灵的是其中内容,是构成其内容的每一个字。 字在纸上;纸便是它们的容器;字在人的脑海里,脑海便是它们的容器。 一千六百多本的灵籍,随便拿出一本古书易魂,即便是平平无奇的凡人,也能脱骨超生;再有不慎,记录着邪典的书籍进了心怀不轨之人的身体里,结果可想而知。 身为藏书阁监察,犯如此大错,是为死罪! 监察大惊失色,顿时脸色刷白,扑通跪倒在地:“小职真的不知情!小职每日按时巡查,并未见生人擅闯啊!!” 他慌张辩解,一个接一个磕头。 监察看守藏书阁五百年,五百年间从未生过岔子,更没有人胆大包天到不顾禁阁内的巡眼司去触怒宫威! 书在眼下被盗,这是他打死都不敢设想的事,然而就这样切切实实发生了。 “尊上,小职对此并不知情,至于那个叫作扶荧的更是从未听闻!恳请掌司给小职一个机会,让小职排查清楚!恳请掌司!” 不管他怎么磕头认错,贺观澜始终不为所动。 站在旁边的霄铃心有不忍,正要站出来求饶,就见贺观澜对着监察的方向伸出手。 一条银色的,如细针似的东西从指尖脱离,朝对方飞去。 他陡然停下动作,面露惶恐地看着那根逼近的银针,恐惧之下竟忘了哭。随后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让他连滚带爬往门槛的方向跑。 然而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那根银针穿入后颈,蔓延出密密匝匝的线,全身缠绕。 在阵阵惨叫之下,监察衣衫尽褪,头与脚相缝;手与脖相连,顷刻间四肢折叠,最后化作一本书掉在殿内。 此法器名曰不如意。 天不如意,地不如意,万生不如意。 一旦身中此器,那些渡生线就会将这人化作此生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怕生者不得超生;惧死者不得好死。 可谓是阴毒至极的法器! 霄铃幼时就被贺观澜捡回来,他用不如意的时候少之又少,可每次都会给她造成巨大的心灵冲击,或者是恐惧。 霄铃跪身在地,全身都在发颤:“师……师尊,此事……弟子也有责任,那个叫作扶荧的,是是我送回去的,她现在应该……” “早出太华山了。” 贺观澜闭目接话,重新召回不如意。 霄铃愣了下,惶恐地看着长阶上的贺观澜。 他并无罚惩之意,语调依旧淡淡:“身为大师姐却了无判断,自行领过罢。” 此言对霄铃来说已是法外留情了。 霄铃叩谢,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本还在不住跳动的书籍,红着眼眶出了朝云殿。 贺观澜不像宁随渊。 去哪儿都跟着随从若干,不管何时都拿捏着帝君的架势。 身为太华宫掌司,他喜静又厌烦旁人打扰。 于是选僻静的朝云殿作为掌司殿。 巧的是,朝云殿离扶荧住的院子极近。 贺观澜瞬移至小院,人去楼空,此时已空余寂静。 挥指间,时光重现,一幕幕画卷在贺观澜面前展开。 风抚摸枝杈,光影跟着摇摇晃晃,他在原地停留,毫无预兆地与从门内走出来的女子相撞。 柳红衣,乌云髻,亭亭玉立庙廊身。 冰清玉洁的好相貌,让这院中稀疏盛开的花都跟着娇艳几分。 贺观澜片刻不移地看着她脸。 定顿许久,又跟着进门。 他看扶荧扶灯坐在桌案前,提笔写字。 边写边咳,呼出的病气让烛火跟着窜了一下。 待看到其中内容,贺观澜向来没有波澜的眉眼跟着一拧。 他没做停留,离开时顺便清了院中残留的岁时移影。 一晃,已是过了一个白天。 三青鸟的速度快于寻常飞骑,扶荧赶着落日重回九幽。 一路的奔波加剧了蛊毒流逝的速度。 她明显感觉步伐沉重,体力不支,脑袋昏昏沉沉,体温也在以不正常的温度攀升着。加上咳意加剧,扶荧猜测千机引已经蔓延至肺部。 这个时候宁随渊正在行宫歇息。 许是事先有令,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烛明殿。 翠珑所言不虚。 宁随渊的寝殿确实比重华大殿还要气派。 夜明珠堆砌,鲛玉画壁,就连脚下踩着的宫砖都是琉璃砌造。 眼前这等桂宫柏寝,岂是一句奢靡能够含括的。 可惜扶荧无心欣赏,禀过婢女后,有人领着她穿过殿内回廊,来到了浴殿。 ??顾名思义,魔尊沐浴之地。 浴殿白雾升腾,纱幔重重。 隔着袅袅蔓延的雾气,隐约映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宽肩,长臂。 还有被水汽腾湿的黑发。 扶荧只看了一眼便背过身,对婢女说道:“我看帝君不便,还是等他沐浴过再来吧。” 婢女没应声,只是行礼退去,将扶荧一人留了下来。 她本就身体不爽利,经此一遭更是心情烦躁。 抱着宁随渊可能没发现她的侥幸心理,扶荧准备先走为妙,谁知刚迈出一步,脑袋就重重撞上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壁。 ??是结界。 浴池内的水汽似被清空,朦朦胧胧的视线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扶荧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后背,她不敢回头,微微抬高音量:“帝君,不妨放我在外等候!” 她听到身后传来笑声。 这大殿过于空阔,低低笑意回荡在耳边,让她一阵头皮发冷。 “还有闲心等候……”身后气息逼近,“看样子,这蛊毒未对你构成威胁。” 贴近耳垂的气息沾有几分水汽,黏腻纠缠着柔软的肌肤。 扶荧心生排斥,条件反射地转身躲避,一个不慎再次撞上了那堵结界。 宁随渊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为了避开自己而上蹿下躲。 “怎么,本尊入不了你的眼?” 听起来是一句自我调侃的玩笑话,扶荧却感受到了他的压沉不满。 余光不禁朝前一扫。 男人结实的肉/体闯入眼帘,堂而皇之占据了整个视线。 扶荧心惊之下又立马垂头,“没。”她面不改色扯着违心话,“帝君天姿国色,只是扶荧不配。恳请帝君快穿上衣裳,免得我的眼睛玷污了您的尊躯。” 宁随渊:“……” 天姿国色,扶荧不配,玷污尊躯。 听着好听,其实没一句能听。 话里头的每一个字,包括每次的呼吸都是在挤兑他。 这可反常了。 想那苏映微,次次见他,次次眼冒绿光,恨不得生出十双手全贴在他身上。 宁随渊不喜旁人触碰,旁人也没那个胆量靠近。 像苏映微那样直白的好赏男色,在九幽更不常见,每每两人相遇,宁随渊都得寻个法子让她不得接近。 苏映微口口声声说着他是她的天命之人,说着她是从遥远国度来拯救他的。 难道转世除了让记忆尽失,性格大改,就连所谓的命中注定都不作数了? 宁随渊步步靠近,“怪哉……”他似笑非笑,眼底了无温度,缓沉的语调蛇一般在她耳畔周旋,“昔日你最爱与我相依,如今却如此远离,难道微微……当真毫无印象了?” 说着,宁随渊抬手,缓缓抚上她的面颊。 15、015 他的指尖没什么温度,是全然冰冷的触碰。 指腹一下接一下在她脸颊游弋,摩挲而过,带起阵阵酥麻。 扶荧强忍着心底不适,极力忍耐才没有躲开。 即便如此,抗拒还是从她眼底流露。 宁随渊失笑,忽然生起玩心。 ??想看看她要装到何时。 宁随渊耐着性子,手指下滑,顺着面颊移至下颌,他视线紧随,长指在她颈前稍作停留,只要微微施力,就能勾开领口。 扶荧没想到他竟会做到如此地步,登时失去对呼吸的掌控,也没有了最开始的淡定。 内心的排斥远远大于恐惧,头脑发麻间,恍惚间又划过许多想法。 假意迎合,或是顺势反抗。 她在两者间停留,显然,扶荧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让自己曲意逢迎一个本该厌恶的人。 待反应过来时,扶荧已经牢牢抓住了他落在胸口处的手。 宁随渊瞬间抬眼,笑意还闲散地挂在唇角,眼底漆黑,一片冷泛。 铮??! 有什么撞上结界,沉闷一声像是毫无预兆砸向冰湖的一粒石子,同时也打破了围绕在两人当中的危险氛围。 扶荧跟着宁随渊的眼睛看过去。 是一开始领她进门的婢女。 此时站在结界之外,手握弓箭,又是射出冰冷一箭。 这次结界震裂,箭矢携风带毒直冲宁随渊咽喉。 宁随渊早就习惯了这时不时地暗杀。就连眉心都没有皱,侧身躲开这道攻击,长臂向前一揽,带着扶荧腰身躲离险境。 啪! 箭矢穿入身后朱玉砌垒的墙壁,坚如磐石的华美宝玉当即化作一团黑水。 刺客不见慌乱,飞身闯入浴殿,掌中弓箭化作火云长刀,朝宁随渊劈开一刀,同时也卸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黑甲,玄鳞,手臂刻着九幽魔兵统一的飞龙烙印。 ??是护城军卫! 宁随渊脸上不见意外,弹指破刃,可那魔兵分明是抱了死意,揣着满身剧毒便朝宁随渊扑来。 他眼露厌烦,同时也收起了先前的慈悲,双指捻决,那些被刀风卷起的水珠于半空定格,宁随渊手指向前,水珠迅疾,直击行刺者命门。 水珠噼里啪啦穿透冰冷的甲衣,霎那间血肉淋漓。 魔兵还维持着先前攻击的姿态,充血的眼球牛似的瞪大,好像马上要冲破眼眶,其中满是怨愤。 “不屠……不义者;何处……论英雄……” 他咳出一口浓稠黑血,挺直脊背,字字含恨:“宁随渊,我等残杀不尽,终有一日……能在黄泉路上与你相遇,嗬……哈哈哈哈??!” 宁随渊大步自前。 他表情阴鸷地迎着对方的讥嘲,在行刺者毫不顾忌的大笑声中弓起掌心,五指猛然生出尖锐的长指,“扑哧”一下,长指没入对方前胸,生生挖出了一颗心。 一颗漆黑的,淬满剧毒的心。 笑声悄然而至。 尸体坠进鱼池,猩红血色染红了一池子水。 宁随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尸身消融水底,他的掌肉已被毒液腐蚀殆尽,露出森森白骨。 好似感觉不到疼,宁随渊指骨收紧,那颗尚还在跳动的心脏在指尖变作尘沙,须臾就消散了。 再过几个眨眼间,白骨又一点点长出肉色,很快便恢复如初。 宁随渊心有闷气,脸色越发狞恶不善。 余光一转,瞥见扶荧还在旁边杵着,已然是一副吓傻的样子。 饶是见识过宁随渊的残虐不仁,然而亲眼看到他活生生的挖出别人的心,这种视觉的刺激仍给她造成极大地惊愕与恐惧。 宁随渊长睫一抖,眼梢血气消融。 他想到自己最开始的目的,再次走近扶荧:“我们继续。” 继续…… 继续什么? 扶荧脑袋发懵,耳朵里嗡嗡响着。 转瞬,腰身落进男人掌中,他身上还携带着刚经历过一场杀戮的戾气。掐搂扶荧的力度不大,只是表现得强势,让扶荧感觉到无法逃避的紧迫。 他说?? “重温旧梦。” 宁随渊捏起她的下巴。 眼看着这张脸在眼前不住放大,扶荧唇色苍白,嘴角跟着抽动。过大的压力让她喘不上气,胸腔发痛,一口血喷在了他胸前。 望着那敞开的黑衫和顺着胸肌滑落的血珠,扶荧在宁随渊沉沉的注视下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 “抱歉。” 扶荧这才想起自己是个身中剧毒的将死之人,莫名恢复从容。 “帝君。”她问,“这毒还解吗?” 宁随渊:“……” 毒自是要解的。 宁随渊顿时失去玩心,兴致缺缺地松了手,他先放扶荧离开,兀自换了身行头,出了浴殿。 扶荧已经整理好说辞,见宁随渊走近,直接道:“我要去军营看过中毒者的情况,才能再下定论。” “情况?”宁随渊上下扫她,“难道这点毒,还不足以让你判断吗?” 他话里话外都是锋芒。 扶荧懒得争执,自隐青灯里取出先前负责记载的纸页递过去,“我的毒发反应与军营里的那批魔兵并不相同,所以须得知道他们近日的所有病症,方能对症下药。” 扶荧没有直接说明这可能是千机蛊,宁随渊接过册子翻了翻,摆明不太感兴趣,“扶荧,你的时日并不多。”他丢开册子,“本尊更没空让你对一批将死之人挨个排查。” 他语似尖冰,似提醒也似警告。 扶荧目光沉默地从那个册子上掠过,回想刚才因刺杀而死去的魔兵,隐隐觉得怪异。 她不禁小心试探着宁随渊。 对方身姿慵懒地倚坐在烛影下翻看折子,不必刻意觉察就能感受到其中探究。 “怎么,以为毒是本尊下的?”宁随渊随意嘲了一句。 扶荧垂眸:“既不让我前往军营,那……可否看一眼医案?” 宁随渊默然须臾,这回允了。 他命成风取来病案本,随意甩给扶荧。 病案本上详细记录着每个中毒者从第一天到死亡的反应。 前几天的症状与扶荧相差无几,然而后面…… 看过最后一页,扶荧缓缓合上病案本,她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加怀疑,不过这次聪明的没有表现出来。 “我已有定论。” “什么毒?” 扶荧犹豫瞬息,道:“七日散。”她依照中毒者情况随意编造了个名字,“据仙书记载,中毒者最多不过七日,故此得名。” 宁随渊呵笑:“看样子,你从太华宫学来些本事。” 宁随渊并未盘问她在太华宫这些天来的细枝末节,更没那个心思,对他来说结果永远都是最重要的;他既不问,扶荧更没有闲心回答,自然也懒得解释清楚。 宁随渊丢下折子起身。 投落下的影子密密压在扶荧身上。 “解药几日制出?” “三日。” “两日。”宁随渊转身,不容置喙:“你只有两日。” 扶荧:“。” 从烛明殿出来,夜色已悄然寂静。 近些天的折腾早就让她疲惫不堪,光是今夜就耗尽了她所有气力。 好在宁随渊还有点心,没让她直接走回去,安排了轿撵送她回寝宫。 轿撵左右轻晃,扶荧靠榻养神。 听到隐青灯碰撞,她将青鸟从里头放了出来。 “呼,憋死我了。” 碧萝长长吁气,捡起桌上的点心便是往嘴里塞。 她吃得乐此不疲,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扶荧微微柔了眉眼,“那边还有茶水,说是用凤凰泉腾出来的,兴许你会喜欢。” 碧萝一听来了劲儿,端起茶杯咕噜噜饮。 扶荧重新合眼,没再说话。 她满身倦意,病气渡到脸上,时不时伴随着几声轻咳,就算碧萝无法切身体会,也心知她此时难受的厉害。 不知怎的,嘴里清甜的茶水突然变得没滋味了;就连一向爱吃的点心都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碧萝靠近扶荧:“渊主可是为难你了?” 先前碧萝一直在隐青灯闭关,对外面之日事一概不知。 扶荧摇头:“算不上为难。” 碧萝顿了顿:“那就是怀疑你和司离君。” 扶荧也不知道她一只鸟,每天哪里来的念头,无奈扯了扯嘴角:“也没有。” “那……” “只是觉得这九幽之地,怕不是我想的那般容易。”扶荧打断她,撩开帘子看向外面。 轿撵已行过碧水波,建在碧水潭上的那座行宫便是宁随渊新给扶荧换的瑶华殿了。 扶荧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是感觉这九幽处处都不对。 即便看过病案本,扶荧也笃定自己身中的毒与那些魔兵并不相同。 是宁随渊诚心欺瞒? 可又何必多此一举。 还是说……她喝下的药与魔兵所中的不是同一种? 那就更说不通了,如果不是同一种,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些魔兵,宁随渊又何苦让她去太华宫走一遭。 扶荧中蛊未满七日。 至于病案本??其中记录语焉不详,若是以前,扶荧定被骗过了,可她吸收了灵籍宝典上的全部内容,一眼就能看出蹊跷。 千机引在活人和死人身上的效果不尽相同。 据古籍记载,这是一种特殊的邪蛊,若死人中蛊,七日后死而复生,沦作蛊尸危害人间;若活人中蛊,七日后惨死暴毙,死后魂魄化为邪魂,因千变万化,顾明千机。 倘若她是活者,那批魔兵就是死人;魔兵若是活者,那么她就是死人。 扶荧收拢拳心。 这个可能性过于荒谬怪诞,不论哪种,都不能让宁随渊知晓千机引的作用。 扶荧自有预感,这件事里藏着宁随渊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一经发现,他定不留她。 16、016 扶荧回宫后专心调制解药,距离完成还剩最后一剂药草。 这剂药草特殊,是九幽所没有的珍贵之物,不得已,只能再去重华大殿寻找宁随渊。 成风恰巧也在,正和宁随渊商讨前夜的行刺之事,扶荧进门时,刚好听到“青梧”“余党”等字眼。 她的出现打断二人间交谈,成风适宜停止话茬,朝扶荧作揖后退至旁侧。 宁随渊斜睨她:“解药制好了?” 扶荧说:“还差一剂。” 宁随渊不耐:“差什么,去找药师寻来便是。” 扶荧早知他会是这番说辞,解释道:“差缺的药材名曰尸解花。此物乃是人死之后,经血肉滋养,再由日月灵华所浇灌,自尸身上长出的尸灵花,灵花若昙,仅在午夜时分绽放一刻。” 扶荧假装瞧不见宁随渊微微蹙起的眉头:“您这九幽,怕是难寻奇珍。” 九幽是魔域,人死化骨,骨死化石,别说尸首,怕是腐肉都残存不得,这也是扶荧特意来找宁随渊的原因。 ??没他的应允,她怕是走不出九幽。 宁随渊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抬眼见成风在旁边杵着,莫名冒出火气。 眼见帝君不快,成风急忙在宁随渊迁怒之前站出来:“距伏敝山百公里之外有一处乱葬岗,属下可以带扶姑娘前去一寻。” 宁随渊起身走下王座,“没听她说吗?这是奇珍。”宁随渊重咬最后两字,似乎对她嫌弃九幽的那句话格外不满。 他凉凉盯着扶荧:“让她画下那劳什子灵草,你带一行人往远处走;我带她去另一边,免得奇珍难寻,生出差池。” 每当提起“奇珍”二字时,他都颇为咬牙切齿。 这让扶荧觉得莫名其妙,她只是实话实说,他何苦如此在意?此前只以为这人残暴自大,如今看来,不但残暴,还心似针眼,小得很。 走出重华大殿,成风好脾气地为宁随渊譬解:“扶姑娘莫要与帝君计较,姑娘有所不知……” 他左顾右盼,生怕这话被宁随渊听见,确定宁随渊不会出现,这才弯腰贴近,抬手掩唇,压低声音,“这九幽城是帝君倾尽东海之宝,耗费心血施建而成的。天南地北的珍奇异宝都包罗其中,您这般说,帝君自然不快。” 扶荧意外地挑了挑眉,当即没忍住,抿唇笑了下。 “那可惜了。” 成风不解。 扶荧说:“这些宝贝沦落至此,属实暴殄天物。”她轻叹,“可惜了。” 成风本想多解释几句,谁知话未脱口,就见一人阴恻恻地站在虚光当中。 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他家帝君。 对方神色冷煞,看着好不可怖,成风跟着一哆嗦,赶忙行礼:“帝君。” 宁随渊怒腾腾从成风身边走过,对扶荧勾唇冷笑:“既然我这九幽宫不入圣女之眼,不如搬至狱林罢。虽无尸解花,但以圣女的本事,本尊相信,有朝一日总能培育出来的。”宁随渊弯腰直视她,语气凉凉地,“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扶荧后退一步,低下头去。 宁随渊直起腰身,双手背后:“成风,你意下如何?” 突然被点名,成风吓得唇抖。 他看了看宁随渊又看了看因中毒而脸色苍白的扶荧,颇是为难:“帝君,扶姑娘也是无心之言。”说着拉了下扶荧袖子,“是、是吧,扶姑娘。” 扶荧乖顺低颈。 瑶华殿离宁随渊的住处太近,加上前夜之事,确实让扶荧心存忌惮。 “扶荧听从帝君安排。” 宁随渊一双眼瞳仿若野兽般诡异地收成一条细线,转瞬又恢复如初。 他微一冷哼,拂袖背身,气腾腾地走了。 这让扶荧更为困惑,明明都顺着他意了,他为何还在生气? 成风无奈摇头:“帝君就是想听些好话,扶姑娘何必与帝君置气。” 扶荧否认:“我没置气。” “以前不管帝君说什么做什么,您都会向着帝君,如今怎么……”成风说到一半,意识到扶荧已经忘了前世的记忆,生生止住声,“当、当我没说。” 扶荧抿紧唇瓣。 的确,换作以前的苏映微,恨不得将他捧得高高的。 可是扶荧学不来苏映微的性格,宁随渊也认定她这个苏映微“转世”不同于前世的品性,若强行效仿,只怕得不偿失引来祸端,提前迈向原著中自己被拆穿后的结局。 她既要成为苏映微的轮回转世;也要让宁随渊明白,转世后的她和原来的苏映微是不同的。 她要将自己和苏映微区分开,只有这样,日后等苏映微回来拆穿她,才有利于自己。 不过成风的话也提醒了扶荧。 为了不惹来怀疑,以后她要时不时哄他一下,让他从她偶尔的行为举止中找到一丝苏映微的影子。 哄人。 扶荧不禁懊恼起来。 她不会哄人。 她从来都是被哄着的那个。 娘亲死得早,小时候都是阿爹哄着她,捧着她;后来遇到沈应舟,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便是生活中不值一提的小事,沈应舟都会先紧着她,捧着她的人从阿爹变成了沈应舟。 即便扶荧不是容易被娇惯的人,渐渐地还是被娇惯出来了。 小郎君从不生气。 唯一一次生气是扶荧十六岁上山采药时,她忘记了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为贪图几两药草,孤身没进那险山峻岭。 小郎君找了她一夜,杀光沿途玄鬼,见她时眼眶红红,抱着她怒斥,教训完又觉得自己言语过于凶蛮,因气恼自己的粗鲁而不住落泪。 他哭了许久。 那是扶荧从小到大,第一次舍身哄他。 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 不过山岭里的月亮比九幽城的明亮,安静,也更美好。 他背着她回家,背着她走了许久许久山路,又抱怨找她时,总害怕看见她会倒在哪一处。 他说:“慕宁,那样的话,我也会死的。” 扶荧说以后再也不离开自子朔了,她的小郎君听罢开心,扭过头朝她索吻。 往日的幸福越是清晰,越衬着现实残酷。 许是蛊毒又往五脏蔓延了一寸,心口绞疼得厉害,疼得近乎喘不上气。 走在前面的宁随渊忽然回头。 他的眉眼在月光下变得清朗柔和,有那么一瞬间与沈应舟重合,扶荧不禁恍惚一下,然而当他出声,立马让她恢复清明。 “还不快走?” 随从已为宁随渊牵来马车。 扶荧垂眸收起腾升而起的所有情绪,提裙坐进马车。 宁随渊有自己的坐骑,那头幽狼晃了晃脑袋,掀翅直冲云霄。 两匹雪白天马拖着轿撵跟随在后,仅飞了两刻钟就抵达成风所提及的乱葬岗。 此处刚好靠近仙域和九幽,当属乱地,死的人自然也多。 下了马车,森森寒气直冲脑门。 四周密林拥簇着这片乱葬岗,随处可见的坟堆和挣出泥土的凄凄残骨。 夜空坠着几缕疏星向下沉,枯枝却拼命向上攀升,无规则生长的枝丫,凌乱纠缠像极了一双双狰狞扭曲的臂膀。 寒鸦自头顶盘旋。 粗噶的叫声成为这寂夜唯一的动静。 宁随渊随意捻决,扬起狂风漫天。 魔风卷起压在乱坟岗上沙石厚土,同时也将埋在下面的所有东西浮现在了明面上。 场面有些难看。 死了的,腐朽的,半腐不腐的,全部毫无遮挡地暴露于眼前。 味道更是不好闻,就连一直藏在隐青灯的碧萝都恶心地干呕了一声。 扶荧掩住口鼻,忍无可忍地抱怨他的粗蛮:“若尸体长有尸解花,大多会挣出泥土;你如此莽撞,反倒会破坏根茎。” 莽撞? 宁随渊皱眉:“你教训我?” 听他语气,扶荧就知道自己又惹他不快了。 再次忍不住叹息,“扶荧不敢,只是希望帝君行事时温和些,毕竟此行是为了救您的那批部下。” 宁随渊冷嗤,逼近几步:“你要不满本尊,便自己挖。” 说罢打了个响指,只见周围时景迅速倒退,眨眼间竟恢复如初。 宁随渊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扶荧:“快去,莫误了时辰。” ??当真是幼稚极了。 扶荧轻轻咬了咬下唇,一句话也没说的卷起裙摆和袖口,顺着山坡滑进了乱坟岗。 宁随渊就在坡上冷眼旁观。 尸解花并不难寻。 此物自生灵性,凡是生灵的物什均不难寻。 它有个特色就是会随月生光。 是独特的,不属于人间的曼妙色泽。 扶荧徒手挖开一处处坟堆,耐着性子在黑夜中搜寻着那小小的光束。 她必须在尸解花凋谢之前找到它们。 扶荧找的认真,单薄的背脊弯在深色的泥土里,一身湖蓝华服早已沾上污垢。 宁随渊遥遥望过去。 月光细碎,她像是躺倒在枯败之中的雪蓝色的湖,行走一步,飘曳而起的裙摆仿若循循流淌的波纹,一下一下晃进他的眼睛。 宁随渊食指勾起,鬼使神差捻起一缕风诀。 不同于先前的粗暴蛮狠,这次的风是温和的,轻柔的,它裹挟着灵力吹拂开地面土壤,玄月已攀至顶点,照耀之下,一朵朵红色小花争相破土,摇摇晃晃开在夜色之下。 扶荧站在花影当中,转瞬被一片旖旎包围。 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宁随渊收了诀,负手而立,修长指尖重新掩于袖中,轻轻勾了一下。 17、017 尸解花摘除下来必须置水保存,不然很快就会死亡。 扶荧快速地将一朵朵脆弱娇惯的花骨连同根茎一同剪下,小心放置在水瓷瓶里。 花朵遇水相融,这是扶荧提前一天,特意炼制的药瓶,药瓶里的东西能溶解花朵,还能保存它的活性。 扶荧共计收了三个瓷瓶的尸解花,她剪下最后一朵,起身揉了揉因长久低头而发沉的脖颈,扭头相望,发现宁随渊还在原地站着。 扶荧越过泥泞,也不指望宁随渊帮忙,手脚并用顺着斜坡向上爬。 坡度高,加上因为中毒和长久刨坟导致的体力不支,过程中滑落好几次。 她一声不吭,每当滑下去再换个角度继续爬。 坚持不懈,颇有不言弃,不气馁的精神。 宁随渊双手环胸甚为沉默??他倒要看看扶荧什么时候肯开口。 结果等半天也没等到她示弱,不禁失了耐心,又莫名的心有郁气,眼看扶荧就要上来,坏心的魔头使念意动,她脚下所踩的土壤顷刻塌陷,身体失去支点,瞬间翻滚到了地面。 ??功亏一篑。 身下的地皮埋着粗粝的石子,硌着手腕生疼。 扶荧心知肚明是谁搞鬼,一声不吭地爬坐起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瘸着腿朝别处去了。 她的漠然置之让宁随渊眉心一跳,郁气加剧。 宁随渊向来不是能让自己委屈的主儿,正要强行把人捞上来时,猛觉四周空气止静,哗啦一声风卷残叶,他神色收敛,龙泉画影已攥在掌中。 然而宁随渊仍是慢了一步。 对方不是冲他来的,而是?? 噗嗤! 锐刃破风斩物,刺进血肉,深入白骨。 扶荧身子晃了下,手背传来一片温热黏腻,鲜血顺着肩胛染红衣襟,止不住地往下流。 很快疼痛爆发,扶荧喉间溢出一道闷哼。 隐青灯里的碧萝察觉到危险,飞速现身,展开青羽挡住再次飞来的暗刃。 夜色流淌着潺潺乐声。 随着琴动,音刃四面八方而来,碧萝以一人之力难以挡却,步步退避时,龙啸忽现,爆发出的龙灵之光映衬天际犹如白昼。 ??是宁随渊的万法护身咒。 宁随渊以身挡在扶荧面前,手握着的龙泉画影四方戟随着主人的戾气现出阵阵虹光,颇具威严。 “大名鼎鼎的司离君,竟也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司离君…… 扶荧抱着臂膀一怔。 贺观澜……? 琴音戛止,有人走出。 银衫,白发,抱长琴,在枯枝鸦鸣下与二人遥遥相望。 他清冷宛如一轮月色,长眸不含人间七情,淡淡凝视着宁随渊,余光掠至委顿在身后的影子,又不经心地收回:“有人偷了我太华宫的东西,我自要取回。” 宁随渊讥笑:“谁偷的你找谁,来这儿作甚?”他成心挑衅,“怎么,难不成是本尊偷的?” 贺观澜见惯了他的无赖耍横,不语,再次看向扶荧。 他是三清圣体,见世间百祟,辨百鬼妖魔,一眼看到她额心的决明印,还有肉魂之下……一盏摇摇欲坠的残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观澜不准备将这一发现告诉宁随渊,缓慢上前两步:“灵籍世绝无二,当属太华,若她真是授你之命盗取籍典,魔尊又坦荡认了这偷窃之名,我自然无话可说。”他颇为宽宏,“一本闲书,送你便是。” 自古以来都是江洋大盗,小偷小摸却不是什么好词。 这厮一口一个“偷窃”,摆明是往他身上按一些莫须有的污名,宁随渊哪能忍受此辱,当即冷笑:“是比不得司离君,做不到不愧不怍;只敢使一些毒饵小计,如今却倒是装起磊落大方了。” 贺观澜听得皱眉。 毒饵小计?他什么时候下过毒? 眼看着扶荧气息转弱,宁随渊无暇与之周旋,召来狼兽,抱起扶荧腾云离去。 贺观澜没有追。 他走到先前扶荧停留过的位置,地上淌着一大摊血迹,没入泥土,尚未干涸。 贺观澜捻起一丝血迹,顿眸端量。 没错,是毒,看样子还是仙门不常见的毒术。 贺观澜拂袖挥散毒气,转身重回太华山。 他没有回宫,径自去了药仙坊。 贺观澜毫无预兆的莅临山门,登时吓坏了宫门之中正在修炼的众弟子,不多时,药仙坊坊主跌跌撞撞地前来相迎。 “叩见掌司。” 药仙坊坊主潜道过千年,也算是修得大成的。 鹤发童颜的老道躬首在他面前,姿态微谨,生怕触怒眼前这位年轻的掌司。 “进来。” 四面围观者众多,在弟子面前,贺观澜尚给他留了一丝薄面。 坊主隐约觉察到不妙,低头垂颈地跟着贺观澜进了内殿。 闭拢殿门,贺观澜当即质问:“未有我令,是谁允许你派人潜入九幽的?” 坊主浑身一抖,脑袋更垂一寸,“是……是……在下邀功心切,才……” 他话中似有推脱,贺观澜看出对方隐瞒,眸色微凉,捻力把人拖至半空,死死桎梏着他的脖颈,只留一个气口给他用作喘息。 贺观澜仰头看着坊主:“仅为邀功就折损我门下弟子几人?我不信你身为一门之主,不知我太华宫宫规。说??”他语气幽冷,“谁给你的胆子。” 贺观澜厌恶九幽是真。 但那伏敝山毕竟是魔龙镇守之地,便是真的想赶尽杀绝,也不会在宁随渊鼎盛时只派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药司进去,属实荒唐! 眼瞧着他动了怒气,坊主哪还敢有所隐瞒,“是祖师爷!是祖师爷的命令!!” 祖师爷? 贺观澜眯了眯眼:“祖师爷正在闭魂关,如何给你递令?” 他口中的祖师爷乃是贺观澜的师尊,也是太华山昔日掌司??玄牝真君。 可是玄牝真君早已到了化境之年。 纵使他三魂七魄修神得道,然□□久久不得脱尘飞升,自也难以支撑他强大的神魂。 如今天道崩殂,灵气溃散,身死就意味着覆灭,即便神魂修炼地再过强大,倘若没了容身之所,到头来也不过是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玄牝真君自知时日无多,三百年前就将掌司之位传给贺观澜。 许是心有不甘,自打传位以来,玄牝真君就将身躯没进了小游园,暂闭魂关。 所谓闭魂关,指的是魂魄与肉身脱离,二者各自修炼,基本和死去没什么两样。 “识灵入梦。”坊主语气急促,“在下这药仙坊并无千机引的蛊方,方子还是祖师爷给的。领命后不敢耽误,当夜派人去了。” 他急喘着:“若非是祖师爷给的手段,任凭我小小药仙也闯不进那伏敝山啊!!” 贺观澜微作思忖,暂时打消了怀疑,再问:“下的是什么毒?” 坊主战战兢兢道:“千、千机引。事关祖师爷,在下绝不敢轻易扯谎,还请掌司明鉴!!” 千机引…… 贺观澜更为不解,这是控生魂和驱死灵的邪蛊,遭不好还会引来反噬,师尊本就身躯孱弱,为何多此一举? 他没再为难可怜的老坊主,撤了灵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药仙坊。 ** 似是算到贺观澜会来小游园,贺观澜前脚进游园神境,玄牝真君的声音后一步跟上。 “吾儿可是为千机引一事而来?” 小游园是空空荡荡的虚妄境,一望无际的黑裹着一望无际,看不到顶的神像。 这些枯败巨大的神像都是昔日得道者,闭魂关时留下的肉躯。 随着修行时日的增长,为了不让肉身死去,修行者利用强大的魂力为自己的躯壳生金镀银,幻想肉身是坐在九天莲台上的真神;魂魄化境之后,肉身残留在此,最终成为这一具具遮天蔽日的神像。 说白了,这里的每一具神像都是他们不得飞升,留在人间的残念。 贺观澜找不到师尊的影子,恭敬低头:“还请师尊解惑。” “那九幽魔龙是顺应九幽而生的帝尊,是生来的天魔地鬼。”回荡在周边的声音沉疴,“他在一日,不虚洲便不得安生一日;如今我一探究竟,果真不出所料,他便是那为祸四方的凶灵!!” 说到这里,玄牝猛地激动起来。 贺观澜脸色没什么变化,表情却跟着沉重几分。 玄牝转而问道:“你可找到那圣女了?” 贺观澜摇头:“她不是。”想到决明印之下的凡魂,贺观澜面露憾色,“真正的圣女怕是……”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撞出神宫,环绕在身周。 细数黑影共有十条,刚巧对应了三魂七魄,黑影逶迤着一张硕大的面容,杂乱无章地在他身边,在漫天游荡,像是数条长出触手的鱼。 “真正的圣女?”玄牝截断他的话,“吾儿,是圣是贤,谁来评断?” 贺观澜略一犹豫,回道:“天下。” 玄牝笑声高亢回荡在漫天神像之中,忽地,那张横纹遍布的脸放大在贺观澜眼前,双目生光犹如烁烁鬼火,“天下?”他问,“可这天下,这三生六道,这偌大的不虚洲,由谁称主?!” 玄牝昂声反问:“是九幽的魔?是不得攀天的临仙客?还是瑶山那些个手无寸铁的凡尘子?” 贺观澜压着首,没有回答。 玄牝代替他给出了答案:“天下无主,正道为首!”他的声音像四面八方的黑暗般死死缠上贺观澜,“你论她为妖魔,她便是人尽处之的妖魔;你若扶她上神台,她便是那救世的圣女。镀金身或是披邪骨,不过在你一念之间。” 玄牝说罢又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好不疯癫。 贺观澜一身苍白站在这漫天黑烬之中,铺天盖地的神像投落下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仿若一块又一块的累累巨石,横悬在他脊骨之上,压得人喘不上气。 他一句话也没有讲,神色漠漠,看不清心底思绪。 18、018 贺观澜的那把琴非同小可。 其名云间鹤,乃世间至臻神器,以音化刃,入骨伤魂,便是极恶的大妖也难逃一死。 扶荧中伤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觉得蚀痛难忍。 不是皮肉,而是识海,像是有万千细碎绵连的针在里面搅。 扶荧全身都没有力气,虚虚倚在宁随渊怀间。 他施了遮风咒,纵使狼兽遨游的再快,也不至于让她感觉到狂风割肉。 她尚存一分意识,懒懒耷拉着的眼皮向上撩,满天星斗横压在他肩背,男人双臂搂得很,胸膛宽厚,如一堵密墙完全护住她。 扶荧的双眼不由凝固在了宁随渊脸上。 “阿朔……” 她低唤夫君名字,宁随渊只看见她唇瓣翕张,并未听清叫了什么。 扶荧毕竟事关族人生死,碍着这一点,宁随渊头一遭好脾气地俯身靠近,“怎么了?”他的语气不算热络也称不上冷漠,平沉沉的腔调,刻意压低时竟也有了几分耐心和温柔。 他低近的面容毫无预兆闯入扶荧眼帘。 宁随渊的五官极具侵略性,眼尾时常勾着阴鸷,此刻压着眉听她说话,神色间显了些许认真。 猛然逼近的面容让扶荧的心跟着一惊,再细细端量几眼,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许多。 扶荧忍着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说:“我没叫你。” 魔头不满她的敷衍和冷淡,长眉紧皱,习惯性地想讽刺几句,却见她小脸苍白,柔软卷翘的睫毛遮着眼,即便没喊疼,也能知道她此刻定是不好受的。 于是含在嘴里的明讽暗刺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之所以这般凄惨,宁随渊少说有几分责任,便是为了部下,此刻也不能迁怒她。 想到这里,魔头眉心舒展:“冷?” 宁随渊试探性问。 扶荧没理他。 “疼?” 扶荧还是没说话。 “……”刨那么久的坟,又好端端挨了贺观澜一刀,宁随渊觉得她应该是渴了或是饿了。 离伏敝山还要些距离。 宁随渊自不会为了一个女人降尊纡贵到去寻找水食,想到九幽那些个病重的部下,宁随渊耐着最后一丝性子安抚:“忍着点,马上回去了。” 扶荧被他左一句又一句吵得心烦,低低道:“你也忍着点。” 宁随渊:“?” 扶荧痛不能忍地咬了咬下唇:“先别说话了,听得我头疼。” 宁随渊手一僵,好半天才抑制住直接把她丢下去的欲望。 耳边总算清净,扶荧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前方已见烧灼在伏敝山之上的火光,宁随渊拍了拍狼兽,对方意会,立马加快了飞行速度。 它盘云驾雾,振翅翱翔。 快行至九幽魔域时,空气流动的速度陡然变缓。 狼兽似有觉察,全身皮毛炸开,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比起安宁,宁随渊更熟悉这种逼近的危机感,这次他早有防备,一手护住扶荧,一手震碎四面铺来的缚魂网,狼兽停留在半空,冲前方龇了龇牙。 四周猛然变得阴潮。 扶荧费劲地睁开眼,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云层里似乎有几道黑色的影子。 贺观澜? 不对。 现实很快给了扶荧答案。 先是第一个人走出隐息阵,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共计七人,有男有女。 几人身着夜行衣,手背有刺青,不同于九幽部下统一的飞龙印,而是类似凤凰之翼般的纹路。 为首的女子身姿烈烈,半张脸均是烧痕。 狰狞的疤痕犹如赤红的蝎子爬在她的面颊,她坐在马上,勒紧缰绳,眼底全是烧灼的恨意,和她脸上的烧伤一样清晰刺骨。 看到来人,宁随渊气势陡变。 他嘴唇绷紧成一条直线,扶荧清晰感觉到他气息间的变化,从警惕转为不耐,又转为浓郁的烦躁。 宁随渊:“尔等违令出城,当真不怕死么?” 女子声色朗朗:“不出城,如何取你项上人头,如何为我君主报仇!” 这样的话宁随渊不知听了多少次。 他夹紧狼背,扶云腾空,高高在上睨着这群人,“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呸!”身后高壮的汉子怒骂,“你这鼠辈忘恩负义,杀我君主,占我九幽!此仇不报,怎对得起那些被你屠杀的族人!” 他声音高亢,字字回荡在夜风当中。 听到话语里重要的线索,扶荧额心跳了跳:原著并没有太过详细的提到这三人的详细背景,只说他们如何如何强大,如何如何翻云覆雨,正因如此才让扶荧觉得整个故事都透着一股悬浮。 回想先前浴池刺杀而死的魔兵,还有眼前这些个人,结合他们当今所说,宁随渊……是抢了别人地盘? 这让扶荧困惑。 毕竟原著说他是顺应九幽而生的魔龙,是这片土地生来的王。 难不成原著也会作假? [碧萝,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扶荧登时来了精神,在识海里和碧萝搭话。 如果宁随渊真的做出占山为王这种事,那么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碧萝对这些事半知半解:[那个女子名叫鸦九,好像是九幽前朝青梧帝君的部下。我先前病重玉赤台,时不时听到他们商讨如何刺杀渊主,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碧萝未认主前一直过着隐世的日子,对外界纷扰一概不知。 她跟在苏映微身边仅三年,看她在不同男子间周旋,苏映微热忱于众人的热络与殷勤,对于他们的过往身世却鲜少打听,碧萝自也不知情。 要说了解最深的,也就只有宁随渊了。 那次纯属意外,约莫在四五年前,碧萝被关在玉赤台,病得分不清虚实,听几个人闯入玉赤台,说想要破坏结界,放出玉赤台下面的妖魔。 也就是在那时知道了九幽的一些历史。 宁随渊未继位前,九幽族人受困于山神,由青梧带领居于地下;青梧是九幽赫赫有名的战神,她数次救族人于水火,围剿山神,颇受族人敬重。 他们的话断断续续,加上碧萝意识不清,最后记住的只有这些交谈。 值得一提的是,支持青梧的那群旧部居住在苍夜城,也是九幽尽头最为偏远的幽地,青梧遗党连同不服宁随渊管教的九幽族人聚集在此,日久形成了单独的势力,其中这个名叫鸦九的就是目前的领头者。 扶荧听罢不解:[以宁随渊的性子,不剿灭他们,竟还将这群人留在九幽?] 碧萝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宁随渊向来随心所欲,除了跟在他身边最久的成风,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做什么。碧萝只是一只小小神兽,自然也没有胆量揣测他心中所思。 如此就更佩服扶荧了。 [虽然不知你为何接近渊主,但我还是劝你找个机会跑吧。]碧萝说,[倘若真有一日暴露了,渊主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不同于先前的嘲弄威胁,这次碧萝的语气满是认真。 宁随渊之所以对他们数次手软,无非是欣赏这些人的勇气;留下他们更不是为了彰显宽宏,或是让族人看到他的君主之风,而是知道这些人奈何不了他。 他不在乎刺杀,也无所谓世人厌恶,生平最厌恶的只有欺骗。 譬如那些为了从他这里换来荣华富贵,而去冒充苏映微的女人们,个个死得凄惨。 扶荧既变成了她新的主人,碧萝自然不想看到她走向那般可悲的下场。 所以……在事情尚未败露前逃走最好。 天南地北,哪里不比这阴风阵阵的九幽强。 扶荧没有说话。 “小苍,先送她回去。” 宁随渊飞身下去,将扶荧交给了狼兽照顾。 他只身于众人对峙,长睫倾覆,压着戾气:“即执意如此,可别后悔……”宁随渊伸出手,“到头来你会发现,死去,远比活着痛苦。” 鸦九一声喝令,众人跟上。 两方在云层中纠缠,刀光辉映着剑影,术法与术法相撞。 宁随渊明显是收了手,不然以他们的实力根本坚持不到两个回合。 苍狼趁机驮着扶荧往九幽城赶,结果没跑两步就被先前那个肌肉大汉拦住。 他掌心飞出锁链缠住苍狼前腿,猛一记重力拽扯,苍狼发出痛呼,肢体失去平衡,让趴在它背上的扶荧也跟着重重摔落。 碧萝急忙现身驮住扶荧,这才让她免受高空叠坠之苦。 “没事吧?” 扶荧摇头,捂着伤口艰难支撑起上身。 苍狼此时已挣开锁链,那厢还在头顶打斗,扶荧瞥见身后两人打了个手势,接着拿出竹哨对着上空一吹。 只见重云聚集,天色骤变。 “快撤!” 似是目的达到,鸦九收起战意,在族人掩护下撤出头顶那圈诡异的云团。 未想到更让扶荧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最靠近她的壮汉,包括准备撤离的鸦九,所有人毫无预兆地在眼前碎裂,就像是突然打碎的瓷娃娃,连一点声响都没有的四分五裂。 扶荧惊恐地看到汉子脸上的皮肤一块接一块分裂,他对扶荧的方向伸出手,似有所挣扎,然后很快,眼中的恐惧被莫大的错愕所取代。 扶荧从未在一个人脸上看到如此多的表情。 恨意,茫然,震惊,还有形容不上来的悲恸。 他朝着宁随渊的方向,似要发出呐喊,又像是临行者心有不甘的质问,可是随着一缕风过去,他们全部,每个人在内都化作了烟尘。 宁随渊居高凝视着这一切,自也没错过他们的那份痛苦挣扎。 “我说了……你们会后悔。” 清冽的呢喃,几不可闻。 扶荧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一切,身下的碧萝就发出惊喊?? “洄时云!” “那群人引来了洄时云!!!” 她过度的嘶吼让嗓音变得凄哑,扶荧不得已看向上空。 那团诡异的紫色云团遮天蔽日,完全包裹了整个上空。 有一束光一点点将云团中间浇开一道口子,阵阵炫白的光线刺目,碧萝疯狂拍打翅膀想要逃离这片天域。 她飞的速度快,光跟过来的速度更快,转瞬间就将两人拖拽其中。 “渊主,救命!!” 碧萝大声求救,那头的宁随渊瘟神而至,一手扯住鸟翅膀,一手又捞住扶荧腰身。 可惜还是慢云层一步。 随着紧闭起来的破口,两人两兽一个不剩的全被拉了进去。 天洞闭合,云层消散,四合的夜幕再次恢复先前静谧。 19、019 扶荧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醒来是在一座阴潮的枯树林里,将将睁眼,脑子还没来得及转过弯,碧萝就哒哒哒从旁边跑过来,蹲在扶荧面前,惊喜地戳了戳她的脸?? “你醒啦?” 扶荧低低嗯了声,继续观察四周环境。 天空很黯,应是夜幕,面前点着一堆燃烧的篝火,对不虚洲来说,这种取暖方式未免古朴,不禁愣了一下。 “这是哪儿?”她嗓子发干,仅一句话就牵动伤口,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这么一咳,更是火上浇油,撕裂的钝痛让她额冒冷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扶荧指尖搭上脉搏,额心猛地跳了跳。 不是错觉,身体里的毒正以不正常的速度扩散,依照这个速度,她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我们被卷进了洄时云,这里是蜃楼。” 洄时云是一种并不常见的异景。 它不时出现,将路过的万物包括村镇一同卷入蜃楼。 在蜃楼里,所见之景,所触之物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洄时云记住了这些画面,并一比一还原旧景,最终形成一个层层叠叠的虚空之境。 也许前一刻还是太平鼎盛;下一瞬就迎来战火纷争。 上一息还走在天元年的街道;转眼就回到了一万多年前的无人荒林。 总之,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不能依照常理判断,这是一片完全独立的小天地,被卷入其中的临仙客鲜少能够逃离。 因蜃楼脱离六道管束,自然,沦落在此的无论神魔都失去了他们应有的能力,待洄时云消散,蜃楼也会同时关闭,对不幸卷入在此的落难者来说,这代表着死亡。 鸦九等人自知不是宁随渊敌手,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招来了洄时云,想用这样的方式除掉他。 蜃楼会平等对待每个生命。 饶是碧萝这样的神兽也坚持不了太久,如今扶荧已经清醒,碧萝不再支撑,匍在地上恢复了小青啾的原形,“帝君去探路,估计很快就回来了,我……先睡了。” 对碧萝这样的天地灵物来说,这样的地方会很耗费她的神魂,魂识归沉会极大程度地保护她的灵海不受污染。 扶荧本想将小青鸟收回隐青灯,然而青灯半天不亮,看样子也暂时失去了能力。无奈,扶荧只能脱下外衣裹住她。 留给扶荧的时间同样不多。 也许正是因为时辰周转不同,所以才加快了蛊毒蔓延的速度。 好在她出来时带来了所有药草。 当时就担心路上发生变故,或者宁随渊变卦,这才将药方,还有提前制备好的一副解药带在了身上,现在只要把尸解花混进去,就算完成了。 按理说尸解花要经过精粹提取方能用药,可情况紧急,已顾不上那么多。 扶荧取出要半成品的药瓶,小心倒了一滴融化的花露进去。 气味冲鼻,即便没喝,扶荧也知道它的味道定不太美妙。 扶荧掐着鼻子吞下整瓶解药。 药水发苦,混着隐隐臭气,她强忍半天才不至于干呕出来。 服过药,扶荧根本没时间等解药生效。 她肩膀的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过了这么久,还在不住地往出渗血。 若不赶快处置,她要么死于失血过多,要么死于感染。 扶荧解开腰束,又忍着疼褪去衣物,那块布料紧贴着伤处,血液将纱衣与皮肤完全粘连,剥离时和直接剥一层皮没什么两样。 扶荧扭头去看后背伤势。 伤口不大,约莫小指长的一道口子,可是深,皮开肉绽,隐见白骨。 她的衣袋里常年背着药,这是扶荧行医多年来的习惯。 用药之前需得止血,扶荧定眸看向眼前篝火。 没有片刻的挣扎,她摘下簪子朝篝火接近。 忽然?? 火光里映出一双猩红的眸子。 扶荧一惊,攥紧簪子护于胸前,满是警惕地看着前方。 很快有人退出黑暗。 篝火噼里啪啦的烧,火苗一缕缕冲天边蹿,映在他玄墨色的袍子上,如点缀的萤火。 啪! 宁随渊朝扶荧脚边丢了只血淋淋的死兔子。 她又被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那只还睁着眼的灰兔。 “就找到这些。”宁随渊说着,顺便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扶荧:“……?” 食、食物? “你不是饿了,凑合吃吧。” 宁随渊语气恹恹,显然正处于不快。 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不开心,更别提他本身就是个坏脾气。 扶荧根本不想碰那只死兔子,默默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炽烤银簪。 宁随渊皱眉,方才不觉,此刻才注意到她衣衫半褪,肩头虚虚勾着两根细带子,往下坠着件轻飘飘的小衫,他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垂着眼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眼前的篝火。 扶荧才不理他。 捡起一根树枝叼在嘴里,动作利落地将那烤红的银簪贴至伤口。 疼。 能让人死掉的疼。 扶荧瞬间飙泪,然而只这一次不足以止血,最起码还要重复两三次。 她握着簪子的手再抖,后背除了烧痛就只剩麻木。 宁随渊漫不经心地半撩起眼皮,扶荧正忙着给自己医治,根本没注意到魔头正在看她。 她小脸毫无血色,鬓角碎发被汗水打湿,耷拉着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落两片细细的剪影。 倏尔,扶荧的视线撞了过来。 她眼珠黑黑的,清澈又亮,宁随渊生平第一次慌乱心虚了一瞬,眼神着急避闪,却又半天找不到支点,最后为了掩饰尴尬,大手狠狠薅了一把苍狼的耳朵。 气氛变得沉默。 很快,那头传来扶荧的嗓音:“帝君,可否帮我上药?” 宁随渊搭在苍狼身上的指骨陡然收紧。 扶荧说:“碧萝受到影响昏睡去了,我又实在够不到后面,只能叨扰帝君。”她抿了抿唇,“若帝君不愿……” “你坐过来。” 不等扶荧把话说完,宁随渊就打断了她。 许是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或是殷勤,宁随渊眉心一抖,烦躁一闪而过,“算了,坐着吧。” 他起身接近扶荧,目光居高临下:“转过去。” 扶荧听话的转过去,伸手把头发都捞到了前头。 女孩弓着腰身,脊背单薄,弓起时可见中间那根青骨,因着疼,背上的皮肤时不时跳一下。 她也白,晃得人眼晕。 宁随渊眯了眯眼,心无旁骛地摊开掌心:“药。” 扶荧往他手里放了一个药瓶。 他手掌大,瓷瓶在他手心里越发显得小得可怜。 宁随渊从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他是不死不灭之躯,重伤的时候也有,但每次不用管就自个儿愈合了。 给人上药…… 好像没有过。 宁随渊犹豫半天,才试探性地把药往伤口上撒,动作拘谨,活像是偷摸着给人下毒。 扶荧疼得闷哼,他吓得停住,莫名不敢再动,同时又气闷,气闷她的娇气。 扶荧提醒他:“帝君,药瓶里有药棉,用那个涂抹。” 麻烦。 宁随渊取出里面的小棉花球,蘸着药小心涂抹至患处。 那块嫩肉经过各种磨折,已变得不能入眼。 宁随渊越看越觉得心焦火燎,微微别开头,却在此时,余光猛然落至扶荧耳后,一片洁白如玉的肌肤,点缀着一抹小小的红痣。 宁随渊指尖一抖,心底猛然生出一股异样。 不受控制地,他勾着指尖朝那处轻轻碰了一下。 扶荧后耳敏感,这么一碰立马刺激的耳根泛红。 她急忙避开宁随渊的触碰,暗骂天下乌鸦一般黑,偏生不能暴露厌恶,只得生忍着。 “帝君可觉得,这样的场景熟悉?” 宁随渊回过神来。 想到刚才自己唐突的行径,他更是烦乱,胡乱把药涂抹一遍,将剩下的药瓶丢了过去,“好了。”声音寡淡,并无接话的欲望。 扶荧觉察到对方冷漠的情绪,没再继续强求,兀自用纱布把伤口裹好,随意说道:“扶荧总感觉,这不是帝君第一次为我上药了。” 宁随渊似有思索,片刻凝眉:“何时?” 他眼底是全然的陌生。 扶荧跟着怔神,怎么回事,难道宁随渊完全不记得? 扶荧之所以这样做,是源于原著中的一场剧情。 这应该是女主和魔尊男主的一场重头戏,也是两人第一次肢体接触。 苏映微被玄鬼中伤,也是这样的荒郊野岭,她撒娇哭求宁随渊为她疗伤,最后终于换来同意,今夜过后,更是拉近了两人间的关系。 这么重要的时节,宁随渊竟然……不记得? 扶荧收回错愕,摇了摇头:“也许是我想多了。”她刻意模糊,“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帝君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扶荧就地躺下,闭目养神。 她是睡了,这回轮到宁随渊愁闷了。 [不是第一次上药。] 除了今天,他还给哪个女人上过药? 宁随渊苦思细想,怎么这话说得好像他经常给女人上药一样。 若不是?海受缚,宁随渊真想挖开识海看看。 他一直想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一丝模糊的记忆。 好像是有过。 宁随渊恍然??苏映微尚在时,她不看自己几斤几两,独自没进玄鬼巢穴寻找什么宝器,最后不出所料的身中埋伏。 宁随渊自是不能让她死了,但也不会突发慈悲救她。 ??毕竟他不是什么好人,连好魔都算不上。 他躲在暗处等她吃够苦头,半死不死时才出来把人带走。那外域来的女子对他心存不善,然而那一刻似乎错意,误以为他是从天而降的英雄,拉着他手,不住地哭求救她。 想到这里,宁随渊眉心舒展。 那就没错了,当时的魔头只觉得烦躁不堪,他只会杀人,哪会救人,但也不想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便随意捏了个傀人儿趁机接近。 上药的,自然是那只没任何意识的傀人。 这么说来…… 宁随渊对着扶荧勾唇。 她若不是圣女转世,宁随渊不会留她; 她若是苏映微转世,宁随渊依旧不会留她。 距离下一个溯回日还有一年。 再有一年,万千族人,整个九幽,包括他自己,都可脱离宿命掌控。 所以?? 她有没有记忆,是否转世,叫扶荧或是苏映微,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她是圣女,是异生的魂魄,便能助他完成夙愿。 20、020 扶荧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回醒过来。 再睁眼,天地间又换了景色。 窗户半掩,喧嚣鼎沸越过窗棂聚集满屋。 扶荧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茫然地看着外面街巷。 在蜃楼之中,她分不清岁时年景。 这也不知是那座小城,似在过什么节日,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布置的喜庆。 扶荧合上窗,揉了揉犯痛的眉心。 昨夜太早就昏睡了,半路迷瞪晃醒,感觉自己在一个毛茸茸的背脊上,如今想来,那个毛绒绒可能就是跟随在宁随渊身旁的那只苍狼。 她走出房间,不出意外,这是一间客栈。 刚下楼,就见宁随渊正和酒家攀谈。 他不知何时换下那身过于招摇惹眼的披风,看着与普通的世家子弟无二,眉眼随性,过分陌生的姿态让扶荧心生犹豫。 宁随渊? 她没敢认,直到宁随渊回头,冲她招手:“阿荧醒了?” “……” 阿荧。 叫得有点恶心。 扶荧辨不清宁随渊在打什么算盘,径自走到他身边。 小二谄媚笑着:“两位上座稍等,小的马上上菜。” 两人择了处角落坐下。 扶荧皱着眉,“这是哪儿?” 小二动作快,很快上来一壶茶水。 扶荧见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茶,慢饮,这让扶荧很怀疑这里面的东西真的能入口吗? 似乎看出了她神色间的困惑,宁随渊说:“虽为虚境,却属真实。”他示意,“无妨。” 扶荧试探性地抿了一口。 入口的茶水没滋没味,含进嘴里里面化成一口细沙。 扶荧面露难色,取出手帕便是往里吐。 她狼狈地清理着嘴里头的沙子,听见对桌传来低低地笑声,当即意识到被耍了。 “走吧。” 未等小二上菜,宁随渊起身走出客栈。 扶荧伤口未好利索,自然跟不上他的步伐,很快落出一段距离。 街上比客栈听到的还要热闹。 人烟熙攘,两边卖什么的都有,四处摆着面具和花灯,若非深知这是蜃楼,扶荧真该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太平盛年。 可是越走,她越觉得熟悉。 两边的建筑,店面,脚下越过的桥,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扶荧倏然想到什么,顺着直觉寻路,最后停在一家药铺前。 [安和堂] 安和堂…… 她情绪攀至顶点,想也没想地跑了进去。 “客官好,看病还是抓药?” 铺子里忙碌的小童和扶荧打着招呼。 她没有回答,匆匆来到后方的书架前,熟练从架子第二排拿出其中一本古书?? [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 百杀录,昆仑树。 没错,这里是曲塘县!是距离山泉镇只有二三百里的曲塘县! 安和堂是扶荧常来进货的药铺。 阿爹与这里的老店主交好,老店主喜爱藏书,颇有学识,扶荧每次过来,都会停留小半日,得空了就和老店主聊一聊他的珍藏。 手上这本书是一个重病的临仙客送他抵药的,里面写的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扶荧昔日看了两页就觉得无趣,如今翻看,其中那句“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所描述的可不就是《百杀录》! 她一目十行大体地看了一遍。 整本书记载的全部都是蛊毒对不虚洲造成的影响,还有零零碎碎有关修行的内容。当时扶荧只是一介凡人,悟不了天道,自也难懂其中深意。 “有人来抓药?” 药房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线。 扶荧不清楚往日熟人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紧张地转过身,看到长者拄着拐杖一步步靠近。 扶荧在灯里住了太久。 久到除了熟悉的亲朋好友,已记不清其余人的面容,然而当老店主出现在面前时,仍是唤醒了那些遥远的机会。 然而扶荧注定会失望。 蜃楼只是过去的残影,在那段真实的过往里,她并没有出现在这里,自然而然,老店主也不会认识她,即便她出现,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相知不相识。 “抓药?” 扶荧摇了摇头,重新把书放回原位,“进来看看。” “随便看罢。”老店主向来宽善,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的绷带,问,“需要换药吗?不收钱?” 扶荧看向自己随意包扎了一下手腕,再次摇头:“不必了。” 老店主没强求,颤颤巍巍去处理堆积在柜台的方子。 扶荧又在里头停留了会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怎么,那些沙子把你的伤治好了?” 宁随渊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 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扶荧无视他的打趣,慢吞吞走下台阶:“沙子治不好我的伤;想必帝君更寻不到这里的出路。” 她不客气地回敬,伶牙俐齿,让宁随渊压着声笑了下。 “出去自是易事。”宁随渊说,“只需有人献祭神魂,以此为钥,自能打破虚空,重回九幽。” 献祭献祭,又是献祭。 扶荧斜眼睨过去:“都说熟能生巧,这对帝君而言想来是一件易事。” 又阴阳怪气地怼他? 不论眼前人是不是苏映微,但这都比原来的苏映微……锋锐。 宁随渊弯腰靠近,笑起来的眼尾勾着坏心,“是啊~”他刻意拉长语调,“所以……对你更是易事。” 扶荧:“……” 注意到她气闷的表情,宁随渊颇为愉悦地舒展眉心。 他直起身重新走在前面,“傍夜午时,蜃界更迭,趁那时寻找出口。” 蜃楼交替虽不固定却有规律。 譬如他们昨夜在荒林待够了五个时辰,那么更迭后的幻境必将存在五个时辰,算算时间,刚好是午夜时分。 蜃楼转换不是一瞬间,而是有个过渡的过程。 像是将一滴墨汁倒在净水里,墨水会一点点扩散,最终与净水混淆,蜃楼交替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想离开,他们必须在更迭时找到那一缕缝隙。 闯入蜃楼的外来者如同混在墨汁中的香油,最终会被发现他们存在的蜃楼挤离虚境,不过穿越缝隙的过程比撕裂神魂好不了哪里去。 “官人,今儿春耕节,不给小娘子买一盏河灯吗?这里还有些翠簪,小娘子生得貌美,戴上定然好看。” 旁边叫卖的小贩忽然叫住两人。 宁随渊对凡尘间的习俗并不通晓,再看摊子上的河灯朱钗,用的都是不入眼的材料,廉价的珠翠,色泽鲜明的花灯,胡乱摆在一起,艳俗的好看。 宁随渊随意挑拣起一根把玩,目光又轻飘飘地落在了扶荧身上。 她当即否决:“我不要。”怕嫌弃表现得太明显,又嘟囔一句,“……早晚会成为一堆沙子。” 摊主听不懂她的弦外音,好脾气解释:“小娘子放心,这些钗用的都是东国的翠珠,十年八年都坏不了。” 宁随渊不语,沉默放下了那根朱钗。 两人继续闲逛,街巷热闹非凡,杂耍的,唱曲儿的,河边对诗赋词的,尽管是虚假的蜃境,却也映照出了真实存在过的世间烟火。 宁随渊身处其中,只觉得吵闹。 “春耕节是什么?” 来来往往的路人三句话离不开春耕节,饶是宁随渊存了几分好奇。 扶荧说:“是民间庆祝丰收的节日。” 宁随渊又问:“每个城镇都会过?” 扶荧颔首,“平头百姓靠土壤而生,便是穷家子,也会在这日拜祭土地,并且祈祷明年的风调雨顺,这是代代相传的习俗。” “拜祭?”宁随渊挑眉,“与其拜祭土地,倒不如去找那些乐于助人的仙人来得痛快。” 扶荧听罢叹气,“拜祭为慰藉,不为求神。若庄稼遇懒汉,便是土壤肥硕,来年也生不出麦子。凡人没有帝君的这般手段,便是仙长乐于助人,然凡尘粒粒,从何相助?最终依仗的不过是自己。好比这样的日子,都是为庆祝,更是为了犒劳自己一年的辛苦。” 扶荧语落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宁随渊是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魔尊,怎会体谅凡人辛苦?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随意拿起摊上的玉镯把玩。 粉色的镯子,算不上过高的品相,她拿在掌中观摩了会儿,隐约感到熟悉,有些像是沈应舟曾送她的那个。 不过这样的镯子满大街都是,称不上奇,扶荧只看了一眼就放下。 宁随渊凝着她的侧脸,“看起来你很熟悉凡尘。” 扶荧不慌不忙,“帝君行宫有不少书卷,若帝君细读,自是比我熟悉。” 宁随渊:“……” 这点他文盲呢。 不过无法反驳。 除了日常的打打杀杀,宁随渊唯一的消遣就是睡觉或者擦拭他那把宝贝戟。 看书…… 这是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记得刚从海里出来的时候,宁随渊大字不识一条龙,后来遇青梧,见他一只可怜,于是将他捡回九幽。 后来背着青梧出门,淘气的小孩儿往他背上贴字条,他不识字,本着初来乍到必须友好的原则,幼年的宁随渊好脾气地去询问纸上的意思,那孩子咯咯笑,说夸你的词。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 宁随渊喜不自胜,逢人就说自己的名字是“小野种”,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夸赞。 事情自然而然传到了青梧耳朵里,她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青梧狠狠教训了那些个顽劣的孩子,又整日教他读书认字,还给他取名“随渊”,宁作姓,取意安宁。 然违背母愿。 宁随渊这生都不得安宁。 所以读书这件事,也仅在青梧在时做的殷勤。 到她败落,那大批的藏书也都跟着落了灰。 宁随渊是不如贺观澜那厮有学识,但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是九幽的帝君,是众人闻之色变的魔头,当一个人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无人敢评判他的缺点。 “既然爱看这些,等出来后放你去找贺观澜,本尊相信他会让你看个够。”宁随渊毫不羞耻自己的缺德,振振有词道,“听说太华宫的藏书阁,有不少和你一样爱看书的人。你们志同道合,定然聊得来。” 扶荧去过藏书阁,想到那里就毛骨悚然。 她懒得搭理宁随渊,前头快到出头了,基本也没什么好看的。扶荧撞开宁随渊,转身折返。 宁随渊被封了道行,身体与凡人无恙,这么一撞,生生让他撤了一步。 他也不恼,甚至莫名起了几分兴致。 宁随渊坐到如今这个位置,遇到的只有三种人:怕他的,想要杀他的,还有他杀不了的。 扶荧显然不属于以上三种。 她不怕他,更像是……讨厌他? 他三两步就跟上前去,“扶荧。”宁随渊慢声叫她名字,“未到午时,便是你走这么快也出不去。” 这快走的两步确实让她气喘,伤也开始跟着疼了。 她回头欲说些什么,忽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闪出几道身影。 三人均为男子。 一胖一矮,这就间接导致站在他们中间的男子格外鹤立鸡群。 几人穿着墨绿色的戎装,腰挂令牌,这是镇天司常见的打扮。 随着夜幕降落,原本拥挤的街道变得更为密不透风。 扶荧还想看得更清些,却被过路人推搡着向后。 眼看着要摔倒时,一双大手捞着她躲到一旁。 “愣着做什么?” 扶荧根本没听清宁随渊到底说了什么。 她只是踮起脚尖,迫切得向前面张望。 有人不住从两人间穿插而过,宁随渊手一松,她便鱼一样溜走。 叫嚷,笑声,令人才讨厌的四处跑闹的孩子,这些事物带过来的烦躁感在失去的能力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宁随渊没有如这一刻这样憎恶过,使不出术法,又不能直接全杀了,毕竟这里是幻境。他只能和周围人一样,肩挤着肩,艰难在人群中穿行。 扶荧已来到摊子前。 仅隔着不远处。 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挂在街道两边的灯笼都跟着亮了。 一盏接一盏,如同漫游的星火一直蜿蜒至天际。 透过辉映的灯火,少年郎拿起了她刚刚看过的那只粉镯,小心翼翼在掌里掂量一番,又一本正经地伸出自己的手腕比对。 他很高,劲硕。 手指更长,那枚镯子在手腕的比对下显得小得可怜。 “多少钱呀,老板?” “三银钱。” 沈应舟掏出钱袋,抖了抖,最后只掉出几块可怜巴巴的铜板。 他耷拉着眉,抿着唇,表情一下子变得委屈了。 过了会儿,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沈应舟表情里又生了光,他一把拽过胖子:“借我些,发月俸就还你。” 胖子捂着钱袋如临大敌:“沈应舟你差不多得了!前些天借我的还没还呢!再说,你月俸比我们高,你的呢?” 他嘿嘿傻笑:“都给你嫂子啦。”笑完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剩余的……剩余的给路上那瘸腿讨饭的娘俩了。” 四周过于吵闹,扶荧听不见他们后面说了什么。 就见两人拉拉扯扯,你争我夺,老板不知是看不过去,还是碍于他们的身份,最后就收了那几块铜板,包好镯子递给沈应舟,摆手就将几人打发了。 他颇为惊喜,双手接过连连道谢,随后如若珍宝地藏进了胸前的口袋。 三人继续往这头走,离得近,扶荧听得也清楚了些?? “我本答应带慕宁来过春耕节的,可惜任务在身,抽不出空。不过这镯子衬她,她看后定会欢喜。” “等来年,我定亲自带她前来赏灯。” 这话不知是对同伴说,还是对自己说。 他似有遗憾,满天的灯火只映见他眉间的思念。 人潮自两边迅速穿行,扶荧越过人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停下。 “沈应舟。” 她温声轻唤,双眸描绘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生动的眉眼。 沈应舟像是感知到什么,步伐猛一瞬间顿在了原地。 21、021 22、022 23、023 24、024 25、025 26、026 27、027 28、028 29、029 30、030 31、031